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喂,那你到底在哪儿……
“我在医院。”
——……
“政民啊,一会儿我再打给你。如果我不打给你,你就打给我。”
我哽咽了,我又一次哽咽难言,真傻。我想挂断电话,可是政民的声音总是在我耳边回荡。我突然来了劲儿。尽管我仍在流泪,但是感觉体内有了力气。我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村姑……你……不,没什么。
“……”
——既然你没事,那就算了,挂了吧。
“哦,好吧。”
我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我的身体和心灵越来越疲惫,我渐渐产生了希望政民了解真相的……可恶的欲望。但是如果政民知道了,他一定会很伤心。那么我反而会更伤心,所以我不能说出来,最终还是我一个人。
我去接受治疗了,我坐在轮椅上。一头长长的黑发,苍白的脸,路过的人们都把视线集中在我的身上。我丝毫不介意他们的目光,只是呆呆地坐在轮椅上。妈妈把我推进化疗室。太可怕了,我吓得瑟瑟发抖。
“好了,进去吧。”
护士姐姐低声说道。我轻轻地吐了口气,走进了那个雪白的房间。
我在电视里看过几次这样的地方。医生戴着口罩,简单地调整了机器,冲我笑了笑。但是我笑不出来,也无话可说。我刚想缓缓走下轮椅,这时,一个念头从我脑海里掠过。
“等,等一会儿。”
“哦,怎么了?”
“我想去趟洗手间,太紧张了……”
医生轻轻地笑了笑,点了点头。他们又把我放回轮椅,没有一丝怀疑,推着我走出化疗室,往卫生间走去。谁都不会想到,我把手机藏在衣服里,正在偷偷地给舟善发短信。这个手机我已经用了五年,闭着眼睛也能发短信。
在洗手间里。
洗手间也像医院里的其他设施一样整洁干净。只要我把等在洗手间门外的护士姐姐支开,就可以成功地逃出医院了!(好象要逃离精神病医院似的。)
——舟善呀!我是海芸,我在医院里,你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在一楼大厅门口等我。——
短信发出十五秒之后(虽然我说得很肯定,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根据),舟善给我回复了。
——我知道了!你在医院吗?我现在马上就带我的爱马过去!
看见这个短信,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这样做虽然很对不起妈妈,但是我的确不能继续留在这个地方,我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正在这时,护士姐姐敲了敲门。
“还要等一会儿吗?”
“哦,姐姐,对不起,你能到病房帮我拿一条卫生巾吗?”
“啊……你来那个了吗?”
“是的。”
天真的护士姐姐,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就上当了,真是谢天谢地。现在好了,听见护士姐姐嘟哒嘟哒的皮鞋声越来越远,我猛地推开洗手间的门。哇塞!我来了!我使劲坐上轮椅,以最快的速度摇动轮椅,一口气上了电梯。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生怕被人发现,紧张得心跳加速……
叮当,终于到了一层。我夹在人群中间,下了电梯,然后箭一般跑进大厅。舟善还没来吗?我可不能被别人发现啊。我四下里张望,寻找着舟善的身影。我把轮椅转到了门口。可是舟善还没有来。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七分钟过去了(说明一下,舟善家离医院并不是很近),我焦急地等待着舟善的到来。就在这时——
“喂,海芸啊!”
刹那间,我的心猛地一沉。后背上也冒出了冷汗。呃……妈妈,是妈妈。啊啊,这下我可死定了。我假装没听见,紧紧地咬着嘴唇,安慰着自己的焦躁和不安。笛笛,就在不远处,有一个男人停下摩托车,摘下头盔,好象是舟善。他毫不犹豫地向我这边跑过来,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申海芸!海芸啊!”
舟善在前面,妈妈在后面……不要犹豫,不要为自己所做的选择而后悔。是的,好,我要走了,我的手使劲一转,轮椅就向前滚了出去。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一切都听不见了。妈妈,对不起,不要等我。
52.
我摇着轮椅,到达医院门口。舟善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看见我坐在轮椅上,他立刻愣住了……
“啊,这个嘛,哈啊,以后我再跟你解释!现在快点儿离开这里,快点儿!”
舟善这才晕头转向地点了点头,刚要把我从轮椅上抱下来,突然碰到了我手腕上的输液针,他犹豫了一下。
“哎呀……在摩托车上输液太危险了,而且后面那位不是你妈妈吗?”
“我不管,我不管,咳咳,咳咳,哎呀……”
我果断地拔掉针头,被针扎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汩汩流出的鲜血。我撕下一片雪白的病号服,缠在手背上,然后,我把轮椅和输液瓶扔到一边,匆忙爬到舟善背上。
“快跑,快跑,舟善!”
“啊啊,压死我了。”
啊哈哈,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舟善赶紧把我背上了摩托车。我悄悄回头看了看,妈妈正站在那里,抓着轮椅和被我拔掉的输液瓶,呆呆地望着我们。不可以,不要想了,我连连摇头。
“海芸啊,不要害羞,紧紧抱住我的腰。”
“要是不抱紧的话,难道会掉下去吗?”
“你要是好奇,就松开双手吧~啊啊~”
舟善的爱骑出发了!我自然地把手绕在舟善腰上,脸贴着他的后背,感受着随风飞舞的头发,想前飞驰。自由,我终于自由了。是的,现在我要把医院忘掉,你可以骂我自私,无所谓。申海芸,加油!
“这么说你病了两天?”
还是好好开你的摩托车吧!我贴在他后背上,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家伙本来把车开得飞驰电掣,可能是遇到了红灯,他开始减速了。坐在摩托车上,我又突然想起了政民,于是我把视线转向天空。突然,我看到了熟悉的蓝色警车。车窗悄悄拉了下来。我立刻感到一阵眩晕,赶紧把脸埋在舟善的后背上。
“海芸啊,不要再靠近我了!哎呀,羞死了。”
疯子,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轻轻掐了一下舟善的腰,舟善这才看见那位拉开车窗斜眼瞪着我们的秃头警察叔叔。我静静地抓着舟善的胳膊,向他投去求救的目光。舟善小声在我耳边说,“没关系,不会有事的。”我这才放下心来。我紧紧贴着舟善的后背,打量着警察叔叔的脸色。哎哟……加油吧,舟善。
“喂,这位小同学,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把你的驾驶执照拿出来看看。”
“哈,大叔,你没看见后面坐着个病人吗?她生病了!要是不快点儿去医院,她会没命的!”
舟善开始了他的精彩表演。我轻轻抬起头,露出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那位秃头叔叔把正在吸着的烟卷扔到地上,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望着陷入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秃头警察叔叔,舟善转过头,强忍住没笑出声来。他的肩膀在轻轻抽搐,越来越激烈,我心里开始感到不安。正在这时,绿灯亮了,舟善小子把摩托车开走,一边大笑着喊道。
“哈哈哈哈,大叔你打算怎么处罚我?”
“什么,你在干什么?臭小子。”
“你抓我呀,头皮屑~我是高中生~没有驾驶执照~”
天啊,谁见过这么放肆的家伙!舟善加快了车速,和刚才根本无法相比。那个秃头叔叔被舟善气得满脸通红,大喊道“我一定要抓住你们!”说完,他把探出窗外的秃头收回去,想开车追我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三分钟,就到了我们家门口。政民也没有骑这么快过,所以我还没适应摩托车的速度,呆呆地坐在摩托车上,舟善先下了车,对我说。
“我倒是把你带回来了,可是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你有没有好处。”
“你做得很好。”
“政民很担心你,这个可笑的家伙。”
这种话你还是不说不好,又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真的可能误会。我凄凉地笑了笑,慢吞吞地下了摩托车,犹豫了一会儿……
“哦哦,小心点儿!”
“啊啊,知道了,谢谢。”
情急之下,舟善一把抓住我。我突然感觉有点儿尴尬,于是慌忙推开他的手。舟善在尴尬的气氛中笑了笑,又骑上摩托车,似乎想要离开。
“为我祈祷吧,海芸啊……”
“什么?”
“刚才那个大叔一定记下了我的车牌号,啊啊,妈妈非打死我不可。”
说完,舟善也没容我说话,就挥了挥手离开了。我大声喊着阻拦他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胡同口了。我感觉到莫名其妙的空虚,于是我转过身,回到了阔别两天的家。风从薄薄的病号服渗进来,我的身体冻得冰冷,神情也变得恍惚了。我一头栽倒在床上,这才想起了妈妈。此时此刻,医院里肯定乱做一团了。不,也许妈妈会气冲冲地跑回家,把我重新抓回医院去。我就这样穿着病号服,很快就睡着了。可是,真的很奇怪,我心底的某个角落为什么……如此郁闷……为什么喘不过气来。
“哈啊,哈啊……哦哦。”
我紧紧抓着衣角,吃力地吐了口粗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缓慢移到窗前,我用力推开窗户,把头探出窗外,重重地呼了口气。
“哈啊,哈啊。”
我感觉到外面冰冷的空气正在渐渐进入我的体内,我拼命喘着粗气,精神再次变得恍惚了。刹那之间,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了放在桌子上的微型注射器。我不顾一切地拿起注射器,找到青色的血管,笨拙地扎了进去。
“哈啊,啊啊,哈啊。”
我拔掉注射器,用另一只手使劲按住刚才扎过针的地方,又躺回到床上。我不能就这么倒下去。可是,真正让我痛不欲生的,还有让我在这种昏迷状态下依然能够坚强地支撑下来的人,就是那三个字……河政民。就是这个名字让我流泪,让我疯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呼吸终于渐渐恢复了正常。这时,我口袋里有个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振动,是手机。
“呼呼,喂?”
——你马上出来。
“是政民吗?”
——村姑,你接电话的时候连电话号码也不看吗?
我每活动一下,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但是还能忍得住,于是我慢慢直起身来,接了政民的电话……
——不许迟到,十分钟之内准时出来,我挂了。
“哦,喂!”
——嘀嘀嘀,嘀嘀嘀。
怎么搞的,这么快就把电话挂了?我晕头转向地合上手机盖儿,想起政民说的十分钟期限,我使出吃奶的劲儿,从衣柜里找出我最喜欢的漂亮衣服。这是我用自己一个月零花钱买的衣服。这是朋友在整理衣柜时送给我的。嘿嘿,这件衣服在游乐园玩儿的时候不小心刮破了衣角,那一天我都过得稀里糊涂,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回忆。我慢慢地脱下病号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我的心情突然好转了,好久没穿自己的便装了。我似乎还有那么点儿兴奋。傻瓜,还剩四分钟了。剩余的时间里,我照了照镜子,往苍白的脸上涂了腮红,没有血色的嘴唇也擦了唇膏。最后,我戴上舟善送给我的围巾……本来我是非常讨厌戴围巾的,因为围巾会把项链遮住。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都希望政民在见到我的时候,能看到我脖子上的这条项链,认出我来,所以我习惯性地不戴围巾。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他认出我也好,认不出我也好,反正都无所谓了。
从家里出来时,正好过了十分钟。再过一会儿,政民应该会来了吧?再过一会儿……我急得直跺脚,蹲在政民家门口。
“怎么还没来呢?难道他说的不是这个地方?”
其实也没什么好着急的,可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做什么事情都特别心急。我轻轻咬了咬嘴唇,心慌意乱地看着四周……二十分钟过去了,政民还是没有来。我的身体痛苦成这个样子,我病得这么严重,却还站在这里等政民,我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太傻。我打他的手机,可是他不接电话。时间继续向前流淌,不一会儿,时针已经指向五点半了。既然来了,就等到最后吧。我的倔强劲儿又来了,暂时忘记了我病痛的身体,在寒冷中瑟瑟发抖地又等了十分钟。我听见一阵脚步声。我喜出望外地站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心跳也加速,我匆忙向那边走去,那个人一看见我,立刻惊讶得瞪大眼睛。
“哦……舟善啊。”
“你要去哪儿?你平时不是不化妆吗,怎么突然化起妆来了?穿这么少的衣服,不冷吗”
舟善这么担心我,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说我在等政民,这种话我真的说不出口。舟善又会凄凉地笑一笑,他会故做泰然地和我开玩笑,我不想看见他这个样子……
“我只是想出来透透风,好久没出来了。”
“啊,是吗?太好了,哦,对了,我来的路上看见政民小子了,他和素怡在一起。他们两个又和好了吗?太让人寒心了,啧啧……”
瞬间,我感觉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在了我的心底。为什么又一次让我成为傻瓜,臭小子,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真的很狼狈。真的很奇怪,政民因为和别人见面而迟到的话,我不会这么伤心的,可能因为对方是素怡?我没有自信……我下意识地想到政民说不定又一次沦落为她手心里的玩物,所以心情才格外龌龊?我也说不清楚。
53.
舟善抓住神情恍惚的我,轻轻晃了几下。我朦胧的双眼这才找到了焦点……
“哎哟,竟然还戴着我买给你的围巾。”
“是的,以前这里沾了很多血,看来是妈妈帮我洗干净了。”
我又想起了政民。他现在真的已经牢牢刻在我的生活中了,即便我想把他的影子从我心里,从我脑海里删除,我也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埋藏着有关政民的回忆。
“舟善啊,你喜欢我,还是喜欢素怡?”
“哦,什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奇……”
这个家伙,似乎在认真思考什么……他似乎看见了我嘴唇铁青,而且浑身发抖,赶紧用胳膊抱住我。
“舟……舟善呀。”
“我嘛,其实对你们两个都很喜欢,但是海芸应该更多1%,嘿嘿,这算照顾你的。”
这种时候,舟善看上去就像个小孩子。我抬头看了看这个比我高出许多的家伙,轻轻笑了笑。他的视线停留在某个地方,与此同时,刚才看上去很愉快的表情也立刻僵住了。
“是政民。”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顺着他的视线往胡同口看去。和我一样系着围巾的政民把手插在口袋里,正往我们这边走来。政民似乎看到了我们,加快了脚步,终于停在我们面前。他的脸上还贴着那天我帮他贴的创可贴。
“你和安素怡谈完了?”
“你说什么?”
“兔崽子,我刚才都看到了,你和她还有什么话好说吗?”
政民不说话了。接着,他看到了紧紧贴在舟善身边的我,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在谈恋爱吗?”
“什么?哈哈哈。”
“看来是真的了,那我先走一步了。”
政民露出严肃的表情,舟善立刻停下来,不再笑了。他用抱着我的那条胳膊一把抓住政民的手腕……“放开,我累了,臭小子。”
“你和安素怡见面,比和海芸的约会更重要吗?”
我以为舟善不知道我和政民约会的事呢,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舟善他……政民默默地转过身,冷冷地瞪了舟善一眼,开口说道。
“如果我因为安素怡而耽误了和村姑的约会,那么村姑也因为你毁了这个约会。”
“你的意思是说,我妨碍了你们?”
“你这个家伙今天怎么了?先放开我,我好累。”
但是舟善最后也还是不肯放开政民的手。政民恼羞成怒,一把甩开政民的手,看了看我。
“村姑,我好象说过要你一个人出来,你现在这是干什么?”
不可思议,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心里痛得难以自持,脸上却笑了出来。而且,我的眼泪好象也要夺眶而出似的。我不想解释什么,而是往政民和舟善中间走了一步。如果我迎视着政民的脸,说不定会真的哭出来,于是我盯着地面说道。
“我以为你也会像我这样,一直等我。”
“……”
“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就算你因为安素怡而不在意和我之间的约会,我也还是会继续在这里等下去。因为你说不定真的会等我。”
我每次向前迈一步的时候,他都会远离我一步。如果我主动远离他一步的话,他会不会赶上来一步呢?他会吗?
“村姑,你听我说,我之所以见安素怡……”
“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什么?”
“你不是讨厌我吗?你不是烦我吗?每次你都因为我而发生不好的事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处,所以不要再见面了。”
我的话音刚落,他立刻像瘫软了似的,无精打采地望着我,最后,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明明是你做错了事情。我太累了,我受够了,本来想就此放手的,可是看你的表情,好象我做错了事。我突然产生一种恐惧,仿佛我真的做错了什么。我真的太傻了。每天……不,只要一小时见不到他,我就会自然自语地念叨他的名字,可是现在我竟然亲口说出以后不要见面的话。我竟然还说得头头是道。以后我会比现在更痛苦,更艰难,想到那么多的痛苦都要由我一个人承担和忍受,我现在就感觉喉咙哽咽了。政民良久无语,最后终于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若无其事地甩给我一句话。
“你随便吧。”
“……”
“你凭什么胡思乱想,然后自己做出决定,让别人为难?很好,你随便好了!村姑,即使没有你,我也同样能吃得好,睡得好,就当做一个每天在我旁边烦我的朋友没有了,这么想就没事了。”
政民的身影渐渐模糊,泪水凝结在眼里,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我的心疼得厉害,我好痛苦。舟善忍不住想过来帮我,正在这时……
“多保重。”
我说。
“这几个月来,我总是在你身边烦你,打扰你,对不起了。好好吃饭,好好活着。”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吗?如果这是最后一次……我希望我们能友好地结束。我这个人到底怎么搞的!不过,我总算还说了让他多保重。说不定政民也会因为我而整夜睡不着觉。吃饭的时候也会突然放下筷子。也许只是那么一天……刚转过身,泪水就忍不住倾泻而出,长长地垂下的刘海儿都湿了。为了不让肩膀抽搐,我拼命咬紧嘴唇,我知道,我现在仍然爱着这个家伙。因为我还在为他而流泪,为他而喉咙哽咽,为他而心痛。刚转过身,我就又想他了……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不要抽那么多烟,酒也要少喝,打架的事情千万不要一个人……即使肚子不饿,也要少吃口饭……我想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你爱到心痛……我想在世界上所有人面前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出我对他的爱。
我推开大门,走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了。我靠着门,坐在地上尽情痛哭。此刻比我刚刚得知自己得了肺癌更让我痛苦。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就是无法见到自己心爱的人,看来是这样,要不然我就不会如此痛苦了。正在这时,门开了,和我一样疲惫不堪的妈妈走了进来,她望着我。我像被妈妈念了咒语似的,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向她走过去。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一看见妈妈,就艰难地啜泣起来。
“妈妈,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可是如果我死了,就什么也不能做了。如果我死了,就什么也记不住了。即使妈妈叫我,我也像傻子似的听不见,起不来了。有电话打来,我也接不到。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爱过谁。我不想这样,我现在还不想死,为什么偏偏是我,妈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妈妈紧紧抱着我,放声痛哭。妈妈的呼吸中带着酒气。看来妈妈也很痛苦,也很艰难。她为什么要生下我这个没出息的女儿,也许她现在很想马上放弃我。
“妈妈,如果你痛苦,就放弃我吧。我这样的女儿,只会浪费妈妈的钱,让妈妈伤心难过……”
“这怎么可能?要是妈妈生病,你会抛弃妈妈吗?不会吧。你怎么可以对妈妈说这种话呢?妈妈就是因为有你,才支撑到现在的。”
我好累,我好痛。肺癌是如此可怕的东西。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政民的面孔。我要疯了。不,我宁愿自己疯掉,那样反而更好。
“如果再给我一年时间……就好了。”
“海芸呀。”
“如果再给我一年时间,我要把这个世界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一件不落地做好。可是现在,我说不定今天明天就会死掉。我要是死了,就不能给妈妈按摩,也不能穿校服了。妈妈要独自住在这么宽敞的房子里,妈妈再也吃不上我做的饭了。我做了太多对不起妈妈的事情,以后也没有补偿的机会了。我现在……没有时间了。”
我竟然对妈妈说了这些。我明明知道妈妈听了这些话会伤心欲绝,可是我实在难以忍受,最后还是把这些令人痛心的话说了出来。
“对不起,妈妈,我一个人实在难以忍受。现在我连说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真的很疼。哭比笑更容易,可是现在还有很多人愿意看着我笑,所以我真的好累。现在我真的笑不出来了,我真的很疼很疼,好象马上就要死了,呜呜。”
妈妈怜爱地伸手抱着我,慢慢地用她低沉而忧伤的声音对我说道。
“妈妈会让我的女儿笑出来的,所以你不要总在妈妈面前说死亡之类的话了。”
“妈妈。”
“你不是知道吗?妈妈不能没有你。”
妈妈,糟糕了,很多年之后,我还要为妈妈拔坟前草呢,可是我恐怕做不到了。我想做也做不到了。买了这个房子之后,妈妈是那么开心,可是现在我要留下妈妈一个人住在如此宽敞的大房子里,对不起,为什么这些事情偏偏发生在我们家?这个房子是妈妈的第二号宝物,不用说,第一号宝物肯定是我吧?对不起,我要把妈妈独自留在这里了。我要比妈妈先一步去天堂了,对不起。妈妈抱着虚脱的我,回到家里。她好不容易才把我抱回房间,把我放在温暖的地方,又帮我盖上了厚被子。
“我的房间……”
“今天你就和妈妈一起睡吧,已经好久没和我一起睡了。”
妈妈眼里含着泪花。我的鼻子酸了,吃力地伸出手,擦去妈妈脸上的泪水。妈妈这才逞强地擦去眼泪,拿来输液瓶和输液针,熟练地扎在我的胳膊上。
“这样下去,我的胳膊上会戳出洞来的,戳……出洞来。”
“……”
我的胳膊上已经扎了十几个针眼儿。望着我凄凉的笑脸,妈妈似乎有些受不了,她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现在你连粥都吃不下去了,只能依赖输液。”
“没关系,我不疼,不,只是稍微有点儿疼。”
“……”
瞬间,妈妈的眼睛在痛苦地闪烁,我转过头去,不再看妈妈的脸。老天爷,我真的很害怕地下的世界。到了那里,我就再也看不到政民,也看不到任何人了。我心里的某个角落一直都很痛,这是我即将进入地下世界的信号吧,我好害怕,救救我吧。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我真的不想到地下去。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安然无恙地和政民手拉手,一起玩耍,一起说说笑笑。可是笑着笑着,我突然哭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哭呢?不是很愉快吗?不是很幸福吗?可是我为什么要哭呢?真是气死我了。政民拉着我的手,在耳边对我说了句什么。与此同时,我从梦中醒来,天已经黑了,妈妈在旁边睡得很沉。我的枕头湿漉漉的,看来我又想念政民了,所以哭了半天。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我开始想念政民。想念政民的嘴巴,鼻子……还有眼睛。突然,我咳嗽了一声。没关系,我就是很想很想政民。政民呀,我爱你,可是我不能说出来,但是没关系,我就算死了,也永远不会忘记和你在一起的回忆,所以我会一直面带微笑。我知道这不是结束。可是,很奇怪……我总是想流泪。
54.
天亮了,我就像行尸走肉,呆呆地躺在床上。现在我真的越来越痛苦了。妈妈像往常一样,笑着走进来给我换输液药瓶,她对我说。
“以后只要你愿意,就一直和妈妈住同一个房间吧,好不好?”
“哦哦。”
妈妈把毛巾沾湿,拍了拍我干巴巴的嘴唇,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呼呼,会是谁呢?
“妈妈,把手机给我……”
“哦,给你。”
妈妈把手机递给我。我吃力地坐起来,轻轻地喘一口气,慢慢打开手机盖儿,把手机放在耳边。
“呼,喂?”
——喂,你是安素怡的朋友吧?
“你是谁?”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冷不丁地问我是不是安素怡的朋友。我一下子缓过神儿,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表情也僵住了。那个男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的情绪更加激动了。
——我叫韩敏赫,素怡连续好几天都不接电话,我想你会不会知道她在哪里,所以就给你打电话了……
“你……在哪儿?”
——什么?
“我问你在哪儿。”
那个叫敏赫的家伙似乎觉得我问得太突然,他不说话了。我的手指在颤抖。就是他,他把政民弄得那么狼狈,让我们所有人都陷入崩溃的边缘,让舟善、政民,还有我都痛苦不已的人,就是他,这个可恶的混蛋。
——怎么了,你想见我吗?
“别说废话,快说你在哪儿。”
——嘿嘿,你这个女人真好笑,如果你好奇的话,就在五点钟的时候到韩一商高门口来吧。
韩一商高?这个家伙是商高的吗?混帐东西?我情不自禁地用力抓住被子,想大骂他一句,但是想了一会儿,我还是咬着嘴唇忍住了。
“你一个人出来。”
——啊,这个先不说了,你知道素怡的消息吗?
“横刀夺爱,抢走别人的女人,现在又来问我。”
——你说什么?
“一会儿见,五点。”
我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可是我似乎还不解恨,把旁边的水一口喝光了。我看了看表,一点钟。可是,我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不理政民了吗?现在又是做什么呢?申海芸,这个傻丫头,只要是与政民相关的事情,都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更紧急。否则我不会突然感觉有了力气,也不会笑出来。我从来没想把你当做我的全部,可是你却成了我的全部,我真的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我是天下第一大废物,什么事情也不会做。我安慰着自己,不由自主地流下一滴眼泪。我把一会儿见到韩敏赫时要流的眼泪都流完了。我绝对不能在那个家伙面前流泪。就算他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绝对不会在他面前示弱。我已经下决心要为政民报仇了。也许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帮助政民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好受多了。我已经豁出去了,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嘻嘻……其实我连抓一根头发的力气都没有。
老天爷,您一定要帮帮我,我祈祷,虽然我的身体承受着病痛,没有力气,但是请保佑我爱他的心不变,请您帮我。就这一次,请您帮助我。请让我帮政民一次,即使这是最后一次,我也绝对不会后悔,请您帮助我。求求您了。我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咬着嘴唇,仰头望着天花板,神奇的是,我的眼泪竟然止住了。呼呼,很好,申海芸,你这个废物终于要到末日了。政民要是知道这件事,肯定会急得上窜下跳。政民呀,我的任务就是做好田螺姑娘。我一定可以完美地做好这件事。然后我就要走了,我会放心地闭上眼睛。我拿出手机,熟练地按下了十一位数的手机号码……
——喂~
“是舟善吗?”
——海芸呀!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可不可以到我们家来,带着类似竹刀的东西。”
舟善有些惊讶,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让我怎么谢你呢,舟善。我放下电话,不一会儿,叮咚,门铃响了。我以为是舟善,于是照着对面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接着,我听见一个声音。
“哎呀,这不是政民妈妈吗?”
“海芸妈妈,你还好吧?”
难道是政民的妈妈?我一把拉过被子。阿姨和政民长得太像了。一看见她,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泪。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门轻轻地开了。
“海芸呀,政民妈妈来了!你能坐起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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