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竟成准备回新区,碰上送完孩子回来的孙母。孙母拎着几兜子菜,捶着腰坐在餐桌前择。
“我给家里请个阿姨吧?”孙竟成说。
“钱烧的?”孙母说:“我就给他们做个饭,能累到哪儿去?”说着指指餐椅,“你坐下,妈跟你商量个事儿。”
孙竟成坐下。
“早年给你们哥仨置办房子的时候,我跟你爸就留了个心眼,给自己也置办了套,想着将来谁孝顺给谁。”孙母择着菜说:“今年呢我跟你爸琢磨着,想把这套房子给老大。你大哥家情况你们也清楚,你大嫂娘家……不提也罢,俩公职再养俩孩子,落到手里能有几个钱?”
“行,我没意见。”孙竟成表态。
“你没意见你媳妇能没意见?我跟你爸也是商量了很长时候。你二哥不操心,他比你们谁都强,这一套房他也看不到眼里。竟飞也不担心,自己闺女亏了她,她也会担待着得罪不了。而且她也比你强……”
“妈你说重点吧。”孙竟成打断她。
“说你你还不高兴?”
“我爸说你你高兴?”孙竟成反问。
孙母一巴掌拍了上去,“就你最不孝顺。”
“我能孝,我顺不了。”孙竟成偏头。
“我跟你爸商量了,将来把诊所这上下楼给你大哥,另一套房子就留给你。也是在新区,好像跟你一个小区?当时你姐领着我们买的,我也五迷三道的分不清哪是哪儿,当时荒山野地都看不上,你姐说什么最有前景……现在看还真是,涨了几番呢!那套还比你屋大,有四个卧室呢!”
“诊所留给你大哥还有一层考虑,这儿是学区房,将来言言上学方便。你跟周渔的婚房就是学区,而且有你媳妇呢,你们家不愁教育。回头我再跟你二哥说说,商量好我跟你爸就立遗嘱。这种事还是早做打算。”
“我不要。”孙竟成一口回绝。
“你怎么不知好歹呢?”孙母说他,“我这不是给你托底,万一将来你混不下……”
“妈我日子真挺好的。”孙竟成很累,“我没你们想的那么难过。”
“你不能老拿我跟二哥比。二哥的日子我过不了,我的日子二哥也过不了。人各有志人各有道。”
“你那是什么道,鼠道?”孙母说他。
“妈,我真的就那么失败么?”孙竟成看她。
儿子的眼神让她揪心,可也更让她委屈,“我是你妈我能害你?我还不是怕你将来混个啥也不是,多套房你能多份保障!”
“我给你房子还要好话说尽地求着你?这是哪门子道理!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从小到大过太舒坦了,不懂感父母恩……”
“好好好,我要我要。”孙竟成妥协。
孙母看见他就闹心,拎着菜去厨房择。择着说着,“我明天就给你姐、给你大哥、给你二哥,没人会嫌房子扎手。有多少人因为买不起房,受不了穷离婚的……”
孙竟成下了楼,孙佑平在百子柜前抓中药,抓好让人去煎。孙竟成没出去,而是在暖炉前坐下,捡起掉在椅子底下的一个蝉壳,吹吹灰,放在了手背上。把玩了会儿,把蝉壳完好无损地放在柜台面上,转身出了诊所。
孙佑平看站在路边法桐下的孙竟成,慢条斯理地抓好药,再抬头,人已经离开了。他轻捏起蝉壳放了百子柜,脱掉白大褂上楼,说孙母,“都三四十岁的人了,别整天像管小孩似的。”说完就下楼。
孙母觉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说哪儿的话。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嫌自己太管着孙竟成了,本能就下楼想跟他吵两句,看有病患,又怏怏地上楼。以前说她太纵容了,说她教子无方,说她慈母多败儿。如今又嫌她管着了。就他长了一张嘴,哪都有他。
晚上周渔忙得晕头转向。八点收到孙竟成微信:“怎么还没回来?”
周渔抽空回他:“值晚修,改作业,出试卷。”
孙竟成问:“几点下课?”
周渔回:“十点,别再回了,我忙。”
孙竟成没再回,转头就问丈母娘:“妈,还有晚饭吗?”
冯逸群回:“有,过来吧。”
孙竟成准备开车去家属院,想到这个点路上堵,而且还不会有车位,索性骑着周渔的白色小电驴去。等路上被冻的呲牙咧嘴,才恍然明白这小娘们儿为什么不骑,顶着迎头风,实在太冷太冷了!
到家属院人都被风刮傻了,他揉揉冻僵的脸,三步并两步的上楼。冯逸群给他下了碗芝麻叶杂面条,家里常年备着干芝麻叶和红薯叶,奶奶爱吃,孙竟成也爱吃。
孙竟成吃着问着,“妈,这是你刚煮的?”
冯逸群没回答,只说:“锅里多着呢,吃完再去盛。”
“好。”孙竟成埋头吃面。这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太自我了?饿了就来,也不管是不是过了饭点,有没有给人添麻烦。
奶奶坐那儿泡着脚,难得清醒地问小渔怎么没来?孙竟成说还没下班呢。奶奶擦擦脚,趿拉着鞋子慢腾腾地回里屋,半天攥着个塑料袋偷偷给孙竟成,要他给周渔带回去,但要悄声地,别让周祈知道。
周祈是周渔去世的哥哥。
孙竟成把塑料袋郑重装了口袋后,奶奶才坐回去继续泡脚看电视。孙竟成替周渔感到难过,总是在她不在的时候奶奶才会清醒会,而往往她就在身边,奶奶却认不出她。
冯逸群忙完厨房坐过来,问他,“周渔最近怎么样?听说学校让她休息几天。”
“已经休息完都上四天课了,说下周二期末考。”孙竟成说。
“那就好。”冯逸群点头。她坐相很好,哪怕是在餐椅上,也习惯性地双腿合拢挺直背。这点周渔很像她。
俩人结婚时,人人夸周渔有大家闺秀的气质,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笑有笑相,气质好到能让人忽视五官。哪怕如今也是。亲戚圈里谁家要相儿媳,长辈们总要拿周渔当标准。
孙竟成也时常恍惚,总觉得周渔有人格分裂,人前一个样儿,家里一个样儿。刚开始说她还生气,如今慢慢也脸皮厚了,大有破罐子破摔之势,不时伸出伺机已久的利爪挠他两下。而且嘴皮子也利索得很,生气时就露出獠牙,逮哪咬哪儿。
孙竟成想到后背发冷,又想到大哥破获过一起案子,妻子给丈夫饭里下药将其碎尸,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想到这儿他吃不下饭了,脑海里全是周渔冷静挥刀的画面。
冯逸群得知他是骑电瓶车,回屋拿了条周渔的红色羊绒大围巾,然后把他送下楼。孙竟成裹好围巾催她,“妈你回吧。周末我跟周渔来看你们。”
“路上慢点。”
“好。”
“周渔要是没煮饭,你就过来。”
“好。”
孙竟成骑了一截,又把大围巾抻开,索性像鸡妈妈那样裹住头只露双眼。回婚房的路上必经周渔的学校,他也卡着点,打算给她个惊喜。
周渔其实认出了自己的小电驴,但她不愿意认车上的人,装作没看见似的跟同事告别回家。学校离婚房也就四五百米,冬天她都步行上下班。孙竟成有点气了,跟在身后说她,“我丢你人了是吧?”
周渔缓缓扭头,扒下裹着半张脸的围巾,“诶,你怎么来了?”
“你就装吧!我冻死了在这儿等你一个小时,你出来嫌我丢你人!”
“我真没有认出你,你误会了。”
“误会个屁!”
周渔息事宁人地坐后座,催他走。
“心虚了吧?我要真冤枉了你,你不得蹦起来咬我?”孙竟成气不过。
……
“行了行了,别得理不饶人。”周渔看车篓里的保温桶,“你回家属院了?”
孙竟成不理她。
周渔搂住他腰,“你回家属院了?”
“妈给你装了饭。”孙竟成说。说完还深刻地批评了她,“你就是虚伪!”
“我虚伪我虚伪。”周渔认下,直催他快点到家,要冻死了。
孙竟成的心灵遭受了接二连三地打击,到家都还闷闷不乐。
周渔倒出保温桶里的芝麻叶面条,舀了一小勺辣椒油坐那儿吃。傍晚都没空吃饭,只吃了个巧克力。
“吃吧。吃完别喊嗓子疼。”孙竟成看她放了辣椒油的面。
周渔讲了一天课,嗓子已经不舒服了,犹豫着把面推边上,又倒了碗出来。孙竟成见状坐下吃,俩人各吃各的,无话。
俩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尤其周渔,感觉所有的话都在教室里说干了,到家只想让嘴巴歇着。孙竟成也是,在嘈杂的环境里工作一天了,到家也只想安静地待着。
这是俩人唯一有默契的地方,谁也不会嫌对方话少。
俩人洗漱好上床,孙竟成想到奶奶给他的塑料袋,去客厅里掏出来,塑料袋里裹着一小块红色山楂糕。看样子像是放了好几天,都压扁了。
“估计我妈带她去吃酒席了,这东西只有酒席上才有。”周渔舔了一下,“我小时候爱吃,不过现在不吃了。”
俩人被窝里躺好,周渔说:“小时候我跟奶奶在乡下住过一年,那时候村里只要有红白喜事她就会带我去。见我爱吃这个,她就把盘里的山楂糕给我夹好几片。”
“后来回城里跟我妈去吃喜酒,见这道甜品上桌我就先夹了几片占碗里,回家我妈就狠狠批评了我。说这是个很没教养的行为。”
“我妈也是。会拿筷子敲我姐的手。”
“为什么不敲你手?”
“我又没夹。”孙竟成说:“我小时候对吃没兴趣,只喜欢弹钢琴。”
“那你是吃空气长大的?”周渔问。
……
“我不跟你抬杠。”
“是你表达有问题。”
“你是老师,我说不过你。”孙竟成双手托着后脑勺,“说过你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你也不是外国总理。”
“那吵架你别回嘴?”
“那不行,吵架是另外一回事儿。吵得过你是不值得骄傲,但是解气。”孙竟成悠然自得地说。
……
“人说好的婚姻养人,坏的婚姻杀人。杀死婚前对爱情怀有美好期许的自己。所以才会流传一个说法: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周渔说:“今年我都快变成泼妇了。”
“这不对。”孙竟成反驳她,“经不起平淡的爱情只能称之为激情,真正的爱情是褪去激情后,还能经得起生活里的琐碎日常。”
“我觉得婚姻里除了爱情,还要有道义、默契、勇气、仁慈、恩情、亲情……热恋期的「爱情」是最纯粹最满的时候,但慢慢地就会月满则亏般地发生变化,亏的那一些就会逐渐转化成道义、勇气、仁慈、亲情……各种深刻地情感揉杂交织融入骨血,最终才是所谓的不离不弃。”
他原本要说很多,说着说着就沉默了,随后看向周渔,“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