傍晚冯逸群有事要出去,家里不能没人,只能联系孙竟成要他来帮忙看会奶奶。
奶奶身体日渐衰弱,如今已经不能说话和只能吃流食了。她看见孙竟成来,好像认出他谁似的,朝他咧了咧嘴。
孙竟成在她床侧坐下,握住她手聊天,聊周渔去北京赏秋的事儿。也告黑状,说她这学期当班主任了,可了不得了,偶尔跟他说话就跟教育学生似的。说好听是教育学生,说难听就是没事找事儿。但人家呢能屈能伸,总是在找完你事儿后,给你煮些什么好吃的,然后再老公长老公短。说前两天她找事儿,问家里的花为什么不开?问落叶为什么不是金黄色?为什么不是红色?
“奶奶,您说她是不是没事找事儿?”
奶奶不听,在他假惺惺地抱怨声中安然睡去。
孙竟成轻轻起身,准备去卫生间,不妨踢翻了床尾的一大盆水。他忙看一眼奶奶,见没惊醒,立刻去拿拖把过来。水很快流的哪儿都是,其中一张床下面全是纸箱,眼见箱底都湿了,他忙一箱箱搬出来,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去。
都不是什么值钱物,多是周渔读书时候的东西,光日记本都十来本。其中一个小礼盒被打翻,里面是用过的橡皮、美工刀、2B铅笔、圆珠笔……还有他找了很久孙佑平买给他的英雄牌钢笔、以及一封粉色的信。
孙竟成一时震惊,因为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具全部都是他的。是他当年来找冯逸群补课时,莫名其妙就消失掉的。他紧盯着那封粉红色的信、紧盯那一摞日记本,内心交战了好一会儿,没看,把这些又原封不动地放回箱子,拿着拖把赶紧床底拖干,把箱子又一箱箱放回去。
天黑后冯逸群回来,孙竟成说自己不小心踢翻了水,看另一张床床底有箱子,他也没好乱动。冯逸群看了看微湿的箱底,说不用管,让周渔回来自己收拾,她的东西碰不得,也难得玩笑话,轻骂她不是个东西。
一直到新区孙竟成都在想,当年高考找冯逸群补习时他才十八岁,那时的周渔才十三岁。十三岁啊……他努力地想、努力地想,她仍然只是一个面目不清的轮廓,像道影子似的跟在冯逸群身后。说不出为什么,他竟觉得周渔那时候一定是个孤独的孩子。
想到这儿他特别难受,心绞一样地难受。他静静坐在床沿给她发微信,问她到酒店了没?
周渔回:【刚到,准备下去吃饭。】
孙竟成交待她:【晚上反锁门,知道没?】
周渔回:【你都说好几遍了。】
孙竟成回:【这几天好好玩儿,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给我电话,知道没?】
周渔觉得好笑,回他:【我又不是小孩儿,整天知道没知道没……】
孙竟成回:【哦,那你去吃饭吧。】
半天周渔问:【想我了?】
孙竟成回:【想你了。】
周渔回:【我也是。】
孙竟成忽然笑出声,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散尽,回她:【回来再聊,好好玩儿。】
周渔回:【好。】
聊完孙竟成又坐了半天,拿出手机约上门刷新服务,要把卧室的墙体颜色刷成婚房的暖色。昨天周渔提了一嘴,说这儿什么都好,就是卧室颜色没婚房好。
他出来客厅干转一圈,客厅转阳台,阳台转厨房,索性撸袖子,戴上手套把油烟机给清洗了,又把门口和卫生间门口的脚垫拿着毛刷蹲在淋浴间给洗了。
一切忙完,他没找周渔邀功,洗洗就安心地睡了。
*
奶奶是在周渔回来的几天后去世的。悄无声息地,那一天早上冯逸群喊不应,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后,先给周渔和孙竟成打电话,然后凳子上坐半天,才开始料理后事。
周渔没觉得特别伤心,奶奶这种情况安然离开也是一种解脱。从她只能吃流食开始,她就一点点在做心理准备了。母女俩倒也平静,葬礼上该痛哭痛哭,该沉默沉默。孙母和孙佑平领着大嫂她们都来了,也没做多余安慰,只说生老病死都是有定数的,老太太能安详离世,也算一种福气吧。
晚上孙竟成陪着守夜到凌晨才回去,白天他就一直忙着办理各种证明,守到凌晨时冯逸群几番催促,说明天事儿更多,让他先回去补个觉。
孙竟成离开后,只剩下母女俩。一直到天将亮,冯逸群忽然说了句,“女儿,对不起。”
周渔看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回了句,“……没关系。”
“你爸……我不是故意的。”冯逸群毫无血色的脸望着她。别的绝口不提。不提那天丈夫说要分开,不提俩人争执,不提丈夫犯病,不提当时的自己被恶魔附了身。等她清醒过来要喂他药,一切都已经晚了。
也正是这一幕,被房间里出来的周渔看见。也许是上天大发慈悲,自始至终周渔都认为是冯逸群同父亲争执才害他犯病,并没往深处想更多。也好像日子久了,过着过着她也忘了那天的细节,慢慢也相信了丈夫的离开只是因为犯病没及时就医罢了。
巨大的悲伤扑面而来,让人毫无招架之力。周渔害怕听似的,大颗泪珠往下掉,“我已经原谅和释怀了……我相信奶奶和爷爷也会原……”说着说着开始打嗝。
冯逸群怀着极大的负罪感把她揽怀里,轻顺着她背要她哭出声。因为当年自己的傲气和一时冲动,除了几乎毁掉自己的女儿,也葬送了自己这一生。
葬礼后周渔抱着奶奶的骨灰盒回乡下,同丈夫和儿子长眠在了一起。大半个月后,冯逸群留下封遗书,在安顿好奶奶后,在女儿再无后顾之忧后,也踏实地离开了。周渔也如她所愿,把她的骨灰如姥姥般也撒去了山上。事后有人闲话打听,孙家对外没说那么多,只说是犯病离开的。
冯逸群留下了三套房产和一本存折,是她从年轻时给学生补课就一直积攒,攒到她退休后陆续置办的。
事赶事儿,周渔也是在冯逸群的葬礼当天,察觉自己怀孕了。事后医院检查,说已经两个来月了,但胎不太稳,建议她放松心情卧床静养几天。
*
进入十二月了,再两天就冬至了。这天早饭后孙母就在片提前冻好的羊肉,片了四斤,整整两个钟。打算中午聚餐吃涮羊肉。
老话说:冬天进补,开春打虎。寒冬嘛,涮羊肉是再补不过的。
她早先割肉的时候就把羊后腿切出来,切了一大盘,准备留给周渔吃。毕竟如今是双身子,而且害得厉害,起床第一件事就先吐。
另一方面,一个月里奶奶和妈前后离世,搁寻常人都受不住。但她这个儿媳硬生生扛住了,家里卧床静养了几天,后面该工作工作,该生活生活,日子照常过。胎也慢慢坐稳了。
她也好奇到不行,家里人都好奇,苦日子眼见熬过去了,终于利索了,冯逸群怎么会想不开呢?但大家都默契地不打听,不闲话。
低头切肉切的脖子难受,切一会儿,仰头活动一下脖子。大嫂回来看见,系上围裙接过来切。群里老二@孙母,说饭店有刨肉机,晚会他直接刨几斤拿回去就好了。孙母想骂他不早说,但忍住了,说机器刨的哪儿有手工切的好吃?不然饭店里的手工切肉为啥比机器刨的贵?而且她买的羊肉好,不注水,西北那边过来的。
老二夸,确实手工片出来的肉好吃,就是太累太磨功夫了。且她买的肉正宗,比他们饭店羊肉都正宗。一切铺垫完,感激不尽地回:【妈,您辛苦了!】一朵玫瑰。
接着那俩姐弟如出一辙:【妈妈,您辛苦了!】一朵玫瑰。
孙母心里舒舒坦坦,大气地回:【两刀就片完了,一点不辛苦。】
母慈子孝,很是和谐友爱的一家人。
今年是多事之秋,先是老大,后是周渔奶奶和她妈。世事无常,活着的人不免唏嘘的同时,也会好好珍惜眼前人和眼下事儿。
发自真心也好,不走心也罢,孙母统统不再计较了,一家人健健康康和和气气就足以。
所谓——家和万事兴。
楼下的孙佑平此刻则犹如万箭攒心,几个街坊坐诊所里,看病的看病,围着炉子烤火的烤火,人多就嘴杂,先是唏嘘冯逸群的事儿,后聊到孙竟越的事儿,说他死的最不值当,要是在抓人的时候因公殉职或牺牲,至少能落个烈士的好名声吧?烈士子女高考会加分吧?
尽管声音小,孙佑平还是听见了。他嗫嗫嚅嚅……颤动着下巴想说,但说什么呢?都是一群马上要入土为安的老头了,能计较什么呢?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中午依次落座吃涮羊肉,下一盘肉没了……下一盘肉没了,那几个孩子跟狼崽子似的,各个站起来夹。孙竟成看得着急,准备下筷子替周渔夹,柯宇先出声了,阻止弟弟们让小舅妈先吃,她现在怀宝宝了。
弟弟们放了筷子坐下,孙佑平教他们,说饭桌上任何时候都要讲规矩,否则出去要被人笑话。几个孩子老实听着也没吭声。
孙母往锅里倒了一盘羊后腿,朝着孙竟成说:“这盘肥瘦相间,熟了夹给你媳妇。”
孙竟成桌下握住周渔的手,给她夹了满满一碗肉,又陆续下了她爱吃的牛百叶,莲藕和油炸腐竹。看桌上没生菜,问孙母,“妈,没买生菜?”
“诶……忘了,冰箱里还没洗呢。”孙母放了筷子就要去洗。
“妈你吃,我来吧。”孙竟成先一步去了冰箱,拿出两颗大生菜洗,洗完挑了几片叶子嫩的,往里面夹了涮好的羊肉,举止自然地递给周渔吃。
照往常,二嫂和孙竟飞早打趣了,但这回谁也没吭声。孙竟飞是想到了她跟柯勇热恋时,他也这么包给自己吃;二嫂是感慨孙竟成的变化,他以前可是最不靠谱的。想着她看一眼老二,想到了物是人非……但人老二这回像看透她似的,给了她几掰剥好的糖蒜,又捞了两筷头肉给她,意味深长地说:“吃吧。”
二嫂是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拍了下他大腿,不想被他反握住。她笑笑,还能说什么呢?吃吧。
孙竟飞是甩开那些不痛快,起身把孩子们捞肉的筷子头给撵走,先狠狠夹了一筷头肉给柯宇,再夹一大筷头给大嫂,最后一大筷头放自己碗里,豪气万丈地说:“吃!不快乐的人生是不道德的!”
话落肩上就挨了孙母一巴掌,说她下筷子毒,三筷头就把锅里肉捞得干干净净。
孙竟飞大笑,才不管他们,吃到嘴里才是真本事!
那仨孩子眼巴巴地站那儿,捞一筷头是空气、捞一筷头是空气。
盘里肉没了,大嫂要去重新切,孙佑平发话,让吃最多的那个人去切。孙竟飞装傻,说吃最多的明明是周渔,孙竟成给她捞了七筷头,她都数着呢。
孙佑平说:“别磨洋功了,快去切吧。”
孙竟飞端着盘子起身,笑着回他,“爸你就是偏心,整天就会使唤我!”说完还把小时候偷给他买烟的事给抖出来。
孙佑平难得笑笑,懒得搭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