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十四。
牡丹坊,漆黑一片。
八月十五前一夜,本来是妓院张灯结彩大宴宾客的好时辰,羁留客旅、归家无望的商人们,很愿意来此拥香揽玉,在笙歌美酒中,忘掉天涯断肠的缕缕乡愁。
假如有一名客人那晚到了牡丹坊,在临死之前,他脑海里大概会掠过如下场景:
——言笑晏晏,鸨母迎在门口热情召唤。
——龟奴们捧出桂花美酒,门帘后妓女们的环佩轻响。
——几案上摆满佳肴果品,糕点、兰瓜、玉柚、西域的玛瑙夜光杯。
——水袖轻拂,灯影中妓女盈盈起舞。琵琶声脆,箫乐妙曼,乐工们挂满微笑,也竭力让客人们一欢。
酒过数巡,乐到酣处,猛然间马蹄声骤,地动山摇。
来马虽然只是十余匹,可却似一道风暴,犹如百匹、千匹!
门“轰”地被撞开,几道黑影撞入,席间一片惊炸尖叫。
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撕裂声来自窗外和撞开的门外。
灯笼烛火悉数被扑灭!
——死寂!
然后……
对这名客人来说,没有然后了……因为他的胸膛已经被撕裂!
寂静只持续了片刻。
……
然后——“扑”地一声,一枝火折子被擦亮!
每双随光亮睁开的眼睛,都被屋里瞬间呈现的惨状所震撼:
所有的妓女、龟奴、鸨母、客人均已是开肠破肚或肝脑涂地!每具尸体都被数枝漆黑的短标枪钉在地上!
那标枪,熟铁铸造,打磨锋利,带着一绺黑缨。
简直不敢想像,需要何等的膂力,才能将它掷入人的体内?
何况不止一枝,屋子里密密麻麻,像刺猬般插了近百枝。连灯笼、烛台、盘盏无一不被剖成两半。
如果凑近看,可以发现标枪上铸有浑黑的徽记:一只狰狞的黑鹰。
但旁人不会看到——因为不相干的人全都死了!
屋里只有三个活人:
两个黑衣人,提着单刀,像雕塑般凝固着。
其中一个咬牙拄刀,大腿被标枪穿透,人在低沉喘息。
另一个则颤抖着捏住火折,朝屋中望去——
几案旁,端坐着一位灰袍老者,赤着手,胸膛处鲜血凝结,显然是重伤多时。在老者身前,有两名黑衣部下正跪着,怒目瞪圆。细看两人均身中数枪,不屈而死。显然刚才为老者挡住了风暴般的袭击!
——四个黑衣人,簇拥着老者刚刚逃到此地,屋外疯狂的袭击便紧接而至。
他们是谁?究竟什么样的对手要如此舍命追杀?
“帮主,你老人家可安好?”那名拿火折子的部属颤声问道。
老者冷笑一声:“把灯点上!”
“帮主,不妥。”另一名部属紧张地劝道。
“嘿,八月十四,月圆前夜,飞鹰营的龟孙子想取老夫的性命,咱们便在此迎战!”
老者不动声色,他对满屋的血泊视若无睹。
仿佛血腥味愈浓,他身上的豪气愈盛。
“拿酒来!”他低喝一声。
(二)
灯点燃了,精致的灯盏虽然被剖为两半,但灯油还剩,灯芯仍残。
灯火摇曳,估计能支撑片刻吧,但片刻已够。
从进门、被袭到死里逃生,不也就顷刻之间,快得如眨了眨眼吗?
所以,残灯足矣。
酒也倒上了,在狼藉的尸首堆中,居然捡出了一只完好的夜光杯,它落在一名脑浆白花花淌出的妓女怀里。还有名死去的龟奴抱着一缶葡萄酒,缶虽碎,可缶底的酒倘能饮。
于是,一杯葡萄美酒,殷红荡漾——简直像变出的魔术!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是大唐诗人王翰的名作《凉州词》,诗意苍凉。
人生难求一醉,笑看沙场生死!
几案上酒红,四周的鲜血也红。
老者凝视着酒杯,却没举杯一饮。
老者伤势极重,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名黑衣部属横着单刀,守在帮主左右。
那枝标枪仍插在其中一人的大腿上。两人怒目朝外,也不去饮酒。
不需饮酒,他们已有酒意!
对壮士来说,酒能催胆。恶向胆边生,便能生出无穷杀意,以一敌十!
可他俩本来就是死士,甫然遭袭,同门弟兄的死,早已使他俩悲愤填膺,怀有必死之心。
所以,不需饮酒,他俩已满身酒意、杀意、死意!
——主仆三人,还能够活下去吗?
——答案是:不可能。
——死亡将会来得飞快,正如几案上的那盏残灯,油枯灯灭。
——临死之前,他们在想什么?尤其那老者,他显然是一名威名赫赫的人物。威名赫赫如他,总不会像屋里那些嫖客一样死得浑浑噩噩,死而不知其所以然吧?
老者很冷静,他胸口的血在不停地往外渗。
他盯着那只酒杯。
他已经注意到,酒杯被震开了一道不引人注意的细纹。
裂纹虽细,浓稠的酒汁同样在悄悄往外渗。
他知道自己的组织,自己的计划也有这么一道缝——
十天之前,他率领手下的“飞云十八骑”决定潜回故乡,看望自己的女儿。
女儿自幼双目失明,是他在世上的惟一牵挂。
他一向行踪诡秘,四处云游,统率巡视着庞大的地下组织。
他的组织与官府为敌,历年来被官府追捕通缉。
他们从来抓不住他,因为他势力之庞大严密,绝不在层层官府机制之下。
但,八月十四——他必须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回,佳节思亲,这是他心底惟一的一条缝!
即便如此,组织中知道他具体行程的人也极少,何况他夜行昼伏。
他遭遇了两波攻击——
第一波,在路上,鬼头大刀与鬼形铁盾陡然袭击,一组一组的攻击手前赴后继,如鬼魅般四面杀来。他顿时认出,这是州府训练的最精锐的“八队”!
“八队”,顾名思义,每队两人,一共八队。“八队”虽训练有百余人,可每次只派十六人,不需第九队,向来攻无不克。
“飞云十八骑”虽浴血死战全歼“八队”,可自身也折损过半。
残部们护着他,拚命奔入县城,想在牡丹坊赢得喘息。他们当夜的落足点本来就计划在牡丹坊。
可当漆黑标枪接踵呼啸而入时,他明白彻底落入埋伏了。
这是比“八队”更凶残的伏兵,来自京城禁军的“飞鹰营”!
“八队”擅长地战,“飞鹰营”擅长空袭。
据说被“飞鹰营”围住,没有人能生还!
此地距州府八十里,距京师数百里,两支精锐竟能提前在此设伏,难道不正说明自己的组织中出了道可怕的裂缝吗?
老者很愤怒。
也很冷静。
他明白自己多半难逃此劫!
可他必须命令自己,要在须臾之间找出那道裂缝所在!
——他找得出来吗?
——我可以告诉你们,他居然找到了。
——你们也许会问,我怎么知道他找到了?怎么知道他当时的心机?
——我一会儿再告诉你们……
——先提醒一句,不要忘了我的身份:捕头!
——捕头是做什么的?除了巡街,缉拿小偷小摸,称职的捕头应该懂得阅读案卷。在县衙里,历任县太爷遗留下来了厚厚的堆积如山的案卷,我曾经花很长时间钻研过它们。我肯定是该县有史以来最用功的捕头。请记住三十年前县捕房里秉烛夜读而脸色腊黄的刘捕头吧!
——所有的案卷都可归纳为三个字:“飞刀门”!
——案卷记载,“飞刀门”在该县发迹,然后如星星之火,蔓延全国,终成大唐从未有过的地下组织。十余年间,无论官府怎样拼力搜捕,竟无法将其剿灭!
——阅读案卷弥久,我愈来愈了解它的历史,往往恍然神驰,忘了自己是捕头,而把自己想像成另一个人。
——因为,不了解对手,就无法击溃对手!
——因为,所有关于“飞刀门”案卷又可再简化为三个字,它的帮主:柳云飞!
(三)
屋外房顶,“飞鹰营”新一轮的攻击已经发动。
距屋内油灯点燃,过去了也就喘两三口气的时间。
两名护卫着帮主的部属,紧张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两名部属,一名叫云十三,一名叫云十四。“飞云十八骑”中人能够被帮主赐姓为云,是莫大的荣幸,其忠诚悍勇在众多门徒中自然万里挑一!
“飞云十八骑”已经折损过半。
刚才进入牡丹坊,残余的十八骑立即分为两拨,一拨护帮主进屋,一拨到院中抢占各处要地,但“飞鹰营”早已埋伏,所以还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此刻,院中的弟兄们正在朝屋顶抢攻,试图逐走“飞鹰营”。
云十三和云十四面目涨得通红,听着屋顶的利器呼啸声:两种锐利之物在互射。
不断有尸体“啪啪”摔落下来,像折翼的鸟。
云十三和云十四脸色阴晴不定,显然对房顶激烈的战况判断不清。
他俩除了手握单刀,腰间还各挎一只鹿皮小囊。
囊中有刀。
飞刀。
“飞刀门”的标志之物。
屋顶的呼啸,便是“十八骑”的飞刀与“飞鹰营”的标枪在互射!
飞刀的声势渐渐弱了……
云十三和云十四脸上悲愤交加。
从始至终,那老者——帮主柳云飞却正襟危坐,似在沉吟,听任胸口的鲜血一点点往外渗!
云十三终于按捺不住,朝帮主磕了个头。
云十三:“帮主,我先去一步。”
说罢,云十三怒吼一声,一手提刀,一手攥着刀囊腾身跃出窗口,蹈死地而去!
云十四目送着兄弟去送死,眶眦欲裂,热泪长流。
沈默的老者柳云飞也眼中一热。
可这时候,柳云飞却做了件奇怪的事:
他缓缓伸指,蘸取了杯中的葡萄稠酒,在几案上疾书起来:
“海客谈瀛洲。
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
云霓明灭或可睹……”
——没有人知道,柳云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什么书写这首诗。
——但稍通文墨者都知道,这是大唐诗人李白的杰作《梦游天姥吟留别》。
——大唐隆盛时,诗坛豪杰如星辰灿烂,李白正是其中执牛耳者,豪放洒脱,蔑视权贵,无人能出其右。
——传说“飞刀门”帮主柳云飞便是从李白诗中悟出豪放刀意,创立“飞刀门”的。
——这首诗的最末两句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可从屋顶鏖战的情形看,柳云飞显然已不可能把诗写完。
屋顶的飞刀声逐渐稀疏,残余的“飞云十八骑”战死殆尽。
“啪”的一声,一具尸体重重摔落。
屋内的云十四脸色一变,他听出来死者正是云十三!
窗外陆续有短标枪凶狠射入。
云十四腿上插着一根标抢,疯狂舞动单刀,作困兽之斗,把射入的标枪纷纷斩落。
柳云飞神情落寞悲怆,仍挥指蘸酒疾书,酒迹淋漓似血!
“……
脚着谢公屐,
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
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
迷花倚石忽已暝……”
——几案上的半盏灯油将流尽,灯芯摇晃欲灭,柳云飞神游物外时,是否也回顾着他豪放的幻灭的一生?
——他年轻时,也曾像前辈诗豪李白一般,纵情名山大川,结交侠士,修习刀法剑术。
——他曾经梦想科举高中,光耀门庭,可大唐代代皇帝昏庸,当年如李白者都抑郁失意,更何况他……
——他到了四十岁,才娶了娇妻。可婚后一年,他就被恶宦逼陷远走,等他数月后返乡,才发现娇妻竟被县官奸淫,羞愤自缢,给他留下一个双目失明的苦命幼女。
——他一怒之下,杀了县官,弃笔从戎,加入当地的一个小帮会。以他的文才武功,迅速取代了前任帮主,并在十余年间,将帮会改称为“飞刀门”,扩张为江湖第一大门派。
——他杀人如麻,冷血无情,虽然被诛者多是贪官巨豪,但他的名字已足以使任何人闻之色变!
——这一切并不是秘密,在官府的案卷中都有记载。
——然而,今夜,这些都将被终结吗?
灯芯摇曳,似难以支撑的残躯……
明灭的光影中,云十四身上连中数枪,慢慢跪倒而死。
死时,云十四还兀自挡在帮主跟前,怒视窗外。
柳云飞书写的手指也变慢。
他像在留恋着什么……
是留恋诗中的勃勃生趣,还是留恋他的显赫帮会?是留恋他的目盲女儿,还是他的秘密情人?
他掌握着太多秘密。情人,也是他的秘密之一……
忽然,窗外黑夜中如狂风劲扫般,响过一阵尖锐呼啸。是飞刀之声!
柳云飞手指停住。
他盯着写到一半的诗,表情无喜无悲。
那是一种枯槁的默然。
片刻的寂静。然后,屋顶“啪啪啪”地落下几具尸体,夹杂着铁标枪脱手的叮当声。
“飞鹰营”的这批伏兵竟瞬间被歼!
紧接着,一个青衫汉子蒙着面,缓缓进来,步态洒脱不羁。
柳云飞不看,只默默盯着几案。
青衫汉子不看他,也望向几案。
蒙面中的眼睛,异常锐利,一下辨出写至半途的诗句:
“列缺霹雳,
丘峦崩摧。
洞天石扇,
訇然中开……”
青衫汉子诡秘一笑,替柳云飞念出了接下来未写出的几句。
柳云飞仍不抬头。
灯芯一颓,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四)
“你来了。”柳云飞淡淡地说。
窗外,八月十四的月光照耀进来,落到两个人身上,一个青布蒙面,一个满胸血污。
他俩的四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突兀的短标枪,是血腥屠杀后的现场。
月光虽然皎洁,却有一种隐隐悲怆,只差一夜,它圆而未圆。有许多生命停止在这一夜,永远不能抵达团圆。
青衫汉子不说话。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柳云飞又说。
“是,我想来看看。”青衫汉子答道。
“你看到了什么?”柳云飞说。
“诗。”
“你明白我为什么写它?”
“明白。”
“所以,你想来擦掉?”
“是的。”
——假如有人在一旁暗中窥听,会觉得他俩的对话完全没头没脑。
——这青衫汉子跟柳云飞究竟是什么关系?
——幸好,对话并没有完。
“随风大侠与老夫诗酒相交,此事人人皆知。”柳云飞说。
“正是。”
“可除了我,天下人没有谁知道你的真面目。”
“是的。”
“我留下此诗,便是暗示害我者,随风大侠也,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随风也觉得奇怪。”
“也许你一疑惑,”柳云飞冷笑道,“把此诗留给外人一睹也不一定。”
“帮主行事高深莫测,我的确不明白。”随风道。
柳云飞甫一发笑,胸口的鲜血便源源涌出,在月光中森冷无比。
——这段对话,会令旁听者愈发困惑重重。
——青衫汉子的身份是随风大侠,与柳云飞平辈相交,可他为何竟是谋害柳云飞的凶手?
“老夫若没猜错的话,此事只有两人参与,”柳云飞叹道,“你,和她!”
随风不说话,似乎默认。
“你们两个背叛我,也在情理之中。”柳云飞再叹道。
“我为帮主忍辱负重多年,而今确实对帮主心寒了。”随风说。
“哦,你为何不再忍一忍?”
“这些年,我为帮主杀人无数,每多杀一人,便更明白一分——帮主不过是把我当作一把刀使。”随风黯然道。
柳云飞沉默。
“她和你出卖消息,精心设伏,要老夫今夜赴死?”柳云飞又道。
“是。”随风答。
“‘飞鹰营’主力精锐悉数埋伏在城东,”随风小心补充,“他们片刻即到,帮主纵有通天神功,也难突重围了。”
“可你还是为自己留下了一点时间。”柳云飞语气骤紧。
随风一怔,问:“什么意思?”
“你有意让‘飞鹰营’主力来迟一步,想借此空隙,见老夫最后一面?”
随风不语。
“你跟五年前一样,仍掂记着老夫的飞刀绝技。”
“不错。可这三年来,我渐渐明白,人生之中有比刀法更可贵之事,所以,今夜帮主传也罢,不传也罢,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很好,花非花,飞刀杀!”柳云飞道,“当年老夫在一片花丛中练刀,目睹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悟出了这招绝技‘飞刀杀’!”
随风的眼中露出期待。
“你不怕老夫使出这招,杀了你?”柳云飞带着嘲笑道。
“帮主身患重病,一年前已无法出刀了。”随风试探着说道。
“呵,这秘密想必也是她告诉你。”柳云飞苦笑。
随风不说话。
“‘飞刀杀’的刀诀在我女儿处,”柳云飞缓缓道,“可我叮嘱过,她喜欢哪个男人,方可传他!”
随风目光闪动,似在记诵。
可这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带着一种恐惧!那像是兔子碰到了蛇蝎,或者猎手发现了猎物复活!
因为,在柳云飞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个鹿皮囊!
柳云飞手一翻,三柄飞刀已扣在掌中。
刀身弯成奇异的弧形,古朴寒冷!
刀一入掌,衰老重伤的柳云飞竟又变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老狮子!
随风身形畏缩,被刀意笼罩。
“你刚才的飞刀已使得不错,”柳云飞盯着随风,缓缓道,“可你别忘了,刀有两刃,既能伤人,也能杀己!”
随风不敢进退,僵在原地。
窗外,有三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是“飞鹰营”苏醒的伏兵。
柳云飞突然出手,三道寒光,从他掌中夺魄而出!
像白练,像月光倾泻。
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因为根本不知道该追踪、躲避哪一道。
随风只好不躲,绝望地闭上眼,喊了声:“飞刀杀!”
岂料,那三道光从他脸颊掠过,窜出了窗外。
“嚓”、“嚓”、“嚓”三声轻响,切断了三名刚刚站起的伏兵的咽喉。
刀光不停,旋转着飞回屋子。
柳云飞抬起手,三把刀像飞回的鸽子“啪”“啪”“啪”闪电般落入掌心!
与此同时,柳云飞低吼一声,胸口伤创迸开,无数点鲜红的血花像烈焰般喷出,在静谧的月光下交织成一幅奇异可怖的死亡图景。
他凝聚了最后一口气,放出“飞刀杀”!
刀诡异,人也诡异。
随风命悬一线,刀下逃生!
若有人旁观,旁观者一定和心有余悸的随风大侠一样,满怀疑惑——柳云飞临死之前,既然能手刃三敌,为何不杀了随风,而放过了他呢?
(五)
我得承认,以上这段讲述,对我来说是极其困难的。
三十年过去了,我仍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其中充满了太多的阴谋、诡秘、血腥和死里逃生。
当时我离“飞刀门”帮主柳云飞数尺之遥,直到他怒吼气绝,我的朴刀都不敢向他挥出,事后我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汗。
但我是刘捕头。一名好捕头不仅要沉得住气,还要善于整理归纳自己的观察所得,因为捕头不是独行侠、不是逾墙盗,对看到的事情不能撒手不管,置于脑后。一名捕头得向上司或同僚清晰准确地汇报交代,这才叫忠于职守,才叫好捕头。
以下是我作为刘捕头的祥尽交待:
——事发当天,我隐隐觉得情况有异,因为县太爷含糊其辞地说,让我晚上别派弟兄们巡街,尤其是城东和牡丹坊一带。后来我得知,这是“飞鹰营”和“八队”的意思,两支官府精锐秘密开入县城已两日,知道此事的只有县太爷和我。
——我明白晚上可能和“飞刀门”动手,“飞鹰营”和“八队”却瞧不上我们这些县城捕快,不让我们插手。我心生不快,傍晚便悄悄潜入牡丹坊。我是单身汉,无牵无挂,别人管不着我。
——这样,重伤的柳云飞和部下闯入牡丹坊时,我就在现场。“飞鹰营”陡然发动袭击时,我也亲眼目睹。我只是没想到,“飞鹰营”会如此残暴,为剿灭柳云飞不惜血洗无辜,将一干客人和妓院众人悉数屠戮。我有武功,躲过了这一劫,并手握朴刀,缩到了屋角。
——随风大侠干掉屋顶的“飞鹰营”,进来找柳云飞索要刀诀时,我大致听得明白:随风出卖了柳云飞,将柳云飞的行踪泄露给“飞鹰营”。
——回县衙后,我查阅档案,在柳云飞亲朋好友一卷中记载道:随风大侠,与柳云飞乃忘年之交,酷爱李白诗作。据称来无影,去无踪,除柳云飞外无人见过他真面目。他刀法惊人,谣传他曾为柳云飞惩处过数十名叛徒。
——但随风为何背叛柳云飞?其中奥妙,就决非我一个普通捕头所能明白了。
——总之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实难揣度。
——不管怎么说,柳云飞死了,这可是耸动朝廷及江湖的大事!
我还记得,那一晚随风纵身从窗口消失后,我从藏身的角落战战兢兢地出来,背上的布衫贴着肉,冷汗湿淋淋地像做了恶梦一样!
我两次死里逃生。
“飞鹰营”在屋顶大开杀戒时是一次。
在柳云飞身侧,没有被他发觉又是一次。
若被他看到,将“飞刀杀”朝我使出,我还能有命吗?
做一个克尽职守的捕头,真是不容易啊!
借助月光,我望着柳云飞地上的尸身,脑子里还回荡着眩目惊心的三道闪电。我自恃刀法不错,主动申调来此地,就为了见识“飞刀门”的刀法。可柳云飞的“飞刀杀”绝技,我连看都看不清!
它被使出时,白光茫茫一片,就像水雾,就像鬼魅。我自称“抽刀断水”,我从何断起?
这么一想,我脊背上的冷汗便更添一层。
我目光往下,看到几案上殷红的酒迹诗句已经被擦掉了。
我目光再往下,盯住柳云飞的双手,他手中有鹿皮刀囊和三把弧形飞刀!
我心怦怦地跳,悄悄上前,取下了刀囊和飞刀。
刀铸虎形花纹,有一股冷腥,一股肃杀威严。
仿佛在提醒我人生的危险与恐怖。
我轻轻抚摸着刀,带着敬意和畏惧。
——然而我怎么能想到,仅一个多月后,这三把刀中的一把,将撕烂我皮肉,深深地扎入我胸口,那种钻入骨髓的痛感,使我在三十年后重新回顾这段往事时,仍痛不欲生!
猛然,屋外有急促的脚步声!
我一惊,记起“飞鹰营”的精锐会赶来增援,一想到“飞鹰营”那滥杀无辜的凶残劲头,我头皮发麻,恨不得拔脚快溜。
然而门已经被撞开——
是一张单纯、焦急,却又令人望去颇感温暖的脸!
“啊,大哥,你果然在这儿!”
小金嚷嚷道。
后来我知道,小金和弟兄们喝着酒,一听说城中出事,就担心我给卷进去——他知道我可是个尽职尽力偏执得很的好捕头。
于是他一脚踢开酒桌,提着朴刀往牡丹坊奔来。
他才不怕什么“飞刀门”,也不管有没有“飞鹰营”!
他只关心我的安危,因为我是他的兄弟!
当时,他那亮晶晶的眼睛与满头的汗水,诚挚的神情,真令我感动!
又一阵脚步声,小金后面出现几张面孔,是大狗、二马、葫芦和屎坨子,都气喘吁吁,一脸的关切。
“哦,弟兄们,我没事,没事……”
不知为何,我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的确,经历了一晚的血腥、恐怖与惊栗后,再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一切更让人感到温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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