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渔帮柯宇辅导完作业,临傍晚前才去诊所。柯宇来时骑的电瓶车,回去自告奋勇地要载她,周渔避之不及,最终结果是她载着柯宇回诊所。
俩人从诊所上二楼,周渔看孙佑平忙,喊了声:爸。柯宇喊了声:姥爷。
孙佑平点头,要他们下回绕小区门,不要从诊所里上楼。
楼上大嫂已经来了,在厨房给孙母打下手。客厅的沙发上横七竖八,大大小小趴着五六个孩子,有笑、有闹、有哼哼唧唧地抽泣。
小的状告大的不带他玩儿,大的嫌弃小的只会捣乱。小的眼泪鼻涕往沙发巾上抿,抿完了继续仰头扯嗓子干哭。大的眼神瞄厨房,暗中狠狠警告,把大人招来只会挨一顿打!而中不溜儿的则看看大的,安慰安慰小的,“弟弟别哭了……弟弟别哭了。”
这时厨房门猛得被拉开,孙母吼了他们一嗓子,看见沙发巾被蹭到地上,过去把沙发巾给掀了。
周渔过去厨房帮忙,问多出来的孩子谁家的?外面几个孩子,一个大嫂家,两个二嫂家。剩下几个眼生。
“四楼五楼的。”大嫂腌着虾仁,“搁一块吵死了,脑仁疼。”
“做藕夹用的?”周渔看案板上剁好的碎肉。
“你拌馅吧,你拌得好吃。”大嫂俏悄说。
周渔笑笑,切葱姜碎拌馅。
“你是不是从诊所上来的?”大嫂问。
“对啊。”
“那爸是不是说你了?”大嫂学着孙佑平的语气,“以后不要从诊所上二楼……”
周渔笑出声,“对,一个字不差。”
妯娌俩聊着,婆婆胡素英过来,嘴里还警告客厅里的孩子,说他们再吵,爷爷就拿针头上来戳他们屁股。
婆媳仨在厨房忙了两个钟,整了十二个花样。三道凉菜,六道热炒,三个汤。男人是杜仲腰子汤,女人是乌鸡山药汤,孩子是排骨汤。一会桌上吃着热菜,火上煲着汤,等吃半饱了,每个人再来一碗汤。
菜陆陆续续上桌,谁也不敢先动,孩子们争先恐后下去喊爷爷。一直等孙佑平忙完上来,大家才围着桌子落坐。今晚有七大四小。孙家人最齐的时候,有十一个大人四个小孩,需要把茶几用上才够坐。
孙佑平喝了口清水,和孙母一起开始动筷。接着是大嫂、二嫂、孙竟成夫妇……按先长后幼的顺序,最后才是小孩们。
老大出任务来不了,老二还没到。
餐桌上很有规矩,食不言,各自夹各自那一边的菜,连四岁的孙毓言想吃什么都先碰碰妈妈,再指指菜。半晌孙佑平吃好,擦擦嘴漱漱口,缓步下了诊所。孙母喊他,“还有汤呢。”
“你们喝吧。”
孙佑平彻底离开后,饭桌上的规矩摧枯拉朽般地被瞬间瓦解。孩子们相互推搡,都说挤到自己了,一个个抱着碗去茶几上边看电视边吃。二嫂正吃着饭拿出三个护肤大礼盒,一盒给大嫂,一盒给周渔。说这护肤品是医科院和某大学共同研制的,市面上没得售,只医院和医美机构特供。
二嫂别的话水分大,护肤上她真懂,她就是做医疗美容的,俗称医美。她本人的皮肤也水当当,不是打出来的,就是常年的内调外养。小四十的人了,面相只有二三十岁。
大嫂拆开礼盒看,二嫂说那个面膜多好用多好用,都夸到天边儿去了。接着又教她们一套护肤手法,手法很重要,不能简单地一涂了事。女人绝不能图省事儿,一省事儿就变丑。
然后又拿出另一套男士的给孙竟成,还特意挑了几支手膜,说着看着他那双细皮嫩肉的弹钢琴的手,说要是搁古代,他准在哪哪哪儿了。大哥就不用了,他没那闲功夫像个娘们一样坐那涂,他用大宝就够了。
一句话得罪了俩人。
周渔看了看那个娘们,人正认真地研究着手膜。
孙母看她都分完了,不太高兴地用筷子敲敲碗,“快吃吧。”
大嫂看了周渔一眼,俩人想看老二怎么挽。人二嫂多机灵,给孙母盛了碗乌鸡汤,“妈,平日得亏您照顾着俩孩子,不然我跟孙竟辉得累死!您的护肤品成份更高级复杂,也更一套难求。上周我就托了人,下周就给您带回来。”
“我老了,涂啥也一脸褶子。要是有……就给竟飞也弄一套。”孙母说。
“我是看竟飞今儿没来,所以才没带!下周给您一块拎来!老了才更应该涂,更要学着享受。”二嫂说:“您回头去我那儿,我找高级顾问给您做个全身SPA。”
“咱妈听不懂洋语,说中文。”孙竟成小口小口品着汤。
“全身按摩精油推背。”二嫂言简意赅地说。
“精油就算了,怪油得慌。”孙母拍拍肩跟腰,“要有能拔火罐或针灸,我这两天得空就去。”
“这……”二嫂犹豫,“也能给您安排!”
“拔火罐跟针灸我爸不都能……”
“我不想使他。我想去高级场合享……体验一把。”孙母说。
等吃好收桌,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了。二嫂拍拍屁股就走了。俩孩子常年住在诊所,她跟孙竟辉各忙各的,领回去谁也没空管。走前抱抱孩子亲亲孩子,让孩子喊妈。一阵令双方都满意的母慈子孝后,叮嘱俩儿子听爷爷奶奶话,然后利索地走了。
她大儿子十四岁,念初二;小儿子七岁,念小学二年级。
周渔跟着大嫂一块收拾,孙母让她们别管了,嘴里埋怨着老二媳妇,说她不懂事儿,每回都踩着饭口来,啥手也不伸。这话回回她都说,怕背后再不抱怨两句,这俩儿媳心里会不平衡。
大嫂洗着碗说:“没事儿的妈,老二两口子本来就忙,洗个碗也没啥。”
周渔用洗涤剂擦着餐桌,也附和了两句。
孙母这才稍安了心,又抱怨了老二两句,开始催孩子们洗漱睡觉。孙竟成歪沙发上一面跟柯宇打游戏,一面等着周渔洗刷好回婚房。
卫生间里大嫂的小儿子嗷嗷叫,整天洗个脸跟要宰他一样。孙母用热毛巾闷在他鼻子上,把干在鼻孔上的鼻屎给软化了。
大嫂家这个小的刚上幼儿园,大女儿都已经上大学了,俩孩子差十五岁。原本就歇了心要一个,前两年开放二胎了嘛,也就跟着二胎潮生了个。大嫂在公安局的出入境管理大厅工作,上班时小儿子由孙母帮忙带,周末她带。大女儿也是孙母帮忙给照顾大的。
端公家碗不敢造次,政策能管住老大两口,却管不了老二两口。老二是想生就生,罚款就是了。
回去的路上经过条年味很重的街,周渔心血来潮地说:“回头也买点窗花,把家里布置布置。”
孙竟成看了眼装扮的花红柳绿、张灯结彩的树,说有点俗气,影响市容。周渔心情不错,不跟他抬杠。
孙竟成说颜色搭配得不好,红配绿赛狗屁。周渔有不同意见,“这两年正流行大红大绿。”
“那也得看哪种红配哪种绿。”孙竟成很有见地,“大红大绿是不差,但大红配二绿就差了。”
……
“二绿是什么绿?”
孙竟成瞅了一圈,“红绿灯的绿。”
“大红就是正红,大绿就是墨绿,这俩色要搭配好才出彩。”
……
周渔不跟他抬杠,望着窗外的人流,随口说了句,“今晚好想吃妈做的红烧带鱼。”
“问你你不说。”孙竟成说她,“你学学二嫂,想吃什么就理直气壮地说,你跟大嫂一声不吭,最后忙了一圈……”
“我虚伪,没你们活得真实。”周渔回他。
孙竟成没再吭声,气氛僵了会儿,他腾出右手去拉周渔的手。周渔挣了下,没挣脱,也就随他去了。
一直到十字路口,孙竟成找话,“逛街买新衣了么?”
“嗯。”周渔应了声,半天又说:“我没抱怨的意思,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夫妻间要是这种话都说不得,那就真没意思了。”周渔淡淡地说:“我也没什么国际要闻,时政热点跟你聊,我能接触到的就生活里这点市井小民气。”
“下回妈要再问,我还是会说什么都行,我不挑。我做不到像你们那样,毫无心理负担地点自己的口味。你们这些从不会煮饭的人,是不会明白有些菜的复杂程度。”周渔点到为止,转了话,“明天早上吃什么?”
“带你出去吃。”孙竟成说:“新区开了家港式茶餐厅,去打个卡?”
“好。”周渔点头。
“要不今晚去新区住?”孙竟成提议,“里面有健身俱乐部,我们打会球消耗消耗,刚吃太好了。”
“嗯。”周渔看他,“你平常都在那儿健身?”
“我办了私教课,有一段晚上天天练。”孙竟成说:“你没看我今年身材更有型了。”
“没看出来。”
“那是穿得厚,回头天热就显形了。”孙竟成说着掉了头,去新区。
周渔很少去新区,也就新婚期去过三四回。后来一是嫌折腾,二是新区的配套服务还没完善,生活很不便利。婚房下楼三百米内,生活用品柴米油盐一应俱全。新区要买全,还得开车出来老区。
新区的装修风格同婚房截然不同,孙竟成喜欢极简,客厅的陈设一目了然,沙发茶几餐桌,两样点缀物件,再没别的。也就那两样点缀物是点睛之笔,显得客厅没那么冷。其实整个装修基调都不算冷,颜色搭配也相得益彰,显高级又不会刻意装。
可周渔感觉并不自在,每回来都端坐在沙发上,不像在婚房,她可以盘坐、可以歪坐、可以躺。怎么舒适怎么坐。
她从小的空间感就是逼仄的。家属院是两房,父母一间,她跟哥哥一间。高中后爷爷奶奶搬过来,那时父亲跟哥哥已经相继离世,她周末回来就要跟冯逸群住一间,偶尔置气,她就去沙发上睡。家里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家具,就是没完没了的杂物。尽管都被整整齐齐地归置在各个角落。就连狭窄的公共楼道,都被各家各户占用,码着一摞摞的煤球。要是不小心踩了煤渣,再带去自己屋里,准一步一个黑鞋印。
孙家也是如此,只会比周渔家更逼仄。孙家楼上是三房,老大老二住一间,孙竟成就跟她姐住一间。后来上中学懂事了,老大去了外地念书,老二也出去闯了,孙竟成这才搬回了他们屋。如果俩哥都回来,那就住楼下诊所的输液室。可诊所挂了副假骨头架子,谁也不敢住,宁可挤沙发打地铺。如今姐妹四个各自成婚住出去,屋子也没闲着,住着他们的孩子们。
孙竟成在卧室换衣服,周渔打量着开放式厨房。从第一回见到这个厨房,她就明白孙竟成是个只讲格调,不讲实际生活的人。她看看煤气灶的芯,又摸摸油烟机,再打开冰箱瞧,确认这个厨房一回没用过。也侧面证明这个房子里,只有孙竟成一个人住。
夫妻因性格不合离婚,和因婚外情离婚,本质上大有不同。前者获得理解,后者得到同情。
周渔正胡思乱想,孙竟成拿着球拍过来,俩人换鞋出门。电梯里各自站一侧,无声地望着电梯门。孙竟成觉得有意思,歪头看看她,然后伸手拖住了她。
周渔仍然望着电梯门,说他,“莫名其妙。”
“夫妻拖个手就莫名其妙了?”孙竟成逗她。
周渔懒得理他,但也没甩开他的手。
“我也想到了句电影台词:离了也是好朋友,散买卖不散交情。”孙竟成贫嘴道。
“我人俗气,没那么高境界。”周渔回他,“我朋友也多,不差你一个。”
“你这小嘴叭叭叭,不也挺能说。”
“管得着么你?”周渔先他一步出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