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姐是一个极其风趣的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她虽然蒙着面,可谈话间朗朗笑声仍能透过面纱,给对方亲切的感觉。大姐这个称呼不是白叫的,她是“飞刀门”所有弟兄的大姐。见到了她,小金才知道她做了“飞刀门”的新任帮主。
大姐与小金相对坐下,大姐吩咐手下送上酒来,请小金饮酒压惊。
大姐说:“听说随风大侠风流善饮,籍此机缘,才在牡丹坊结识了小妹。”
“在下妄称风流,不过一风尘浪子而已。”
大姐笑道:“大侠年轻洒脱,风流也是应该的。”
小金说:“岂敢。”
大姐寥寥数语,便使小金放松下来。
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除了自己和大姐再无他人,“飞刀门”的部属都在外面。他不清楚这是什么所在。他与小妹被“飞刀门”救下后,对方客气地表示要蒙上他的眼。他同意了,然后就骑在马上七绕八绕,到这里停下来。他猜测这应该是“飞刀门”的秘密据点。
他瞧着大姐的面纱和一晃一晃的斗笠,心痒痒的,很想揭开她的蒙面,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
对美丽的女人,小金通常有些好奇——他猜测大姐应该很美丽。
而且,她不正是“飞刀门”的新任帮主吗?他此次来不就是要对付她吗?
小金没忘记自己是金捕头,就算他在途中一度想放弃捕头的职责,离开小妹出走,可这会儿像一枚棋子,他回到了自己的该落的位置上。
他琢磨着,是否突然拔刀,把大姐拿下?擒贼先擒王,拿住大姐,门外的“飞刀门”徒众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可拿下大姐以后呢?他顿感后悔,不该与官府的弟兄们失去联系——从早晨起,他就再没留下过任何标记。估计刘捕头带着大狗、二马一批弟兄已经迷路了。
他觉得,只能先观望一下,伺机行事。
再说大姐十分热情,口口声声唤他随风大侠。小金这人吃软不吃硬,觉得多少有些不忍心对她动手。
他想,以一帮之主的精明,大姐应多少盘查一下他的来历,可大姐非但不疑,反而东拉西扯,直如大姐姐与小兄弟话家常。
如果不是在竹林见识过“飞刀门”凌厉的飞刀阵,小金恐怕无法把眼前的女人跟统率江湖的女魔头联系起来——
“小妹此次出走,让我寝食难安,”大姐把话题扯回,“她若有差池,我这新任帮主,如何对得起柳老帮主,怎么向帮里的弟兄们交代!”
“小妹年轻鲁莽,自然让大姐费心。”
“哦,你以为小妹如何?”
大姐隔着面纱,对着小金又嫣然笑道。小金微惊,这问话出乎他的意料!他踌躇地瞧瞧大姐,觉得她没什么恶意——
“小妹虽做事冲动,可她是重情之人。”
“大侠请畅所欲言。”大姐颔首赞许。
“小妹目盲,却很聪明。”小金沉吟说。
“说得好!”大姐拍手道。
小金有些糊涂,不明白大姐为何要扯到这话题上。
大姐收住掌,仿佛被触中了什么心事——
“小妹的聪明,别说明眼人,连我这大姐也赶不上……”大姐轻轻叹道。
“大姐自谦了。”小金笑言。
大姐却不随着他笑,叹口气道:
“我新任了帮主,大侠可知我最想办哪件事?”
“不知。”
“大侠是否喜欢小妹?”大姐直言相问,殷切之情,仿如自面纱后透出。
小金怔住了,“大姐说的是……”他欲言又止。
“孤男寡女,荒郊同行,情动于中,溢于言表。”
大姐被小金的窘状逗乐,又补了一句:“随风大侠莫明知故问!”
小金的脸红了。
他发觉大姐确实有魔力,他一向被公认是厚脸皮,从来没什么事能让他不好意思。
可大姐几句话,就弄得他面红耳赤——
“小妹天生丽质,在下自然喜欢。”
“果真?”大姐盯着问。
“是。”小金不好意思地点头。他觉得有一股暖意涌上心间,再直上头顶,在这样一位说话率直的大姐面前,面红耳赤,也没大关系。
大姐更显率直:“如此甚好。我来做主,把小妹许配给大侠!”
小金大吃一惊!
他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也太快了。
——在那一刻,小金会有点动心吗?他在心里,究竟愿意当随风大侠还是金捕头?
——大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小金踌躇道:“婚姻大事,望大姐从长计议!”
大姐话音显出不快:“小妹配不上大侠?”
小金不安地说:“小妹是名门之后,在下只是一个浪子。”
大姐说:“我看来看去,‘飞刀门’内的弟兄,无人能出大侠之右。”
“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大姐:“大侠洒脱不羁,竟拘泥于这些俗礼?”
小金语塞。
大姐道:“小妹父母亡故,我便替她主事,大侠若不弃,‘飞刀门’帮主也配得上做你的媒人。”
大姐谈笑风生间显出一股豪气。
但女帮主谈到婚嫁之事,却另有一种旖旎情致!
小金真的想看看她的模样。
他知道不能再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抱拳:“大姐盛情难却,在下答应了!”
大姐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侠痛快!”
她居然也出口成章。
她举杯邀小金饮。
小金顺从地一饮而尽。
饮毕,大姐像心情舒畅了许多——“柳老帮主生前最不放心小妹,”她说。
小金微笑。
大姐盈盈起身:“大侠应允此事,便是本门的恩人。”
她看上去快乐极了。
仿佛真的是一个卸掉了心事的姐姐。
她走出数步,转过身。
她说:“请受我一拜!”
小金想要劝阻,让她别行大礼。
可已经来不及了。
大姐笑吟吟的,浑身透着欣喜。
她说拜就拜。小金正要还礼,却不料——
一张大网凌空摄下,罩向小金!网迅速收紧,将小金裹了个严严实实!
(二)
大姐笑着,在那里开心地拍手。
“飞刀门”的弟兄呼啦啦涌进来十几个,把小金从网里捞出。
弟兄们带着绳索,动作麻利,飞快将小金一圈圈缠住,捆成了一根肉粽子。
小金叫道:“大姐为何抓我?”
他忽然收声——
看见了大姐面目。她取掉了斗笠和面纱,果然是个风趣、可爱、漂亮的女人——他还认识她!
——牡丹坊的鸨母!
小金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他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只明白中了埋伏,这是个可怕的圈套。
——谁是老鹰,谁是小鸡?
他愣愣地张开嘴。
谁都看得出,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姐自然也清楚。
所以她快乐地再拍手。
她好像在玩一套有趣的戏法,以捉弄小金为乐。
她越玩越开心——
很简单,在这间屋子里,小金是小鸡,她才是老鹰嘛!
于是,小金瞪着眼看见,另一只小鸡也垂头丧气,被五花大绑着从里屋押出来。
那个人就是我,刘捕头!
“兄弟,怎么是你?”他叫道。
“当然是我!”我横了他一眼。
“你——你——”
“你什么?”
“你不是在路上吗?”
“中埋伏了。”我没好气说。
“弟兄们呢,大狗、二马、葫芦、屎坨子……”
“都死了。”我无奈地说。
小金傻了——“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怒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我叫你别轻信小妹那个妖女!”
小金的表情很迷惑。
他实在不明白我们兄弟两人,怎么会落入埋伏。
大姐笑了。
“你们俩一个明、一个暗,带着官兵尾随小妹,妄想灭了我们‘飞刀门’。可没那么容易。”
小金与我面面相觑。
他满脸羞愧,把头低下去。
他确实无颜见我这个大哥。
大姐叹了口气:“玩了许久,小妹也该好了。”
大姐似乎还没有玩尽兴。
大姐拍拍手。
大姐表情既可爱也诡秘。
于是,小妹就从外面走进来。
小妹换掉男装,穿回轻盈的女裙,她身上挎着刀囊,连日苦战的血污也洗净了。
她脚步轻快得像一阵风。
她仍是那样清纯美丽。
甚至比原来更诱人——
她是“飞刀门”英姿飒爽的女侠。
她笑吟吟地走到大姐那儿,拿起酒壶往杯中倒酒。
酒线“哗哗”地注入酒杯。
小金怔怔地看,他觉得小妹有点儿不对劲——
是更加美丽、动人吗?
小妹把酒一气饮尽,然后转过来对着小金。
小金终于惊叫起来,带着醒悟、震惊——“你,你眼睛不盲?!”
(三)
小妹转睛一笑:“你看呢,随风大侠?”
她的黑瞳灵气飞动,顾盼妙然,其实根本不用小金多判断,从她刚才进屋取杯倒酒,一连串动作连贯自如,便能看出她非但不盲,而且眼明心亮手快。
一时间,小金如五雷震顶,表情迟钝,虽然半天来他受了数次刺激——“飞鹰营”追杀,“飞刀门”营救,大姐故意调戏再翻脸,发现大姐是牡丹坊里乔装的鸨母——可没有一种震惊比此刻的更大。
他瞪着眼睛,努力思索回忆。
小妹笑盈盈地看他,像猫看老鼠。
他一路蒙骗她,想借她找到“飞刀门”的巢穴。
如果她不是盲女,他和县衙弟兄布的圈套岂不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笑话?
究竟谁是老鼠,谁是猫——或者正像他刚才被大姐擒下时想的,谁是老鹰,谁是鸡?
当一个自以为是老鹰、灵猫的人,突然发现面前的小鸡、小白鼠变身成真正的老鹰和灵猫时,他的惊骇莫过于此吧!
大姐和小妹都在笑。
两个女人虽然不是姐妹,一个年长,一个年少,可笑得都甜美、默契!
“你到底是不是柳云飞的女儿?”小金嘶哑着嗓子问。
“不是。”小妹答得很痛快。
“柳云飞究竟有没有目盲的女儿?”
“有,可她不会武功,也不参预帮中之事,”小妹说,“我便乔装了她。”
“那一日在牡丹坊,你分明已识破我了?”
“你们两个捕头,一个假扮客人,一个突然巡察,暗中对眼色,以为我看不到?”小妹甜甜地笑道。
“嗯,两个都来意不善,想砸了我们牡丹坊招牌!”大姐也笑。
小金面如死灰。
他看看大姐,再看回小妹。
小金:“于是你才故意行刺,让我们拿下?”
小妹:“是。”
小金:“你不怕我们杀了你?”
小妹眼波流转:“你们相信我是柳帮主之女,怎么会杀我?”
小金:“你料定我们会劫狱?”
小妹摇头:“这么聪明的捕头,这么好的机会,怎能放弃不加利用呢?”
小金:“所以,‘飞刀门’还事先散布谣言,说柳云飞的女儿失踪?”
小妹:“天下哪有第二个盲女肯舍身复仇?这可是大侠你自己说的。”
小金:“一路上,你又接着编那套父女情深的谎话?”
小妹脸一沉:“你也一样,把自己说成个江湖上来无影去无踪,没人见过的随风大侠!”
小妹把飞刀从刀囊中取出。
三把飞刀,已经拭净,重新放着幽暗的光芒!
小妹:“你居然拿柳老帮主的遗物来取信于我,我正好用它杀官府狗贼!”
小金怔怔看着,突然道:“诺大的圈套,究竟为何而设?”
小妹淡淡说:“引出你们两个捕头。”
小金冷笑道:“为两个小小捕头,‘飞刀门’兴师动众,连新任帮主都不惜亲赴牡丹坊,不觉得太可笑吗?”
一个像蒙霜的严峻声音——“不!”
小金望过去——是大姐!
大姐的表情像换了一个人。
她缓缓道:“我新任帮主,对弟兄们立过誓,定要把杀害柳老帮主的凶手擒来,在此屋祭奠柳老帮主英灵!”
小金:“此地何处?”
大姐:“柳老帮主故居。”
小金转头看,才发现“飞刀门”徒众已把柳云飞的灵牌捧出。
他背脊梁上不由一阵发寒!
他转向大姐:“你怎能断定我们二人便是凶手?”
大姐冷笑道:“你们有胆子在城里吹嘘,到这儿便不敢认了。若不是凶手,哪里来的柳老帮主飞刀?”
小金苦笑了。
他知道辩也无用。
他清楚,大姐做了帮主,必须立威,必须杀人!
他不幸被选中做了替死鬼。
而诱捕的过程越郑重越煞有介事,才越能让“飞刀门”里徒众相信!
回想起来,双方的圈套都简单——他想追踪,而“飞刀门”想要诱捕。只不过“飞刀门”的圈套更胜一筹,大套子将小套子套进去了!
败就是败,败就是死——这点小金很明白,他赌输了,被“飞刀门”杀掉也没什么话好说,但他有一件事不甘心,不服气——
他跟了小妹三日。
他居然没看出来任何破绽!
他盯向小妹,缓缓道:“你怎么能装得如此像?”
小妹不说话。
她淡淡一笑,然后把手平伸,目光呆滞,佯装在摸索。
转瞬之间,她又恢复成一个盲女模样,楚楚可怜,令人禁不住想去搀扶她。
——但小金已经被捆成粽子,想伸手也伸不出。
——可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妹把手收回,眼波一转,盲态竟全然消失。转换之灵敏,尤显鬼魅!
小妹微笑:“我从小装什么,就像什么!”
小金朝小妹怒道:“你到底是谁?”
小妹淡淡道:“我就叫小妹,‘飞刀门’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妹!”
大姐抚掌笑道:“我说过,小妹比谁都聪明吧?!”
小金神色黯淡,无言以对。
他败得很惨!
大姐正色道:“处决这两个捕头!”
看大姐的表情,似乎戏弄够了,该办正经事了。她样子挺满足。
——于是“飞刀门”的弟兄们涌上,一批围住大粽子小金。
——另一批围向另一根大粽子,也就是我,刘捕头。
——许多雪亮的腰刀在我和小金眼前晃。
——“要杀便杀,晃什么晃?”小金怒道。
——“唉,兄弟,我早劝过你当心!你偏不听。”我苦涩地说道。
——小金不说话了,他眼睛盯着我,充满疑问。
——我们两个好兄弟,就这样诀别了吗?对此,我感到无奈、愁怅,然而一时间,我确实也不知能跟他说什么。
这时,门外有马蹄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一名“飞刀门”弟兄急匆匆下马跑进屋,冲大姐行礼,说:“禀告帮主,附近有官军移动,恐对本门不利。”
大姐听了不动声色。
她一扬手,说:“官军来了,我们撤便是了。”
她对小妹道:“你带两名弟兄,把他拉远砍了,别玷污了柳老帮主的屋子。”
她纤细有力的手指点向小金。
小妹点头,她取出一块黑布,上前蒙住小金的眼。
她动作很快,没跟小金对视。
她扯住小金身上的绳头,用力一拽,小金便踉踉跄跄,像个盲人似地跟着她出了门。
两名“飞刀门”弟兄跟在她身后。
其他人无语。
屋里很安静,“飞刀门”是江湖第一大帮派,无论办事或杀人都秩序井然。
大姐手一抖,也亮出一块黑布。
然后,她缓缓上来,盯着我的眼。
我没有表情,也不言语——
我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
“剩下的这个,”大姐冷冷地说,“本帮主要亲手解决!”
说罢她手一挥。
我顿时眼前一黑。
我也成了盲人!
在被绳子拽出屋子时,我能感到几只手在推攘,还有一只脚愤怒地踢了一下我屁股。在“飞刀门”弟兄们看来,我是凶手嘛。
——杀死柳云飞的凶手。
(四)
这是追踪计划的第三日,也是最后一日——计划已经终结。想要追捕“飞刀门”的小金反而落入了“飞刀门”的埋伏!
所以,同样是小金生命的最后一日!
再没有人跟着他了。
没有人像我一样,忠实地跟着偷窥,并在黑夜里跳出来提醒他。
我被蒙着眼,被“飞刀门”的徒众推搡着,大姐不说话,但我能感觉大姐冷冷的督促,她就走在我的身后。
说来很奇怪,我并不怕被处决。
虽说我和小金被“飞刀门”捉来,就是要被处死!
我慢慢地走着,一边玩味那些死囚临死前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在京师和县衙当捕头,都处决过死囚。有时候,上司会命令拿黑布罩着死囚的头,把他们像羊羔一样拉出去宰掉。据说这么处决能减轻死囚的痛苦,让他们临死时稀里糊涂,什么都看不见,谁也认不出,死后变成鬼魂也没法回来报仇。
我暗中叹了口气,发现蒙着眼是不好受,如果我还有机会做捕头,一定不能再蒙那些死囚的眼。谁都愿意多看一眼这个世界,谁都希望在死之前,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我很惊讶,因为死到临头,我偷窥的欲望仍很强烈!
我还想去盯着小金和小妹,看看小金的死,看看小妹如何一刀杀了他!
我跟了他俩一路,这个结局难道竟要错过?
我很想说话,向身旁的“飞刀门”徒众提醒些什么。可我刚一动弹,背上就挨了几下刀背,那些浑小子凶狠狠地叫我老实点,别动什么歪心思,乖乖受死。
大姐跟在身后,也不阻止。
我只好继续往前走,心里还惦记着小金——
风很大,小金被小妹押着,走在另一个方向。
早上的浓雾散了,天空仍很阴霾,云层低低地压下,有一种冬日即将袭来的萧瑟。
这一些,小金暂时都看不见,他眼上的黑布条系得很紧!
他手也被捆着。
他听到小妹停下,向共同押送的两名“飞刀门”属下吩咐着什么,让两人留下来等。那两人不敢违抗,唯诺着答应。
然后小妹一拽绳头,小金踉跄跟上。
她和他都不说话。
风呼呼地吹动长草。
小金跟她走上了绵延的草坡。
小妹低头走在前面,手中的绳子拖得很长,像已忘掉了后面的他。
小金缓缓跟着,偶尔仰头,让风吹着,享受着最后的寒冷!人如果要死了,会发现世间的一切——包括寒冷,都那么值得留恋。
起伏无尽的绿坡,两个小小的身影。
没有人知道,小妹为何把他拉这么远来处决。
她想把他带到哪里?
小金起初也不知道。
他察觉跟着小妹在下坡——
他猛然一怔,明白了!
他虽然看不见,可听到了前面“沙沙”的响,还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熟悉的气息。
迷离、醉人、酸楚,像海一样广阔的——
花香!
(五)
阴霾之下,花海依然灿烂。
无边无垠,似凄迷温柔的海,张开怀抱迎接着游子,让此地成为他的归宿。
他忍着鼻间的酸楚,慢慢地走入花海。
他任花枝轻拂着自己反绑的双手,像回应它们的招呼。
它们也就要凋谢了,待秋风一扫,待冬雪一来!
它们将不再有生命,枯枝会被雪花静静覆盖。
它们重新绽放,要等到来年。
人若想重生,也只有等到来世。
可无论来年来世,都与今生此时无关,所以最后的灿烂,总附着了一种凄美悲凉。
小金断定,这就是他和小妹途中走过的花海。在这里他俩曾经有血战,也曾经有缠绵。在这里,她抚摸过他的脸,他也为她心动——不可能有第二片相似的花海!
可花依旧,人已非!
他没有想到“飞刀门”的据点就隐藏在花海旁边,他和小妹绕了一圈,又经历过另一场苦战,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他已经是落网的金捕头了!
他被指认作杀死了“飞刀门”前任帮主的凶手。
而她仍是小妹,但此小妹已非彼小妹。
她眼睛不盲。
相反他才像个盲人。
他还是个傻瓜,连小妹在反诱他都看不出。
人非人,花非花,谁骗谁——
小金叹了口气,停下。
小妹拿刀鞘一拍他的膝弯。
他腿一酸,便不由自主跪下。
他跪在瑟瑟灿烂的花海中。
他像茫茫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一个孤岛。
舟将沉,岛将灭。
他不说话,感觉到了刀的寒意。
刀在小妹手中,尚未出鞘。
小妹盯着刀,也不说话。
风停息,花凝固,良久——
小金轻轻说:“谢谢!”
“谢什么?”小妹脱口道。
“你让我死在这儿。”小金低声说。
回答小金的只有一片寂静。小妹沉默了,风低低地又起,花海沙沙地呜咽——
“途中,我本想救你一命,可你自己找死……”小妹淡淡说。
小金想了想,他明白了——小妹在山神庙弃他而去,是在破坏“飞刀门”诱捕他的计划!
她胆子真大——难道她不知道“飞刀门”的计划煞费苦心,连大姐都亲赴牡丹坊——这计划对于大姐坐稳帮主位置至关重要。
难怪她曾问他,对她是不是真心——若真心又如何呢?小金没有再想下去。他忽然想起,他当时也曾想中止官府这边的计划。
他们俩殊途同归,都要破坏些什么,都想要成就些什么……
他是在竹林里找回了她。
他心里一阵苦涩——若当时没有找到她呢?
他不愿意继续设想这种可能性。
“是风,把你又带回来。”
小妹苦涩地说,仿佛知道他心里正想着什么。
小金不说话。
他只摇了摇头。这动作那么轻微,好像微风吹面而过。
小妹低低感慨:“江湖与官府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果你赢了,‘飞刀门’要死许多兄弟,你也不会放过我。”
小金沉默。
小妹说:“跪在这里受死的,也许是我。”
小金身体一震。
他知道小妹说的是事实。
小金道:“你说得不错。”
小妹低头看着他。
小金说:“我若赢了,一样不会放过你。”
小妹黯然。
“我自幼在‘飞刀门’长大,‘飞刀门’交给我的任何事,我都会照办。”
小金听着。
小妹道:“途中我已错了一次,这次不能再错。”
小金:“好。”
小妹:“你现在有无悔意?”
小妹的意思已很清楚,她必须杀他!可她攥着手中的刀,却仍在等待。
小金苦笑说:“我只后悔一件事。”
小妹问:“什么?”
小金低声道:“官府的弟兄们追得实在太紧了,我们本该多走几日……”
小妹明白了。
她的眼神中有回忆,朦胧中也带上了一缕柔和。
小金说:“有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随风。”
小妹默默地听。
“过着风一般的日子,无拘无束,飘在江湖……”
小妹心情复杂,无语以对。
风慢慢地吹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小金临死前说出了他的梦想!
两个人,仿佛都陷入那种逝去的感觉。
但小金同时在等待着小妹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小妹突然也道:“谢谢!”
小金:“为何?”
小妹抬眼望着凄迷灿烂的花海——
“我在‘飞刀门’里,身经百战间昭华飞逝,虽说爱花,却从没有人像你一样给我送上一大捧花来!”
小金不答。
小妹慢慢道:“杀人之前,我也从未说过这么多话!我真的不知道,今日做得是对是错?”
小妹无声地握紧刀。
小金将脖颈一伸,倔强地准备受死。
风起,花扬。
无数花瓣像赤色的雪花旋转。
花瓣脱离花枝,意味着死亡和枯萎,这是它们生命最后的光华!
刀光一闪,从赤色的花的雪暴之中现出的薄薄锋刃,挥向小金——
(六)
我突然感觉到寒冷。
冬天难道已到?怎么会冷成这样?我整个人都在战栗!
我的血液仿佛在凝结,我忍受着一种残酷的折磨——不是冷。而像被毒蛇噬咬,使血管里的血都变成了毒液。
人的身上流淌着毒液——非常不好受!
那人将疯狂,将嚎叫,恨不得抓住另一个人来,也狠狠地咬上对方一口!
噢,我就是一条阴郁的蛇!
噢,我就是一把恶毒的刀!
蛇被缚住,刀在鞘中——我想要拼命地扭动,挣脱开来,朝小金和小妹那边飞跑过去,然后像我习惯的一样,蹲在草丛里,颤抖着窥看。
你能够想像一条蛇甘心被缚死吗?
你难道相信一把刀会安然长归于鞘中吗?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而我的灵魂已经出窍!
又一阵冷风激来,让我打个寒战。
我忽然意识到——就剩下我和大姐了。刚才在一处路口,大姐冷冷地嘱咐,说要亲手杀了我!她把手下的弟兄都留在了后头。
我记起自己是刘捕头。
刘捕头不乱拔刀,也不乱说乱动。
所以,我虽然非常难受,非常想动,非常想逃,可我还是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那些绳子仍紧紧地缠着我。
大姐在背后拔刀了。
刀声响亮!
大姐的刀朝我劈来!
刀风凌厉!
可是,就在那刺骨的刀风袭来时,我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方向,另一处所在——小妹会不会朝小金拔刀?果真如此,那一刀会不会真的劈向小金?我全身冰凉,手脚发麻,被痛苦噬咬着,心里充满了一种毁灭的欲望。我只想夺路狂奔。我喉咙里有一声野狼般的嗥叫被压抑着。
在我出神之际,大姐手中的那一刀已经落下——
动作真快。
我仍呆呆地站着,听任身上手上的绳索一截截地散落。
我活动一下胳膊,取掉了黑布,慢慢地转身,面上没有表情。
我看见大姐笑咪咪的俏脸。
她很开心,说:“兄弟,你辛苦啦!”
我木然应道:“大姐辛苦。”
她说:“这一回,你可为‘飞刀门’立了大功!”
我草草行了个礼:“是。属下参见帮主。”
抬头见了大姐的笑容。就算是一座冰山,这一刻也会被她的笑和热情融化的——但我没有!
大姐说:“干得漂亮!”
我说:“哪里……”
大姐看出了些什么,问:“怎么了,兄弟,你心里不痛快?”
我的脸仍然像一座冰墓,我的心比染黑的寒冰更阴郁可怕。
——是啊,我为什么不痛快?
——我不仅不痛快,而且愤怒令我的全身就像快要爆炸了。
——让我这就告诉你们为什么,在我真的炸裂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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