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八岁那年,邵伊敏考入位于武汉市的华中师范大学数学系,独自带着行李来这个城市报到,一下火车,便被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弄得茫然了。尽管事前查过资料,可她对如此高温还是毫无准备。
这个中部省会城市与她出生并长大的北方工业小城完全不同,这里大学林立,热闹的市区和书香浓厚的学院区并存,冬天阴冷潮湿,十分漫长,夏季酷热如火炉,更为漫长。
转眼两年过去,她慢慢适应了在武汉市的生活。到了暑假,大部分同学放假回家。她选择了留校,每周三次去给即将升初三的一对孪生兄妹做家教。
这对相貌酷似的小兄妹都有些任性,哥哥林乐清奇思妙想不断,总能将思路带到不相干的地方;妹妹林乐平则是似听非听,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明明看着你却神思不定。替他们补习数学,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他们的父亲林跃庆经商,经常不在家,妈妈孙咏芝是全职太太,性格和善,谈吐斯文有礼,一个人打理一套近两百平方米的复式楼房,外加照管正处于发育期的儿女,虽然有钟点工帮忙,但也说不上轻松。邵伊敏每周三次上门的日子,就是她的放假时光,用来上瑜伽课、和朋友逛街。她看到邵伊敏居然很快把兄妹俩管理得服服帖帖,简直惊喜。偶尔她会比约定时间晚归,看在报酬丰厚的分儿上,邵伊敏也并不计较。
这天孙咏芝再次晚归。上完课后,林乐清玩“任天堂”游戏,林乐平则摆出要谈心的架势,小声问邵伊敏读中学时有没有接到过男生的字条。邵伊敏坦白承认:“没有,但我的同桌接到过。”
乐平好不失望:“邵老师,你肯定没恋爱过吧?”
伊敏莞尔:“那么早恋爱有什么好。”
乐平凑她近一点儿,悄声说:“乐清接到过女生写给他的情书,写得可肉麻呢。”
乐清明明在对着电视机玩游戏,却把这句话听了过去,拉下脸来:“以后怎么求我,我也不会给你看了。”
乐平不受恐吓:“小叔叔说,这种情书他以前一周接一打,没什么稀奇。”
这“小叔叔”的炫耀令邵伊敏不禁失笑。
转眼快十点钟了,伊敏正愁误了末班车不好回学校,门铃响了,她连忙跑去开门。门外除了孙咏芝还有一个男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颜色轻佻的粉色t恤,可是长得着实醒目,身材高而英挺,俊眉朗目,整个人似有光华流转,竟然显得衣服的颜色并不扎眼。他扶着孙咏芝进门坐到沙发上,孙咏芝看起来有气无力的样子。两个孩子看到那男人都是一声欢呼,大叫“小叔叔”。邵伊敏客观地想,原来这就是一周接一打情书的那位,也难怪口气忒大。
“你们的妈妈刚才多喝了点儿酒,不能开车,我送她回来,你们俩还乖吧?”
“当我们是小孩子,回回第一句话就问这个。”乐清不屑,“小叔叔,几时带我们出去玩?”
“我只带小孩子出去玩,你大了,所以免了。”
邵伊敏拎起自己的背包,对孙咏芝说:“孙姐,我回学校了。乐清、乐平,后天见。”
孙咏芝倒没醉得厉害,说:“邵老师,今天麻烦你了,苏哲帮我送送吧。”
她连忙推辞,孙咏芝说:“公交车快收班了,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苏哲是我老公的表弟,让他送没关系的。”
苏哲拿了车钥匙,对两兄妹说:“乐平,照顾你妈早点儿休息,乐清不许再玩游戏了,我改天来带你们出去。”
他也不看邵伊敏,只朝门那边做了个请的手势。邵伊敏无奈,只好对母子三人挥一下手,出了门。
到了地下停车场,苏哲找到孙咏芝的红色polo(大众汽车),按遥控解锁后拉开后座车门。他礼貌周全,但明摆着无意交谈。邵伊敏松了口气,她也无意和陌生人说话,只报了师大,说声“谢谢”就看向车窗外再不作声了。
车载cd放的张惠妹是孙咏芝的趣味,苏哲似乎并不喜欢,直接按到收音机换成一档介绍美国音乐的节目。主持人是个声音略带沙哑的男人,邵伊敏平时练英语也时常听这个节目。
师大很快到了,苏哲刚一停稳,邵伊敏便说:“麻烦你了,再见。”也不等他回应,下车关上车门便走了,步子迈得大而利落。苏哲本来很怕小女生对自己发花痴搭讪,可这个身材纤瘦、面容秀丽的女孩子显然全无此意,他倒是意外一笑,开车走了。
2
转眼暑假结束,小兄妹和邵伊敏都要开学了。孙咏芝将报酬递给伊敏,提出想请她继续每周六给乐清乐平上课。邵伊敏有些意外:“我只能帮他们打好基础,快要中考了,一般家长通常倾向于让小孩子到比较应试的地方补习。”
孙咏芝笑了:“打好基础就足够了,升学倒并不重要,他们的爸爸打算以后送他们俩去国外念大学。现在的问题就是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毫无压力,功课全是应付。乐清乐平都喜欢你,说你没拿他们当小孩子看,功课也讲得清楚。”
于是,伊敏继续每周六下午过来给两兄妹补习数学,不时会碰上代替表兄来接两个孩子出去玩的苏哲,两人都是礼貌地点头致意而已。
十月底的一个周六下午,邵伊敏给小兄妹上课。乐平开心地说:“邵老师,今天爸爸回来给我们过生日!”
邵伊敏略微吃惊,昨天碰巧是她的生日,在祖父母身边时,他们会记得为她煮寿面,而父母则各自淡忘已久,她早就习惯了。她笑着对乐清乐平说:“祝你们生日快乐,那今天稍微早点儿下课吧。”
他们的父亲林跃庆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这时和孙咏芝一起下了楼,很客气地邀请邵伊敏一起去酒店吃饭:“今天他们满十五岁了,我们请的客人都是亲戚朋友和他们要好的同学,人多会比较热闹一点儿。”小兄妹也连声附和,邵伊敏觉得自己没法儿推辞了,只能答应。
到了酒店事先订好的大包房,伊敏发现苏哲早等在那边,另外还有两个孩子的爷爷奶奶等诸多亲戚,坐了满满三桌。她很自觉地和那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坐一桌,不用费神听他们说什么,倒也自在。
吃到一半,她出去上洗手间,回来走到转角处,看见孙咏芝和林跃庆夫妇站在包房门外。孙咏芝握着一部手机,一边看一边讥诮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情深意长呀,短信一条接着一条,要我拿进去当着你的父母儿女和亲戚朋友的面念一下,让他们也开开眼吗?”
林跃庆压低声音烦躁地说:“你够了咏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喝酒喝得很凶。要发疯你也该看看场合,有什么话,待会儿回家再说。”
“你倒来提醒我看场合。”孙咏芝轻声笑道,“你回这些短信时看场合了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够了,别再说谎侮辱我的智商了。你让我恶心。”
包房门打开,苏哲走了出来,他反手带上门,目光扫过不远处拐角站着的邵伊敏,同样压低声音说:“庆哥、咏芝姐,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林跃庆点头,伸手欲拿过妻子手里的手机。没想到孙咏芝后退一步,抬起手狠命将手机掼向大理石地面。只听一声脆响,手机四分五裂,散落得到处都是,她却若无其事:“再去买个手机吧,跃庆,反正你不缺钱。”
说完她谁也不看,高跟鞋踩过手机碎片,拉开包房门走了进去。林跃庆苦笑一下,随后也进去了。苏哲招手叫来服务员,吩咐他们将碎片清理走,然后抬眼再度看向仍站在拐角的伊敏。她没有任何尴尬或者吃惊的表情,只静静看着服务员打扫干净,然后从他身边走过,伸手推门进去。
包房里的气氛仍然热烈开心,并肩坐在主桌上的孙咏芝、林跃庆夫妇看上去也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邵伊敏看着与同学嬉闹的小兄妹,不禁有些微的感叹,原来那样让她羡慕的幸福圆满,也不过是遮了一层面纱而已。
席终人散,小兄妹的爷爷奶奶要把他们带过去玩一天。林跃庆嘱咐他们下楼上车,其他人也纷纷走出包房。邵伊敏已经走到门口,却被苏哲拦住:“邵老师,麻烦你帮着在这里看着我嫂子,她可能喝多了,不适合开车,我把乐清乐平的同学送回去,马上回来接你们。”
邵伊敏回头一看,刚才还笑盈盈送客的孙咏芝此时颓然坐到靠窗的沙发上,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再也无法伪装成一个合格的女主人,她无奈地点头答应。
转眼间偌大一个包房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孙咏芝两人了。她正要说话,孙咏芝却先开口:“邵老师,拿杯子过来陪我喝点儿酒吧,我现在还真怕一个人待着。”
她面前茶几上放着大半瓶红酒,邵伊敏拿了两个杯子过去,坐到她身边。她在两个酒杯里各倒了三分之一杯红酒,执起一个杯子,让深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荡,再呷一口,笑了:“跃庆说我最近酗酒,倒真没说错。酒确实是一个好东西,帮我们忘忧解愁,不过我猜我要再这么下去,迟早会成个酒鬼。”
邵伊敏以前唯一喝酒的经历是在高中毕业的聚餐上,那其实也是她参加过的唯一一次同学聚会。一帮半大孩子满怀自以为是的离愁别绪,加上突如其来的自由,不知是谁率先提议,然后就叫了一箱啤酒。带着几分苦涩的液体,喝起来其实没有可乐舒服,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理由把它当成成人的一项不可少的仪式吞下去。到最后大家都步履踉跄,有人流泪,有人大笑。邵伊敏喝得不多,略有几分头晕而已。
回家的路上,一个男生突然对她说:“邵伊敏,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她诧异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那个男生,他神情拘谨,目光涣散游移,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看她,转身和另一个男同学勾肩搭背而去。她想:呀,原来醉了会出现这种幻觉。
现在回想,她发现居然一时记不起那个男生的名字了,只剩一张端正的面孔。她端起自己的那杯酒喝了一大口,上好的红酒带着涩味,可是流下喉咙后,仿佛一只熨帖的手抚过带着愁绪的心头,有着奇妙的回味。
“刚才你都看到了吧,小邵,那就是我婚姻的真相,”孙咏芝咯咯笑道,“我读大二时认识林跃庆,和你这会儿差不多大吧。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一转眼,我已经老了,是两个半大孩子的妈妈,也许还会是个糟糕的单身妈妈。”
“可是孙姐,你看着还是很年轻呀。”伊敏并非随口恭维,孙咏芝身材容貌都保持得很好,堪称风姿绰约,穿着打扮更是得体又时髦,看上去完全不像十五岁孩子的母亲。
“我努力维持这个皮囊的看相,要是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那真是生无可恋了。”
面对如此悲凉的感叹,邵伊敏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孙咏芝也并不需要她的安慰,给自己再倒半杯酒:“我家不在本地,大三就和林跃庆恋爱了,那时的感情真是单纯,总以为天长地久,朝朝暮暮全是我们的。毕业不久,我们就结婚了,然后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现在让我回忆,真记不起来是走到哪一步就突然走上了岔道,再也回不去了。”
“孙姐,也许你们多沟通一下……”邵伊敏顿住,自认这话来得十分空洞。
“我放弃了,小邵。所有的努力我都做过,早累了,何必再赔上残存的一点儿自尊呢。我只是心疼乐清乐平罢了。”孙咏芝将半杯酒一口喝下,再给两人倒了大半杯,“我怕离婚了,他们会接受不了。”
“小孩儿的理解能力没你想得那么偏狭。我父母在我十岁时就离婚了,然后各自结婚。”邵伊敏被自己讲的话吓了一跳,以前有人不识相对她说起这件事,她马上掉头就走。考来离家千里的武汉市上大学,很大程度上也是想离开那个熟人都过分关注她父母离婚这一事实的环境。她向来不爱出卖自己的经历和别人换来同病相怜感,此时竟然脱口而出,一定是喝下去的酒在作怪,她说:“我也没怪他们,他们不能因为生了我,就活该没有他们自己的意志和生活了。”
“呵呵,你真能安慰我。”
我在唱高调,其实我是怪他们的,尤其是才过了一个被人遗忘的生日之后。邵伊敏端起酒,怅怅地想,我只是接受了无法改变的现实罢了。
两人各怀心事地喝着酒,转眼大半瓶红酒已经下去了一多半,都有点儿酒意上头的感觉。孙咏芝叹息一声:“我说这么多,不会让你对爱情和婚姻感到失望吧?”
“不会呀,我父母再婚都过得不错,不过是个放弃和选择的问题,我很乐观的。”
孙咏芝咯咯笑了:“你看着可不像个乐观的人,小邵。不过我们真得乐观,不然怎么挨得下去。还有酒吗?”
邵伊敏觉得她已经醉了,不宜再喝。邵伊敏一回头,突然发现离得最远的那张桌子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孙咏芝嫌灯光刺眼,只留了沙发边的一盏壁灯,邵伊敏还真不知道那人是何时无声无息地进来的,把她们的对话听去了多少,只看到幽暗中有一个身影,然后是暗红的烟头火光一闪,烟雾袅袅上升着。那人站起身,将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后走了过来,面孔出现在光亮中,原来是苏哲。
3
邵伊敏帮苏哲将孙咏芝搀回家,她行动乏力,却并没有醉得失去神志:“苏哲,太晚了,还是麻烦你帮我把邵老师送回学校去。”
苏哲点点头:“咏芝姐,你一个人没事吧?”
孙咏芝苦笑:“没事,去吧,帮我把门带上。”
站到电梯里,苏哲才发现一路都表现得条理清晰的邵伊敏其实也喝多了。酒力发作下,她无力地靠着电梯壁,眼神迷茫,双颊绯红,嘴唇微张,样子迥异于她平时的安详宁静。
“你不要紧吧?”苏哲皱眉问。
邵伊敏全凭意志支撑着摇摇头,她这会儿才知道红酒的后劲和啤酒完全是两回事。随着苏哲到地下停车场,她自觉地去拉后面车门,苏哲拦住她,拉开了副驾座车门:“你坐这里,万一想吐,跟我说一声。”
邵伊敏被吓到了,她扶住头,突然清晰地记起那一次聚会高中同学的醉态,当时只觉惊吓,现在却忍不住好笑。地下车库灯光昏黄,苏哲只觉这张年轻的面孔娇艳如花,微微含笑,眼波流转仿佛欲语还休。他的心怦然一动,伸手扶住车门上沿让她坐进去,然后绕过车头上了车,只见她魂游天外一般看着远方微笑出神,苏哲只得伸手过去替她系上安全带。她似乎惊了一下,缓慢转头看他,然后舒了口气放松下来。
苏哲暗暗笑着摇头,发动车子,小心控制着车速。没开出多远,她就低声叫:“对不起,停车。”
他赶紧将车靠路边停下,邵伊敏解开安全带冲下去,对着一个垃圾桶大吐起来,吐完了也不上车,摇摇晃晃走上人行道。苏哲吓了一跳,赶紧下车追过去。只见她走到路边的便利店要了一瓶矿泉水,扔下十元钱就往回走,苏哲只好帮她把找的钱拿上。她走到人行道边,拧开瓶盖仰头喝下一大口,然后对着水沟“咕咚咕咚”使劲漱着口。
不知怎么的,苏哲觉得这女孩子的醉态实在有趣,忍笑过去扶住她:“没事了吧?”
她不答,他拖过她的背包,将零钱塞了进去,再拉开车门。她却不动:“我有点难受,不想坐车了,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苏哲看看表:“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她茫然摇头,他把手腕伸到她眼前,没想到,她抓住他的手腕对着表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摇头。
“快十二点了,我要把你留在街上溜达,出了事怎么办?”
“好闷,我不想上车。”
苏哲前后看了看,指着不远处一家酒店:“怕了你了,我去那里开个房间,你睡一晚,明天自己回学校好了。”也不等她反对,推她上了车,一下开到了酒店,拿身份证交钱办了入住。
苏哲将房卡递到伊敏手里:“806房,自己上去吧。”
不想伊敏接过房卡,却摇摇晃晃地往酒店外面走。他无可奈何,赶上去拖住她,扶她上电梯,她再撑不住,蹲了下去。到了八楼,苏哲只好抱起她,走进806,把她放到床上。不提防邵伊敏突然抱住了他的脖子,他一下伏倒在她的身上。他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看着冷静自持的女孩子竟然如此大胆。他并不热衷和小女生玩游戏找麻烦,于是克制着自己,准备撑起身体。
“其实昨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岁,没人陪我过。”邵伊敏突然轻轻地说,她的声音低柔,清澈的眼睛看着他,视线却似乎越过他看到了远处,她呼出的气息还带着点儿红酒的味道,软软地撩动着他,“他们都不记得我,一直没有人陪我,一直。”
有记忆以来,她的父母就在冷战,到十岁时,父母离婚,随即各自再婚。他们非常平等地负担着她的生活费和教育费,从无拖欠,可是不久后新生的弟弟妹妹占据了他们的时间和注意力,然后就顾不到和爷爷奶奶生活的她了。她想:是的,我的确怨恨,真是不诚实,居然对自己都说谎,骗自己装不在乎装了这么多年。
苏哲动了恻隐之心,安抚地摸了一下她的脸:“好了好了,过去了,明年你的生日,我陪你过好不好?”
他的手指修长,指腹带着薄茧,抚在她脸上,触感温和。她笑出了声,视线定到他的眼睛里,突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的鼻子上:“骗我,你把我当乐清乐平在哄呢。”
她乌黑的头发散在枕上,衬得一张脸苍白而娇小,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微微张着,诱惑得让人想犯罪。苏哲的心怦然一动,突然觉得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了,他撑起身,隔开一点儿距离看着她:“你这个样子,可真是危险,如果换个男人……”
没等他哑声说完,邵伊敏突然欠起身吻住了他。她的嘴唇柔润,苏哲想也不想,将她压回床上,狠狠回吻起来,这个吻彻底夺走了邵伊敏最后一点儿清醒的意识。她只觉身体炽热,血液仿佛在叫嚣要贴近、要抚慰,所有的空虚、脆弱和孤独如同洪水般积攒在这一刻翻涌而来,瞬间把她吞没。
这个女孩子看着如此热情大胆,其实是生涩的,毫无经验可言。
当苏哲意识到这一点,已经退无可退。她在他身下咬牙将一声呻吟忍住,他再动,她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但仿佛马上被自己吓到,咬住嘴唇,眉眼皱得扭曲,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肩头,如同在绝望的潮起潮落中总算攀附住想象中的海岸,指甲陷入了他的肌肉。他吻住她颈部狂乱搏动的动脉,轻轻舔咬,她的肌肤细腻,有着女孩子特有的清香。他试图调整节奏让她放松下来,但很快发现,自己竟然也陷于某种不期而至的紊乱之中。
在她细细的呻吟声中,他终于爆发了。
4
灰白的晨曦透过窗帘,邵伊敏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英俊的面孔。她瞪大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里,伸手捂住嘴,突然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苏哲无奈地看着她,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眼中的慌乱惊恐清清楚楚,让他不忍。他今年二十七岁,过去的生活阅历堪称丰富,但自认从没失控过,眼下他也有点儿狼狈,不知如何才能让这个荒唐的场面不那么尴尬。
隔了一会儿,邵伊敏一声不响地推开他,翻身下床拿起衣服冲进洗手间。他也起来穿上衣服,把窗子推开一点儿,清晨清新而略带凉意的空气涌了进来。他坐到窗前的椅子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他一向并没什么烟瘾,此刻百无聊赖,连抽了两支烟,邵伊敏才从洗手间出来,也不看他,拎起背包拔腿便走。他又好气又好笑,拦住了她。
“我送你回学校吧。”他也不等她反对,拿过她的背包,走过去开了门。
两人下楼,苏哲结账,径直出门将背包扔到后座上,再拉开副驾座车门,回头看她,两人视线首次碰到一起。晨曦里她看上去脆弱而不安,低垂下眼帘上了车。
她一直沉默。苏哲一边开车一边想,自己恐怕是惹上大麻烦了,可是也不能跟着沉默下去:“我很抱歉,虽然我也喝了酒,不过这不是理由。我希望我能……补偿你。”
一直看着车窗外的邵伊敏猛地回过头来盯着他,他硬着头皮说:“如果你有什么要求……”
“请停车。”
苏哲想,好吧,肯停车谈就不至于爆发得太狠,他将车驶到路边停下。
她并不看他,指一下路边一家药房:“有一件事,是你可以帮我做的。听说有一种药,好像能事后避孕,这真是一项伟大慈悲的发明。麻烦你进去帮我买一盒,再加一瓶水,谢谢。”
苏哲盯着她,她苍白的面孔上泛起红晕,但神情平静,再不回避他的注视。他一声不响地下车走进了药房,少顷,他拿着药出来,开后备厢取出一瓶矿泉水,一齐递给她。她打开药盒,仔细看说明书,然后取出一片药,和水服下,剩下的药放进背包内,这才转向他,微微一笑:“请送我到学校门口,谢谢。”
苏哲被彻底吓了一跳,他发动汽车,很快开到师大门口。邵伊敏背上包,一手放在车门上,踌躇一下,回头看着他,态度非常诚恳地说:“我们需要达成一个默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忘了这件事吧。昨天其实是我借酒装疯,很抱歉。补偿什么的,呃,有点好笑,我大概也补偿不了你什么,所以——”
她用耸一下肩代替剩下不好说出口的话,拉开车门,快步离开。她走路姿势潇洒,步子迈得又大又轻盈。
盯着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学校大门,苏哲呆了一下,禁不住想,似乎有点儿被这女孩子羞辱了,可是他并不恼怒,倒觉得好笑,又自认实在是有些活该。他摇摇头,发动车子离开,决定像她建议的那样忘记这件事。
5
邵伊敏进了宿舍,看看时间,不过刚六点,寝室内十分安静,室友基本都在享受周末的懒觉。她轻手轻脚地爬上自己的铺位,拉过被子蒙上头,这才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居然和一个只见过几面,在昨晚以前都没正眼看过自己的男人做出了如此疯狂的事情。她只有牢牢捂住嘴,才能把对自己的惊叹和质问堵回心里。
师大在高校众多的武汉市向来以美女如云和恋爱风盛行闻名。每到周末,停在校外的豪车多得让人瞠目,与邵伊敏同寝室的女生不乏早早有了男友和性体验,在熄灯以后的卧谈会上,会有非常劲爆的话题。不过邵伊敏一向沉默寡言,不可救药地和人保持距离,从不参与讨论,哪怕问到她头上,她也没看法可以贡献。
不是没人追求过她,她高挑而纤瘦,面容秀丽,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在师大虽然不算出众,然而在女少男多的数学系还是引人注目的。可是她从小到大回避与人亲密,每当有人热情靠近,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后退,有礼而冷淡,拉开一段明确的距离。读到大三,已经再没有男生敢壮着胆子来为她打开水了。
有时她也不禁怀疑,莫非自己如室友私下议论的那样,确实是天生冷感,永远无法和人亲密?
然而昨夜发生的事推翻了邵伊敏对自己的认知。
她或许是喝多了,可是并没醉到失去记忆,记不清细节。她竟然那样主动地渴求着一个拥抱、一个亲吻;她和一个陌生男人赤裸相见身体交缠……她只得再次强压下一个惊叹。
懊恼之中,她想,起码这一夜证明了自己在那方面还算正常。可是她马上质问自己,这种体验怎么能算正常?!
她从来没计划过给自己的二十岁生日来这么一份迟到的礼物。前天生日,她只隐隐期待过父母至少有一方会打来电话,到晚上没接到,也没太失望。就为这个原因便对一个陌生男人投怀送抱吗?她老实承认,这个理由确实不成立。深究下去,仿佛有些压抑已久的东西,突然被唤醒。可是这样分析自己,当然无法做到释然。
她移开被子,看着蚊帐顶,一动不动地躺着,同寝室的女孩陆续起来,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没人注意到她一夜不归。她也和平时一样,下床洗漱、打开水、去食堂吃早点,然后去图书馆看书。
到了晚上,她没去自习,而是去学校后面散步。
师大后面有一个面积颇大的天然湖泊,本来有个很土的名字,叫黑水湖。随着学校规模日益扩大,政府拿钱整修了湖岸,正式定名墨水湖,似乎想沾点儿文墨之气。湖的对岸也成了刚刚萌发势头的房地产商开发的宝地,有一个小区干脆就叫书香门第。
靠师大这边的湖岸向来是附近学校学生恋爱的宝地,大多是成双成对散步加亲热的学生,据说周边不远处城乡接合部村民的出租屋因这个湖的存在而生意大好。入夜以后,湖水摇曳倒映灯影,湖岸边柳树成荫,加上秋日独有的月白风清,如此良辰美景,不拿来谈情说爱都算浪费。像邵伊敏这样把手插在口袋里独自闲荡的只能是异类。
她从读中学开始寄宿,一向适应集体生活,但集体生活对她而言最大的不便就是缺乏个人空间,简直没法儿找到独处的地方和时间,从教室、宿舍、图书馆、自习室到操场,没有一个地方不是人满为患,洗个澡都得和认识不认识的人裸裎相对。
她不时会逃到相对人少的地方走走,这个时候她更是无意面对任何一张熟悉面孔。可是没走出多远,偏偏就看到了熟人。
几步开外,师大出了名的中文系才子、文学社社长、学生会干部赵启智正和一个长发娇柔的女孩四目交接谈得热烈,邵伊敏想改变方向都来不及了。赵启智也看到了她,一脸愕然,她只好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按照她的室友,读中文系的罗音的说法,赵启智自从偶遇她后就对她颇有好感。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能第一眼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子,听了只觉得诧异。
可是罗音显然不是随意猜测。这学期开始的某一天,邵伊敏按老习惯每天去自习室看书,她向来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本领,从不理会周围卿卿我我、打情骂俏的情侣。待一篇英语阅读完毕,伸个懒腰,突然看到身边伏桌看书的正是赵启智。赵启智抬头对她微微一笑,她也只得回一个微笑,毕竟她只是和人保持距离,但从不刻意冷淡谁。
下了自习,赵启智非常自然地陪她往寝室走,闲闲地说起文学社一个新进来的小师妹写的酸文,十分风趣,让她也忍俊不禁。他送她到宿舍楼下分手,自此以后,赵启智偶尔便会神秘地出现在自习室里,坐在她旁边,两人各自看书,然后闲聊着送她回宿舍。这种没压迫感的接近,邵伊敏倒也并不反感。
此时乍然相遇,赵启智不免一脸尴尬之色。不过邵伊敏从他身边走过,就再没想到他了。毕竟两人只有在自习室里同座那么点交情,她还没被激发着对此展开想象,更不可能在自己心事重重的时候去操心他了。
她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她八九岁的时候,曾经偶尔听到父亲这边一个亲戚带着轻蔑口气说她母亲“放荡”。不用任何人解释,她也明白,那是一个带着强烈贬损意味的词。她无从为母亲辩护,只能任其沉淀到心底。此时禁不住拷问自己,从小到大,她都与异性保持疏远,是否下意识地想和母亲表现得截然不同?然而她昨晚的行为是否也算得上“放荡”?
寻常女孩陷于这个问题,大约要痛苦很久,但邵伊敏并没有纠结的习惯。从十岁之后,只有祖父母与她生活在一起,而老人的关心更多地体现在对她生活的照顾上,她早已学会了独自解决问题,安抚自己。
她对着湖面站定,略带凉意的秋风拂面而来,对岸灯光星星点点,一片宁静。她深深呼吸着,想:好吧,她不能骗自己说什么也没发生,但追悔无益,那既然是一个错误,以后不可以再犯。
6
乐清乐平的生日宴会之后,林跃庆被孙咏芝断然拒之门外。受表兄的委托,苏哲周末会抽时间过来接小兄妹出去,有时是带他们玩,有时是送他们去祖父母那边。
这天他过来,恰好碰到邵伊敏正在给他们补课。她的声音从小书房传出来,清脆柔和,不疾不徐,没一句多余的废话,颇有权威感。
孙咏芝悄声说:“唉,乐清跟乐平最近都心不在焉,幸好小邵跟他们交流得不错,教起功课来又确实有一套,他们的成绩才算没掉下来。这女孩子真不愧是师大的高才生。”
苏哲莞尔,他想,这份才能恐怕是天生的,而不是师大教出来的。
孙咏芝进厨房去准备点心。他走过去,只见邵伊敏背门而坐,乌黑的头发笔直垂顺地搭在肩头。他清楚地记得那晚摸在这秀发上的柔滑手感,心里一荡,马上提醒自己不要自找麻烦。
他从来不爱哄生涩的小女生招来后患,眼前这个女孩子虽说既没要他哄,还自觉很不给他面子地把后患直接消灭掉了,但谁能说清,这到底是犯倔强装没事人,还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就算他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他喜欢冒的险也肯定不是陷于莫名其妙的纠缠之中。
乐平抬头看到他,正要说话,他竖一根手指示意她安静,但邵伊敏还是回过头来。自那晚之后,两人头一次面对面。苏哲发现,她的眼神平静,视线从他脸上一划而过,毫不停留,重新面对乐清与乐平,若无其事地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给你们留的作业一定要做完。下次来我要检查的。”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与端点心过来的孙咏芝道别,按她的嘱咐拿了一块海绵蛋糕,咬了一口,一边背上书包,从苏哲身边走过,径直出门。
苏哲走到窗前,看着楼下,过了一会儿,只见邵伊敏出来,大步穿过马路,走路的姿势有着一种心无旁骛的专注感。
被彻底当成路人甲,对他来讲,实在是一个新鲜的经历。看着那个身影消失,他摸着下巴,笑了。他见过不少表现得特立独行的女孩子,但像邵伊敏这样能够迅速控制自己的情绪,从慌乱到冷静几乎没有过渡,让他不得不称奇。
乐平问他:“小叔叔,你笑什么?”
“没什么。吃完点心,我送你们去爷爷奶奶家。”
乐清垮下脸来:“我不去。”乐平也嘟着嘴:“我也不去。”
“那今天晚上,我带你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乐平没什么兴致地说:“不想吃。”
乐清紧接上一句:“比上次直接带我们去麦当劳算进步了一点儿。”
两兄妹一句接着一句,表情语气如此相似。孙咏芝有些好笑,又有些没来由的心酸:“好了,放乖点儿,不许磨你们的小叔叔,我约好了人,先出去一下,有什么事打我手机。”
她走之后,两兄妹交换一个眼神,一声不吭。苏哲承认自己还真是不会哄这么大的别扭孩子:“在想什么?”
“爸爸妈妈真的会离婚吗?”乐平冷不丁问,“我问爷爷奶奶,他们就说我瞎想。”
苏哲不打算跟老人一样避重就轻:“你们两个对离婚怎么看?”
“怎么看有关系吗?”乐清冷冷地说,“反正他们也没打算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猜他们现在正处于一个艰难的时刻,需要对未来的生活做出决定,而你们两个是他们做决定必须首先考虑的因素。”苏哲平静地说,“成人世界有很多烦恼,有时他们会把握不好自己的生活,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人都是爱你们的。
“小叔叔,他们如果真的离婚了,我是说如果,”乐平问,“会不会把我们两个分开,一个跟爸爸、一个跟妈妈?”
“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我偷听到奶奶说,至少要留下乐清。”
乐平眼圈已经红了,乐清将手放到妹妹肩上,粗声说:“他们胡说的,别理他们。”
苏哲好不恼怒:“婚姻是你们父母之间的事,别人说什么都不算数,不必理会。他们目前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分手,不过我会劝他们和你们两个好好谈谈,解释清楚他们的打算和对你们生活的安排,省得你们胡思乱想。”
“人不是非结婚不可吧,王莹的爸妈也离婚了,方文静的爸妈成天吵架。这样结了又离不离就吵不是穷折腾吗?像小叔叔这样多好,一个人过,不会有那么多讨厌的事。”乐清闷闷地说。
苏哲再度摸着下巴苦笑:“我承认我没结婚的打算,不是一个好的榜样。但对大部分人来说,结婚还是不错的,可以有一个亲密的人和你分享生活。至于矛盾,也很正常,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一生不变,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是什么。如果彼此觉得没有了当初在一起时的感觉,分手也不是世界末日。”
他一向在正经交谈时并不拿他们当小孩子敷衍,所以深得他们喜欢。两个孩子同时沉默,消化着他的话。
“我可能讲得太深入了,你们目前还接受不了。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抱怨你们控制不了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意义。现在跟我出去,我们吃饭、看电影,好好开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