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要强的安之有着不服输的个性,自传真事件后她做事愈加细致。
该汇报的汇报,该知会的知会,再不擅拿主意,若有其他部门交来和市场相关但她不太了解的工作,办公室里一时又没人可以请教时,她会聪明地拨通关旗陆的手机扬言请示,通常关旗陆都会指导她该怎么做,并和她耐心解释各种厉害关系。
领悟力强加上有着公司里最高明精明的老板做老师,安之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更兼她从不推卸责任,即使有些问题不是因她而起,遇到同事责难或发牢骚也绝不反驳,而是冷静谦谨地说自己以后一定多加注意。
惟独曾宏仍旧对安之不大理睬,幸而她也已慢慢熟悉这位副总的脾气。
这日她敲响关旗陆办公室的门。
“进来。”
抬首看见门开处是她,关旗陆的目光定了定。
“关总,曾总让我向塞曼提申请一笔市场经费,用来和客户搞活动。”
“这件事曾总和我提过,有什么问题?”看安之站在椅边,似随时准备着只要汇报完毕马上转身出去,关旗陆也就没有招呼她落坐。
“塞曼提是可以给我们市场费用,可是曾总要求的金额远远超过他们同意支付的范围。”安之犯难地看向上司。
业务手腕超人一等的曾宏偏偏生性专横,是公司里最难相处之人,他吩咐下来的事,即使明知不可能办到,也不能在当时直接向他说明,因为他不接受任何理由,而会把那当作对他权威的挑战,不管态度再委婉都会被看成推搪,极可能让他当场一顿讥损。
公司上下,非比他位高者,无人可逆他意。
所以一般情况下,最好的应对方式是什么都别说,只需态度恭谨地听他交代完毕,然后把事情拖几天,再去向他回复,解释清楚办不到的原因,通常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大放在心上,自然而然也就不了了之。
但如果是如市场活动这类一定会进行下去的工作,尤其当中还涉及到敏感的费用问题时,就不能再应付了事,而需小心处理了。
“塞曼提那边是什么意思?”关旗陆问。
“他们不肯答应曾总的要求,也不同意事先拨一笔款过来,坚持要等活动结束之后结算,按实际发生的费用双方各负担百分之五十。”
关旗陆轻笑,终于还是指指椅子,“坐。”
安之迟疑一下后坐了下来。
“象这种向厂商申请的市场费用,业务这边通常会往高里报,因为厂商也必然会往低里压,曾总让你去申请这个金额只是走一下过场,他清楚厂商不会同意的。”
安之蹙眉,不明白为什么明知厂商不同意还要这样狮子大开口?
关旗陆忍不去唇边笑意,这尊纯真白瓷还需被扔进社会染缸里好好洗练。
他似叹息地道,“今天我教你做一件坏事。”说到坏事两字时,不自觉放软的尾音又带上了那种奇特的轻柔诱魅。
安之略略垂眼,避开他隐约闪着星点亮光的双眸。
“你去做一份市场计划,把所有支出项目和金额全部详细列出来,再在这份计划的基础上,把每项金额空加十到十五个点,如果还不够就再加一些莫须有的项目上去,务必使总金额超过之前的两倍,然后把这一虚一实的两份计划拿去给曾总过目就可以了。”
安之一点即通,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关旗陆的意思是,让她做一份市场活动的实际成本,再做一份给厂商看的虚本,只要银通把活动费用拉高,本来应该双方各负担一半的费用,最后还是会全部转移到厂商头上。虽然厂商未必就不怀疑计划的真实性,但只要做得巧妙,别存在明显漏洞,让他们的市场负责人对公司里能够交代,通常这些国外商家不会具体过问实际操作内容。
而对于银通,不但利用厂商资源打好客户关系,而且自身还分文不出。
明白过来后,安之从椅子里站起,“谢谢关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关旗陆忽然不再出声,只是看着她转过身,眸光变得有些幽迷。
从周五那夜之后,两人好象都忘了曾经夜遇,在公司里依然一个身为总经理,一个是小小助理,各司其职,各行其事,在他不着痕迹地维持现状,安之也有意无意地回避的情形下,除了她有事不得不进来向他汇报,两人没有任何独处时光。
这种公私分明的关系,直到此前,仍让关旗陆觉得十分满意。
然而就在刚刚,一声“谢谢关总”,安之出口得那么自然而然,也许她并不自知,但精锐如关旗陆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她似不自觉地已将两人的关系界定在陌路边缘,再没有一分一点动念。
此时只要他随口回应一句,两人之间便从此界线分明,尘埃落定。
可是,那一瞬间感觉却不对劲。
明明她这样做非常正确,对她或他都好,但,他的感觉就是不对,心口似涌起些微慌意,又似是一丝无形的东西已逼近危险。
“小师妹。”曼然出声,关旗陆放下手中文件。
“什么?”安之回过头来,不意见到他的眸光似漾起微妙色泽。
梆梆梆,敲门声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安之即刻转身把门拉开。
古励探进头来,“关总,今天中午我请客,一起去吗?”
“不了。”关旗陆笑道,“我还有事。”
趁两人说话间,安之回到自己的座位。
古励走过来,“走了,我们吃饭去。”走廊里已聚集了七八个相熟的同事。
她摇头,“我得写份计划,你回来时给我打包一份好了,谢啦。”
“先一起去吃,回来再做,这顿我请客。”
“不行啦,我得先把计划做好,下午曾总就要回来了。”安之应声,注意力已转向电脑屏幕,移动鼠标打开档案。
看她脸容认真,古励无意识地抬手想搔搔她的短发,安之倏然连人带椅滑开尺外,眸内警色一闪即逝,指尖直直指着他,半认真半玩笑道,“本小姐不喜欢肢体接触,小心我拿削纸刀砍你哦。”
古励笑出声来,“请你吃饭还要被你砍,这是什么世道?”
“好吧,为了祝贺你的手暂时还毫发无伤,你拿发票回来——我找关总给你报销。”她开玩笑。
在两人嘻嘻哈哈的背后,将门无声拉开的关旗陆把这一幕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门扇合上发出声响,众人纷纷回首向他问候。
他笑道,“能搞定那家分行签下塞曼提的单子,是值得庆祝一下,这样吧,古励你们吃完回来告诉冠清,午饭算我的。”
古励登时欢呼,“安之,我会记得下次再拿发票给你。”与众人说笑着相偕离去。
安之看向关旗陆,神色不期然有些戒慎。
即使她已竭力隐藏,然而眸色深处还是泄露了一丝情绪,如同曾经受过惊吓的小鹿,十分敏感。
关旗陆静静看她一眼,她始终没开口问,他也就不再提刚才在办公室里叫住她所为何事,只是笑了笑,然后起步离开。
天欣广场分五座高楼,ABCD座均为商务楼,EF座为酒店式管理的高级公寓。
其中A座华丽堂皇的一到四层是购物和餐饮广场,设有各种名贵牌子的专卖门店,四楼是普通人很偶尔才会去消费一两次的各式餐馆,顶楼则有旋转餐厅。
关旗陆搭乘透明电梯到达四楼,走进一间幽静雅致的中式餐馆,廊道尽头的包厢里已坐着一位打扮雍容得体的中年女士。
“姑妈。”关旗陆笑唤,拉开椅子坐到她旁边,“找我有事?”
关访茗笑吟吟地合上餐牌,挥手让侍者退出去,“昨天你爸给我电话。”
“爸又烦你了?”关旗陆端起青瓷茶壶,为她把茶添满。
“他退休后陪你妈回上海定居,只留下你一个人在广州,而且你的年纪也到了,这终身大事八字还没一撇,也不能怪他们放心不下。”关访茗拿起茶杯,轻抿一口,“你现在的女朋友叫什么?好象——是不是姓万?”
“恩,叫万沙华。”
“你和她感情怎么样,深还是不深?”
关旗陆笑,“在一起没几个月,说不上什么深不深。”
“如果感情不错就带她来姑妈家吃顿便饭,也算是见过家长,现在已经不讲究门当户对,你爸的意思是只要你开心。”关访茗顿了顿,看他一眼,“如果纯粹只是玩玩呢,那不如找个时间说清楚,姑妈另外给你介绍一位。”
关旗陆懒懒地靠向椅背,脸上笑容不改,“姑妈安排好了,我听你的。”
关访茗满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道,“你最近和司寇走得很近?”
“偶尔下了班碰到,一同去打打球而已。”
“我听司淙说打算把几家子公司整合在一起,你的飞程银通和司寇的飞程光讯都会包括在内,整合后的公司好比一山只能容一虎,你自己考虑考虑。”
言下之意,关旗陆和司寇之间将有一场硬仗要打,想做朋友还是慢慢再考虑了。
“我明白。”他应声。
关访茗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什么,不一会侍者端来菜式,两人开始用餐。
银通公司里阔寂空间内除了专心致志的安之外再空无一人。
她把计划做好后才想休息片刻,甫站起来便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美人儿正疑惑地四周看顾,见到她时松了口气,“请问旗陆的办公室是在这儿吗?”
“是的,不过关总去午饭了,要不要我帮你打他手机?”安之礼貌应答。
“不用了。”见到门上的总经理室名牌,她直接走过去,“我等他回来好了。”安之还来不及拦阻她已经推门进去。
无语望天花板的安之只好给客人送上一杯茶水,心里祈祷她最好只是关总经理的女友,而千万别是其他公司里的什么人,不然总经理办公室里那么多公司资料,万一被看去些什么不该看的,她的责任就大了。
没多久关旗陆回来。
经过安之座位时,她侧首看他,“关总,你有客人。”
“唔。”迎上她的视线,他漫声闲应。
在跨过两步后才反应过来,足下一顿,他转身,眼底是她垂首间露出的细致后颈,两侧耳珠后的肌肤在细嫩如雪中透出天然粉色。
“你刚才说什么?”他问。
“你有客人。”她头也不回。
他狐疑地走向办公室,他知道她说的是他有客人,但——
门开处一道香影依偎过来,似含娇嗔怨,“旗陆。”
关旗陆侧首一笑,终于明白安之眼里那抹揶揄是什么意思。
“沙华你怎么来了?”他问,顺手把门合上。
两支皓臂挂上他颈项,“没什么,只是经过附近,所以来看看你。”
关旗陆看着怀内眼底那双涌起思念的美眸,精心细描的长睫又翘又密,两腮透着完美无暇的胭色,唇瓣如花漾着诱人至极的色泽。
这才想起自己好象有两周没过去了,难怪她会不安到寻上门来。
他亲了亲万沙华的额头,“来,我们到楼下的咖啡座去聊。”
万沙华轻哼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这里是你的禁地,而我是免进的闲人吗?”说完掂起足尖便往他唇上亲去。
那一瞬关旗陆脑中闪过安之避开古励手掌的一幕,他下意识侧了侧头,她的唇印落在他脸颊上,他轻轻掰开万沙华双臂,执着她的手腕牵下来,神色有些淡冷。
万沙华不甘心地咬了咬唇,却再不敢放肆,眨眼之后脸上已绽开笑容,“对不起嘛,我知道你的原则是不希望有女人来你工作的地方谈私事,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有两个星期没见了,我很想你,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关旗陆轻笑,没有别的意思,是没有搞突然袭击探测他感情的意思?还是没有故意触及他的原则,试探他能否为她打破的意思?
“我们下去再聊。”他温和道。
以前他对这类精英女子的小心思小手段不过一笑置之,毫不在意。
在这一刹却没来由地忽然觉得有些厌倦。
不管是为了测试男人还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聪明,高人一等的职位和工作中的丰富经验已经教会她们耍弄权术,即使在纯粹的男人与女人的关系之间,也总会不自觉地有意无意来一下心术攻防战。
但其实,并不见得会为每一个男人所喜。
此时外面响起连串脚步声,似有许多人回来,然后古励叫道,“安之,你的鸡腿饭。”
关旗陆轻轻把门拉开。
“太没人性了,居然这么晚才回来!”安之向古励递去早已准备好的饭钱,“我要是饿坏了算不算工伤?”
古励失笑,没有接她的钱。
“不用给了,我让冠清一起算到大家的午餐费里,要不算我请你也成,十几块而已。”
“一样归一样,这是你掏现金帮我买的,我先把钱还你,餐费那个再说了。”
看她坚持,古励无奈只得收下,“你怎么这么认真。”
安之笑,“你不知道广东有句老话叫吃亏是福吗?我是在为自己积福呢。”
占人便宜又不能让她长得漂亮一点,何必和异性之间不清不楚。
安之拿过盒饭,才想回身坐下,脑袋却自有主张地往右一侧,她看见了关旗陆,他注视她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被她逮到而移开,反而因了这微妙的心电感应而有些说不出的柔和。
万沙华从他身后走出来,自然而然挽上他的手臂,引来众人惊视。
本想张口问候上司的安之识时务地飞快把脑袋再转回去,身子一矮已端坐椅子里。
仿如不觉整个办公室里的人都在看自己,万沙华的眼里唯一只有关旗陆的侧面,她轻声柔语,“旗陆,我们走吧?”
关旗陆侧过首来,朝她笑了笑,神色温和依旧,但掠过她的眸色已带上了一丝隔岸观花的冷然和忍耐。
万沙华一惊,即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已不可能再放开他。
关旗陆任她挽着自己,直到进了电梯。
他温声道,“沙华,我中午在钻饰店里见到一根项链很适合你,买给你好不好?”
万沙华愕然而微恐地看着他,连连摇头,“我不要。”
关旗陆再度笑了笑,不再说话。
万沙华急了,从他的臂弯里抽出手来,“旗陆,我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是我逾距了,你放心,我保证一定不会再有下次。”
关旗陆似面带惊讶,“沙华你想到哪里去了,其实是我的问题,我可能很快就不会再是自由身。”
万沙华即时变了脸色,“什么意思,你要结婚了吗?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
关旗陆微微一笑,“现在谈结婚还早,不过长辈们确实希望我安定下来。”
万沙华呆了呆,安定的意思是他将会结束单身贵族的生活,包括结束如同和她这样的露水情缘,而打算去谈一个正式的固定的以后会谈婚论嫁的女朋友。
失望和失落袭上她的眼眸,咬了咬牙,她问,“我不可以吗?”
论相貌她自信可以打九十分,论学历她是名校毕业,论能力她是外资银行的经理,以她的条件虽不能与他匹配,但至少也见过一些大场面。
“你很好,一直都很好,确实是我的问题。”他没再说下去,然而冷静的目光里已浮现清晰歉意。
“那是什么问题?”明知这样的追问很不理智,只会加速两人关系走入危险断裂,但震惊、恐慌和不甘等情绪交织,让脑袋发热的万沙华就是忍不住想追根究底,“旗陆,是我配不上你吗?还是——”
她顿然住嘴,在该刹那醒悟过来,苦苦一笑,“你不爱我,是吗?旗陆。”
“如果实话是你想要的答案。”他的眸光深处掠出冷酷寒色,“是。”
万沙华再说不出话来,眼中骤涌泪光。
“我很抱歉,沙华,不过爱情之于我如同天方夜谭,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来就不曾在我的人生中存在过。”
万沙华惨淡地扯了扯嘴角,“你不用拿这些话来安慰我。”
关旗陆淡淡一笑,“我只是陈述一项事实。”
“我不信,难道说这么多年你从来就没爱过一个人吗?”
关旗陆静了静,好一会才淡声说道,“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也不过是喜欢而已。
“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甚至不知道我喜欢过她。”
“为什么?你没告诉她吗?”
关旗陆侧首看她,笑容渐现,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无情。
“当时我有比她更好的选择,就是哈佛大学专为企业管理者开设的一年课程,在她和男人的前程、事业、野心之间,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感情对我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你明白了?”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谁为谁牺牲自己的人生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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