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三天就去了那里。之所以选择第三天,是因为这天是星期六。从进门开始,我们没有看到一个人。哪里都静悄悄的,走廊上没有一点灯光。看门人说,因为偷偷放我们进来,所以不能开灯。他拿着手电筒,为我们引路。徐退手里也拿着一个。手电筒的灯光下,周围一切都显得更加深邃,更加黑暗。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风,一阵一阵从脑后经过。这晚并不炎热,但我出了很多的汗。汗水一从皮肤里钻出,就立刻在脖颈后方,在后背和手臂内侧变得冰凉。
看门人拿出钥匙,打开楼梯口的铁门,然后向楼上走去。我们跟在后面。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我们走上一楼,然而是二楼。各种事物不断闪现,又很快隐没到身后的黑暗中去。空洞的脚步声,连同心跳,在耳边起伏回荡着。我不由自主的咬紧牙关。
我应该不是一个被黑暗吓倒的人。我想。
终于来到三楼。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不同。所有人都不知不觉的放慢了脚步。看门人不时用手电筒照照其他的教室。走到走廊尽头的这间,我们停下。他似乎松了口气。
“你们要呆多久?”看门人问。
“不确定,”徐退说,“快的话,一会就成。慢的话,可能要到天亮了。”
“好吧,”他叹了口气,“我三点左右要来巡夜一次。早上起来的时间是7点。有什么事打办公室的电话吧。记得号码?”
“记得的。谢谢你了。”
看门人无奈的摆了摆手,随后转身离去。手电筒的灯光消失在楼梯口以后,这里就只剩下我和徐退两个人。他正探头查看着教室里的情形。那时突然觉得,再也没有比黑暗中仍如此整齐排列的桌椅更怪异的场景了。桌椅们以随时等待着什么的姿态静默着,包括这里的黑板,黑板上模糊奇特的粉笔字,空气里隐隐流动的灰尘味。总之一切都好像有所意味,又好像已经死去多年。
“一共八排。”徐退说。
这段时间里,我们查看了教室的每个角落。当然,只是站在窗外。我试图想起一些什么。试图努力在记忆中找出与这教室相关的点点滴滴。但同时也有一种预感,似乎这样找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要把手电筒关掉了。”最后,徐退说,“毕竟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
我点头。
于是手电筒灯光咔的一声在眼前熄灭。黑色的光影在眼底游移许久,也终于消失不见。眼睛在慢慢的适应黑暗。这晚没有月亮。但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在走廊上站了一会,然后又靠墙坐下。
我们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眼睛眨动的瞬间,便不由自主的想起小姨,想起小姨死时的场景,想起那沉重的,从这里掉落在一楼地面的嘭的一声。想到闻声赶来的看门人,想到装载小姨尸体的救护车,想到小姨悲痛欲绝的父母,想到将这件事隐藏在心底许多年的那些人,我的父母,看门人,甚至当年亲自处理此事的这学校里的某人。
还有罗明。还有《杀死一只知更鸟》。小姨的信。
想着想着,胸口就好像被一团长满了尖刺的藤蔓塞住一般,又疼,又闷。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借助微弱的光线数了数。还是八排,没有一点变化。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临近11点。于是返回原地,继续坐在徐退的身边。这是今晚第一次查看桌子的数目。此后又是第二次,第三次。徐退一直坐着没动,时不时伸展一下腿脚和胳膊,点上一根烟。烟支一闪一闪的火光下,我看见他的脸。很平静。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热起来的。只觉得,这热来得很突然。我一直不停的擦汗。徐退也是。
“好像要下雨了。”我对徐退说。
然而空气里闻不到一点夏季雨前的潮湿气息。只有热而已。
“十二点了。”徐退说。
我又站起来,数了第四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还是八排桌子。
“也许整个晚上都不会发生什么了。”我说道。然而旁边突然变得悄无声息。再看徐退,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些什么。
就在那时,眼角突然瞥到楼梯口站着一个黑影。再定睛看去,那黑影……是一个人。
是看门人吗?
黑影在楼梯口的墙壁背后,只露出大半个身体。看不清脸,但从身形判断,应该不是看门人。
“是谁?”我大声喊了一句。惊醒了一旁的徐退。
“怎么了?”他问。
“那儿有个人。”我低声说道。
徐退探头看了一阵,又问,“在哪儿?”
“楼梯口。”我说。
在我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黑影仍然一动不动。
“没有啊。”徐退说。
“就在楼梯口旁边的墙壁背后。”我有些着急,伸出手来指着那个地方对徐退说,“很明显的,还看不见吗?”
徐退又看了一会,然后摇头。
“墙壁倒是看得很清楚,但是没看见人。”
我愣了一下,看看徐退,又看看那黑影。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我看见的是谁。
“手电筒,”我叫道,“手电筒,快。”
徐退立刻拧亮了手电,朝楼梯口的方向照去。当光线到达那里时,黑影突然消失不见了。
“关掉。”我又说。
于是徐退又关掉。这时,我又看见了那个黑影。我不由自主的攥紧了双手。
“看见了吗?”
“没……你要干吗?”
他冲我大声喊了一句。然而我已经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楼梯口走去。我紧紧的盯着那个黑影,生怕它再次消失不见。我经过一个教室,又经过第二个,第三个。我几乎就要看清楚它了,但这时,黑影突然动了一动,又消失在墙壁背后。
我急忙快步跑过去,身后听见徐退的脚步声也跟了过来。
黑影并没有消失。我跑到楼梯口时,看见它正站在三楼和二楼之间的拐角处,还是一动不动。我沿着楼梯跑下来,它又突然一闪,出现在二楼和一楼的拐角处。
就这样,我一直追赶着。它一直在前面的某处,当我到达时,又消失不见。我跟到了一楼,从一楼的走廊跟到了初中部的走廊,从初中部的走廊又跟到了传达室。最后一次,当我注意到身边的场景时,已经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前。
黑影彻底消失了。哪里也找不到。
徐退气喘吁吁的跟了上来。似乎还惊动了看门人,我听见传达室的门吱呀一响,随后两束手电筒的灯光照射过来。很刺眼。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黑影最后消失的地方,怎么也无法挪开目光。
“怎么了?”徐退问。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然而还没开口,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别哭啊。”徐退有些慌张,抓住了我的胳膊,“刚才究竟怎么了,你快说啊。”
我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看门人,然后擦干了眼泪。
“我们走吧。”我说。
徐退愣了一下,随即很快说道,“好,那走吧。”然后又转身对看门人说,“麻烦你了。”
看门人默默的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一路上,徐退抓着我胳膊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直到我们走出小巷,来到明亮而空旷的街道上,他才犹豫着问道,“刚才到底是……”
“我看见了小姨。”我说,“虽然只是一个黑影,但我很确定,那就是小姨。”
“你说的那个黑影?”
我无力的点了点头。
“那哭什么呢?”
我停下脚步,抬起头来看他。
“刚才的那个场景……以前……曾经发生过。”
当我经过三楼的教室,追到楼梯口时,那熟悉的感觉便突然从心底窜了出来。好像火柴点亮的那一瞬间,嚓的一声。我从三楼跑下二楼,又来到一楼,这感觉便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纷乱。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那么熟悉。那些黑暗中的教室,墙壁,脚踩在楼梯上的触感,甚至呼吸间一进一出的空气,这光线,都好像很久以前便存在于记忆中一般。
我一定在过去的某个时候,同样是这样时间,这个地方,从三楼跑下一楼,穿过走廊,最后停在大门前。
这段路,我一定走过。
这就是那黑影想要告诉我的吗?
“我不想回家。”我对徐退说。
我不想独自回到家里去。我需要一个温暖明亮的地方。
于是这晚,我们一直在街上游荡。疲惫不堪的时候,停在了一家电影院门前。通宵电影正在进行中,但我们没有去看电影,而是买了两杯饮料,坐在电影院的大厅里。这里有舒服的沙发,昏昏欲睡的服务员。唯独我们清醒无比。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说出了整晚都想说的那句话。
“小姨死的那晚,我一定在那里。”
但是,我在那里又做了些什么,看见了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把这些全部忘掉?
我花了两天的时间让自己平静下来。那是一个带着微微凉意的下午,刚下完雨,我和徐退来到校门口的佐治城。我们挑了靠窗的位置,叫了两杯茶。
“你的精神好像好多了。”他笑着说。
“嗯。”我点头,“总不能一直那样。”
沉默了一会,他突然说,“昨天我去了昙华林。”
我愣住了。
“昨天下午?我打电话给你,你说在外面超市买东西的时候?”
“嗯。就是那会。其实我在昙华林。”说着,他又笑了一下,“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爬窗户。”
“爬窗户?你是说……”
“我去了你说的那个地方,然后顺着墙……还好是砖墙,有不少可以放脚的地方,我就踩着爬上去了。一直爬到那个房间的窗户外面,朝里面看了一会。”
“那里面是?”我有点紧张起来。
“里面什么也没有。那是一个空房间。就是挺旧的,木地板,玻璃上有很厚的一层灰。如此而已。”
“想到了。”我说,“那里原本也不是小姨家。”
“所以,有些事情是很奇怪的。至少暂时还找不到原因的。”他看看我,“比如,昙华林的那个房间,为什么你一直记成是小姨家?既然不是小姨家,为什么树下会埋着那个铁盒?为什么铁盒里又有房间的钥匙?你还曾经在那里晕过去,被装进箱子,又运到了图书馆。还有,为什么是图书馆呢?”
“这些问题我也没想明白。太混乱了,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反复的想了很久,觉得这里边有两件事是重点。”
“是什么?”
“一个是,你被装进箱子的事。第二个,就是那铁盒。”
“为什么……”
“因为这两件事,都需要由人来做。像你看见昙华林的房间,还有在山里看见的那个水潭,水潭旁边的屋子,这些都可以用其他的原因来解释。但只有铁盒,还有你被装进箱子,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有证据可循。从这里查下去,应该可以找到一些什么。”
“你的意思是,有人……”
“不要那么早下结论,否则会影响你的判断。但我们可以大概的推断一下。比如,你被装进木箱这件事。假如完成这个,首先需要一个木箱,还需要抬动木箱的人。事情是半夜发生的,木箱要么事先准备好,放在昙华林的某个地方,要么就是你被抬到别处,然后再装进木箱。所以,有两个地方可查,一个,是昙华林。第二个,就是箱子被送达的地点,图书馆。想想,要进入图书馆,必须通过学校的大门……”
“还有可能,箱子本来就准备好了,在图书馆的附近……”
“对。”他赞许的点了点头,“总之不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那昨天你去昙华林……”
“是,我问过了周围的邻居,但没有一人在那晚听见过奇怪的声音,或者看见奇怪的人。再说我也想过,假如是从昙华林把箱子运出来的,那肯定要打车,或者至少有运输工具。可出租车是装不下那么大的箱子的,也没有快递公司会在半夜接业务。所以也不必怀疑你说的那家快递公司。”
“嗯。”
“所以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你说的,很可能在图书馆附近,箱子已经准备好了。”
“那罗明……”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罗明不可能是做这事的人,别瞎怀疑。”
“嗯,我觉得他也不像。”
“但是,图书馆附近,哪里可以放下一个木箱,而又不引人注意呢?我也去那儿看了一下,发现一个地方……”
“工地。”我脱口而出。
图书馆附近,有一个工地正在施工。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也许是盖新的教学楼。机器在晚上七点就停工了,工地上那时便一个人都没有。在那些杂乱的机器和各种设施之间,多出一个木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引人注意的。
“那还等什么呢,”我说,“现在就去吧。”
工地上的人并不多。只有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我们找到工地旁,正坐在地上抽烟的一个人,向他打听这段时间工地上的情况。一开始,他显得很警惕,还有点心不在焉。然而,一听我们提到“木箱”两个字,他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表情也突然发生了变化。
“你说的是一个这么大,这么高的箱子?”他用手比划着。
“对,差不多就是这样的。”我不禁有点紧张,“你见过?”
“何止见过……”说着,他看了看我们,“你们问这个是……”
“是这样的,我们是图书馆的,”徐退说,“前段时间我们收到一箱货,但不知道是从哪里运过来的。有人看见说是从工地……”
“什么工地,”那人突然有点急,“要是装了什么不该装的,跟我们可没有关系。我们只是帮着抬了一下。”
“是你抬的?”我连忙问。
“是啊。我和小赵。那天快下班了,有个人来找我们,说是学校门口有个箱子,他一个人抬不动,要我们去帮一下忙,抬到图书馆门口就行,答应给我们每个人五十块钱。我们就去抬了。”
“那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男的,大概这么高。”他站起来,又用手比了一下。
那人跟我差不多高,可能会比我高一点。我想。
“那他长的什么样子?”
“那就不清楚了。”他露出迷惑的神情,“说起来也挺奇怪的,那会天气也热起来了,那个人还围着一条围巾,戴着帽子,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们当然也不好问。他说起话来也很奇怪,细声细气的。”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他没说。反正就是他付钱,我们干活,问名字干什么。”
“还记得别的吗?麻烦你仔细想一下。”
“别的嘛……哦,对了,他拿钱给我们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左手上,有个亮亮的东西,好像……是条链子。”
“记得链子的样子吗?”
“那谁看得清楚啊。当时天都黑了,再说也只是看了一眼。”
“当时你们抬那个箱子的时候,是不是很沉呢?”徐退突然问。
“不沉,一点都不沉。其实根本不需要两个人,我一个人都抬得动。”
“里面有没有什么声响?”
“没听见。那个箱子里面,不会有什么违法的东西吧?”
“没有,你放心。”徐退说,“我们也就是问问。”
“那就好,那就好。”说着,他站起来,“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去忙了。”
“好,谢谢你了。”
这人于是朝工地上走去,还不时回头来看我们。我和徐退离开了工地,沿着图书馆旁的道路往学校门口走去。快到校门时,徐退突然说了一句话。
他被骗了,他说,那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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