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纪念日后的没几天,孙竟成就搬公司了,搬去了一栋相较繁华的写字楼。同样是在新区,而且离家也更近。
搬公司的原因是有人入伙,孙竟成的高中同学,俩人都好二十来年了。这两年孙竟成事业不顺,他那帮朋友也知情,早前相继有人提出合伙,都被他给拒绝了。
他马上也小四十了,这些年他该认清认清,该接受接受,他确实不是一块商人的料儿,他也确实能力有限需要帮助。
他去年就考虑过找人合伙,之所以拒绝了两个,只因那俩人需要拿出所有积蓄才能入伙,且以后所有开销全指望公司盈利。
这是孙竟成压力最大,也最害怕的一种情况。他没有信心保证对方入股后,公司一路能蒸蒸日上。如果越来越差呢?日子久了,他们兄弟间是要翻脸的。所以公司几度财务危机,他都没接受对方入伙。
孙竟成很了解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一个理想化的人,无论什么处境,他认为做不来的事儿就是做不来。有些事他能妥协,有些一旦妥协就回不了头。
哪条路好走,哪条路弯多,他一清二楚。
他要找的合伙人,绝不能是走投无路拼身家性命的一类。哪怕他清楚,这种人是最容易成功的。
他要找能认同他价值的,最好是用闲钱入伙,具备抵御风险的能力。而他这位高中同学就符合最后两条,有闲钱,能承担风险。至于认同他价值……俩人能玩上二十来年,也相互了解对方秉性,差不了哪儿去。
他这位同学原也家境殷实,父亲干实业的。前些年他一直在马来西亚做燕窝,因为疫情才回国发展。他原本不太瞧得上孙竟成的公司,俩人吃饭闲聊起,他觉得孙竟成也算朵奇葩,越想越有趣,后才决定入伙。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商人,才能出众也好,商业奇才也罢,见过他们起高楼,见过他们楼塌了。更目睹过前一年还风光无两,再见就是在他开的出租车上。人这一生起起伏伏,潮起潮落,谁又能预知得了呢?
搬公司这天孙竟飞也来帮忙,说是帮忙,实际上是开车路过。其实有搬家公司,也没什么忙好帮的。
她先在公司里转了圈,鸡窝挪鸭窝,除了好停车,没什么大区别。随后坐在沙发上回微信。
孙竟成埋头整理办公桌,说搬公司的主要目的就是原地址不好停车,房东人也不行。说着他在电脑里放了早年录的歌,还有几段零零碎碎的视频,全是当年姐弟俩模仿当红歌手的歌。
孙竟飞听得很尬,就差捂脸,“你怎么还留着?”
“我也忘了,昨天在一个文件里看见的。”孙竟成一面整理一面随着唱出了声。
孙竟飞也哼了两句,忆起高中时俩人为了追星,省吃俭用攒了一年的零花钱,买火车票去北京见明星。硬座里她被人摸大腿,那人不认,还反咬她小小年纪不学好。她可不是好惹的,当下伸出爪子,把那人的脸给挠成萝卜丝。
说起追星的往事姐弟俩都笑,笑过后孙竟飞问他,“你至今还喜欢窦唯罗大佑他们吗?”
“当然。”孙竟成说。
“还经常听?”
“闲暇吧。”
“工作以后我就没听了。”孙竟飞很感慨,“你要不放录音,我都忘了曾经狂热地追过他们。”
孙竟成哼着歌忙着,没怎么接她话。
孙竟飞站去了一盆散尾葵前抽烟,烟灰荡在盆底,手里还同二嫂发着微信,要她帮忙支招怎么要账。如今欠钱的成大爷了,她跑了两天,一毛没要回来。
烟抽完摁灭,准备回,被孙竟成喊住,说晚会一块去吃饭呗,周渔出差学习了,明天才回来呢。
……
孙竟飞又站去散尾葵前抽烟,同他瞎扯淡,扯到小时候她总嫌父母最偏心二哥,一直到中学才知道二哥不是亲生的。“不过我对亲生和非亲生没什么概念,我只知道二哥跟我们不一个爸妈,但情感上没变化,他在我心里还是跟大哥一样。”
“我也是。”孙竟成附和。
“不过我不明白妈为什么老偏心二哥。”
“因为他不是亲生的。”
“我知道,可这更显得二哥像外人。”孙竟飞说:“我感觉二哥也介意,否则他不会故意考砸了急着出去赚钱。”
“二哥说他是故意考砸?”孙竟成看她。
“二嫂说的。”孙竟飞叮嘱他,“千万别说出去。否则妈又要多想!我最佩服咱爸,怎么受得了妈了,没影的事都能琢磨出事儿。”
“二哥的一贯成绩,他正常发挥也不会好哪儿去吧?”孙竟成质疑。
孙竟飞爆笑,骂他真损,随后又说:“二哥这种人吧,上不上大学对他都没所谓,到哪儿都能翻出花儿。”
“这点我认同。”孙竟成附和。
“诶弟儿,跟你说个八卦。”孙竟飞弹弹烟灰,“二哥二嫂几个月前离婚了。”
“谁说的?”
“咱妈说普查已婚人口还是啥的……上门登记时说的。咱妈多精啊,一直压着不闻不问,直到半个月前拉二哥去里屋问,二哥才说已经复婚了。”
……
“妈不信,他还给妈看了结婚证。”
“他们离了又复婚了?”
“对!”孙竟飞点头,“看看人离婚,不声不响就离了。哪像咱俩,喊半年了都没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干大事都是闷声不吭的。”
“咱妈要不说,我根本看不出来。二嫂周末也来聚,没看出哪不对啊?”
“二哥又胡来了?”孙竟成猜测。
“不像。”孙竟飞摇头,半天说:“我没猜错的话,二哥二嫂有做过婚姻咨询,去年二哥包里掉出一张机构的名片,他当时表情很不自然。”
“我一直以为二哥二嫂感情最好。”孙竟成轻声说。
“我也是!”孙竟飞附和,“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但话说回来,早年二哥男女关系上确实混蛋,没比柯勇强哪儿去。他是咱们的亲哥不好说什么罢了。”
孙竟成没接话。
俩人聊着聊着想见见二哥,问了二哥在哪儿,下楼开车去他饭店。路上孙竟成收到条微信,等到了红绿灯路口,他编辑着回:“我也下班了,准备和姐去二哥那儿吃饭。”
孙竟飞瞥了眼,他们的聊天内容可真……乏善可陈。
周渔发:“学习刚结束,我们准备去吃饭。”
孙竟成回:“好。我也下班了……”
孙竟飞奇怪,“你们整天就发这些琐碎无聊的话?”
孙竟成看她,“很无聊?”
“有事说事。”孙竟飞觉得好笑,“去吃饭还要说一声。”
孙竟成不觉得有什么,“天天哪儿那么多正事好说。她不是外出学习嘛,往常也不怎么发。”
孙竟飞没了话,过一会才说:“我跟柯勇这两年都不怎么谈闲话。有时候他发信息过来我忙,等我闲下来回过去他又忙。基本有正事才发。”
“有一回难得休息,我们俩不知道该干什么,各自玩了半天手机,才想到可以去看电影。”孙竟飞笑道:“然后就去看了场巨无聊的电影。”紧接着又问:“你跟周渔怎么样了?”
“我们好得很。”
“唉哟,别得瑟了。”孙竟飞无语,“你忘了你们吵架的时候?”
孙竟成大笑,“现在也吵。”随后不在意道:“但吵就吵吧,我们俩性格谁也改不了。”
“迈入中年真不一样,身上的锐气都被磨没了,自然而然也就宽容了。”孙竟飞总结。
“也不是。”孙竟成打着转向,认真说:“我还挺满意当下的状态。那天我出差回来去学校找周渔,我们俩什么也没说,但我们彼此知道我们已经说尽了一切。这就够了。”
“至于性格……我不需要去改变她,她也不试图来改变我,各自尊重各自的个性,求同存异吧。我理想的婚姻状态是双方保有自我,不生怨怼,既可以是独立的两个人,也能夫妻融为一体。”
“如今我们达成了共识,可以小吵拌嘴,但明确划了线,明白哪些话能说,哪些话说了伤和气。”
“爱情是纸上谈兵,婚姻才是真刀真枪。”孙竟成为自己这二十来年的个人感情做了总结。年轻有年轻时的好,中年有中年时的妙。
年龄不同,感悟不同。
“太玄了,听不懂你说什么。”孙竟飞回他,“你越来越像周老师了。”
孙竟成不置可否。
此时电台里播起了罗大佑的歌,孙竟成调了音量,又跟着哼唱。孙竟飞望向窗外,抿掉急湍而下的泪,索性抽了张纸盖在脸上,“好想逃回小时候啊,最好一觉醒来,妈妈还在催我们写作业。”
“如果可以回到小时候重设人生,你回吗?”孙竟成问。
孙竟飞犹豫,最后摇摇头。
“我也不回。”孙竟成毫不犹豫。
“我什么都没了,在三十八岁的这年一切回到原点。没了婚姻,没了事业,没了友情,不是一位好母亲,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儿……”
“那为什么不回?”孙竟成反问。
“不甘。”孙竟飞擦着泪说:“回去就代表我推翻了所有的一切,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和失败。”
孙竟成心下了然,逗她,“柯宇听见了该多感动,有这么一位伟大的妈妈……”
“滚一边去儿。”孙竟飞笑着骂他,“我正在哭呢!”
孙竟成笑笑,没再做声。
“真好。”孙竟飞忽然说。
“什么真好?”
“看见你和周渔能过好,我特别为你们开心,为咱们家开心。咱们家姐妹四个,大哥没了,二哥也不太好,我也离了,如果你也过不好,爸妈该多伤心……”孙竟飞泪眼婆娑地说。
“那天我听见人闲话,说我性格不讨喜,说我为人失败,说我离婚也是早晚的事……要照以往脾气我直接就怼上了,但那天我什么也没说,悄悄就离开了。都凡夫俗子罢了,谁经得起审视经得起照妖镜呢?”
哭完,擦擦泪补补妆,又叮嘱他,“你事业上要争气,如果还只赚八万,这回就要分出去四万了。”
……
“你还是小时候最可爱。”孙竟成无语了。
“可不,越老越招人嫌了。”孙竟飞补好妆,让他左右看看,“二哥看不出来我哭过吧?”
“看不出来。”
孙竟飞吸口气,调节了情绪,和他一块下车。再一次感慨:“小时候多好啊,哪有这些糟心事儿。”
小时候才不好呢!孙嘉睿正委屈地哭,他只想快快长大。明天是哥哥嘉兴生日,大后天是他的生日。他们俩生日永远都差一天。可这一天待遇确是天差地别。
嘉兴生日永远是最大的蛋糕,所有大人都开心地分食。轮到他就是最小的蛋糕,妈妈说刚过完哥哥的生日,大家蛋糕吃腻了,订个小的意思一下就行。
他不想要意思一下,他想要大蛋糕,想要所有的大人都为他真诚地祝福。他更想要像哥哥十二岁时一样,穿一身订制的礼服,在大酒店由司仪为他主持生日宴。
他蹲在蛋糕店的地上不走,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中的悲愤,他只能哭。他不要嘉兴订大蛋糕,大人都吃过他的蛋糕,就不情愿再吃他的。他清楚记得去年生日,姑姑吃了很多嘉兴的蛋糕,却一口没吃他的,说太腻了!
二嫂有点恼了,这会儿人正多,嘉睿却闹个不停。这时嘉兴提议,说他明天的生日让给弟弟,他大后天过弟弟的生日。
嘉睿一听止了哭声,说愿意跟他交换。二嫂哭笑不得,随他们的意,只要他们开心就行。最终也不知道嘉睿为什么闹。
领着他们刚回车上,接到孙竟成电话,说二哥喝高了,要她去饭店接。他送都不行,点名要她去接。
包厢里姐妹仨喝的爹妈不认,孙竟飞和老二是真情实感地喝,孙竟成则被他们俩激、被他们俩灌,不得已装作与他们同流合污。
孙竟飞说大哥没了,就剩他们仨了,以后要相亲相爱。然后给他们讲桃园三结义的故事。二哥原本就在其他桌陪喝了,已经上头了,过来这边几杯下肚,被孙竟飞抱住又是痛哭,又是忏悔,说当年对他做了许多不该的事儿。
老二是姐妹几个性格最内敛的,被孙竟飞这么一抱,又说起大哥的事儿,都是性情中人,也跟着落了几滴泪,还让服务员找了束假桃花过来,摆正放在桌中央,要学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孙竟成要昏倒了。
在老二和老三单膝跪地时,他尿遁,说去放水。孙竟飞让他憋住,把他扯过来按着中间,先结义再说。
孙竟成不跪,蹲在中间,但被那俩人给强制执行了。结拜后孙竟飞朝着老二大喊:“二哥!”
老二回她,“三妹!”
俩人紧紧相拥。
孙竟成扶着椅子坐好,干喝酒,喝吧!喝醉就入戏了!可酒实在太难喝了,又肩负送他们回家的使命,只能陪着他们演。
二哥跟孙竟飞吐了两回,他觉得差不多该撤了,二哥不回,指挥他给二嫂打电话。提起二嫂,孙竟飞用着残存的理智警告他好好待二嫂,二嫂这些年多不容易啊,巴拉巴拉一大堆。
二哥也歇了下来,坐那儿沉默地抽烟。孙竟飞问他们为什么离婚又复婚?二哥一声不吭,被问急了,就说是自己混蛋。
“你又去偷腥了?”孙竟飞难以置信。
“我没有!你们怎么就不信呢!我没有!”二哥有点恼了。
……
等二嫂过来,包厢已经安静了,姐妹仨各自喝着酸奶,老实地坐在那儿闲聊。老二看见她,喊了声老婆,接着满脸喜悦地宣布,“你们嫂子怀孕了!”
……
二嫂让他小点声,脑壳疼。
孙竟飞吃惊,“又怀了?”
“意外。”二嫂有点愁,“先别吭声,回头再说。”说完拉拉二哥,“回吧,俩孩子还在车上呢。”
孙竟成搀扶着二哥上车,孙竟飞跟二嫂在身后聊,二嫂还在犹豫,一来这么大年纪了;二老怕是个儿子。
她只想要女儿。
孙竟飞给她主意,“那就三个月后再说。”等他们车离开,她趴去垃圾桶吐,孙竟成一面约代驾一面给她顺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