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天投标结果下来,银通公司果然落选,安之有些失望,“可怜我们辛苦了一个下午。”
古励笑,“这个标本来就没我们的份。”
“什么?”安之一怔,没有他们的份为什么还要死赶活赶地去做无用功?
“这次招标的是我们的老客户,不过他们其实早已经内定了中标的公司,只是拜托关总帮忙做一次托儿,不然怎么可能昨天下午才拿到标书?要是真去投标,一周前就该把招标书拿回来了。”
安之整个呆住。
如果这次投标根本不重要,那——关旗陆设法和她独处却是为了什么?
正心慌意乱间,看见曾宏从外面回来。
按下凌乱心绪,在曾宏进了办公室五分钟之后,她才敲门进去。
“曾总,财务部说塞曼提的市场费用已经拨过来了,冲掉我们这次活动的全部支出后还略有剩余。”
“还剩下多少?”
安之说了一个数字。
“这样吧,叫古励订房大家周五去番禺吃海鲜,然后你和许冠清各自去买一样五百块以内的东西,随便你们是买衣服鞋子还是化妆品,把发票开成礼品拿回来报销。”
安之明显迟疑了一下才应声是。
曾宏瞥她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见他下问,安之大着胆子道,“这次活动聂珠也忙了一天。”大家都是助理,为何奖励独独没有她的份呢?
就见曾宏皮笑肉不笑地,仿似和她好言商量,“剩下的钱就那么一点,不如你说,怎么安排比较好?”
“我们可以三个人每人只买一样三百块的……”安之不自觉有些心怯。
话音未落便见曾宏眼光已冷,她这才警觉自己做错了。
他冷冷道,“既然你认为聂珠辛苦,不如把你的那份让给她,你别要了,怎么样?”
安之只觉脑里轰地一下出现短暂空白,脸颊火辣辣地发烫,犹如被人当场骟了两大耳光,羞悔得她只想立刻寻个地洞钻下去,嘴里却不得不勉声应答,“是,曾总怎么说我怎么做。”
“那就这样定了,你别要了,让许冠清和聂珠去买,出去吧。”语气专断,如逐似斥。
备受折辱的安之匆忙退出,与此同时关旗陆从总经理室里出来,她紧紧咬着下唇,眼睫一眨也不敢眨,惹来他微讶注视,目光从她已半盈雾汽的双眼转向曾宏的办公室。
径直走过他身前,走进卫生间关上了门,安之这才以手捂唇放任眼泪无声流下来。
是她自己的错,是她在某人的羽翼下有些恃功而骄,忘记谨言慎行,逾越了本份,由此曾宏给了她一个此生绝不或忘的教训,就是身为下属者永远、永远不要在领导面前对任何事情拿主意。
抹干眼泪,强自镇定下情绪,安之开门出去。
关旗陆正站在走道里和古励闲聊,眼角余光接收到她的身影,他不动声色地向古励欠了欠首,微笑着告辞,向她行去。
走过她面前时他轻轻抛下一句,“跟我来。”
低着头的安之在原地定了几秒,咬了咬唇后转身,随他走向电梯。
当梯门合上,关旗陆低头凝视她仍微红的双眼。
安之别过首,并不愿见自己的狼狈和软弱呈现在他面前。
他因她的骄傲而低低笑开,带着一抹叹息和莞尔,“现在你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绝大部分的人尤其是男人,都想尽办法往上爬。”
是,她终于深切明白,为了挤上狭窄的青云梯而搏杀至头破血流,甚至不惜踩着他人的石头过河的种种现象,早成为都会生态,因为这个社会确实存在着等级,人与人之间确实残酷地存在着阶层的区别。
因为曾宏是高层领导,所以随时可以对她这样的普通职员嗤之以鼻,而根本不必考虑是否折辱她的人格和尊严。
不想承受这种屈辱?那只有两种解决方法,一是自动卷铺盖走路,二是爬到与他平起平坐的位置,或窜得比他更高。
社会就是这样,要么你看别人的脸色做人,要么你让别人看你的脸色做人。
不尽然只是她要看上司脸色,上司也还得看其上司的脸色,就算是银通集团董事长那样的身份,也免不了还需看政府高官的脸色,即使政府高官亦还得看中央脸色,而就算身为国家主席,离开办公室回家后说不得也还要看老婆的脸色。
这世上不需看别人脸色做事的人大致没有,虽说人无贵贱之分,然而现实却早赤裸裸地摆在民生面前,阶层越低所受的屈辱越多,阶层越高者,相对地自尊保持得越完整。
所谓成者王,败者寇,一个人的事业成功与否,决定了许多东西。
此刻安之才真正领悟,微颤的嗓线艰难开口,“师兄……谢谢你。”
关旗陆笑笑,不以为意,“谢我什么?”
她深吸口气,“如果没有你,我想公司里随便谁都可以支使我做事。”
做好了理所当然是她这个新人的本份,别人可能连声谢谢也没有,如果做得不好——却是谁都可以喷她一脸唾沫星子。
只看他一个人的脸色,与看所有人的脸色相比,这两者有天渊之别。
她脸上感激之情那样真挚明显,以至关旗陆不得不垂下含笑的眼,梯门开处,终究还是忍不住轻叹出声,“小师妹,你真是……单纯极了。”轻软的尾音近似喃喃自语。
低头想着什么的安之并没留意到他眸中暗色幻变,只是叫道,“师兄。”
“恩?”
“一个人——要到怎么样才算成功?”
“答案因人而异。”
“怎么说?”
“对于乐天知命者,有稳定工作和安乐家庭已意味着成功,他们人生的目标仅此而已,达到之后已经觉得无欲无求。”出了电梯,他领着她向B座行去。
“可是现在这个社会,能真正做到这样的人已经不多。”
“所以对于绝大部分男人,普遍而言,成功还是意味着拥有一定的名位和财富。”
“但我发现那些已经拥有一定财富的人,却反而在事业上更孜孜不倦。”安之困惑。
关旗陆微微一笑。
“我举个例子,你可以把事业当成是一座摆在你面前的山峰,有的人终此一生只在山底徘徊,因为他们对现状甘之如饴,而有的人会努力攀到山腰,因为那里风光略好,还有的人,不登峰造极势不罢休,因为他们的理想是将一方天地征服于足下。”过程中不管名位也好财富也罢,只不过是成功的附着物,已不值一提。
安之听得有些神往,不禁问道,“师兄,你——是不是最后那一种?”
关旗陆看向她,眸光深不可测,他柔声道,“你觉得呢?”
安之耳根微微一热,暗暗后悔那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的试探。
轻咬唇沿,她说,“我想我会是第一种人。”
“为什么?”关旗陆定睛看着她。
“我觉得我没有能力爬到山腰。”更遑论登上峰顶,“而且就算我有能力,坦白说也没有兴趣。”顿了顿,似斟酌用语,她慢声道,“如果一样东西,我需要很努力、经历很多、付出很惨痛的代价才能够获得,如果过程需要如此辛苦,对我而言它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关旗陆颔首,“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何必费尽心机苦苦追求——是这样?”
安之张了张嘴,微惊于他对她思想理解的透彻。
透明梯上到四楼,两人方踏入中式餐馆的门口,便见关访茗偕一年轻女子坐在不远处倚窗的位置,关旗陆止住脚步,忽然侧首看她,“对于感情,你也一样?”
毫无来由的问话让安之一愕,才刚反应过来,那背对着他们的女子似因关访茗的脸色微异已回过头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脸容映入眼帘,安之即时缄默。
从她神色中显现出来的距离感,让关旗陆内心蔓延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放任指背轻轻触滑过她透出纯真气息的脸,自知这动作犹如将她力图清醒的灵魂抓回自己身边,然而将她拉入他的旋涡?又怎么忍心……他喃喃道,“等我好不好?”
这忽然而来的温柔令安之慌忙敛睫,不敢与他对视,两颊悄悄飞红,“你说什么?”
“我过去一下。”他的语调极轻侬曼软,似安抚,还似诱哄,“如果你不想去……那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安之怔然抬首,看着他转身后的背影,无法理解他说话中那丝似有似无的不明暗示。
走近关访茗桌前,关旗陆含笑温言,“姑妈——嗨,沙华。”
三人谁也没有看到,司寇正站在廊道里某间厢房门口。
迎着关旗陆凝定的眸光,明明他脸上笑容异样温和,万沙华却不期然觉得心口一颤,勉强笑了笑,“旗陆,好久不见。”说罢垂首端起桌上茶杯。
那细微的慌乱不安,令关旗陆眼底寒光一闪即逝,转头对关访茗笑道,“姑妈,抱歉那天晚上失约,等我忙过了这阵子再上门向你负荆请罪。”
“没关系,工作重要,等你忙完再说。”关访茗和熙应对,眼风却瞥向已退出门外等待的纤巧身影。
万沙华仰首看向关旗陆,尝试和他搭话,“你失什么约了?”
关旗陆略显惊讶,仿佛讶异于她竟不知晓,微笑着解释,“没什么,姑妈想介绍我给她的一个朋友认识,碰巧那天晚上我有事去不了。”
关访茗脸上闲意一滞,轻咳了声,神色间掩不住一丝狼狈。
万沙华不解的目光在表情各异的两人脸上打了个转,脸色倏然微变。
“我不妨碍你们了。”手掌安抚地扶上关访茗的肩,关旗陆笑容未改,声调极为柔软关怀,“姑妈,多吃点。”说完转身离去。
关访茗的脸上再挂不住,整个僵了下来。
门外安之倚着玻璃阑干往中空的一楼眺望,不知想着什么,唇角微翘,眉目怡然。
关旗陆在她身后静站良久,视线从她的侧面转到她搁于阑干上的指尖,他抬腿走过去,将双手插进裤袋,未语先笑,“走吧,想吃什么?”
餐厅里关访茗很快缓过神来,直接从手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到万沙华面前,“我也不浪费你的时间了,这里面有五万块,密码是一二三四五六。”
万沙华的脸色变了又变,“我们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关访茗有些为难地摊摊手,“没错,我们原本谈的是,只要你告诉我旗陆最近和谁在一起我就帮你,可是刚才你也见到了,旗陆对我和你在一起是什么态度?”她不无惋惜地叹口气,“既然事情已经这样,过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万沙华冷冷一笑,场面话说得真是好听,“这五万块你早就准备好了,从一开始你就只是想利用我,根本没想过帮我,你还背着我给旗陆安排相亲,是不是?”
面对万沙华的愤然质问,关访茗不无尴尬,明明相亲安排在前,因关旗陆无端失约她才与万沙华联系上,可是刚才被关旗陆那样轻描淡写地一两句挑拨离间,弄得她对万沙华已是有口难辨。
既然这女子已不能为她所用,关访茗也就开门见山,语气无比平静。
“我确实打算给旗陆介绍一个女孩子,她是国家开发银行钟行长的独生女,你做这一行不会不知道,国家开发银行用来支持企业发展的巨额贷款,对旗陆的个人事业乃至整个飞程集团意味着什么。我是可以帮你,但你却没法帮到旗陆,那么我要你何用?我可以坦白告诉你,不只是你不可以,那位叶安之同样不可以,旗陆有他自己的前程,我会安排最适合他的人在他身边。”
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生存法则原是这样。
万沙华微微冷笑,“你想通过旗陆控制飞程?这想法倒是美,可惜我却看不出来旗陆愿意做你的傀儡。”
关旗陆若打算听从关访茗安排,早去相亲,又怎会今日特地带叶安之来示威。
不是人人都象她那么好利用。
关访茗笑着端起茶杯,“沙华,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不适合旗陆?”
万沙华默了默,不作声。
“你太喜欢揣摩他的心思,然而旗陆这孩子,连我都不敢说了解他。”以万沙华自作聪明的拙劣手段,在关旗陆面前岂非自寻死路,“看在你帮了我的份上,给你一个忠告,别再纠缠在旗陆身边。”
今日因关访茗也身涉其中,所以关旗陆算是给她们留了三分情面。
如果再有下一次,他未必还会这么客气。
万沙华抿紧了唇,明显心有不甘,“你不是说叶安之也不行吗?”
看向对座的目光带起一丝怜悯,关访茗施然起身,“聪明人做事首先得分清,什么人可以惹,什么人不可以惹,什么时候可以惹,什么时候不可以惹,明白了吗?”
叶安之当然不行,但现在还不是对付她的时候。
银通办公室里,已午饭回来的安之无端打起喷嚏,连连不止。
许冠清戏语,“嘿,有人想你了吧?”
安之抽过她桌面纸巾,“但愿是某位开着宝马的王子。”打死她也不想去吻一只青蛙。
今时今日的蓝玻高楼和阔石路,绝不宜再配一匹绿野仙踪时的白马,可见不仅只是这个都会,就连童话也在进化。
喷嚏停止后安之才注意到许冠清在做什么。
“咦?这些不是我们的报销单吗?”她奇问。
“是啊,本来该是关总签的,有时候他忙或出差就会让我代他签。”
安之忍不住惊讶,“他都不看报销的名目吗?”
“他一般不太看,公司里的同事还是比较自觉,就算有的人多报一些他通常也放了,真有那种做得过分的他才会把单子弹回来。”
涉及银子的东西一向敏感,安之虽然好奇心盛,却也没有随手去拿单子来看,然而眼尖的她还是看到了夹在大叠单据中有一张写着曾宏的名字,那个“宏”字下方好象不小心滴到了茶水,晕成淡淡一团。
“怎么曾总的单子也要关总签名?”她再度惊奇。
“只是个形式而已,因为公司规定唯一只是总经理才有财务签署权,所以即使曾总是副总经理,他的报销单也得过一过关总的名字,这是财务流程。”
安之了然,回到自己的座位。
不意看见桌面摆着和某厂商合作的协议复印件,上面有关旗陆遒逸的笔迹。
一时兴起,她抽来A四纸,临摹起他的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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