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突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心里缓缓升起,进而蔓延到四肢。这些天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羞愧。
井盖在头顶发出哐当一声,我立刻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之中。连针尖点大的光亮都没有,一种冷冰冰的虚脱感顿时袭上全身。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在黑暗里,连自己的声音都很不真实,好像只是嘴巴动了一动,但声音却是别人的。
“带你来体会黑暗。”马尔说。
这是一个工厂的地下管道。据说在工厂尚未建起时,它就已经存在了。有人说它是战争时期用于运送物资的地下通道,也有人说,它是这个城市在若干年前修建的污水管道,但由于设计不合理,所以只建了一半便荒废了。马尔一大早便打来电话,要我到小天南路的这间工厂的门口等他。这间工厂不知道是生产什么的,似乎是模具或者机械一类的。偌大的一个工厂,在周末空无一人,看上去十分荒凉。
马尔说,我要给你看样东西。但我没想到,他却带我来到了工厂后面一个存放废品的仓库前,打开了地上的井盖。下面漆黑一团,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凉丝丝的潮湿的风从里面吹来,让人很不舒服。马尔什么话也没说,便顺着旁边已经生锈的梯子爬了下去。我犹豫了一下,也跟在他后面。
“你带手电筒了吗?”我问马尔。
“带了。”他从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了一阵,接着,一道细微的黄色光柱照在我旁边的墙壁上,“有点小,但够用了。”
的确是很小的手电筒,大概只需要一节五号电池供电。不过在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之后,这样微弱的光也显得很亮。
“好了,我们走吧。”他说。
“去哪?”
“我也不知道。”看见我停住不动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既然是来体会黑暗的,只要体会就是了。”
“好吧。”
借助手电筒的光亮,我慢慢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我站立的地方是一个一米见方的水泥台面,再往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悠长的管道,而且,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是圆形的,而是不规则的形状,看上去真的像是尚未完工就被废弃的。还好地面基本是平的,而高度大概也有两米多一点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马尔身后,其实心里很想拽住他的衣服,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走了一阵,马尔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住,回过头来对我说:“对了,忘记告诉你了,你一定要紧紧地跟在我后面。据说这个地下通道里有一种非常厉害的东西。以前这个工厂里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失踪,后来都在这里找到的,死状非常恐怖。所以你千万别落下了……”
我的脊背立刻感到一阵寒意。
“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我几乎是有些气恼地说,“如果知道这样,我就不下来了。”
马尔露出难得的窘迫的表情,说:“刚才我确实是忘记了。不过没关系的,那个东西怕光,只要你拉住我,就没事。”
马尔伸出手来。我尽管生气,但这时再返回也不可能了,看马尔的样子,似乎是非要带我在这里走一圈不可。我只好把自己的手放在马尔的手里。他呵呵一笑,一只手紧拉着我,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就这样带着我向前走去。
也许因为知道了那个“东西”的存在,更加觉得这里阴森森冷冰冰的。而这个地下通道也与其他的地下通道不同,它的墙壁基本上算是没有,四周都是岩石和土块,有的地方还在滴水。从我们刚才下来的梯子可以大概估计,这个通道在地面以下十米左右。偶尔脚下还会踩到从地底渗出来的积水。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出,当初挖地道的人颇费了一番功夫,岩壁尽管没有水泥墙壁那么平滑,但也算是比较整齐。洞顶呈弧形,大概因此才保存了这么长时间也未出现坍塌。前面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不断地出现拐弯和墙壁上流下的地下水,有两三次还看见了树根类的东西。而身后就是完全的黑暗。在城市使用街灯、霓虹灯以及各种灯具照明之前,想必整个世界都是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吧。
这里让我想起了防空洞——应该说,是梦里的防空洞。为什么最近我总是碰上这种事呢?梦见过一次,又实实在在地来过一次。
尽管地道里的温度比地面要低很多,但我身上却在不停地出汗。马尔的动作一直很敏捷,脚步也快,耐力也好像很不错,轻车熟路般地在这里穿来穿去,遇到岔路时也不停下思考。话说回来,这里居然会有岔路,让我十分惊讶。
“这个地道不知道过去是用来干什么的,真有点奇怪。”我说。声音在地道里有些发闷。
“据说好像当初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地道,那些岔路是后来慢慢挖出来的。”
“后来还有人挖?挖来干什么呢?”
马尔此时却突然停了一下,然后转身低声地说:“嘘——你听见什么声音吗?”
我身上的汗毛顿时竖起来,屏住呼吸仔细听了一阵,但四周安静得就像耳朵被堵住一样。
“没有……你听见什么了……”
“脚步声,很轻微的。跟我们的脚步声混在一起……但现在好像没有了。”
我立刻朝自己的身后看去。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也可能是我听错了。”马尔说,“我们继续走吧。”
我开始留意地道里回荡着的我们的脚步声。因为地形的不同,每走一步,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我仔细地分辨着,哪一步是马尔的,哪一步是我的,听着听着便好像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这一次,我也听见了。一个既不属于我,也不属于马尔的脚步声,在我们的附近,分不清是前面还是后面,似乎在学我们走路般,一步,一步,当我们停下,它也停下,我们走的时候,它也开始响起来……
“马尔,”我的声音颤抖着,“我也听见了。”
但马尔却没有停下脚步。
“别回头。”他说。
有时地面突然闪出深不可测的洞穴,也许是动物的巢穴,也许是人为的结果。我一步也不敢在这些洞穴附近停留,万一掉下去……光是这么一想,胃部都有痉挛的感觉。道路像蛇一般拐来拐去,岔路出现得也越来越频繁。可以想象倘若剥去头顶的这一层地皮,暴露出来的,将是怎样的一个网状迷宫。
“我们会不会迷路?”
“有这个可能。”
我一下子站住了,“你都不确定,怎么敢带人下来?”
“呵,我开玩笑的,”马尔说着,用嘴将手电筒咬住,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看上去很像PDA的东西,“我带了GPS,不会迷路的,放心。”
至少总会走出去的。我想松一口气,但却不能。身后那个不属于我和马尔的脚步声不断地折磨着我。有好几次,我几乎感到有什么在黑暗中伸出手来,向我的肩膀拍去。我的后背开始产生一阵一阵针刺般的感觉。鬓角的头发也被汗水粘住,贴在额头两边。
这里真像是地狱。
这句话从心里冒出来的时候,手电筒的光突然照到一样东西。红色的,在这个黑暗的视线几乎为黑白色调的地道里,显得尤为扎眼。马尔也看到了,他停下来,走到那个东西面前,用手电筒照着。
一个红色的发夹,正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折射出异样的光芒。但真正让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这个发夹是新的,全新的,没有一点土或者灰尘。我们定定地看了一阵。
“快走吧。”我实在无法再多待一分钟了。
然而走了大概两分钟,马尔再次停了下来。他用手电筒照着前面的黑暗处,拉着我的手明显地变紧了。
他说:“你看到什么没有?”
我顺着手电筒的光,朝那一团黑暗看去,顿时觉得环绕着我的所有东西都变得异常沉重,连空气也是。
我的确看见了。就在前面,那片黑暗在仔细的注视下,逐渐分成更加细微的一个一个的黑暗,每个的形状都偏细长,像鱼一般在空气里游动着……但又不对,应该是,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隐藏着更多的黑色影子。当手电筒的光照去时,那些黑色的影子便向后退去一步。
“好像有……黑影……”我对马尔说。
马尔点点头,“装作没看见吧。如果长久地盯着它们看,会被它们控制的……”
我连忙收回视线,“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马尔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马尔的小时候……可曾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我仍然紧张地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诡异的脚步声在脑子里似乎越来越清晰,我甚至感到背后的温度明显比身前的温度要冷很多。我开始给背后的脚步声配上各种各样的画面:一双没有脚的鞋,一个面色苍白长着没有瞳仁的眼睛的小孩,一个会倒吊在洞顶的长满长毛的……这时脚步声中突然传来咯的一声轻响。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了?”马尔感到我的颤抖,回过头来。
“好像……踩到那个发夹了……”
“没有啊。”他低头看看,“地上什么也没有。”
“不是说我们……是那个……”
他明白过来,“别去想,我们赶快走。”
手电筒照在前面的黑暗中,黑影们不断地向后退去。似乎有一两个停在岩缝附近,当我们经过时,狠狠地盯着我们看。糟了,我似乎一直不自觉地盯着前面的黑影,马尔说,不能看它们,否则……
脑子里这时却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首歌。那是什么呢?旋律为何这样熟悉?我昏昏沉沉地思索着这首歌的名字,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没有任何感觉,被马尔牵着往哪里走也不知道。也不是很在意。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旋律开始慢慢地出现歌词,有声音在唱:像一场梦,却醒不过来,另一个我在看着我,他问我愿不愿意,给你更多自由……
有什么在晃着我的身体——软乎乎的,胳膊又被抓得很紧。是什么?歌叫什么名字来着……正想着,晃动的感觉又猛地一下袭来。眼前有个令人不愉快的发光体。我睁开眼睛——这之前我没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闭上双眼。我眼前是马尔的手电筒,晃动我的身体的是马尔的手。
“干吗?好刺眼,眼泪都出来了。”我咕哝着,伸手挡开手电筒,揉了揉眼睛。
“你刚才看前面的黑影了?”马尔责备地说道。
我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靠着墙壁坐在地上,大概是昏睡了过去。湿漉漉的地面和墙壁的潮气顿时通过衣服渗透进了身体。
我立刻从地上跳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马尔,“我刚才怎么了?”
“刚才你走着走着,就突然倒在地上。还好,很快又醒过来了。”
“怎么会,我刚刚好像一直被你拉着走啊。”
“你能确定,”马尔严肃地看着我,“拉着你的就是我吗?”
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好了,从现在起,你只准看着我的后背。”马尔再次拉紧我的手。
于是我尽量把注意力从身后的脚步声上移开,并且紧紧地盯着眼前马尔的深蓝色T恤的某处,眼睛累了就从左肩换到右肩,或者从右肩换到左肩。
“你晕倒之前,在想什么呢?”马尔一边走一边说。
“我在想一首歌的名字。”
“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
我真的想起来了。就在清醒的那一瞬间,一个名字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
“叫什么?”
但我却不敢说出它的名字。我害怕那两个字从我的嘴里出来:张韶涵的《浮云》。那首不断地在我噩梦中出现的歌。
然而地道仍然绵延不断,我甚至觉得我们始终在原地兜圈子。地面又开始不断出现深邃的洞穴。我和马尔的脚步都在不知不觉地加快。到最后完全像是逃跑一般的,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拐弯,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地穴。所有一切都像是我在东湖底的那个噩梦:有什么正在追来,而我的双脚又不能活动自如,追击者迅速逼近身后,伸出毛茸茸的手要抓住我的脚腕……作为梦,那的确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梦。但如果是活生生的现实,恐怕比绝望更加严重……
这样呆呆地思考之间,头顶好像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隐隐约约的,很不真切。
马尔拿出GPS,看了一阵,说:“我们好像到了桂溪公交站的地下。”
“这附近有出口吗?”
“应该有,要找找……”
话音刚落,手电筒的光突然一闪,接着硬生生地熄灭了。那一瞬间,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般,我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任何人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抛入厚重的黑暗,都会即刻感到浑身瘫软。我也不例外。
“怎么了?”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音调。
“好像是坏了……”黑暗中传来啪啪几声,应该是马尔在摸索着手电筒的开关。
我突然感到四周开始发出嘶嘶的声响,有什么在靠近了。而且,不止一个。嘶嘶声在一片漆黑中回响,听起来像是静待猎物步步走近的猛兽的兴奋的呼吸。它们知道我们走近,兴奋得颤抖不止……想到这里,我全身的骨头都好像冻僵了一般。
这时,脚上突然感到一阵冰凉,有什么正从我的脚上向上蔓延着……我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拼命地踢打着脚下黑暗的虚空。
“我们快跑。”马尔说。
马尔的手紧拉着我的,快速地向前跑着。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或者说,已经到达了意识的边缘。我完全弄不清楚我们在向什么地方跑,也不知道跑了有多久,更没有想过,马尔为何竟在漆黑一团中没撞上墙壁或者跌倒。恐惧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迷乱麻痹了我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无论怎么跑都感觉不到疲劳,双脚机械地踩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还有就是……黑暗中有什么不断地缠绕着我的腿,搭上我的肩膀,扯着我的衣服,擦过我的脸……我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地尖叫着。
最后,我的头发突然被什么拉住,扯得生疼。但我不敢伸手去摸头上的东西,我跌倒在地上,惊恐地哭喊道:“马尔!有东西拉住我的头发了!救我,快救救我!”
一阵刺眼的光突然亮起。
是那个已经“坏掉”的手电筒,它此刻正在马尔的手里,照射着我的头顶上方。马尔一脸严肃地站在我面前,他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
马尔说:“你自己看看,拉住你头发的是什么东西。”
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头发……没有?!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仔细摸了一遍。确实没有。
“该结束了。”马尔叹了口气,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们上去吧。”
就在马尔的旁边,一个熟悉的生锈的梯子紧靠在水泥墙面上。那不是我们下来时的梯子吗?马尔摘下眼镜,放进衣服口袋,然后爬了上去。我看了一眼身后的黑暗,也赶紧跟在了后面。
井盖打开了,真正属于白天的光线从头顶倾泻下来。一直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全身酸痛的感觉,还有脸上黏黏糊糊的泪水、汗水。
马尔爬上去,接着从上面伸下手来拉我。我坐在真切的水泥地面上,觉得刚才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感觉怎么样?”马尔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上个星期就开始准备了。实话跟你说,这个地下通道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恐怖可怕的东西,也没有人死在里面。这里就是一个普通的废弃的地下通道,过去是被工厂用来做污水处理的,但是建到一半就停工了。而且它的面积也远没有那么大,刚才我一直带着你在里面绕圈子,是你没有发现而已。”
“那你刚才说……”
“都是编出来骗你的。那个红色发夹是我放进去的。一开始我说听到了脚步声,也是我骗你的,其实我根本没听到。还有叫你不要看前面的黑影,那也是我编出来的,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黑影。”
“但我明明看到,而且也听到了啊。”
“这正是我想证明给你看的事。一开始,下地道时,里面的黑暗事先便在你的心里造成了一定的恐惧。后来我又告诉你,这个地道里有很恐怖的东西,曾经还死过人。这时,你的恐惧加深了,脑子里开始不自觉地产生很多幻想。人在这种时候,神经是最为脆弱的。而如果此时抓住其最为脆弱的那一部分,很容易就能影响对方的心理状态。所以,我紧接着告诉你,只要你紧跟在我后面,就不会有危险。于是在你的潜意识里,立刻把我当成了最可信赖的人,我说什么,你的潜意识便会相信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道,“所以后来,当我告诉你,我好像听到了脚步声的时候,你也立刻听到了脚步声。当我说,前面有黑影,不要看,看了会被它控制的时候,你也立刻看到了黑影,甚至晕倒过去。实际上,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告诉你的都是假的。你看到的,只是你的潜意识在作祟,是幻觉,幻听,以至不自觉地受到暗示而晕倒。”
“那后来手电筒的光也是……”
“是我故意关掉的。我戴了夜视镜,所以能看到路,也能看到你的反应。你那时的恐惧最深,所以受潜意识的控制也最明显。事先我就告诉过你,那些东西怕光,但是如果光没了,我们就会很危险。你的潜意识受到了这个暗示,所以当光熄灭时,你感到了有东西缠住你,拼命用手拍打着。我在夜视镜里看到的,就是你在挥舞着手臂,实际上周围什么也没有。包括最后,你感到有什么东西拽住你的头发,其实也是没有的,是你的错觉。”
“但是那种感觉那么真实……”
“有一个很著名的实验,我想你也应该听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在犹太人集中营里,德国人曾经做过这样一个实验:两个被关押者相距一米远面对面地站着。德国人把其中一个人的双眼蒙上,并在他的右手边放上一个小桶。然后用一把刀割断他的右腕动脉,让血滴答滴答地滴到小桶里。另一个人就这样看着同伴因失血脸色越来越苍白,直到死去。第二天,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人相对。这次被割的是昨天的看客。仍是那个小桶、那把刀,但德国人这次却是用刀背假装割了他一下,虽有痛感但连皮都没破。随后就用水滴模仿血滴滴入小桶。然而他的脸色竟然像昨天那个失血者一样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也死了,虽然他连一滴血也没有流。”
“是的,我听过这个实验。”
“你知道吗?潜意识的力量比意识的力量大三万倍以上。”马尔顿了一顿,“弗洛伊德把心灵比喻为一座冰山,浮出水面的是少部分,代表意识,而埋藏在水面之下的大部分,则是潜意识。他认为人的言行举止,只有少部分是意识在控制的,其他大部分都是由潜意识所主宰,而且是主动地运作,人却没有觉察到。就比如今天,一切都是我编出来的,你却真实地听到了、看到了、感觉到了,毫不怀疑。这就是最佳的证明。”
我突然感到有种温暖的东西从心里缓缓升起,进而蔓延到四肢。这些天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安全的,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同时,我也为自己感到羞愧。
我看着马尔沉默了一阵。
“那么,你这么做,是为了……”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实情,”马尔缓慢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何林的表哥,而是她舅舅家的邻居,你那天留电话的阿姨是我的母亲。并且你和何林来的那天我看到你了,你站在楼梯口神情恍惚地站着,我从你身边走过去突然发觉你非常眼熟,后来我母亲告诉我有个不穿鞋的奇怪的女孩找何林,还留了电话,名字叫苏晓,我马上就想起你了。”
他不是何林的表哥我并不觉得奇怪,但是我和他是相识的却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尽管我也觉得这个马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仅仅是在林子的舅舅家楼道见过吗,那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我们是认识的吗?”我问。
“是的,你是否记得你童年时候发生的那次意外?”
我顿时愣住了。与其说愣住,不如说是被什么狠狠敲击了一下心脏。
那是五岁,还是六岁?那年从这个城市中穿流而过的江水还足以供人游泳。夏天傍晚的街上,摆满了竹床,而游泳的人,都聚集在江边,我是其中的一个。但我没学会游泳。岸边是如此拥挤和吵闹,当我带着游泳圈下水以后,就听不见父母的声音了。他们自然也听不见我的。
那年还流行一样东西:水床。当我将游泳圈从身上取下,用双手推着它在水里向深处游了几米之后,就看见了这个东西。几个女人坐在上面说说笑笑,全然不知她们身边正有一个抓不稳游泳圈,而又不会游泳的我。我发现水床的时候已经晚了,几乎就是同时,游泳圈被水床撞翻,惊慌之下,我用手抓住了水床的边缘,而眼睁睁地看着游泳圈漂远。那时我还发现,脚下是空的。看上去离岸很近,我却踩不到水底。我大声喊着:“爸爸!妈妈!”但是他们在岸上喧闹的人群中,听不见我。没喊多久,我发现手已经快没有力气了。水床的边缘很厚,我的手又太小,我对水床上的几个女人喊着:“阿姨!阿姨!”但是没有人理我。两个人背对着我,面对着我的两个又被遮挡住了视线,再加上这里是如此吵闹。喊了几声之后,我的心里开始泛起一股对这几个女人的仇恨。我咬着牙,决定不向她们求助。于是,很快,这仇恨便被恐慌取代。
我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从边缘向下滑去。双脚下意识地在水底踢打着,然而这个动作却让事态变得更加严重。我很快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向水底沉了下去,就这样,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我不敢确定那时是不是听见了扑通的一声,而且这岸边有类似这样的声音也不足为奇。我也不确定那时是不是看见了小鱼小虾,也许是记忆编造出来的。总之向下沉去的这段时间,我的意识一直处于一种恍惚状态,眼睛似乎能看见,但大脑不能思考,不能决定我的双手双脚该如何动作。
水底,是像做梦一样的幽暗和不可理解。我感觉不到痛苦,只有无边无际的宁静与安详。直到我被一股力量拉出水面,我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我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同时,身体的痛都回来了。整个肺部和鼻腔都是辣的,我不停地咳嗽和哭泣,并且毫不感激地踢打着救我上来的人。但他将我紧紧地钳在胳膊底下,我的踢打丝毫不起作用。然后我就想起了爸妈,他们似乎也看到了我,因为,这时有更多的人在看我们——我和这个十几岁的少年。
爸爸扑通一声跳下水,快速地向我们游过来,从他手中把我接过去。一上岸,我就发了疯似的哭个不停。妈妈抱着我,脸吓得惨白。爸爸背对着我,感谢救我上来的人。我对于这个人的全部回忆,只有一句:不用谢。
然后,他就满不在乎地走了。
可是,眼前,就是现在,我好像又记起了他的样子,想起了我曾经遗忘的细节。童年的意外很多,然而现在,我却只想起了一次。这是有原因的。因为那个人的脸正和马尔的脸重叠在一起。他们惊人地,不可思议地相似。甚至变成了同一个人。
“难道你就是……”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震惊到了极点。同时又感到荒谬。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看来你终于想起来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怕被你认出来呢。幸好当年记住了你的名字——就算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吧,你不记得我,我记得你就行。不过当时把你从水下捞起来的时候,还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那天我在家门口看见你只觉得眼熟,后来知道你叫苏晓,我就想,不知道是不是当年我救的那个小女孩呢?所以斗胆冒充了一回何林的表哥。起初也只是出于好奇心,但没想到在你身上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既然帮过你一次,也不妨再帮一次。这里边可能也有私心,”说到这里,马尔露出顽皮的笑容,“就是,自己救人总不能白救。对吧?”
看着马尔轻松地说出这些,我简直不能够相信……不能够相信什么呢?他明明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世事也许真的就那么巧合,只是很多时候,我们遇到的奇迹太少,因而对奇迹也就失去了信心。再一想,这当中也许真的有些必然。比如,当年我溺水的地方,和林子家离得的确不远。少年时的马尔夏季到那里游泳,也是很正常的。话说回来,一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遇到一个故人,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可我还是忍不住,甚至不能确定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很吓人,只知道嘴巴张得大大的。很久很久,才冒出一句话。
“谢谢你,马尔。”
这句话竟然晚了那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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