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地行进了一段时间以后,队员们遇到了蜿蜒于山峰下半部的冰川。它看上去极像是放大了的、夏天融化在地上的冰激凌。然而最危险的并不是冰川陡然坠落的裂缝,而是被冰川覆盖住的,地层上的各种隆起、斜坡,甚至深谷。没有人知道脚下是什么,也没有人能预知自己走的路是否正确。
对讲机里传来格尔的声音。
“小心脚下,”他说,“如果听见断裂的声音就从左边绕过去。”
林布虚弱地喘着气,她抬头看着眼前的景象。冰川此刻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座支离破碎的幻梦般的迷宫。稀薄的空气清晰透明,鲜亮无比,看上去,遥远的山峰仿佛也触手可及。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忘记了恐惧与疲惫,尽管她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回头看见刚刚远离的C1营地,一大片倾斜的雪地在阳光中闪耀着如铝合金般的光芒。如此之近,又是如此之远。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昨天的头疼更加严重了,眼睛、大脑都被灼热的感觉折磨着,她突然想,我再也回不去了。这个想法把她吓了一跳。随即又赶快对自己说,不能这么想。她强忍着各种高山反应,但她前方的David却明显感到绳索被拉紧了。
“怎么回事?”David在对讲机里说,“你们后面几个怎么那么慢?这样我们天黑也到不了顶峰。”
林布想说句抱歉,但是一张开嘴,就感到浑身无力,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刘简艰难地喘着气,“你……有没有一点……同情……心,我们……”
“别吵,现在我们在冰川上!”格尔的声音倒是十分清晰,“注意力都放在脚下!”
林布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停下来休息了一下。这让她清醒了一些,于是加快了速度,继续向前。
锥形峰顶隐隐呈现在飘浮的云雾中。格尔已经看见了前方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地方,那是一个斜坡,是冰川的终点。
“大家加快速度,我们很快就要走出冰川了!”他说。
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在这样的冰川上行走,让他们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履薄冰”。幸好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但是娄天亮却在格尔身后看到,那一层厚厚的冰雪正覆盖在页岩上。表面看来,这似乎是一层平地,但是实际上,却是非常不稳定的地形,要越过这种地形需要高度的注意力。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在页岩下方,有一条狭窄的小路。
十多分钟后,格尔爬过了冰川,并且停了下来,向四处张望着。接着,他走到一个稍平缓的斜坡前,拿出雪铲,开始挖洞。
娄天亮不知道格尔究竟要干些什么。他也爬过了冰川,坐在斜坡上休息。等到周周最后一个爬过冰川的时候,格尔也停了下来。
他对大家说:“前面一段路尤其不好走,需要极好的体力才行,否则一旦发生什么状况,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危险。”他看着刘简和林布,“你们就在这个雪洞里休息吧,足够两个人容身。等我们下来的时候,再接应你们。”
林布点点头,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可能上山了。刘简尽管想拒绝,但她的身体状况比林布还差,于是也同意了。
David解开与林布连接的绳索,和云鹏连在一起。云鹏嘱咐了林布几句,就和大家一道出发了。他们的身影逐渐缩小在林布和刘简的视线当中,直到成为几个黑点。
出发后,娄天亮一直盯着前面的格尔,还有页岩附近的那条小路。但格尔丝毫没有往小路上走的意思,他坚定地爬向那一片冰雪覆盖的页岩。
娄天亮哼了一声,回头看到林布和刘简的身影不见了,知道她们已经进入了雪洞,于是找到一块牢固的空地,停了下来。他伸手去拉自己身上的绳索,使劲,没有动静。再使劲,绳索开始咝咝拉拉地断开。他迅速从背包里拿出另一捆绳索,和连接在格尔身上的那段系在一起,然后松了口气,原地挖了一个雪坑,坐在里面,一点一点松着自己手里的绳索,眼睛看着下方。
几分钟后,他看见了付斯。
他的情况似乎不是很好,每前进一步,都要喘上很久的气,然后才往前挪动第二步。雪镜和帽子遮住了他的整张脸,所以他看见娄天亮时,只有身体语言在表明:你怎么会在这儿?
但娄天亮不等他说话,快速向他靠近,然后说:“解下你的绳子,快。”
付斯迟疑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问,将自己的绳索解了下来。娄天亮快速接过绳索的一端,与他手中拿着的另一截绳索用接扣连接起来。这时付斯才问:“你这是做什么?”
娄天亮拿出自己身上的绳索,与付斯连接在一起,然后说:“下山。”
付斯抬头望见山脊上突然被风吹起一阵鹅毛般的大雪。此时他的心里已经明白了十之八九。他默默地跟在娄天亮后面,偶尔回头看看云朵拢聚的山顶。
望见这景象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格尔。一路上,他已经遇见了不少发亮的冰面,这一切都正合他的心意。而此刻,他听见,在冰镐的撞击下,正传来一种空洞的声响。他又仔细在附近轻轻敲动了一阵。没错,就是这里了。他满意地停下来,等待后面的人。
狭窄的雪洞让刘简和林布的呼吸变得愈发困难。两个多小时过去,她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互相看上对方一眼。但终于,刘简无法忍受了,她用脚蹬开雪洞前的积雪,然后钻了出去。但她很快发现,外面的世界突然变了。
原本湛蓝的天空开始飘起了大雪,山风卷着雪花,旋转着从各个方向袭来。这里看上去,像是北方城市冬季的傍晚。世界被一种浑浊不清的黑暗慢慢吞噬着。林布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怎么办?”这是刘简自二人独处以来,对林布说的第一句话。
林布知道,如果她们继续待在这里,情况会非常被动。首先雪会越来越大,如果待在雪洞里,积雪会将洞口严严实实地堵住,造成窒息。如果待在外面,越来越低的温度会使她们无法忍受。
“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林布问。
“还记得。”
“那就好,我也记得。现在,我们下山。”
“等一下。”刘简突然停住,怔怔地看着上面,“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狂风卷起旋转的雪沫,像拍碎的浪花冲刷着山峰,付斯的衣服上、护目镜上,形成了厚厚的一层雪霜,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他的脚开始失去知觉,手也开始麻木了。除了呼吸时喉咙发出的声音外,他感到生命已不复存在。每挪动几米,意志都仿佛在无止境的疲惫中消失着。娄天亮的情况也同样艰难,他不停拉扯着同伴的绳子,提醒他千万别失去意识。
他们在冰川上艰难地行进着。
这时,娄天亮突然感到付斯的绳索一紧,然后就再无动静。他回头看见不远处的付斯正瘫软在地上,于是转过身,向付斯靠近。
然而看清楚以后,付斯脸上的表情把他吓了一跳。他张大了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娄天亮呆了一下,然后猛烈地摇动着付斯的身体。
“喂!你怎么了!”
“她……”付斯慢慢转头看着娄天亮,双眼充满恐惧和绝望,“我看见……我看见……”
“看见什么了?”
“M……Mafal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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