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你已不再爱我,不会再爱我,请你,也求求你……别再对我说出来。
“您认为安德烈修士是否有罪?”
面对修道院院长的发问,底下一片沉默。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在红色的砖墙上。有风,从耳边吹过。圣殿里面,摆着一张大大的圆桌,周围坐着数位圣职者。他们全都皱着眉头,表情严肃。
安德烈凝视着这些人头前方耀眼的金色十字架神像。神,一定知道的,是不是?能够惩罚或判定罪过的,只有他,至高无上的神。人类的判定,虽然会成为标准,但是,永远也无法判定安德烈的内心。安德烈对即将到来的惩罚,并不感到丝毫恐惧。只要他不对神感到惭愧,他就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心灵。
安德烈加入教会后,一边研究教义,一边继续学医,凭借其精湛的心脏手术本领,为教会医院提供服务。等待宣判的这一刻,他想起了在医院工作的一些瞬间。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位女医生。那位女医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自己。不久前,她到这里,向神祷告,祈求自杀,以此解脱痛苦的灵魂。安德烈作为神职人员,有责任和义务去帮助她,解脱心灵的束缚,让困顿的心灵重返平和。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虽能体会到那种刻骨的痛苦,却没有伸出援助之手。他只是想,神,会感知那位女医生的痛苦,自己也无能为力。
一位圣职人员,用手摸了摸灰白的头发,然后举起了手,同意给安德烈定罪。接着,全体人员好像经过商定了一样,纷纷举起了双手。韩国主教和神父站在后面,长长地叹了口气。安德烈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看了看所有人,眼神空洞而冷漠。
“他是患了一种心病,要是得不到彻底治疗,恐怕会给他以后的圣职生活带来很大影响。虽然现在还说不好,影响到底有多大,但是毫无疑问,会直接关系到他以后的生活。所以,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静下心来反思。”
在修道院的葡萄园里,安德烈正在修剪葡萄枝儿。地中海柔和的日光,暖暖地照在他的修士服上。主教远远地凝视着他,猜不透在他平静的神色后,究竟掩藏着什么样巨大的悲痛。在此之前,主教曾问过他身边的很多人。大家一致说道,安德烈刚来时并非现在的样子。现在,他甚至连婴儿都不敢抱一下,这样严重的心病,其根源究竟是什么呢?巨大的创伤,虽然看不见,却像一把无形的锁链,锁住了他的心,让他只想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
主教环视着安德烈的房间,狭小而阴暗的房间。一张硬邦邦的木床、一张简陋的桌子、一座十字架塑像——这就是全部摆设了。不过,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在这间阴暗的小房间的窗台上,摆着一盆淡紫色的银铃花。主教把所有的神父都打发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安德烈两个人。
“这个房间很适合沉思的,很安静,是不是?不过,好像有点太静了吧。哦,我听说,你的司祭叙品仪式延期了。”
“是的。”
“你来这里之前,我见过彼得神父,他和我说了一些你的情况。哦,还有,我还从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小朋友那里,听说了一些你的事。”
“关系很好的朋友?他是哪位?”
“呵呵,要是让你一下子就知道了,那不是没意思了?我们这边的事办完后,打算立刻回韩国。你也想家了吧?回家看看吧,那里有很多事,需要你帮忙。”
“我一切听从吩咐。”
安德烈用清澈的眼神看了主教一眼,然后低下了头。主教再次注意到他身后的那盆淡紫色银铃花,问道:
“你喜欢的花?”
“不,是妈妈喜欢的,也是一位女孩儿喜欢的,我爱的女孩儿……不过,这些全都是从前的事了。”
“妈妈和喜欢的女孩儿?降生和恋爱,人生的两大煎熬都成了过去了,那么,对你来说,只剩下最后一关喽,那就是死亡了。怎么?为了这个,成为医生的?”
“……”
“可是,安德烈修士,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所有的事情,并不是克服。我们所有人,都在经历着这样或那样的考验,只是在经历而已。”
在离开意大利的前一夜,安德烈在十字架前双膝跪下,默默祈祷起来。
“神啊,我回韩国后,还会经受什么样的考验?”
银荷看到敬银从对面走过来,于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怀里捧着一盆银铃花,还拿着一个医院的档案袋,里面装着刚刚拍过的X光片。
今天,她从师哥惠远那里得知,自己的病情暂时没有恶化的征兆,但是,如果还继续劳累下去,很可能导致再次发病。到时候,癌细胞就不好控制了,结果会非常糟糕。银荷一想到自己的病情,心里就感到阵阵绝望。为什么这样重的后果,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担?两年前,医生就对自己说过,长的话,自己会再活五年。短的话,根本无法预测,随时都可能离开,永远地离开。到现在,医生所说的五年,已经过去两年了。还有三年,无法保证的三年!难道,上天真的这样残忍,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里,都不让她和心爱的人团聚?
当银荷看到敬银的那一刻,她真想扑到敬银阿姨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啊。可是,她还是强忍住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能让她知道,永远都不能让她知道,让任何人知道。就让自己一个人默默去承担这一切吧。她不想给任何关心自己、疼爱自己的人带来负担,或者伤害,哪怕一丝一毫,她都不愿。
敬银走到银荷身边,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敬银阿姨的手,依然和从前一样温暖,仿佛儿时妈妈的手一样,总能给银荷带来很大的慰藉。
“银荷呀,我前几天,刚从彼得那里听说你回来的消息。本来想马上过来看你的,可是还是耽误了几天。银荷呀,去那么远的地方,是不是受了很多苦?这样的事,虽然很有意义,可是并不适合女孩子。所以,别再那样任性了,嗯?如果连你都离开我的话,我真的快撑不住了,知道了么?……”
“阿姨,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会再走了。”
“和宇振见过了么?”
“嗯,见过了。可是……他好像还很恨我,不肯原谅我。”
“……唉,你也知道,当初你走,他受了很大打击的,他本来就那么敏感、脆弱……唉,银荷呀,我的孩子,都是我不好,为什么所有的罪,都要你一个人来背呢?”
“没有,阿姨,快别这么说。我只是想您,真的很想很想……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第一个想依靠的,就是您了。所以,这两年来,我一直都很想您……从前,您不是对我说过么?说对我好,是因为想补偿点什么。还问我,这样做,我会不会介意……您还记得么?”
“嗯,记得。”
“那么,如果我说,我想您,也是一种代替的话,您会不会介意?”
敬银听到这句话,眼泪顷刻间涌了上来。她一把抱住银荷,泪水滴落在她的肩上。表面坚强、内心却很脆弱的银荷,命运注定让她遇到两个男人她受到的伤害,难道就比别人少么?不论何时,只要一想到银荷,敬银的心就会感到阵阵刺痛。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曾经历过同样的煎熬和痛苦么?所以,她发誓要用自己全部的爱去弥补银荷缺乏的。然而,这种爱,却不是敬银所能左右的。爱情,从来就没有定式,也没有一条路可以遵循!敬银轻轻拍打着银荷的后背,好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一样。
下了班的宇振路过这里,恰好碰到了两人。宇振身穿西服,看起来帅气十足,然而却掩藏不了满脸的倦容。他上前和敬银打了声招呼,看也不看银荷一眼,就想转身离去。忽然,袖口被银荷拽住了。他再转过头去看她,两颗火星从他的双眼中爆裂出来,里面充满怨恨、不满,还有愤怒。
“赵银荷,我请你不要再在我眼前出现了,好不好?难道你连这点礼节都做不到?还有您,母亲大人,以后您也不要再见她了!难道您做的还不够吗?从前的事儿、从前的人,还不能彻底做个了断?再这样下去,爸爸的状况只能越来越差。我想,您也不希望他真的酒精中毒吧?”
“宇振!你……你怎么能这么对阿姨说话?!”
银荷抓住宇振袖口的手慢慢放了下来。面对宇振冷酷漠然的神情和语调,她感到无所适从,更不知如何是好。
“哦?这好像不关你的事吧?你和我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母亲?”
“宇振哪……”
“请别叫这个名字!我最讨厌,您这么叫时,心里却还想着另一个人!”
敬银再也忍耐不住,“啪”的一声,伸手打了宇振一巴掌。
“银荷啊,对不起,我先走了。”
敬银表情落寞,眼神凄凉。她慢慢转过身去,离开了。银荷和宇振有片刻的沉默,忽然,宇振转过身去,按动了电梯按钮。银荷急忙上前,一把抓住他,急急地说道:
“宇振哪,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所以,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放手!”
宇振一把甩开银荷的手,快步走进电梯,关上电梯门,离开了那里。
宇振约了瑞英和圣旭一起喝酒,希望排遣一下烦躁,哪知“借酒浇愁愁更愁”,他的心越发感到沉重,索性走出了酒吧。怎么街道上所有的东西都晃得这样厉害呢?树木好像都压了过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对儿年轻的情侣,嘿嘿嘿笑着,从自己的身边经过。银荷,银荷,银荷!宇振头痛欲裂,赵银荷,你这个魔鬼无时无刻不占据我的思想、我的大脑!为什么,为什么?!宇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用双手捧住头,恨不得此刻就死去,那样,也许就能摆脱这种煎熬。银荷,他的眼前不断飘过她的影子、她的脸庞、她的黑发,她的一切一切……她的黑色眼睛,仿佛一池湖水,清澈透明,却暗含忧伤,也仿佛是夜空中的星星,闪耀着光芒。从见到她的第一天起,自己就无可救药了。她的神情是那样悲伤,却没有落一滴眼泪,只是哀伤地低声唱歌……宇振的头都快裂开了,此刻,他再也无法伪装下去,他只想见她!见到她并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银荷跪在教堂上,正在低声读着《圣经》。忽然,她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低声的吟唱,好熟悉的曲子哦。她合上书本,走出教堂。循着声音望去,他看见宇振正坐在台阶上,从前安德烈坐过的台阶上,低着头,轻轻地哼着歌儿。听到银荷的脚步声,他停住了,然后抬起头凝视着她。渐渐地,眼角湿润了。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
“还记得这歌儿么?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在学校的楼顶,我听见你唱来着……我真是后悔啊,那天,为什么不抓住你……你告诉我,老天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平?为什么安德烈出现得比我早?”
宇振一下子从台阶上站了起来。他心痛如此,银荷是否能体会得到?只有在安德烈不在时,他才能坐在这个台阶上。连这个台阶,都是属于安德烈的……还有自己的心,不论何时,都只能排在第二位……自己爱有多深,心就有多痛!这一切,银荷是否知道?
“我有话问你,所以才来找你。你告诉我,订婚前一天,你干吗要不辞而别?难道,那么长的时间你对我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我对你,真的那样毫无意义?你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
“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我一直都喜欢你,宇振。”
“朋友?嗬,朋友……你这个笨蛋……好残忍。这个时候,都不肯骗我一下,说喜欢我。好吧……我认了,我没有办法。不管两年前你如何伤害了我,不管我怎么想去恨你,报复你,我承认,我失败了,我做不到……从再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对你所有的憎恨,都没有效力了。我承认,我失败了……”
“……”
“我喜欢你,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赵银荷,我爱过你,现在还爱着你!以后,还有这一辈子,我都会一直爱你!如果我不把这些话说出口,我担心我会痛死,被折磨死,所以我来了……现在,我要回去了。”
银荷在刹那间有些恍惚。是让他就这样走,还是……?银荷来不及思考太多,急忙拽住了他的衣角。
“别拽!现在你拽着我,永远都甩不掉了!一辈子!我会缠着你一辈子!所以……别拽我!”
“……宇振啊,别走,别走,好不好?……我好孤单,再陪陪我,好么?”
宇振再也无法挪动脚步,立在那里,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潸然滑落。
“宇振哪,我一个人,好难过,好孤单。现在,我还是无法对你承诺什么,而且,也许还会离开,可是……可是,和我在一起,好吗?一直陪着我,好不好?这个……行不行?”
宇振感到喉咙阵阵发紧,他的泪水已经汹涌而出了。这一刻,他等了多久?付出了多少?他无法记得清了。只是隐约记得,无数个日里夜里,他都企盼,心爱的银荷能对自己说出这些。现在,他终于亲耳听到这些话了。可是,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狠狠地捏了一下胳膊,好疼啊。他终于相信了,相信了幸福虽然姗姗来迟,可是毕竟还是让自己等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很坏,是不是?明明知道你的心,还要问你……对不起,宇振……”
“傻瓜……什么呀,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我都没关系的……好吧,我答应你,我们在一起!现在,以后,一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
宇振轻轻拥住银荷,任泪水尽情地流了下来,他几乎能听到银荷心脏跳动的声音了。怀中的银荷,好像一只小鸟,在微微颤抖着,却甘心情愿依靠在自己的怀里。哪怕就在这一刻死去,宇振都感到幸福!
就这样紧紧拥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银荷抬起头来,冲宇振顽皮地笑了笑。黄昏的夕阳,映照着湖水,照出两人手牵着手走路的身影。银荷依偎在宇振的肩上,幸福地微笑着。宇振打开手机,解开了首位号码的密锁,“银荷”两个字显示出来。两个人默默无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银荷开始到宇振的医院做志愿医生。和银荷一起工作,一起吃饭,一起感受周围的空气……尤其是,银荷黑亮亮的眼睛里,终于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影子!这一切的一切,虽然像做梦一样,让人感到不真实,但是宇振却幸福得不得了,整个人也变得欢快起来,每天都更加努力地工作,令周围的人惊奇不已。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几乎让宇振快乐得要飞!
这天,敬银下了很大决心,决定直接去别墅看望丈夫,夫妻好好地谈一次。宇振拜见了敬银,请她无论如何,也要挤出时间,正式接见一下银荷。当然,不是以阿姨的身份,而是以自己妈妈的身份。敬银欣然应允。她悄悄地打量着儿子,不知不觉间,儿子的脸色已不再阴云密布。一种明亮畅快的神色,明显地写在了脸上。敬银的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和愉快,毕竟,宇振是自己养大的儿子,虽非亲生骨肉,可是,那种感情更胜似血脉!无论何时,她都希望他快乐,积极地生活。而现在,一切似乎都好起来了,不是么?然而,当她心底那根弦被轻轻触动时,她不禁又想起了另一个孩子——安德烈,自己的亲生骨血。现在,他在哪里呢?过得还好吗?敬银一边为宇振感到欣慰,一边却在心里默默担心着安德烈。命运的锁链,曾经将三个年轻人纠缠,令他们痛苦异常。现在,似乎一切都明朗起来了。然而,真如现在所见到的么?是否,从此真的会一帆风顺?
敬银在别墅看到丈夫时,他正在看记录片。最近,丈夫酗酒的次数渐渐减少,这多少给了敬银一些希望。夫妻之间,原本没有太大的矛盾,只是因为感情的重担,才导致今天这样的局面。说真心话,敬银是不希望这样继续下去的。毕竟,儿女都大了,需要有一个温馨宁静的家。所以,她今天来,就是想和丈夫好好谈谈。两个人一起走出房间,来到别墅旁丈夫经常钓鱼的湖边。午后灿烂的阳光,温暖的和风,包裹住他们,不知不觉间,让人感到阵阵温暖。丈夫默默无语,放好了鱼钩。敬银精心冲了杯咖啡,递给了明宇。
“明宇,难道回家就那么难么?要是想孩子的话,就回来住吧。医院那里,也有一大堆事儿等着你,所以……”
“什么呀。你不是不知道,我这双手,现在连手术刀都拿不稳,还谈什么手术?像我这样一个酒鬼,要是回去,只能成为医院的拖累。”
“明宇,干吗总那样想啊?你不是院长吗,就算不亲自上手术台,也有一大堆事儿等你处理……你总是这样酗酒,我心里的罪责感就会越来越深。我总是想,是因为我,你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后悔……”
“最近,我常常想起振秀,常常做梦梦到他。敬银啊,他一直都在埋怨我,一直都在,是不是?……在梦里,他还对我发脾气,骂我不够仗义,责怪我背叛了他……我常常梦到他……”
敬银无声地握住了丈夫的手。这双手,曾经那么温暖而有力,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岁月里,给了自己无限的帮助和温暖。然而,此刻,它却明显苍老了。岁月,将痕迹无情地刻在脸上,同时也无情地刻在手掌上。丈夫的手掌,布满了粗粗浅浅的纹路,还有硬硬的老茧。而且,由于酒精中毒的原因,丈夫的手一直在发抖。因为爱,一生背负良心的谴责。即使夜晚,也难以入眠,饱受精神的折磨。敬银默默无语,她心里很清楚,丈夫到底在想什么。然而,她什么也说不出口。此刻,她只能紧紧地握着那双被岁月无情摧残的手,紧紧地握着。
银荷今天特意打扮了一下。镜子里的她,光彩照人,几乎让宇振看呆了。她身穿一身淡紫色套装,使她粉嫩净白的脸庞更加明亮。宇振含笑递给她一个精美的首饰盒,银荷打开来看,原来是一条透明的水晶项链。她看到这条项链的第一眼,本能地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十字架项链。宇振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心被什么“吱儿”地刺痛了一下,然而,他却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一边把头转了过去,一边装作无心地说道:
“哦,原来你还戴着它啊。我以为,这么多年了……”
宇振合上了首饰盒盖。银荷用手抚摸着十字架项链,片刻之间有些恍惚。忽然,她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用手摘下项链,递给宇振并说道:
“嗯,这个给你保管吧,现在,我留着,也没什么意义了。”
银荷重新打开首饰盒盖,把宇振送给自己的项链戴了上去。
“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站在地铁站等车的人群中,宇振含笑看着银荷,忽然冒出了这么句话。
“什么?”
“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我原以为有多了不起呢,和赵银荷在一起!没想到也很平淡嘛。呵呵。我还以为,和你恋爱,会幸福得爆炸呢!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一起看看电影,一起吃吃饭,偶尔喝喝咖啡而已嘛,啊!太平淡啦!”
“呵呵,当然喽。看看电影、吃吃饭、喝喝咖啡……就是很没劲儿嘛。不过,那又怎样?反正我很喜欢的,呵呵。你知道,我一直都离这些平淡的幸福很远很远……所以,现在,我喜欢,不管你喽。”
银荷一边顽皮地笑着,一边轻轻地把手放在宇振的脸上,她的眼神充满温柔。这一刻,宇振感觉幸福极了。皮肤温暖的触觉——自己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小的时候,妈妈常常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可是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过。现在,一个女孩儿,自己喜欢到心疼的女孩儿,又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宇振的眼角渐渐红了。
“宇振哪,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样平淡的幸福,谢谢你给我这样的生活。”
随着地下铁进站的鸣音,一辆地铁从不远处驶了过来。宇振一把握住了银荷的手腕,急切地说道:
“银荷,说你爱我,哪怕是骗我也好,对我说,现在就说!”
银荷有一刹那的犹豫,然后,低着头轻声说道:
“……我爱你。”
我……赵银荷,今后,真的想平淡地生活下去了。我不会再爱到痛彻心扉,爱到忘记自己。也不会选择那样的爱,付出全部,却得不到丝毫回应的爱。我会努力忘掉你,忘掉从前的一切痛苦。好吗?
那一刻,银荷在心里默默对安德烈说道。
“再见,安德烈。”
地铁飞驰而过,载着银荷,也载着她远去的心。
天使院里,孩子们不顾玛利亚阿姨大声呵斥,在晾着的床单中嬉闹玩耍。玛利亚阿姨一边追着孩子们呵斥,一边把晒干的床单摘下来叠好。她正准备把叠好的床单拿回房里时,一张白色床单“忽”地掉了下来。银荷捡起床单,忽然从后面发现一个哭泣的小孩儿。她浅浅地笑了笑,低下身来,一边低声哄着他,一边给孩子擦眼泪,然后领着他去洗净小手,并哄着孩子,不让他再疯闹。就在那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在背后轻轻说道:
“和以前一样哦,还是那样喜欢约定。”
那一刻,银荷的心忽然要裂了开来。这样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柔和中夹着一丝浑厚,正是那个在日里、在梦里不知道千回百转了多少回的声音!银荷手中的毛巾骤然掉在了地上。她猛一转身,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天哪,正是安德烈,这个梦魇一样的人,她的安德烈就站在眼光下,含着灿烂的笑容,冲着她笑着。
彼得神父、玛利亚阿姨、詹玛修女,还有天使院一大帮孩子,闻声走出,“呼啦啦”地围了过来。彼得神父双目含泪,一把抱住了安德烈。安德烈好像一个成熟的成年人那样,轻轻拍着神父舅舅的后背。银荷好像失去了思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凝望着他。
彼得神父虽然从主教那里听说了安德烈的事情,但是,他仍然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回到了这里。他一边给安德烈整理行李,一边打量着安德烈。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在折磨着他,他比以前更加瘦削,脸色苍白。仿佛在一瞬间,他就长大了,成熟了。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大孩子了!不是那个在阳光下,冲着自己露出灿烂笑容的大孩子了!按照主教的指示,安德烈在服务于心脏财团之前,需要到教堂附近的一个小医院工作一段时间。彼得神父装作无心地问他,最近几年,过得是不是很累?安德烈迟疑了一下,答道:
“有点儿……是的,很疲惫。您知道的,是么?我得了一种心病,因为这个,我的司祭叙品仪式也要延期举行了。我很痛苦,可是却无能为力……我头脑清醒,明明知道一切,可是……不管看到什么,发生什么事,我都流不出泪了,这让我万分痛苦。可是,可是就是没办法解脱自己。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因为我能接受这种状态,而且,我不是回来了吗?也许在这里,我能找到救治的方法,是不是?我就是想把自己的心病治好,然后顺利通过司祭考试。我现在只有这个心愿,只有这个……”
玛利亚阿姨精心为安德烈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都是他爱吃的东西。她一边看着安德烈,一边偷偷地抹眼泪。詹玛修女依然是老样子,还是那样热心,嗓门也还是很大。这样,在平静而温馨的气氛中,大家一起吃完了晚饭。晚饭过后,银荷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来到安德烈的房门外,敲了敲门。站在门外,她的心“怦怦怦”地狂跳着。安德烈打开了门,冲银荷开心地笑了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银荷的心里却涌上一抹哀愁,是因为安德烈礼节性的笑容和问候吗?
“你……变了好多……”
“宇振……还好吗?”
安德烈一边低头整理书籍,一边答非所问地问道。
“我还以为你结婚了呢……我,最后一次知道你的消息,是听说你们要订婚了……宇振告诉你了吧?”
“你和宇振通过信?”
“是啊……只几封而已,不过我们仍然做到彼此理解、体谅了……你……和宇振过得一直很好吧?……什么时候,咱俩一起去看他吧。”
“好……当然……”
银荷无力地答道。这不是她要说的话,也不是她想听的话。可是,可是为什么,此刻的安德烈不再如从前那般亲切熟悉?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来到这里,到底又为了什么?
“你……还好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安德烈问道,银荷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和刚开始敲门时不同,她满心的希望都化成虚无,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
“太晚了,你也很累了,早点睡吧,不打扰你了,晚安。”
银荷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安德烈仿佛真的累了,他一直盯着银荷转身离去的背影,久久地,都没有回过神来。自己的心为什么狂跳成这样?银荷,似乎比以前更清瘦了,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更加明亮、突出。安德烈心乱如麻,就那样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一位修女,推开神父的房门,走了进来。安德烈看到她,吃惊得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慧琳吗?从前和自己一起在医院共事过。原来,神父所说的爱丝黛尔修女,就是她呀!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安德烈修士,是我惟一的外甥。”
安德烈又看了一眼慧琳,她依然漂亮,只是穿了修女服,使人感到有些陌生。安德烈不禁想起了她从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哇,修女?好死板的!只能穿黑白的修女服,我宁可死,也不要当修女!”
那些话仍在耳边回响着,可是她已经穿上这套衣服了。直到此刻,安德烈还感到有些不能相信她的选择。慧琳抬起头看着安德烈,“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嗔怪道:
“干吗那样看人家?我很奇怪吗?不就是一套修女服嘛!”
安德烈也跟着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在意大利修道院的无数个枯燥烦闷的日子里,两个人相互支持,相互鼓励,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慧琳最爱玩魔术了,安德烈戏称为“小鬼把戏”的魔术。
“哦,最近还玩吗?哇,现在可是正经八百的爱丝黛尔修女喽。呵呵,我都能想像出,你给孩子们耍把戏的样子来了。”
“哈哈,你可得给我保密哦。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修女玩魔术,他们可要偷学的哦。不过,以后也许不能常玩了。哦,对了,我给你带了东西来。”
爱丝黛尔修女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条十字架项链!然后递给安德烈,并说道:
“这是你的东西哦!以前在我困难时,你把它放到了我这里,呵呵,可给了我很多安慰哦。”
安德烈微笑着答道: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就继续替我保存着,好吗?对我来说,它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真的?哇,太好了。那就继续放在我这里好啦!啊,对了,我还带来了一样东西呢!”
爱丝黛尔修女从包里左翻右翻,最后翻出了几张白纸,伸到了安德烈的前面。安德烈双手接过白纸,奇怪的是,在爱丝黛尔修女一翻一合的短短几秒钟,安德烈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束鲜花!安德烈微微笑了。这个女孩儿,还是那么喜欢变魔术,和从前一模一样!
宇振心疼地看着银荷,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定,六神无主。宇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她的额头贴到了自己的上面。他感到银荷的额头阵阵发烫。宇振深情地凝视着她,心疼得不知所以。他不要她受到任何伤害,哪怕身体上的病痛!更不要她难过,悲伤。他把银荷送到医院门口,再次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然后转身走回医院。银荷看着他消失不见后,飞快地朝着教堂的方向跑去。
到了教堂,银荷到处找他,可是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最后,好不容易从詹玛修女那里打听到他的去处,银荷飞快地朝公共汽车站跑去。她猜想,这个时间,他应该从汉城修道会返回的途中吧。果然,在朝向车站的一个地下通道,她发现了安德烈。他站在那里,孤单而又落寞,好像在等人一样,来回踱着步。他忽然间看到银荷,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银荷啊,来接我?”
“我……有话想问你一下。”
就在银荷想迈步上前时,忽然发现一位修女朝着安德烈快步走来。她脸上洋溢着笑容,表情愉快,步伐轻松。在一刹那,银荷的心“哐当”一下沉了下去。她两腿无力,真想找个地方好好靠着。可是,不能让别人看出,绝不能让安德烈感觉到自己的脆弱。虽然,过了今天,过了这一刻,自己也许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心里的话了。可是……安德烈看到慧琳走过来,连忙向前迎了几步,声音愉快地对她说道:
“这是我小时候的伙伴——赵银荷!这是我在意大利时认识的朋友,爱丝黛尔修女。她可是专程赶来的哦,给天使院的孩子们变魔术,呵呵。”
从拐杖里飘落出五颜六色的花粉、从手绢中变出活蹦乱跳的兔子、从帽子里呼啦啦地飞出白鸽儿……孩子们看着魔术表演,高兴地拍手鼓掌,开心得不得了。安德烈在旁边帮着爱丝黛尔修女,帮她把一个个气球变成不同的小动物。看着孩子们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的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魔术表演结束后,银荷走进厨房,为大家准备水果点心。她的眼前,又浮现出安德烈和爱丝黛尔修女一齐欢笑的身影。她的心,感到了阵阵刺痛,同时,也有一种嫉妒和不安涌了上来。此刻,她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难道是自己进不去的?他们两个人,也许更有相通的地方。而自己,却被远远地排除在外。银荷准备好水果,走出门外,直接走到他们面前。
“啊!银荷,我给你也变一个,好不好?嘿嘿。现在,把你最重要的东西给我一下。哦,你那条项链就可以!”
听到爱丝黛尔修女的话,安德烈下意识地向银荷的脖颈看去。什么时候十字架项链摘掉了呢?安德烈落寞地转过头去,装作正在欣赏风景,好像没注意到她们的谈话。然而,他的大脑却“嗡”地一声,好像瞬间空白了一样。银荷戴着的,不正是宇振送的那条水晶项链吗?银荷听到爱丝黛尔修女的建议,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摘下了项链,递给了她。爱丝黛尔修女在那条项链上盖了一块白色的棉布,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打开,之后再盖了上去,再打了开来。然而,就在这非常短的几秒钟内,安德烈和银荷惊奇地发现,那条水晶项链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安德烈的那条十字架项链!银荷和安德烈的脸色同时有些变色,两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可是爱丝黛尔修女却一脸兴奋,开心地问道:
“呀!很棒,是不是?银荷,你的项链在这儿呢!把我的还我吧!那对我可重要着呢!”
两个女孩子相互交换了彼此的项链,算是“物归原主”了吧。银荷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仿佛跌倒了深深的谷底,再也浮不上来。银荷轻轻地向安德烈和爱丝黛尔修女道别,然后默默走进自己的房间。在镜子前,她看到,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送走爱丝黛尔修女,安德烈和银荷一起,并排坐在了彼此熟悉的台阶上。银荷低着头,一边用手随意抚摸着台阶,一边轻轻说道:
“感觉又像回到了从前一样。”
宇振看着银荷颈上的项链,慢慢接道:
“真好看啊,是……宇振送的吧?”
“嗯……‘爱丝黛尔’这个名字,好像是‘清晨之星’的意思呢,你知道吗?是我喜欢的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男主人公的名字……”
银荷渐渐感觉到四周一片安静,她要说的话,不是这些啊。可是,为什么,话到嘴边就说不出口了呢?她不是还有话要问吗?为什么这一刻全都忘记了呢?
“哦,刚才,你不是说有话要问吗?”
“哦……这个……我是想说,现在,我们俩好像完全活在不同的世界了,是么?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很远很远的两个世界,我进不去你的……我很难过,可是,我没有办法……”
“哦?那么,是我让你难过了?”
“不是,只是……从前的一切,我也差不多都给忘啦……其实,这三年,对我来说,发生了太多的事了,你都不会知道,所以……我都忘了……”
“银荷啊,其实,我得病了,一种怪病,他们说叫心病。所以,现在,我都不能接受司祭叙品仪式。我感觉不到感情,不管看到什么,我都不会感到痛苦,也不能再流眼泪,甚至,我害怕拥抱小孩儿……所以,我不配当一名神父,更没资格成为神父……我回来,看到你,我心里很清楚,我其实很高兴很高兴,可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银荷听到安德烈的话,泪水几乎要涌出来。那么,当不久的将来,自己要离开他、永远离开他时,他是不是也不会感到难过?安德烈得了这种病,他有多痛苦,银荷能想像得出,可是,自己内心所受的煎熬和磨难,难道他将永远不知?为什么?为什么命运这样残忍?银荷眼角发红,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望着安德烈。可是,她不想让安德烈看出心里的悲伤,于是,把脸转过去,故作轻松地说道。
“你这样爱哭,连眼泪都没有了,那可怎么办啊?也是的……你一个人在那里,一定受了很多苦……”
“我不是一个人,天父一直都和我同在。”
银荷的心更痛了。她看到安德烈的脸,是那么苍白、瘦削。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折磨他们两个人呢?为什么只要他们来忍受这样的煎熬?安德烈,你何时能接受我的一片心呢?在我有生之年,恐怕我等不到了。过去的那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有多想你,多牵挂你,你可知道?终于等到相见的这天,可是,你却无法感觉到我的心意。老天,你何其残忍,让我赵银荷承受这么多的苦难!
银荷再也止不住泪水,转过头去,任它滴落在台阶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银荷擦干眼泪,轻轻地拽着安德烈的手臂,说道:
“要是我的手能治好你的病,该多好啊……那样,你就不会难过了……是不是?要是我的手能治好你的病,就好了。”
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倾泻而出。安德烈看着她的泪水,心里忽然被什么扎了一样,感到了一丝疼痛。他感觉到自己那快要干涸的心田,正在“咕噜噜”地往外冒着什么。可是,他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白纱,让他看不清楚。银荷再也不想让安德烈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向自己的房间跑去。正在这时,银荷听见安德烈急切地喊道:
“等等!”
银荷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银荷呀,三年前……你,怎么不给我回信?”
银荷忽然间愣住了。
“回信?什么信?”
“我给你写的信啊,在我离开的那天,给你留下的信……怎么?你没看到?”
“……信?什么信?”
“是我给你的……”
安德烈说不下去了。这一刻,他猜到了,银荷并没有看到那封信。无限的悔恨,在一瞬间涌了上来,几乎让他不能呼吸。为什么命运总是这样折磨人呢?他们两个人写给彼此的信,总是不能按时到达彼此的手中……银荷的信,他的信,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彼此!
正在这时,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了两个人站立的台阶前。宇振心里担心银荷,实在等不到明天,于是给她买了鲜草莓,专门赶来看她,可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安德烈。宇振看到两人的一刹那,似乎凝固住了。安德烈回来了?……那一瞬间,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几乎不能呼吸。是的,安德烈确实回来了,而他的旁边,就站着银荷,自己曾经的未婚妻,现在的女朋友。命运,真是开了一个玩笑,让大家兜了一个大圈后,好像又让各自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自己,还是和从前一样,站在他们两人的中间,只是中间的位置。一切都好像和从前一样,可是一切又好像都不一样了。
“好久不见了!小子,你好像一点都没变化哦!”
还是安德烈先打破了沉默。宇振凝视着他的脸庞,和从前一样,依然挂着灿烂的笑容,只是,更多了一份成熟。宇振透过安德烈的双眼,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同样长大成熟,却桀骜不驯的自己。或许,安德烈就是另一个自己?如果在这世界上,存在着好坏之分,那么,也许,安德烈就站在“好”的那边,而自己就站在“坏”的这边。他们似乎是完全对立的,却又是分不开的。尤其有了安德烈的“好”,自己才得以完成“坏”。他离不开安德烈,就像“坏”永远向往着“好”一样。
“安德烈,你现在好像和我们都不一样喽,好像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说出来我都有点不信,这两年来,我一直都在想你,很想很想。”
“我也是。”
两个“宇振”,简短的对话和彼此深深的注视之后,双双坐下。银荷洗完草莓,端着果盘从厨房里走出来,在两个人之间迟疑了一小会儿,然后还是坐到了宇振的身边。宇振故意握住了银荷的手,安德烈装作没看见,但银荷还是注意到了。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们俩,还没结婚?”
听到安德烈的问话,宇振很自然地又握住了银荷的手,比上次更紧地握住,银荷根本挣脱不了。
“哦,就快了。之前发生了一些事,也耽误了很多时间。哦,你说,是在教堂举行婚礼呢?还是在别的地方?还有,到时候,你可要给我们主持婚礼仪式哦!”
“不行,现在还不可以。”
银荷努力想抽出被宇振紧握的手掌,可是无济于事。
安德烈看着宇振,接口说道:
“我还没有司祭资格呢,所以还不能主持婚礼仪式。”
宇振心里感到这是个借口,可是嘴里却不想点破。为了转换话题,他问道: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来着?好像很严肃的样子。”
“我们在谈一封信。宇振哪,你为什么一直都没告诉我,你和安德烈通过书信?你应该和我说的,嗯?安德烈都写了什么呀?”
谈到“书信”二字,宇振的表情在刹那间有些慌乱。安德烈静静地观察着他,宇振在片刻间表情上的变化,一点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就在那一刻,安德烈几乎可以断定,银荷没有看到自己写给银荷的那封信的原因了。一时间,安德烈感受到的不是愤怒或埋怨,而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哦……没写什么!我就是告诉宇振,我一切都好。”
安德烈代替宇振,回答了银荷的问题。银荷好像有些失落,淡然说道:
“哦,这样啊……不过,即使那样,我看看也好嘛……”
宇振看到银荷失落的表情,眉毛渐渐纠结到一起。
银荷为送宇振出去,转身回房间去找一件外衣,让宇振等她出来。安德烈看着她转身离去,慢慢把目光转向了宇振。宇振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地面。
“我……看到你们两个……只要你们好,比什么都好。你们在我心里,就像亲人一样,所以,我只希望你们两个幸福。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我走的那天,你来送我时,我告诉过你那封信的事,只有你一人知道。可是,银荷说,她并没有看到什么信。难道,这只是偶然?”
宇振一直盯着脚底,什么话都没有说。
“唉!你这么做,到底让几个人活在痛苦里?!”
安德烈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不过,都过去了!所以,把这一切都忘了吧!我全都忘了,所有的记忆,还有从前发生的许多许多的事……我全都忘了。”
“哼,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会相信?对,是我,就是我。我承认,我确实私藏了那封信!它还在,我还没销毁!”
宇振的声音越来越高。不错,有安德烈在,自己就要站在“坏”的那边。不知道为什么,安德烈越感到从容,宇振就越感到愤怒。
“还是扔了吧,留着也没什么用,只能让你更不好受……”
宇振听到这句话,火气“腾”地窜了出来。
“嗬!现在,你可真豁达啊。”
此刻,宇振仿佛感觉到,就像几年前的某个时候,自己又变得尖刻和残忍起来。安德烈理解一切、宽容一切的态度,把自己越来越推向无底的深渊。
正在这时,银荷穿好衣服,走了过来。宇振连声“再见”都没有说,故意拥着银荷,离开了安德烈的身边。
宇振取出那封信。信是被叠起来保存的,所以已经有了浅黄色的折痕。宇振将桌上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光,然后狠狠地把信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之中。安德烈不是让自己把信扔掉吗?扔掉?是啊,是该扔掉。这么长时间了,好不容易从第二位的位置走到第一位,而这封信,足以毁掉自己和银荷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感情,把安德烈重新推到第一位的位置。那么,有什么理由不把它丢掉呢?可是宇振仍然不能狠心把它一把丢掉,为什么呢?笨蛋。
宇振一边暗自咒骂着自己,一边把信揣到了睡衣兜里。然后,把威士忌酒杯“砰”地一声摔到了墙上。红色的残酒,溅在雪白的墙壁上,仿佛一滴滴血,残忍而绝决。
在一排排低矮的芦苇丛中,有一条蜿蜒的山间小道,直通向那座古老的医院。有风吹过的时候,芦苇随风摇摆,仿佛少女婀娜的腰肢,在风中轻轻起舞。那座医院,就隐在这片芦苇丛中。幽静中透着一丝古韵,和周围的环境浑然自成一体。安德烈和爱丝黛尔修女,在医院相关人员的陪护下,正在熟悉周围的环境。这时,正好有几位家长陪孩子前来看病。其中有一位家长,可能是为孩子治病心切,向安德烈行了一个大礼之后,就把怀中的孩子送到安德烈的怀里。安德烈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也不伸手去接,反而向后退了两步。爱丝黛尔修女眼疾手快,马上上前一步,伸手接住了孩子。好危险的一刻!她在心里暗自嘘了一口气。孩子的妈妈有些愤怒,也有些不理解地看了看安德烈,却没有开口指责。爱丝黛尔看在眼里,赶忙说道:
“哦,这位妈妈,孩子太小了,所以,这位医生有点担心,怕照顾不好……安德烈修士,现在,你愿意为这个孩子祈祷吗?”
“哦……当然!……对不起了,刚才!”
安德烈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语气有些僵硬、呆板。但他还是听懂了爱丝黛尔修女的话,回答她之后,转身向孩子的母亲致歉。
安德烈一脸冷汗,把手放在孩子的额头上,然后在孩子的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他几乎能感觉得到,孩子的父母一直紧紧地盯着自己。他仿佛掉进了一个大大的深渊里,想爬出来,却找不到出路。
安德烈打开医院为自己准备的房间,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野花的香气。在桌子上,摆着一束野花,那是爱丝黛尔修女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安德烈紧张的神经,好像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舒缓。他深深地感谢爱丝黛尔修女,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女孩。
“我都听说了。您不能抱小孩儿,是吗?”
“……也不会流泪了。”
“哦,那样啊。不过,我相信,在这个地方,您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不是说嘛,‘心病还要心药医’,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人能治好你的病!”
银荷在买海鲜汤汤料和青菜时,接到了宇振的电话,约她去餐厅吃饭。银荷急忙赶到那里,宇振已经等了好久了。他看起来十分憔悴,神情落寞而孤寂。银荷的心感到了一阵刺痛。
“什么事儿呀?工作时间跑出来,好吗?”
宇振凝视着对面坐着的银荷,好像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倦态,答道:
“我把手术时间推迟了一会儿,跑出来看你……没什么,就是想看到你……见鬼,还是头一回这样……”
“怎么了?”
“感到不安。”
宇振说完,解嘲似的笑了一下。然后,他紧紧盯着银荷,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不是因为心烦,只是很想见你。”
在整个进餐过程中,银荷一直在注视着宇振,看着他埋头吃饭的样子。
宇振好像有些不自在,抬起头来,盯着她问:
“怎么?”
“我也感到不安,宇振……不过,什么都别担心,好不好?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宇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从兜里取出那条十字架项链,默默地递给了银荷。
“我约你出来,也为了还你这个。这条项链,你戴了那么久,我怎么能不知道,它对你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人还是太自私,我明明知道,还是希望你一直都戴着我送给你的……可是,它毕竟是联结你和安德烈的惟一的东西,所以……我还是还给你吧。”
“宇振哪……”
“我现在不信你,还能信谁?你说是不是?”
“嗯。谢谢你这么说。”
银荷的嗓子有些发紧,饭卡在那里,咽不下去。信任,她有信心、有能力去坚守宇振给自己的这份信任么?银荷真的不敢说。如果能不动摇,当然最好了。可是,可能么?这么多年了,宇振一直都在默默地爱着自己,自己又给过他什么呢?这一刻,银荷终于下定决心,完全接受宇振的一片爱,完全接受。然而,银荷是这样想的,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宇振请求银荷,一定要在妈妈敬银面前隐瞒安德烈回来的消息。他说,现在妈妈和爸爸的关系,正在逐步好转。如果这时候让妈妈知道安德烈回来的消息,无疑,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银荷的眼前虽然浮现出安德烈落寞的神情,然而,面对宇振迫切的请求,她实在无法拒绝,于是就答应了他,一定在敬银阿姨面前保守这个秘密。既然已经决定跟随宇振,既然已经决定放弃从前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那么,就答应了宇振吧。
“干吗偷看我?”
两个人从餐厅出来后,并排漫步在人迹稀少的小路上。银荷偷偷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宇振在盯着自己,于是佯装发怒嗔道。
“是啊,我就偷看了,怎么,不行吗?嘿嘿,你是我女朋友,我怎么看都行。”
宇振笑了起来,脸上的阴郁一扫而光。
“唉,郑宇振,你原来也有脆弱的时候啊?呵呵,我还以为,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很酷呢!你说,你这么脆弱,我往后可怎么办啊。唉,我可真为自己感到担心啊!”
银荷的脸上挂着一丝顽皮的笑容,她转过头,故意取笑宇振,说道。
这一刻,宇振忽然间有种想哭的冲动。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忽然间一把抓住银荷的手腕,开始朝胡同里面跑去。银荷有些惊慌,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又问不了,只能随着他跑。忽然间,宇振停住了,他把银荷推在墙上,不说任何话,只是重重地把唇盖住了她的唇。他把她紧紧推在墙上,用双手紧紧匝住她的腰,令她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由他去吻。长久的吻,热烈而粗暴的吻,令她感到阵阵眩晕,几乎不能呼吸。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然而,在心里,银荷却不想抗拒宇振。她懂得,宇振对自己的心,对自己的爱,所以,她不想拒绝他的爱,因为她体会过,那是怎样的痛苦和煎熬!
过了多久?宇振终于稍稍松开了手。然而,他仍然不肯放过她,他的脸,几乎触到了她的。宇振沉声说道:
“别再……别再离开我。”
“离开?还能到哪儿?我不会再走了。”
宇振眼中冒着火一般的热情,狠狠地、却又充满无限爱意地注视着银荷。银荷,几乎要被这眼神熔化了。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她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叹息,然后,宇振的唇再次覆盖了上来。这次的吻,不再有火焰,更不再粗鲁有力,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温柔的吻。颤抖着,颤抖着,轻轻地印在了银荷的唇上,反反复复,轻轻柔柔,好像梦一样,迂回曲折,荡气回肠……两个人都这样,长久地、长久地吻着……一滴热泪,终于自宇振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滑落在银荷的脸庞上……银荷病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起来。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努力向安德烈挤出一丝微笑。刚才,他看到安德烈骑自行车的身影,眼前不禁浮现出从前那段美好的日子。那时候,安德烈骑着单车,载着她上学放学。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可是,一切全都过去了,只能成为永远的回忆。为什么想起这些美好,自己胸口的痛感就会加深呢?
安德烈看到银荷刚买的青菜,不用猜,就知道,她要给自己炖海鲜汤了。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有忘记,这是自己最喜欢喝的汤啊。虽然时光阻隔了他们,可是,在彼此的心里,都还珍藏着对方的点点滴滴。银荷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是……安德烈不敢再多想下去。
来到教堂之后,银荷就一直强忍着要涌出来的泪水。到处都是熟悉的记忆、熟悉的风景。面对这一切,自己怎么能那么快地忘掉从前的一切呢?
“安德烈,回家了,感觉好吗?”
“嗯,很好。”
“别再走了,好吗?”
“嗯,好的。快进去吧。”
银荷凝视着转身离去的安德烈,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看不到为止。银荷强忍住的眼泪终于滑落了下来,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安德烈,对不起,这次,是我要离开了……”
玛利亚阿姨抚摸着为安德烈准备的衣服,眼圈渐渐红了。银荷亲手把衣服烫得平平整整后,也用手慢慢抚摸着。这么好看的衣服,好像是天使的一对翅膀一样……安德烈这样纯净的人,是神已经看上的,自己怎么能这么贪心呢?居然要和神去抢夺心爱的人!银荷的心感到阵阵刺痛。为什么人活在世间痛苦、遗憾和怨恨总要比爱多很多?
“银荷呀,你为我准备衣服,我更感到欣慰。”
不知何时,安德烈已经来到了银荷的身后,看着她抚摸着衣服,在后面轻轻说道。
“从前,耶稣曾对他的弟子说道,有这样一位牧羊人,他共有100只羊。可是有一天,有一只羊羔和羊群失散了。于是他丢下99只羊,去寻找那只迷途的羊羔。耶稣说道,和拥有99只羊相比,找到那只迷途的羊羔,更让人感到幸福。”
安德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射在大理石地面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环绕在安德烈的周围,令他光芒四射。银荷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会带给她这样的感觉。这一刻,她真的感觉到,安德烈是天父派到人间的使者。他与周围的一切是那样协调,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在执行天父的旨意。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神圣,不可侵犯。银荷想到这点,更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她的泪水不知不觉地就流了出来。
弥撒结束后,安德烈走进教堂里面,想好好打扫一下。忽然,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背影,那不是银荷吗?他走了过去,银荷脸上的泪痕还在,眼角还挂着几滴泪珠儿。
“你站在那里,是那样耀眼,而我,只能悄悄地坐在这里,凝望你。安德烈,你知道么?我好羡慕那只迷途的羔羊,因为它有人救赎,还有人为它引路。”
“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那只迷途的羔羊。”
真是纯安德烈式的回答啊。银荷只是感到心痛。她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请求他不要向敬银阿姨透露他已经回来的消息。和银荷预料的一样,安德烈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请求,说道:
“行,我记住了。只是,我真有些担心啊。宇振如果总是这样,你会感觉很累的。”
“不是宇振让我这么做的。”
“哦?那么,是我多心了。很可笑是不是?我的心感觉不到痛苦,这反倒帮助了我。你看,以前很难接受的事情,现在反而可以看淡了,所以,处理起来,也更容易了。”
“你……真是很适合做神父啊。要不然……你就太冷漠了。”
正在这时,宇振打来电话,告诉银荷,不想进来了,让她直接到外面去见他。安德烈心里清楚,宇振一直都在回避自己,但是,他认为,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说真心话,他很想和宇振好好地谈谈。毕竟,现在的这种僵局,是他最不愿碰到的。他在乎着宇振,几乎没有原因。如果非要找出原因,至少是因为,除了银荷之外,宇振是他惟一的好朋友,更是他的兄弟和亲人。
宇振把车停在了教堂入口处。他从反光镜里看到银荷走来,于是打开车门,和幼莉一起走下车来。幼莉看见银荷,微笑着跑了过来,递给她一束鲜花。安德烈为送银荷出来,同时也想找个机会和宇振好好谈谈,跟着银荷,走了出来。宇振本来面带微笑,可看到安德烈的一刹那,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安德烈被他的反应刺痛了。
“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不对劲儿?”
三个人不能再这样下去,总得有人出面,先捅破这层尴尬啊!安德烈相信,三个人之中,只有自己才能胜任这份工作。幼莉好像隐隐约约认出了安德烈,她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安德烈缓缓抬起两只手掌,然后开始用手语和幼莉对话。幼莉有些吃惊的样子,回头看了看宇振,然后又看了看安德烈。
(我为了很重要的人,所以才学了这个。)
(天父一定会喜欢的,你做得很棒!)
当年的小幼莉,早已亭亭玉立,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然而,依然没有改变的,是她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仿佛一池清水,映出点点波光;又好像是夜空中的繁星,发出璀璨的光芒。宇振看到两人亲密的样子,不禁感到微微的嫉妒,于是打断了他俩。
“你知道吗?我是怎么学会手语的?又为谁才学的这个?”
安德烈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朝着宇振问道。
幼莉看起来开心极了,她兴高采烈地提议大家一起去看烟火。可是宇振和银荷一点都不积极,好像没有多大兴趣。而安德烈呢?当他一听到“烟火”二字,眼前马上浮现出从前的那个片断。那是他们三个好朋友在别墅里偷偷地放烟火的情景。快乐的时光,是不是也总如灿烂而短暂的烟花呢?在夜空中瞬间美丽地绽放,然后消逝无踪。快乐,为什么总是无法长久地拥有呢?总是流逝得太快。从前的无数个快乐的瞬间,属于三个好朋友的快乐的瞬间,永远地、永远地逝去了……
第二天,银荷从教堂出来,约宇振见面。银荷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宇振说,这样一直和安德烈朝夕相对,有时真的让自己很难过。所以,自己已经决定找间房子,尽快从教堂里搬出来。宇振担心银荷这么做,是怕自己多想,于是告诉她,如果她不情愿这么做,而只是为了自己,那大可不必做这样的决定。然而,银荷却表示,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为了他,不如说为了自己。宇振没再说话,他见银荷心意已决,就点头同意了。
把宇振送到医院后,银荷转身去了教堂附近的疗养院。医院位于一片芦苇丛中,好像一座雅致的古建筑一样,静悄悄地矗立那里。银荷沿着小路走过,来到了安德烈诊室的门前。她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此刻,安德烈和爱丝黛尔修女正在开心地谈着什么,看见银荷进来,忙起身迎接。银荷看到安德烈的表情,心里微微感到了一种疼痛。为什么安德烈和这个女孩儿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那么开心呢?那时候他的表情,好像一个快乐的小孩儿,天真浪漫,没有一丝阴云。那一刻,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快乐。安德烈和银荷微微笑着,告诉银荷,自己正好要去出诊,她来了,正好可以搭个帮手。
受风湿病折磨的奶奶、因发烧而不停咳嗽的婴儿、因患重感冒而卧床不起的孩子……一上午,银荷和安德烈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稍稍闲下来的时候,他们还抽空仔仔细细地打扫了诊室,还精心为孩子准备了饭菜。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之间的生疏感渐渐消失了,重又回到了从前默契的时光。回来的路上,他们一直很开心。忽然,一声晴天霹雳,天空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雷阵雨。两个人相对一笑,急忙跑进路边的一座破旧的仓库避雨。
“哇,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地淋雨了!呵呵。”
“是啊。你看,雨越下越大了呢!”
“呵呵。”
“你呀,怎么办呢?你真的不能给小孩出诊吗?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痛苦么?”
安德烈用手指弹掉发丝上的雨滴,表情落寞,什么都没有回答。
“都病了……我们所有的人。”
银荷望着外面的雨滴,在心里默默说道。
“那……要是谁死了,你也一点不会难过么?”
“什么意思?”
“哦,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很羡慕你。你看,我也是医生,每天看着病人痛苦、死亡,心里很难过的,所以……我很羡慕你哦,可以没有感觉。”
“银荷呀,别那样想。我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可是,就是没有办法。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可是就是没有能力表达……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我的心,好像已经死了。”
“真的,我宁愿你这病不会马上好,至少……要等几年。如果这样,你是不是就当不成神父了?那样的话……就算有什么事,原本会让你很难过的事,只要你的病不好……你就不会……”
“哦?什么事?要我的病一年都不许好?”
“嗯,也许要三年,或者五年?”
“哇,好过分哦,那么长时间……”
安德烈看着银荷,孩子似顽皮地笑着。银荷也对他淡淡地笑着,可是心里却在哭泣。三年,五年?如果在这段时间,安德烈的病治不好,那么,当自己离开他时、永远地离开他时,他是不是就不会感到难过了?
雨渐渐有些小了,银荷、安德烈与几个医生一起,用手遮住头顶,在雨中奔跑起来。
宇振已经在医院等了很久了。他望着窗外的雨滴,担心着银荷的身体,心里感到万分焦急。他看到爱丝黛尔修女脖颈上正好戴着那条十字架项链,就装作无心地问了问。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这两条项链原来是安德烈父母当年的信物。
“难怪他这么珍惜呢!原来如此!”
宇振心里酸酸的,因为即使银荷从来不说,他也知道,她是如何在意这条项链。毕竟是和安德烈相关的惟一信物啊!而且,它的意义都那么非常。宇振有些坐不住了,他在诊室里走来走去,焦急不安地等着银荷回来。
忽然,他呆住了。雨中,安德烈和银荷正朝这边跑来。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打在身上,一定很凉很凉吧?可是他们好像一点都不介意,靠得很近,一前一后地跑着,还不时地发出愉快的笑声。宇振站在门口,心痛不已。为什么,银荷只要和安德烈在一起,就会比跟自己在一起开心呢?难道自己永远占据不了她的心?宇振一脸落寞,走出了诊室,任雨滴打在脸上和身上,径直朝停车场走去,在安德烈和银荷发现自己之前……银荷从爱丝黛尔修女那里听说,宇振等了自己好久,然后很伤感地离开了。她不放心,就冒雨来到了宇振的家里。只有幼莉在家,她告诉银荷,宇振一直都没有回来。看到银荷姐姐被雨淋湿,冷得发抖,幼莉就把哥哥的睡衣拿过来,给她披上。不知等了多久,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可是宇振还有回来。银荷起身想告辞,忽然,“啪”地一声,从睡衣兜里掉下来一样东西。银荷疑惑地捡起来看,好像是一封信。信纸的表面皱巴巴的,好像被用力攥过一样。从四周淡淡的黄色折痕可以看出,这封信一定有一段时间了。银荷疑惑地展开来看,刚看第一眼,她的心脏就“突突突”地跳了起来。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字体!是梦里都能认出的字体!
银荷呀,虽然你希望,就这样让我离开,可是,没有你送别,和我说声“再见”,我还是无法安心离开。虽然说声“再见”很伤感,我也不喜欢听这个字,可是……
你曾经对我说过,我们相遇的那天,是我把你给找了出来。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说,与其那样说,不如说是——是你把我给找了出来,真的!那时,我是那样孤单,一直都封闭着自己……可是,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其实,从那天开始,我就已经知道了:在这世界上,对我来说,我惟一需要的,永远不能失去的,只有你,只有你一人!
现在,我就要离开了,我要到很远的意大利,在那儿的教会,度过一年的时光……一年之后,如果你让我回来,我一定会再回来,永远都不离开!
偌大的别墅里,空荡荡地好不冷清。同以往一样,只有父亲郑明宇一人,坐在地上借酒浇愁。宇振全身被淋个湿透,双眼发红地向父亲走了过去,沉声说道:
“父亲,回家吧!”
“家?干吗要回家?”
“……您不是说我最像您吗?现在还那样想吗?”
“不喽……从前……只是想安慰自己,才那样说的。”
“可是,为什么我……我觉得我和您很像?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俩越来越像?都是你的错,一切都因你而起,嗯?……”
宇振越说越激动,渐渐失去了理智。他两眼充血,狠狠盯着父亲。郑明宇惺忪的眼神,被他的话刺激了,变得渐渐冷酷无情起来。
“是的,一切因你而起,所以,一切必须由你了结!他回来了,安德烈——那个家伙,他回来了!!”
和从前很多个时候一样,安德烈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沉思。银荷慢慢走近他,递出了那封信。安德烈看了一眼,眼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说话。
“为什么不告诉我?知道我没看到这封信,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怎么说?那封信里,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心,也有宇振的,不是吗?银荷呀,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懂了。可是……要是早点看到多好!要是早点看到,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知不知道,现在才看到它,我有多难过!安德烈,我要对你说,说出我心里的话!我看到这封信,我再不能骗我自己!真的……我骗不下去了。我没有忘记过你,一刻都没有!”
“可是……我已经忘了。银荷呀,我都忘了,从前的一切,包括你……现在,对我来说,没什么让我挂心的,除了天父。我不是已经选择了吗?现在,我很好,真的,很好。心,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累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懂了。”
“银荷呀,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累,我很喜欢你,或者说,很爱很爱你,可是,就因为这些,我累到了极点。为了压抑这样的爱,我忍受了太多太多……现在这样子,对大家不都很好吗?嗯?……”
银荷感到一阵眩晕。全身都痛了起来。心,好像被一点点撕裂,一滴滴地滴着鲜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灵魂好像飞走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好像严冬的一棵孤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样,银荷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没有任何感觉。她哭泣着哀求道:
“……不要说了,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轻易对我说,你爱过我,求你了……”
“银荷呀……”
“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日子,我一个人,依靠着这个活过来,有多辛苦,你知道么?……那时候,你从没对我说过,你爱我……往后,也永远不可能再说……你知道,我想到这些,我有多难过?……直到现在,我还一直记着那些日子,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忘不了,真的忘不了……即使你已不再爱我,不会再爱我,请你,也求求你……别再对我说出来。”
银荷悲伤地抽泣着,似乎丧失了全身力气,哀伤地转过身去,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的背影,在夜风中不停抽动着,仿佛一只寒风中颤抖的受伤小鸟一样,无助而哀伤。她的眼泪一路飘落,散发到夜风中,重重地打在安德烈的心里。
安德烈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似乎遗忘了一切。爱,有多甜蜜,就有多残忍!为什么拥有的时候不能好好地握住,等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安德烈呆呆地望着,他不是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了么?可是,为什么此刻心却有如刀绞般疼痛。在那些日子里,在被思念和痛苦折磨到快死的日子里,安德烈忍受的是怎样的煎熬,他已不能再对任何人说。
那团雾,好像又涌上心头了。是什么呢?热热的,可是他看不到,也抓不住。好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一样。忽然,安德烈感到脸上热热的,他一惊,忙摸了摸脸颊,天哪!眼泪,真的是眼泪!安德烈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流泪了。可是,今天,在心爱的女孩儿面前,伤痛、悔恨与爱,交织在一起,终于化成咸咸的泪水,尽情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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