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醒未醒之际我将手搭过去,模糊恍惚地想抱住那个有体温的大枕头,搂空的感觉钻进意识,我一下子坐了起来,乍见自己身在卧房的床上,我大喜过望,如风回来了!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如风!”
没有答话的声音。
收回迈到一半的右腿,再叫,“如风!”
还是没有答话的声音。
我环视空荡荡的大房,侧耳倾听,盥洗室、卫生间、更衣室、露台,没有一丁点声响,卧房里死寂得可怕,枕边床上仍残留有他体温的余热和独特的气味,而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不会的!我不相信!我不死心地继续搜寻,视线最终落在靠窗的梳妆台上,那上面有一缕清晨的阳光,一杯仍冒着热气的牛奶,还有杯子底沿压着的——一张白笺。
良久,我移步过去拿起那张纸。字迹遒逸狂羁:公事、纽约。
我端起牛奶,瞪着那四个字,不知笑好还是哭好,他永远关心我的胃超过关心我的心吗?
在空寂无人的屋子里只听得到钟摆的声音,还未到中午我就已经无法忍受,从那会把人逼疯的苍白谧静中逃了出来。
车子游走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人海茫茫我竟不知该将它驶向何方。若说每一个生于世上的人在冥冥中都有其最终的归宿,那么,我的呢?
百无聊赖中拿出电话拨给雨盈,我才报上名字她就尖叫了起来,嚷着她的小阿姨这一两天内就要从瑞士回来,小阿姨这个小阿姨那个,兴致高昂地叽喳不停,我像被连珠炮轰只有唯诺声声,待到她终于想起问我句找她什么事时,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有什么事了,于是挂掉。可我真的无处可去,便又拨给澄映,号码才拨到一半却跳断了,索然无味之下我也懒得再重拨。
漫无目的地前行,愈发觉得空虚,于是我决定去探访母亲。好久没梦见她了,直到昨晚。
远远的就看见她的墓碑前摆着鲜花。
一大束的贵族百合,以紫罗兰、百日草和勿忘我作边饰,纯白的百合花中间,一枝幽静的红玫瑰在秋阳下格外耀眼。碑上的小照中母亲一如既往地笑着,温柔而又幸福。心头愈是酸涩难忍,眼泪愈是不肯外流。
我将手中的花也摆在地上,在母亲面前坐下来。我见不着她活生生的面容,然而我始终相信,她一直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以她一贯的宠爱无声无息地关注着我、庇护着我。
思绪紊乱至极,我开始和母亲说话,说父亲,说如风,说雨盈和方澄征,将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事巨细无靡全部细诉与她,直到喉咙沙哑,夕阳西下,我才记起要回家吃晚饭。
离去时心里难得的竟十分安宁,回头望向沉寂群碑中维系我心的那一个,是她原谅了我么?
走进林家第一个见到张嫂,她一脸惊喜地迎上来,“大小姐你回来了!”话一出口就立在原地了,样子极为不安,似乎是骤觉自己过份热切。
我真有那么恐怖吗?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中饭都没吃,饿死了,有没有给我做焗汁排骨?”
她惊愕,然后就笑裂了嘴,“有!有!还是太太亲自下厨呢!我这就去吩咐开饭,就等小姐了。”她语无伦次地急脚往饭厅赶去。
“老爷和太太呢?”我追着她的背影问。
她赶紧停下答道:“都在书房,少爷在楼上。”
我向她挥挥手,走向书房,映进眼内的每一件摆设都那么熟悉,似乎这屋子里任何一处空间都留存着自己年少时遗留下来的影子,或笑或哭,或静或动,从小到大纵横交叠,错综散落在每一个角落。二十年了呵!
站在书房门口,有那么几秒我仍是怯场,头靠在门上深深吸进一口空气,权当是补充勇气吧,没有敲门我直接握着门把轻轻旋开。
父亲在黑色的旋转皮椅内,斜向窗户闭目养神,梅平站在他身后,纤柔的双手在他的肩背上慢悠细致地捶捏着,夕阳的余光从窗户射进来倾斜的一截,渲染出一种昏黄的安祥色彩,两个相互衬映的身形在宽敞的空间里构出缜密合衬的和谐,就似一幅古旧的相濡以沫的国画。
如果母亲在天之灵亦能看到我所看到的,相信她也会为他感到欣慰。
我没有惊扰他们,定定望着父亲棱角分明的侧面,百般滋味在心底泛滥成河。刚耿、威严的他这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然这许多年来,他到底以着何种阔广深沉的宽容和忍耐来包涵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女儿呵!只因他怜且愧女儿无母,于是不忍管制而予以最大限度的爱溺和纵容。普天之下,惟父母对儿女的爱是真正无私并且永远不计回报。
失妻之痛已是痛彻肺腑,每日间还得忍受他惟一的少不更事的女儿刀枪相向的折磨,我不能想象这十几年来他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创痛,如果不是有梅姨一直在他身边,给他陪伴和抚慰,如果不是有林智给他以亲子之情,弥补着他心灵上的空缺,我真怕他根本无法支撑到现在。想到这,我全身都渗出了细潸的冷汗,从来都没有这般庆幸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从来都没有这么衷心地感谢过神明!
父亲的手覆上梅平的,向后斜侧回头:“怎么还没回来——”
他看见了我。
“潇潇你回来了——如风今早来过电话,我们知道他有事。”她善解人意地,看了看父亲和我,又笑道,“你们父女先聊聊,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房门合上,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和父亲面面相对。
我向他走过去,每走一步心里的难过和自责就沉重一分,我欠负他的只怕终此一生都无法偿还。愧悔地避开他的目光,我移步到他背后,像电影里放慢的镜头,我的手提起、放在他的肩头,轻缓地为他捶起背来。
咽了口口水,十五年之后我终于发自内心叫出那一声:
“爹——地。”
泪水大滴大滴地坠落,溅散在他的领襟,爹地……多少年了,每一个夜里从梦中惊醒的那一刻,辨不清是恨是爱,总容许自己在泪水浸湿枕巾的同时,于心底默默地一遍遍地唤着这两个字。
“爹地……”
“嗯。”他应了一声,右手搭上中间的抽屉,拉开,拿出当中的相框来,指腹久久地摩挲母亲的面容。
我看向框中的三人合照,他一手揽着母亲于怀内,一手将我托坐在他宽厚的肩头,那时候他好年轻,浓眉虎眼,方正的脸上耀耀生辉,母亲依偎在他的臂弯里,甜蜜而情意绵绵,一岁的我嘟着笑脸,坐在他的肩头手舞足蹈,与我钱包中那张裁剪工整的小照丝毫无异。
眼泪掉得更凶,回首来时的路,教人情何以堪。
“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他感慨万千,英雄迟暮般喟叹。
我再忍不住,伏在他的背脊失声痛哭。
他意外失措,半侧过身子轻拍我的背部,着急不已,“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告诉爸爸,爸爸一定帮你解决。”
眼泪和情感如同决堤的急流,我放声痛哭,“爹地——对不起!对不起爹地——爹地,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以为——”
好半晌,他的手复又拍上我的背,“好了,好了,别哭了。”话音粗浊不清。
“爹地,”我唤,半跪在他面前,泪水继续狂涌。
梅平在这时推门进来,先是一怔然后眼角迅速濡湿,脸上欢喜难抑,“好了,来擦一擦。”
我接过她递来的面巾纸胡乱抹去脸上的泪,几个起伏之后终是勉强止住哭声。我不好意思地叫了声,“梅——梅姨。”
林智也在这时走进来,一看见我就嘴角一撇,“姐,你像个丑八怪,难看死了。”
“小智!”梅姨斥他,“怎么对姐姐这么没礼貌!”
林智笑嘿嘿地,“她就是丑嘛,头发像杂草,眼睛像核桃,鼻子像胡萝卜,老天!我不堪打击,要晕倒了。”他倒在梅姨身上。
梅姨推开他,“站好!都念大学了还这么顽皮。”说着又忍不住笑出来。
“法律规定念大学就不能顽皮了吗?我偏要顽皮。”他怪叫,搂着娇小的梅姨,高大的身躯直往她怀里钻,“我现在是小孩,妈妈抱抱!”
父亲连连咳嗽,我睁着朦胧的眼笑出了声,忍不住双手揽上他的脖子。心底一酸,又流出泪来。
我在家里住了一晚,与挂在房内母亲的画像“久别重逢”,感触万千之下以致彻夜未眠,第二天又和林智一起陪梅姨去购物,将近中午才回到我和如风的蜗居。
开门进去入眼就是一屋子冷清,一颗心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我拿了一罐饮料,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手上的戒指随着罐子一下一下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知不觉和如风由认识到住在一起已将近一年,想及他,便有融融的暖流流过身心,我终于是跨越了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的鸿沟。因为如风要暂时离开,而他不要我在这段时间内孤单一个。他没和我道别,是因为他不忍吵醒我吧?
逐渐地与如风相识以来一起共渡的时光,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在记忆中连续上映。
在冷府认识他,被他戏弄;在澄映家再次相见,在大街上被他掳走……给我带上戒指;抱着我跃进泳池;把他自己送给我当生日礼物……在三更半夜告诉我他将永远要我;设计使我逃课,在马路上接吻,在大街上跳舞,陪我玩家家……将我绑在床链上;疯狂刺激的高速飞车……在母亲的坟前任我拳打脚踢;拍卖场上的扶持,以及夜夜的温存……直到前一天清晨的那杯牛奶,盛着他的歉意和体贴。
一幅幅印象尽皆鲜明,似乎刚刚才发生在昨天。
罐子空了,我顺手把它放在落地灯旁边的圆几上,视线掠过摆在那儿的电话,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两点,那么纽约应是夜里一点左右啰?他睡了吗?还是也在想着我?我拿起电话打他的手机,却听到一把柔和的女声请我稍后再拨,他把电话关了。
掩不住内心的失落,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望可以立刻见着他,哪怕是能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反正我也没事,于是再度拿起电话,我拨通纽约的总机,记下所有够得上档次的酒店名称和总机号码,开始一家一家地打电话去查。查过一家没有找到就拨一次他的电话,拨不通就再往下一家查。查到第六家时我骤觉自己是个傻瓜,怎么不首先往华伦道尔问个究竟?他可不是我,会随便地认为住得过去就行,而纽约首屈一指的大酒店非华伦道尔莫属。
我立刻打电话过去,当接线生请我稍等时,我既抱着些微的希祈,却又越来越觉得此举的愚蠢,也许他会住在公司里?也许会住在朋友处?也许冷家根本在纽约就有房子?为什么不安心等他的电话呢?若把刚才的国际话费加起来没准都够我买张双程机票飞往纽约了。
“林小姐?”电话那头传来悦耳的声音,我心一跳,道:“是。”
“你要找的冷先生查到了,他住在二零一零号房,电话号码是——”
我忙不迭地道谢,飞快记下号码,心头萌生一份狂喜,正似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那种雀跃和无比的欢欣。
如风,拜托你要在房里,我边摁电话边在心里祷告,如风,请你一定要在!
振铃响起,一声,两声,三声,我的心开始下沉,四声,五声,六声,心情直线下坠沉到了谷底,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继续往下听,第七声,第八声,“叮”有人取了听筒!双眼立时布了满目潮气,我找了他一辈子那么久呵!
“见鬼的是谁?”传过来一声叫吼。
我的呼吸窒了窒,那样的火爆语气明白表示他正被严重打扰。
“喂!”
啊!对!怎么忘了他那里是凌晨,肯定是被我从床上叫了起来,难怪要发脾气―——
“风,是谁呀?不说话就算了,别管他了。”听筒里隐约传来女子的催促声。我呆在当场。
“Shit!”他的叫声陡然变得十分尖锐,“潇,是不是你?潇!”
原本已在心头默诵过几千几百次的说辞,此时硬梆梆哽在喉咙,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哎呀!”那把女声也陡然在拉高,夹带着笑意,“是林小姐呀!”
“Shutup!潇!是不是你?!”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在他房内,她叫他“风”,她的声线相当动人,一如她在乡里木屋对我说她并不想伤害我时那样好听。
“回答我!潇!说话!”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意识在上一秒已被轰得粉碎,心底冰凉彻骨,我努力再张开嘴,“如——风,这种玩笑我已经开过,没有新——新意了,我们换一个好不好?如风,告诉我,那是——电——电视的声音——”脑袋一片空白。
电话那头寂如死水,半晌,“你在哪?”他问。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话筒,“在我们的公寓。”
“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很沉。
“没事——我闷得慌,想找你——聊聊。”为什么?为什么?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一声巨响传来,似是拳头捶在硬物上所发出的响声。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打电话给我?说!”震天的叫喝令我耳膜生痛。
我对着空气吃吃笑起来,眼泪随着笑声倾泻而下。是否生命已到了尽头?要不为何一辈子的泪会集中在这几天内流完流尽。
“别担心,我真的没事,不过是刚刚看完一本十分滑稽十分荒谬的爱情小说,觉得里面有一句话挺有意思,想要念给你听……你要听吗?”
“念。”他的嗓音出奇的沉静。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无休无止,“我找遍了全世界才找到了你。”
听筒里又是死寂,我竭力止住笑声,却止不住在脸上奔流的泪,“就这么回事。好了,要说的都说了,你公事那么忙,我不打扰你了。如风,再见。”我轻轻放下电话,对那头传来的急厉叫声选择了充耳不闻。然在我要挂上它的刹那,支持我保持冷静的理智从头到脚全线崩溃,我疾速地收回听筒大声喊道:
“我从来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我,你这个坏人!骗子!我死给你看!”我扔掉话筒,凄厉的哭喊在空荡的屋宇中盘绕,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我以为终有一日他会打心底在乎我,我甚至以为我都快要成功在望了,然而在我鼓足勇气准备告诉他我的心意时,却意料不到他会在同一时候用事实间接告诉我他的定夺。原来所有的甜言蜜语都不过是应景的台词,所有的情真意切亦不过是当时冲动的情绪。从一开始就明白,期望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有所改变莫过于希祈太阳北升南落,却为何会一直都抱着亿万分之一的希望,幻想有一日会出现奇迹?我多可笑多幼稚!莫怪他要骂我蠢笨,我确是天字第一号傻瓜!以致梦醒的一刻如此伤痛欲绝。
眼泪一直往下坠,我将车子驶得飞快。
我不会回家,不会去任何一处他知道的地方,再过会时间我连这辆车子都会扔掉,时至今日我已十分了解他不可思议的能力,我不怀疑,如果他要找我他会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就已差人把每一寸地皮都翻过来,但是,我发誓我不会被他找到!
呼啸的风中似乎传过来冷淡的讥笑,是谁也曾经用尽生命流着泪哭叫:“我和她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是不是?到头来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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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连华院长的修道院位于四周高墙林立的闹市区中心,确切地说是位于闹市区中心的死角位置。它之于那些宏伟磅礴的建筑群犹如一枝枯败的干草掩饰于盛放的牡丹花丛的缝隙,颓败、寒碜、孤零,毫不起眼。它之所以能存留下来没被征用开发,据说是因为从黄金分割以及运筹经济理论上分析,它在这一长段黄金地段上所处的位置恰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所以没有哪一家企业或者建筑商对这么不碍事的一小点地方感兴趣。
修道院的建筑非常悠久,可以上溯到清朝的哪一代皇帝期间,因而它灰色调的外观又给人以朴实的古典感。它占地面积并不大,除了一个小教堂,一排曲尺型木质构架的厢房,还有就是与厢房长廊紧密相连的一个小庭院,院子里有花有草,有假山有小喷泉,可以说是西方宗教色彩和东方园林艺术相融汇的建筑。
我躺在后院的草坪上,望着四角墙檐上一片狭窄的天空,眼角的余光瞥见正穿过长廊向我走来的连华院长。在这小小的修道院里,包括她在内只有五个修女,每一个都已过知天命之年。
安详的修女在我身边坐下,“孩子,你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嬷嬷,我没有胃口。”我把玩她黑袍的下摆,“我进来继承你的衣钵怎么样?”
她摇头,“你属于外面的世界,孩子,一时的冲动并不能解决问题。”
“嬷嬷,你的话毫无道理,从认识你至今,和你作伴的念头我已经考虑了超过八年,这还叫冲动?”
修女还是摇头,“你只是因为消极从而想到遁世;并没有一颗虔诚的心,允许你侍奉上帝是对神的亵渎,我不能这么做。”
我摘下左手的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在国外许多地方,这是身为修女的标志,我哈哈笑道:“嬷嬷你看,我已经和上帝结婚了,万能的主拯救众生于水深火热,他才不会弃我于不顾,况且,我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可以用来还原一颗纯净的心。”
连华慈爱地笑起来,“看来我没有办法说服你,好吧,孩子,你可以在这里住下来直到你想离开,但是我不会允许你加入教会。”她的语气虽和缓却表明了不容更改。
我向长廊努嘴,“找你来了。”
伍修女行上前来,先给我一个温和的微笑才对连华道:“院长,你有朋友来访。”
连华执起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把戒指戴好,然后去吃点东西。”站起来偕伍修女离去。
又剩下我一个人,独对四角檐上一片狭窄的天空。
我想我是睡着了,然后我是被冻醒的,深秋的黄昏已经有了很重的凉意。
“醒了?”有人说。
我一骨碌坐起来。
两米外一位女子席地而坐,嘴角含着一根青草,神色和气地看着我。二十七八的年纪,虽然是坐着,仍然可以感觉得出来她很高,宽松的白衬衫,洗得像白帆的旧牛仔裤,身子瘦削得似乎不堪盈握,却又依稀可窥极有韵致,薄碎的遮额短发,五官清越潇湘,一张灵气逼人的瓜子脸似曾相识。
我心里赞叹,这才真正是吉普赛女郎流浪的风姿。
“你应该拿把吉它到大草原上清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你就是嬷嬷的朋友?”我从未曾在后院见过陌生人,可想而知她肯定和我一样,与这座修道院或是院里的某位修女叛关系匪浅。怎么嗓子发痛,着凉了吗?
“我确实会弹吉它。你的嬷嬷是指连华吗?是的,我是。”
“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嬷嬷没有向我提起过有这么一位朋友,不过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她的朋友我本就一个都不认识。
“因为工作需要我居无定所,很难得会回来一趟。”
“嬷嬷叫你来做客?”
她清声连笑,“她叫我来陪你聊聊天。”
出于一种我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我对这位美丽的陌生女子有莫名的好感,而且此刻我确实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她比年迈花甲的连华修女与我来得贴近。
“认识嬷嬷是我在十二岁那年,”我又躺下,想到了什么随口就说什么。“我离家出走,像条没有人要的小狗,和别的没有人要的小狗打了一架,之后又被一条真正的野狗欺负,我飞跑结果撞上路过的嬷嬷,她把我捡了回来,我在这住了一个星期。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就过来一趟,多数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来忏悔、告解,寻求心灵上的一份安宁和平衡。嬷嬷对我很好,就像对待她的孩子,其他修女也很好。”
我沉默了,从某种形式上言,这里是我的家。如果当年我的人生中没有这一处缓冲点,很有可能现在的我会正躲在某条阴暗的小巷里吸着大麻或是因打架杀人而蹲进了监狱。而基于一种恐惧失去的自私,我不肯和任何人分享这儿。在这里,我能够获得完整的关注和爱护,连华院长有时近似母亲的替代。
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有用得着这一个小秘密的时候,是不是潜意识里我一直害怕一直担心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才一直都对他有所隐瞒……
“所以连华不赞成你入教。”清悦的声调打断了我的思绪。“其他修女也不赞成。教规严苛的束缚不是你凭想象可以感觉得到的。”
我对着天空笑,到今天连华修女仍然把我当作八年前那个十二岁的小孩来疼爱。“嘿,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从第二次到这儿来开始,我偷偷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如果我想当修女就在上面画一道横杠,很想的话就画两道或三道,下次再来如果已经不想当修女了就划掉横杠,一道两道三道都是随心情而定,如果还想就加画杠杠。以后每来一回本子上的横杠就或加或减,八年来在那小本上画画删删,画得多删得少。”
我润了润唇,“好笑的是有一回我把上面的横杠删得一道不剩,而最近的一次却连夜把整个本子画满为止。”
“打击再大有一天也会过去,而一旦入了教你就永远无法退出,你不认为应该更慎重一些吗?”她流露出忧虑。
“如果我告诉你,当一个念头在你的意识中反复出现,整整八年持续不去,八年后你要做那件事的强烈想法,已经到了你不能不去做它的程度,你认为有道理吗?”思路逐渐理出了头绪,我不知道是在告诉她还是想说给自己听,“也许多年来我一直就在等这样一个契机。”
一个可以促使我最后下定决心的成熟的时机,我慢慢坐起来,似乎是想通了,却又似乎是若有所失。
她摇头,“连华不会答应你的。”
“这个根本不成问题。”八年前我就想好了要她答应的办法,“如果我在她面前把两只手腕的静脉都割开,你说最后她会不会答应?”
她震惊不已,继而是更深的忧虑,“你当真这么决定了?”
二十一年对“一生”而言或者很是短暂,然而女人的一生除了还未结婚生子,还有什么我未经历的?在大喜大悲之后,对生命的爱恨嗔贪怎么可能会不看淡。
“事不宜迟,明天我就加入嬷嬷的行列。”虽然不想承认,我知道我有一半是在赌气,母亲不能留在世上陪我,如风——不在乎我,我不相信连最疼我的嬷嬷也不要我。
那女子不以为然地看着我,“至刚易折,你太固执了。”
心头微震,记忆中有谁也曾说过我固执?
她看看表,站起来拍拍裤子,“我该走了。”说完却又蹲到我面前,用一种说不出来的深沉的沧桑目光看着我说,“请听我最后几句话,当你心里还爱着一个人时,你永远无法强迫自己去爱上任何别的男子,包括上帝。另外,你或许可以逼迫连华屈服,但你的任性只会使她余下的半生都在悔恨中渡过。”
她站起来,“除非你承认自己软弱得一无是处,否则就不要一径地纵容自己逃避问题。”说完飘然而去。
我扛着有些昏沉的脑袋再次躺下,对头那方墙檐上的天空兀自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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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穆无人的谧静的教堂里,我主耶酥在十字架上向世人呈献他永恒的悲悯的微笑。我穿着黑袍戴着修女帽,用无声的句子向主述说我的际遇,告解这许多年来的罪过。恳求他给我宽恕和指引。
在圣坛前从早上跪到下午,我忘了时间,忘了身在何方。直到身后教堂的门发出“吱呀”一声,紧接着是一阵纷沓杂乱的脚步声,我听到一声尖叫,“潇潇!你不会真的——”
雨盈?!我惶惑地想起身,教堂一阵倾斜摇晃,我又扑在了地上,这才察觉双腿因跪压过久而剧烈麻痹,脑袋晕眩得十分厉害。我回过头去,迅即惊愕得都忘了要站起来。
父亲、梅平、林智、冷伯父、冷伯母、雨盈、澄映和方澄征,还有昨天那位陌生的女子,一个个脸上都是震惊过度以致作声不得的神情。我被他们的阵势吓住了,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雨盈已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还跺着脚叫“不要!潇潇不要!”
她没来由的哭喊弄得我手足无措,心头更加惶急,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响起,连华院长从里间走出来,紧接着另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响起,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形逆着光线从教堂门口大步走进来,似乎在那一刹教堂里有万千的幽灵飘过,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心底发怵的阴寒。慌乱的众人下意识地退到两侧,腾出无阻拦的过道,一脸愤然的林智才站出来又被梅平紧攥了回去,雨盈在看见他的瞬间也不自觉噤若寒蝉。
意识被强烈的恐惧慑住,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飞扑向走到身侧的连华,“嬷嬷!”
再快也快不过那人疾如鹰隼的双手,身子在下一瞬跌入他的胸膛,被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我狂叫,“嬷嬷!”
“嬷嬷?!”紧继一声讥诮的森恻的冷哼,我的帽子被扯下,身上的长袍嘶声裂为两半,他抄起圣坛上的器皿砸向神像,与此同时将我拦腰箍离地面。
我头脚朝下动弹不得,只听见“砰里磅踉”许多声巨响,夹杂着女子的惊叫“如风!住手!”却叫不住连绵震耳的“砰砰”声!当最后毁灭的响声嘎然而止,我被放了下来双脚着地。一只手抬高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颚骨,那个从地狱最底层脱身出来的鬼魅唇边含笑,眼底却是薄薄的一层碎裂的寒冰。
“不忠的小东西,你要嫁给上帝?”
我呆呆地看着他,身边有谁在呼气,说:“孩子,你吓坏她了。”是嬷嬷的声音!我条件反射地尖叫,“嬷嬷!嬷——”
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我在哪里?谁?是谁……在吻我……谁在抚着我……是谁的动作那么温柔,让人眷恋呵……就像如风——
我怔怔地望着那双寒怒未去的黑眸,似焦灼,似愤怒,似懊悔,似疼惜,似狂躁和恐惧,说不清都有哪些,繁纷复杂得让我无法辨认。
他紧了紧贝玉般的白齿,手臂一带将我抡转到身侧,正面对上连华。他阴声细气地说:“听着,你是用什么仪式让她入教的,就用什么样的仪式把她还给我,一个一个步骤来,再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不许省略。”
耳朵中钻进他的说话声,双眼所见却是像被联军洗劫过后的现场,老天!我傻了眼望向连华,她正和气地答话:“这不可能。”
如风的脸一沉,也和气地笑了起来,然残忍却在那一笑中显露无遗,“要将这么小的地方夷为平地,我想我用不着出动轰炸机,铲土机就可以了。”
连华微笑,“我们没有退会仪式——”
“识相的现在就去给我准备。”
“也不需要。”
“我再给你三十秒。”他双手一夹,我在下一秒被举上半空,昂首看我,他眼中棱角尖锐的冰碎仿佛就要喷将出来,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这次我绝不轻饶你。”
他好可怕——
“我——我——”我在天旋地转中坠入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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