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严的朝政大厅上,众臣僚毕恭毕敬地分立两厢,而在御殿之上,则端坐着表情冷漠的燕山王。燕山王此时的表情,和昨天观看小丑表演时完全不一样了,当然,和昨晚与绿水云雨欢快时更是判若两人。
燕山王觉得,站在御殿下的众臣那海蓝色的官服仿佛要让他窒息。他快要被这种窒息给压垮了,更要命的是,他却又不得不每天来面对这些该死的海蓝色。现在,依然沉浸在昨日小丑表演的快乐里的燕山王却这一大片海蓝色的臣僚弄得一点好心情都没有了,因为这些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的臣僚竟然胆敢大逆不道地劝说他:
“不可以!”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新情况,燕山王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好容易才把满腔怒火压下心头,他大声地回驳道:
“只要一开口就是不可以,不可以。那你们说,究竟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的?”
在文官中算是雄壮的一个大臣向前踏出一步,高声禀道:
“殿下,臣领议政成俊,启奏殿下。”
虽然此人的胡须和头发都是银白色,可是却满面红光,因此很难让人判断出他的真实年龄。
燕山王一边用手煽风,一边略带嘲笑地说道:
“我知道你是领议政,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成俊的目光变得一片冰冷,不过还是正色说道:
“按理,在宴会上叫小丑的时候……”
之前,相似的对话已经在他们之间进行了不只一两次了。燕山王觉得既无奈又不满,甚至还有些头晕目眩,仿佛自己正抓着一条蛇尾旋转一般。
“你不会是要讲法道把?”
成俊没有动摇,继续说道:
“应把规模分成大、中、小三种,然后再按宴会的性质和意义,定下具体的法道……”
燕山王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自己的宝座,又一次打断道:
“还有那种法道?究竟是建国以后设定的法道,还是为了设定法道才建国的呀?”
显然,以君王的身份和地位来说,这种话是很难说出口的,而且嘲笑的对象也有问题。成俊好容易才忍住了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滔天怒火,接着说道:
“殿下!您怎么可以让低贱的小丑住进宫里,请您体谅众卿吧。”
众臣中一个略显年轻的大臣踏前一步,帮腔道:
“领议政大人说得极是。”
原来是左议政李克均,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接着说道:
“殿下,虽然惶恐……”
“要是惶恐的话就不要说了。都说惶恐了,你还不是照说不误。”
燕山王满脸不耐之色,冷淡地说道。但李克钧显然不想就此罢休,他旋及抬出另一套理论争辩道:
“先王……”
只是听到“先王”两个字,燕山王的脸上就突然出现了明显的怒气。他那薄薄的嘴唇一阵乱颤,疾言厉色地说道:
“又说?我明明说过不要拿父王跟我相提并论。你,如果我拿以前的左议政来跟你相比的话,你会高兴吗?”
边上的史官一直都在记录燕山王和群臣的谈话,此时却提笔犹豫了一下,抬头向燕山王望来。虽然史官在记载历史方面有着无上权利,可是燕山王的这句话,却马虎不得,他不禁开始犹豫要不要把这句话写上。
燕山王被左议政刺到最敏感的部位,大吼道:
“给我立即设立戏乐园!”
这次,一个声音低沉却又不失洪亮的大臣向前踏出了一步。笔直的腰杆,固执的目光,只要看他的模样,就不难猜出此人肯定是不好相与之辈。
“臣吏曹判书成希颜,启奏殿下。既是御命,那我们不得不遵,可是……”
燕山王撇了撇嘴唇。明明不想同意,可是却说御命不得不遵。燕山王就是讨厌他们的虚伪,或者说,是厌恶。燕山王嘲笑道:
“是御命,立即去执行!”
成希颜没有被燕山王的话语吓到,继续固执地说道:
“如果您执意如此,全国的儒生和朝野的###大臣肯定会不断抗议的。”
燕山王仿如刀尖一般锐利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说道: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吗?”
说完,燕山王猛地站了起来,狠狠地盯着台下的众臣,接着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御殿。深蓝色的龙袍在急促的行走中沙沙作响,仿佛在御殿里刮起了一阵凛冽刺骨的寒风。看到燕山王离开,台下的众臣议论纷纷,争先恐后地吐露出内心对燕山王不满的情绪。成希颜紧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但燕山王根本没有理会朝殿上众臣的反应,而是咬牙切齿地离开了御殿,其实在他的心中,却是觉得自己是最屈辱的,在这个时候,他没有人可以倾诉,思前想后,便哭丧着脸去找他的绝对亲信和“长辈”楚善。然后,用仿佛快要哭出来一般的声音跟这位德高望重的内待官诉苦道:
“楚善啊楚善,我真的是王吗?我只能被先王定下的法道束缚住手脚,这样的我还能算王嘛?嗯?”
楚善弯腰轻声哄道:
“殿下,请您镇静。为了狩猎更大的目标,我们必须要先把脚步声放轻。”
燕山王万分沮丧,不知如何是好,仿佛逃离一般径自离开楚善向远处走去。楚善怔怔地望着燕山王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处,随即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一般,奸诈狡猾的目光望着远方。
……
半夜的内侍房寂静无比,是谈论隐秘事情的极佳之所,很容易避开其他人的耳目。当天夜里,楚善把长生单独叫到了内侍房。长生已经脱掉那令人难堪的假龙袍,换上了一身虽然粗糙但却觉得舒服的麻衣,腰上还紧紧地束着一条长带。
“您说大臣们想赶走我们?”
听到楚善的话,长生不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惊讶地反问道:
“王不是让我们住在这个宫殿里吗?难道……那不是御命吗?”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的话竟然也有人敢反对。看到楚善默不作声,长生自问自答地接着说道:
“既然大王都说了,那不是一定要遵守的吗?身为臣下……难道不该把那些大逆不道、胆敢违反圣命的人遣返到其他地方吗?对,遣返。大人,如果违反御命,是不是就应该被遣返呢?”
可是楚善毕竟在皇宫里住了数十年,已经看惯了皇宫里的大小事物。因此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而是继续在白纸上写字,他没有告诉长生那并不是“遣返”,而是“流放”,当然,他也不愿意去废那心思去给一个小丑解释什么。
许久,他才从习字的白纸上抬起头来,淡淡地回答道:
“就算是大王,也不能做出违反法道的事情。丝毫也不得违反。对于让你们这些低贱得不能再低贱的小丑长期居住在宫里,众臣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长生大张着嘴,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后,长生猛地把他那和衣服一样颜色的褐色脸庞向旁边移开了几分,不满地说道:
“如果我早知道所谓的王还要被臣下缚手缚脚的话,那我根本就不会用王做文章,也不会嘲笑大王的。”
楚善猛地把头抬了起来,狠狠地盯着放肆大胆的长生。虽然楚善没有戴着官帽,可是楚善的目光却给长生带来很大的压力,他那猛兽般的目光迫使长生低下了头。
那些艰难度日的普通百姓只要一提到大王,就肯定地以为大王是可以随心所欲、纵情声色、号令天下的。这些可怜的百姓当然不会明白,即便君王的权利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更不是能以一人之力维持下去的。
燕山王接掌的江山可真有点复杂。他这一派的掌权,开始于数十年前的一次政变,燕山王的世祖在亲信的帮助下把外甥端宗赶下王位,然后自己坐上了这个王位。当时,参加世祖叛乱的那些人,各个都受到了开国功臣一般的待遇,在论功行赏之余,世祖还安排他们与王子和公主们缔结了美好的婚姻。当时,世祖用自己的武力威慑着那些功臣,使得朝野上下一番平静。可是到成宗坐上王位的时候,却因其懦弱多愁的文人气质,而使那些功臣的势力一度极度膨胀起来,很快就到了可以威胁王权的地步。
然后,接下这种混乱局面的人正是燕山王。从他当世子的时候起,燕山王就一直受到那些权门世家的压迫,等他坐上王位的时候,他也不像其他王子一样,有母亲的家族可以依靠。而且,燕山王素来不喜欢那些虚伪的谈吐和狐假虎威的架势,因此也一直都没有办法弥合君臣间的隔阂。虽然燕山王也曾发起过“甲子士祸”,覆灭了几个权臣世家,可是也没有办法在一朝一夕间就完全抹杀掉那些权臣的数十年之功。他的王位,既寂寞又危险。很有可能,燕山王现在所处的环境就像长生走吊绳一样危险。而楚善,他一直都在默默地辅佐燕山王。从燕山王小时候到三十一岁登基,直至今日。
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的长生竟然在楚善面前,说出了这些目无法纪的语言。
楚善艰难地压住自己心头的怒火,冷冷地说道:
“殿下只是对你笑了一下而已,你就以为得到了整个世界?”
长生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很不对,不禁有些难堪地站了起来,一边拍掉裤子上的尘土,一边对楚善说道:
“请您转告大王,就说我们吃了这么好的一顿饭,谢谢他的盛情款待。”
随即,长生满脸不快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这时候,楚善的目光已经恢复到原有的平静,又轻松地研起磨来。
良久,长生正准备迈过门槛,向自己所住的院子走去的时候,忽然,听得楚善在他身后幽然说道:
“既然都敢嘲笑大王,用大王做文章,那怎么就不敢拿众臣做文章?嘲笑那些大臣呢?”
长生停下了脚步,聪慧的眼珠骨碌碌一阵转动,判断了一下目前的状况,随即转身对楚善说道:
“您是说,我们可以拿众臣做文章,可以嘲笑他们吗?”
楚善轻轻地搁下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可能,他是用无声来默认这个事实吧。
“如果这样的话,那您就让我招集全国最出色的小丑们吧。如果您答应我的这个要求,我就敢保证,可以让众臣连个屁都放不了。”
闪烁不定的烛光照在长生的脸上,更加衬托出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楚善那微闭的眼眸不觉跳了一跳,不过,他依然靠在太师椅上,默不作声。
因为可以给大王带来快乐,因此小丑们的居所已经改名为戏乐园了。六甲一伙就像一个得到新衣服的孩童一般,高兴地在戏乐园的大厅里尽情地玩闹着。大厅内的摆设异常新颖,闪闪发光。
“哎哟,大哥,果然是人靠衣妆啊,没想到你还能这么帅啊!”
最小的八福在一边奉承道。七德也加了一句。
“就是啊,大哥,现在都可以去讨老婆了。”
六甲一伙不可能知道昨晚的密谈,因此看到精致而崭新的衣服时,立即就忘记了所有烦恼。他们面前,堆放着用白色做底,再用各种颜色绣上去的短上衣和外套。而且,他们每人还得到了一个用鲜红色丝绸做成的背心。其中,心细的七德忽然纳闷地问道:
“不过大哥,他们是让我们耍弄大臣,还是让我们逗笑大臣啊?”
六甲正在给这些兄弟系黑色的丝绸腰带。那是用优质的丝绸做成的腰带,和他们以前用的那些七拼八凑出来的破腰带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听到七德的问题,六甲想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道:
“就是那个……我们耍弄了大王,然后大王就笑了不是吗?所以,我们也就耍弄那些大臣,然后大臣也应该就笑了。”
“啊哈……”
七德紧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仿佛已经听懂了一般。他那本来就窄小的额头,此时更是挤成了一团,滑稽无比。最小的八福好像也产生了疑问,吐出了自己的不满。
“那些大臣早就想把我们赶走了,我们竟然还想耍弄他们,是不是在自讨苦吃?”
“哎呀,所以才要把那些有本事的小丑全部都招来,然后让大臣们连话也说不出。”
六甲已经换好了衣服,满是亲切地对八福解释。
六甲、七德和八福换好衣服,就向孔吉和长生走去。
“大哥,做完了吗?”
孔吉和长生仅穿着一件长衫,并排坐在那里,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要贴到街上的榜文。令人称奇的是,两人的字体竟然完全一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八福眨着他那圆圆的双眼,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哇,怎么两个人的字完全一模一样啊?就像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一般。”
长生一边伸着懒腰,一边从地上站了起来,随即用舌头舔了一下毛笔尖。很快,他的舌头就被墨染得一片漆黑。
“以前看孔吉写字的时候,学过一阵他的字体。”
“反正,大哥你模仿的本领肯定是天生的,这么厉害。”
七德就像是一个老人赞扬小孩一般地称赞道,隐隐露出以长生为荣的意思。
长生在大厅的柱子上贴上榜文,随即把六甲一伙叫到了身边。
“我们要把这个榜文贴满整个都城,只要是小丑有可能经过的地方都要贴上,知道了吗?来!你们也试试写写,最好写得完全一样。”
六甲一伙本来满脸轻松地嬉闹着,可是听到这句话后,表情却瞬间变得僵硬,仿佛一块石头一般。说实话,叫他们去街头打架做力气活都不在话下,可是让他们写字,却是比赶鸭子上架还要难呢,可是既然大哥发话了,六甲一伙也只有不情愿地拿着笔墨和纸来到一个角落,乖乖地装模作样起来。
大概过了一刻钟,七德和八福美其名曰是在模仿孔吉的字迹,其实两人则是蹲在地上画着鬼符。而六甲则背对着他们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还不时发出一两声偷笑。
“做什么呢?”
此时,长生正靠坐在大厅里的柱子上休息着,看到六甲的异常,不禁疑惑地问了过去。听到长生的问话,六甲再也没有偷笑,而是直接就笑了出来。
“喂,到底是什么事情那么好笑?”
长生纳闷地从地上站起来,大踏步地向六甲走去。七德和八福也心有灵犀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把毛笔随手扔到地上,屁颠屁颠地跟在长生后面。
“没什么,说实话,现在会有几个小丑能看懂你们写的那种榜文啊?这个方法是最好的。”
六甲举起手中的纸张,大声说道。那张纸上竟然画着一幅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大的宫殿,还有很多小丑站在宫殿门口一字排开,纷纷表演着各种技艺。有转象帽的,有在地上空翻的,还有像长生一样走吊绳的。
虽然长生和孔吉对六甲的做法很不屑,但他们两人根本架不住六甲他们一伙的软磨硬泡,无法,只好同意届时将两种榜文全都张贴出来。
等到贴榜的时候,人们发现发挥作用的正是六甲的画。小丑们根本看也不看旁边孔吉他们写的榜文,而是全都围拢在六甲的画前。
汉阳城已经很久没有值得一看的小丑的表演了,可是这并不是说小丑在汉阳已经销声匿迹。到了审查技艺的日子,无数的小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三五成群地向戏乐园走去。还没有踏进广场,那些小丑就已经纷纷表演着自己的绝艺。一时间,皇宫门口难得一见地人声鼎沸,吵闹不已。一些小丑正在表演转象帽,还有一些小丑表演的则是空翻。八福兴致高涨地把那些小丑排成了几排,仿佛就像是在集市上收钱一般。
小丑也是人,因此他们也喜欢看别的小丑表演。有的小丑在纸伞上放上一个着火的铁轮,然后把铁轮在纸伞上滚来滚去;也有双人舞狮的小丑。还有的小丑可能不满足于转盘,竟然把空手提着也感吃力的石板放到棍子顶端来转动。有一个小丑竟然还用脚趾表演木偶剧,也收到了其他竞争者的一片热烈掌声。
“唉哟哈!”
几天以来闲得发慌的八福好不容易赶上如此热闹的场面,只见他兴高采烈地一边打鼓,一边给场上表演的众小丑助兴。七德亦系上了红色丝质头带,在红色丝质头条的映衬下,他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仿佛也显得年轻许多。
一个矮子走进场中,舞动着两头有火的棍棒,使场上的气氛更上一层楼。还有一群小丑,完全是在模仿中国的京剧,而且颇有看头。假扮关云长的小丑,贴着长及腹部的胡须,手拿青龙偃月刀,展示了一番豪迈的剑术。
可是,长生和孔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双双坐在一个石板上叹气。场上的那些小丑竟然很快就纷纷出丑了,没有一个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在棍子顶端转动的石板一不小心就掉到了地上,摔成了粉碎。舞狮的那两个小丑则不知怎么回事,控制尾巴的小丑竟然被甩到了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四周。用脚趾表演木偶剧的小丑则一不小心把舞台给弄倒了,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挠着头发。一言不发地盯着场中情况的孔吉忽然难得地大笑出声,他那好看的眼角也出现了一丝皱纹。仿佛被笑声传染,长生也大笑出声。
一边数日,王宫都忙得像过大年一般,外面不明白的人都以为王宫在准备什么庆典呢,而那些熟悉情况的大臣则惊得目瞪口胆,他们当然不明白燕山王和这些小丑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宫殿的后院被数十个火把照的亮如白天一般。几名内侍隐蔽地蹲在草丛里,另外几名内侍则隐藏在一棵大树后面。燕山王这时的穿着仿佛将帅一般,头戴宽大头带,身背弓箭,双手举弓。这时藏在四处的内侍们纷纷向天空扔出手中的瓷碗。夜风徐徐,燕山王的衣袖在轻风的吹拂下缓缓飘动,狡洁的月光照在他那金黄色的衣袖上显得格外耀眼。燕山王每次拉弓射箭,空中的瓷碗就会“咔”的一声破成碎片。接着耳畔便会响起内侍们的喊声——“中了!”,侍卫们的喊声整齐划一、尖厉明快,与打碎瓷碗的声音一样尖锐,看得出来,那扔碗的动作和喊“中了”的声音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
但燕山王亦是非常不易,他那百发百中的箭术固然惊人,更值得一提的是连续不断的拔箭,瞄准瓷碗的姿势,竟是如此娴熟、敏捷、迅速,犹如一名久经沙场的将相骑马战斗时的姿势一样干净利落。
似乎有些疲倦的燕山王回头看着楚善,楚善则迅速地向草丛方向使了个眼色。刚抛起来的瓷碗借着月亮洒下的光耀在空中闪烁出一条美丽的银色的弧线。燕山王迅速转身,拉弓射箭,这次也是“咔”的一声击中目标。楚善面带微微的笑容点了点头。
连续的射击使燕山王的呼吸稍微有些急促,边喘息着边问道。
“嗯,那些小丑玩得开心吗?”
楚善大行宫礼,深深地弯着腰答道:
“是的。”
燕山王听完则是一脸冷笑。
“那我们也开始玩吧。”
那天晚上的他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根本没有以前在宴会场上被那些小丑逗得哈哈大笑的模样,也不像在皇宫迷路的小孩一样哭闹的模样,反而像面对神权建立了绝对权力,怀着远大抱负的君王。
第二天,王宫里,燕山王大会群臣宾客。
令到场诸臣意想不到的是,那平时只能在平民市场听得见的太平箫曲声,今天竟然在庄严肃穆的九重宫殿高高地响了起来。
音乐进行之中,只见两排小丑头戴象帽,上面还贴满了长长的韩纸。跟着节拍摇头晃脑地跳起了小鼓舞,很是尽兴。如果一个人敲鼓,那微乎其微的鼓声会被其他乐器所发出来的音律压下去,但如果数十个小鼓同时奏响的话,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韵味,着实非常令人兴奋。此时,只听得有节奏感的鼓声充斥着宫殿的每个角落。六甲手里拿着控制全部乐器节奏的铜锣。因为笑的非常开心,他的那张凶恶又阴险的脸竟然变的滑稽异常,像小孩一样显得无比可爱。
燕山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不知被什么逗得那么开心,竟在堂堂大殿之上和绿水尽情地玩耍起来,并且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
在燕山王的高台之下,是文武百官聚集的地方,那聚集之地虽然和燕山王的宝座并没有多远,但绿水却毫无顾虑地跟燕山王不分尊卑地说话。
“来,给我喝一杯。”
她的眼睛就像燕山王拿起的白色陶瓷酒杯一样,白得有点发青,在那水汪汪的眼睛中闪闪发亮的黑眼球更是引人注目。燕山王张着大嘴哈哈地笑个不停。他此时的样子更像一个喜欢玩耍,喜欢挑逗他人的小孩。
群臣面前的小饭桌上摆着各色精制的午餐,但是坐在桌旁的那些众臣们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们脸上摆着幅闷闷不乐的神情,那神情根本无法掩藏,也许,他们压根就没想过掩藏。其实,不论是位高权重的顺贞还是像竹子一样固执的当朝尚书成薛安,眉间和鼻梁上都塞满了皱纹,再加上满脸不惬意的表情,更让这些老臣显得老态龙钟。
但小丑们显然顾不得这些老臣们的表情和想法,他们只能照着既定的方案进行着他们的表演。不多时,只听得六甲敲响了铜锣,带着象帽的小丑们蛇一样悄悄地退了场。
“下一个是从平阳来的崔瞻地!”
花一般的笑容怒放在脸上,六甲高喊一声。八福仿佛怕减弱自己的士气一般,紧接着也喊了起来,脸上露出不可隐藏的喜悦之气。
“登场了!”
头戴着已经走样的纱帽,穿一身简陋的道袍,七德把两个膝盖并合,跟着节奏一拐一拐地走进表演场。面具上粘着假白眉和长胡子,一身官服官帽的长生在舞台的中央舒服的躺着。七德走到他前面,像只蛤蟆一样趴在地上,手上拿着用蓝布包住的沉甸甸的一包东西。
“大人,是我!”
长生把手中折扇打开,声音细尖的问道:
“谁呀?”
本来的声音就不是粗矿,为了演出更加逼真的效果,长生故意出了更为尖细的声音。
“听说有一个好官职……”
七德浮出阴险的笑容,跳着小步慢慢地向长生靠过去。
“收下吧。”
揭开蓝布一看,才知道是一场连婚礼场上都很少见的黄金乌龟,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是黄金乌龟。”
看着七德的背就像加了枕头一样耸了起来,原来是驼背。长生仿佛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只见那只挥出来的手上带着四个大小不一的玉戒。
“这样不好。国家的纪纲……”
“我跟您承诺,赶紧收下吧。”
从扮相上可以看出,七德扮演的是一个由于喝酒过多而被毒成红鼻尖的集吃喝玩乐、无恶不作的贪婪的乡下两班(两班,是古代高丽和朝鲜的世族阶级。古代朝鲜,两班贵族,亦称士大夫)。
众所周知,由于朝鲜两班实施的是世袭制,故而当上一代两班若是子庶繁荣,国家的两班数也就会跟着日益增多。但管理国政所需要的官职数量却跟数十年前一样,故而请客送礼成了两班后人们常见的手法。
这些两班十年如一日待在屋里学习,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通过努力学习中科举,他们发现中举的名单并不来自公平公开的考试,而是根据向长官送礼的数量多少进行定夺。但对于那些外地的两班来说,科举就是他们惟一的出路。他们把祖先代代下传的家产全部变卖之后,来到了汉阳的乡下两班,在汉阳地盘上多次受骗,被他人愚弄。
这里演出中提到的崔瞻地,就是在经历了所有不幸后有幸见到了这位大人。可怜的他被已经堕落的家仆骗去了全部财产,连名字三个字都没报上。正是因为这种黯然回乡的乡下儒生在街上随处可见,具有相当的社会普遍性,故而长生他们通过综合考虑,决定将这一问题直接搬上小丑的舞台。
只见七德把黄金乌龟推到大人面前。
“呃呵,不是说不行的吗!”
“就这么点,您还犹豫什么。”
不愧是脸皮厚的两班,所有人都说出这样的话了,七德还没有打算放弃的念头,跪在地上慢慢地靠近了他。
“呃呵!”
长生用扇子推开了那只乌龟。坐在龙床上的燕山王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演戏,笑的满脸都是皱纹。可是七德的脸变的很僵硬。
“真的不收吗?”
“不要废话了,不收就是不收。”
“真的吗?真的不收吗?”
忽然转过身子坐起来的长生。
“天塌下来也不行!”
“你说是真的哦?”
背上长了大大的瘤子,慢慢地伸了弯着的腰,七德挺着胸仰着头站了起来。
“那好吧。”
拿起金乌龟正准备回乡的时候,敲鼓的六甲忽然站起来给他出了点子。
“喂,想想吧。你的方法错了。”
其实这些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剧本,七德装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哦,对啊!”惊叹了一下。
“那,我现在没有回家的路费,就卖给您吧,五两一个。”
长生听到这些以后面色大变,两眼露出贪婪的光芒,迅速地转过身子。
“那就买两只吧。”
畅快的太平箫曲声在周围响了起来。
众臣们看到这一幕似乎都已经麻木了,他们实在想不到这种表演有什么看的。但燕山王却完全不同,他竟像集市里看演出的那些人一样欢呼雀跃。燕山王开怀一笑,小丑们都兴奋不已地开始跳起舞来。宴会场四周回响着的曲声让绿水也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她那双月亮般圆圆的眼睛都已经眯成了半月模样。本来就不是一个体面的女人,说话如此轻薄,爽快的时候倒也来得爽快。所有在场的大人中有一位脸上充满了不安的神色,他就是刑曹尚书李俊仕.他情绪激动地拿起酒杯给自己倒酒,手就像中风老人的手一样发出颤抖。
演戏还没有结束,依然继续着。
这次登场的是一个身着黄色上衣,枣红色裙子的孔吉。那白皙的脸庞搭配着漂亮的上衣,像是精心雕琢出的陶瓷一样闪烁出夺人心眩的光芒。他那用墨画的眉毛和用胭脂擦出的红红的嘴唇,配上一条完美的曲线玲珑有致,简直比女人还要有女人味。假如他是女人,说不定现在就能坐在绿水位置上。
“官长,帮帮我的丈夫……”
不知她把一张写着什么字的纸条递给了长生。拿着纸条的手比那张纸条更为引人注目。女人一样细腻的声音,其中隐隐约约听得见雌性的声音,听起来更刺激着男人的感官。
“这样就会受伤的。”
长生拿过纸条随手扔向了一边。见到长生不买人情,孔吉掀起枣红色裙子轻快的跳到他的床上。
“是我的诚意,您就收下吧。”
孔吉并没有放弃,依然拿起纸条塞向长生的怀里,他的假发也随着他的跃动来回摇晃着。虽然没有像在市场上表演那样露出细腰,但天真而美丽的外貌依然散发着无穷的魅力。
“呃呵,这样……这样就会受伤……”
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孔吉迎上长生那炽热的眼神,又立刻害羞的转过头,笑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进入了长生的裤子深处。到了这段,绿水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像孩子一样圆又可爱的眼睛开始发出一阵阴冷的目光。刀一般犀利的眼神向燕山王瞥去。除了自己的欲望,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的燕山王,只是坐在龙床上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着看戏。
“求你了,就收这一次吧。”
像被风吹动的柳树,像画水墨画的毛笔,孔吉娇嗔地摆弄着长生的衣袖,偎依在他的怀里。故意吹大的裙子后面使人联想到美女丰满圆润的臀部。
“啊,哎哟,哎哟。”
这时的孔吉则走向长生的背后,紧紧地抱着他,用手做起更淫荡的动作来,孔吉娇声娇气地说道:
“不愧是传闻中的您啊,好厉害。”
长生刺耳凄厉的叫着,随即又在黄色布料上面来回打滚,仿佛在挣扎。
“啊,哎哟。轻点,轻点!”
孔吉的手开始加速。燕山王的嘴从演出开始就没有闭上过,一直在那里开怀大笑。他怀里的绿水也跟着笑了起来。
“哎哟,哎哟。这么贵重的礼物……”
像落在花上的蝴蝶的翅膀一样,孔吉害羞的展开双肩诱惑长生。现在连胳膊也向上举起的长生,抖动了全身。
……
现在的燕山王笑的像连眼睛都睁不开似的。但是众臣们却被眼前的戏剧吓得不知所措。尤其是李俊仕,他紧张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
燕山王忽然意外地站了起来,摇晃着两臂,从龙床上下来。
众人一惊,慌忙下跪行礼。
“收下吧。”
模仿长生的声音,趴在地上的燕山王把自己头上的翼善冠放在他的前面。长生在看到燕山王走过来之后也慌忙的趴在地上,这时慢慢地抬起了头,向他投去惊诧的眼神。
“哈!”
燕山王突然张开大嘴笑了一声。看着他,长生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观察着翼善冠。
“嗯,让我看看……不要,我不喜欢这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一边说,长生的手上还不停地画出葫芦的形状,说道:
“如果形状是这样的,我还会考虑考虑。”
燕山王的脸上恢复了笑容。他也跟着比划着说道:
“这样的?”
他急忙地跑到一边去找来了酒瓶。看着他的举动,长生接受着燕山王的演戏,但脸上依然存在紧张和害怕的表情,丝毫不敢怠慢。
“您买这个吧!”
君王的体面不知丢在何处,竟然趴在小丑面前还笑得那么开心。
“哎,你这人。好好看,这个!这个!”
长生再一次用手画了画那个形状,燕山王好像明白了似的连续点头,一个健步跑到龙床上。
还在长生旁边趴着的孔吉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燕山王,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我拿来了,这个!”
他竟然抓着绿水的手腕跑到长生的前面。绿水板着脸气呼呼的喘息着,她那丰满的胸脯,还有在裙下面掩盖着的丰满的臀部,正是和刚才长生画的形状一模一样。
“就是这个!”
长生拍着手站起身来。这个时候,等待机会的六甲结结巴巴喊了起来。
“好,好啊!”
拿着小锣的长生走在前列敲了起来,拿着各种乐器的小丑们也开始兴奋地踩着节拍跳了起来,把燕山王围在了中心,燕山王竟然也置自己的身份于不顾,在一群小丑面前痛快地跳了起来。绿水也跟着他跳舞,想起以前在妓院时候的自己,心情也渐渐地好了起来。但是这种高兴也是一时的,燕山王看见孔吉敲着长鼓走向场中央的时候,随即跑到他面前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地跳起来。孔吉不禁张开红红的嘴唇向他微笑。仿佛被厚厚的雾气蒙住了一样,两个男人只顾着自己跳舞,身边的人无法走进两人所发出的雾气之中。被遗忘在一旁的绿水看到此情,双手抓起自己的裙摆,气呼呼地向座椅走去。
“来,大家尽情地玩。忘掉所有一切尽情的玩吧。”
喝的像一个软蛇一样来回摇晃的燕山王,走到了众臣面前拿着酒瓶连续给他们倒酒。到了李俊仕前面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仿佛清醒了一般,发光的眼神看着正高举酒杯的李俊仕,他的手正像在被台风袭击的树叶一样颤抖着。燕山王四下球视了一番。
“都怎么了?”
听到这句话,李俊仕吓得全身都开始颤抖起来。
“是不是良心发现了?啊?”
燕山王不知发现了什么,凶恶的眼神仿佛找到猎物的猛兽一般。他抬手一挥,长生明白其中的寓意,敲着小锣示意全部停下来,正尽兴跳舞的小丑们也全都跪在地上。燕山王摇摇晃晃地在众臣面前走来走去。
“谁啊?你吗?听说你家里面经常响起艺妓们的琴声。”
其中一个身材纤弱的大臣慌忙的张口否认。
“不是啊,殿下!”
“那么,是你?上次去平阳监察的时候,一起去的随从都超过100人?”
只对酒色感兴趣的燕山王开始翻旧账,所有大臣们慌张的跪下来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
“殿下,不是啊。”
终于来到了李俊仕前面,燕山王嘴角扬起一抹锐利的笑容。
“那么,是你?”
像被雷击中一样受到惊吓的李俊仕,手中的酒杯一个不小心便从手中滑落下来。
“混蛋……居然把皇帝赐的酒……”
燕山王弯着膝盖蹲在他的面前,凶暴的眼神怒视着李俊仕。
“殿下,我错了……”
“错了什么?听说你家连门卫都收贿赂。怎么?我倒的酒不好喝吗?”
燕山王一脸冷笑,看到他的笑里藏刀,仿佛披着羊皮的狼一样可怕,李俊仕浑身抖得更为厉害。
“饶恕我吧。从小开始在贫困的家庭里长大所以……”
话还没有说完,燕山王的脚已经向他飞了过去。
“你这个混蛋敢卖官爵?那么当时在给你官爵的时候,分文未收的我又算什么!”
喜欢骑马和放箭的燕山王用坚实有力的腿无情的踩踏着李俊仕。
“把钱拿出来,你这个死老鼠!快!拿出来!”
长生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心里开始惶惶不安起来。在龙床的旁边伺候燕山王的楚善也抬头注视着他。
“来人啊!割刑曹尚书的职,没收他的全部财产。还有,砍他的所有的手指头,让所有的大臣们好好反省反省!”
火气冲天的燕山王像酒鬼一样摇晃乱甩着龍袍袖子。承俊的枣儿色脸变得更为暗淡无光,看着气愤地抖着胡子的李极骏,向他使着眼色。但是燕山王却没察觉到众臣们私下交汇的眼神,像孩子一样笑着走到了小丑们趴着的地方。他特别来到刚刚抬起头又立刻低下头的孔吉身边,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燕山王的眼睛掠过他那纤细诱人的背部和腰部。用充满爱怜的语气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孔吉。”
两片薄薄的嘴唇说话时上下开合着,眉毛又细又长,就像夏天随风摇曳的柳枝,一双眼睛像夏夜晴空的星星那般晶莹剔透,宛如两潭秋水般清澈。燕山王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极为同情的表情调转身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