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包产到户,家里又有分工;于芝秀和杨吉利,承包几片养鱼栽藕的池塘。
杨吉利结交北京那些身份不明的狐朋狗友,这几个家伙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暗中大搞盗窃、走私、里通外国的勾当,被一网打尽;杨吉利也背上黑锅,拘留半月,在看守所里被剃光了大鬓角,刮掉了小胡髭,改头换面而归,也大减了歪风邪气。
于芝秀的心在火把身上,越看越觉得杨吉利面目可憎,常常十天半月的不搭理他。杨吉利就像丢了魂儿,下跪,啼哭,打嘴巴……都不管用,就主动“劳改”;白天黑夜挖塘泥,卖到队里记分,吃饭也不敢上桌面,而且只吃全家的残羹剩饭,苦累得眼窝塌陷,一天比一天枯瘦。杨吉利既有他爹的转功,又有他娘的巧妙;大热天的睡觉,他给于芝秀打扇扇风,于芝秀在风凉中安睡,他可累出了满身大汗起痱子。念他“认罪”态度良好,于芝秀心软下来,才又跟他同床共枕。
承包鱼池藕塘,于芝秀是一把手,杨吉利是被管制分子。
他出外卖鲜鱼、荷叶、莲蓬、嫩藕,临走过了秤,堆着笑脸请示:“鱼卖多少钱一斤,荷叶卖多少钱一张,莲蓬卖多少钱一只,藕卖多少钱一条?”
于芝秀说出数目儿,又叮嘱道:“上下涨落别超过三五分,给你一元二角的饭钱,不许喝酒。”
杨吉利谨遵“圣旨”,一丝一毫也不敢走样儿,他做生意是个行家,到自由市场,卖出的价钱都超过于芝秀规定的最高价格,而且白赚一顿饭;他一分钱也不敢私人腰包,回家全数交给于芝秀,只想讨芝秀一个笑脸儿。
“你可不许哄抬物价呀!”芝秀沉着脸,“你再叫公安局抓去,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人世?”说着,眼泪像两串滚珠似地淌下来。
杨吉利悔恨交加,哭丧着脸说,“芝秀,你是一朵鲜花插在了我这摊牛粪上,委屈你一辈子;我只有痛下决心,重新做人,虽不能使你脸上光彩,也不能再给你脸上抹黑。”
于芝秀叹了口气,跟火把破镜重圆,今生难以如愿了,只有收心拢性,认命跟杨吉利搭伙吧!她看到,天香粗中有细,将火把捏在了手心里;她十分纳闷,这个头上角、身上刺的野丫头,从哪儿学会如此美妙动人的狐媚子手段?
每天晚上收工,天香就跑到西院做饭,然后像赶马上路,催逼火把打开电视机上课;她在火把身边相伴,手里也不闲着,不是给邵家爷儿俩拆被褥,洗衣裳,就是编筐织篓。筐篓卖钱,只算邵家的家庭副业收入,分文也不拿回杨家。上课的时候,邵正大不愿打扰儿子,就到他带着几个老头包下的十亩果园去,房中只剩下这一对热恋的情人;火把越看天香越爱,忍不住想动手动脚,天香早有提防,抽出编筐织篓的柳条子,挥舞自卫,打得火把不敢再生邪念。可是,等到课间休息,电视屏幕播送文艺节目,天香就跳到火把的腿上去,搂着他的脖子看演出,就像青藤缠绿树。
于芝秀承包这几片池塘,联产计酬,超额得奖,所以十分精心;她打发杨吉利到县城的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养鱼栽藕的书籍,还订阅了一份杂志。这一天,正交中伏,天热得像头上吊着个火盆子,杨吉利起早到北京朝阳门菜市场卖鱼,于芝秀中午看守池塘。她坐在一棵翠柳下,只穿一件肉桂色紧身背心,手捧一本新买的书,正看得入神;忽然一阵铃声吵人,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小邮递员跟她调皮捣蛋。
小邮递员十八九岁,非常喜欢跟于芝秀打牙逗嘴儿,服务态度热情周到。
“芝秀嫂子,杂志!”小邮递员叫了一声,又抽出一个大红信封,嘻笑着在干芝秀眼前摇晃,“邵火把考上了农学院的研究生,请你转交他,我这是偏向你,你得敲他一笔竹杠,勒令他给你买二斤喜糖。”
于芝秀一声惊呼,脸色煞白,接过大红通知书紧贴胸口,痴呆呆僵立。
“号外,号外!”小邮递员跨上自行车,飞驰呼叫,“邵火把进京赶考中进士啦!”
于芝秀在翠柳下翻过来掉过去看那封大红通知书,触景伤情,百感交集,泪水潺潺而下,眼前就像烟雨迷蒙。
“芝秀……”火把在于芝秀的泪眼朦胧中走来。
于芝秀抹下一大把泪水,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说:“恭喜你。”
火把不敢看她那凄惶的神色,躲避她的目光,说:“这一年你也有不少新气象。”
“多么想再从头活一回呀!”于芝秀悲凉地一声长叹,晚了。”
他们沉默无语;池塘里鱼儿在荷叶下戏水,红翅膀的蜻蜓成双成对地落在荷尖上,一只青蛙噗通跳入水中,把他们惊醒。
“芝秀,给我通知吧!”火把小声说。
于芝秀把洒满泪痕的大红通知书递到他手里,问道:“你一步登天,还看得上天香那个野丫头吗?”
“难道你愿意我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火把冷峻地反问道。
“不……要……学我。”于芝秀掏出手帕蒙住脸,挥了挥手,“快去向天香报喜吧!”
杨家的自留地,六口人一亩八分,水柳篱笆夹成一块菜园,大蒜已经收成,又种上秋菜,鲜姜也已经刨出,新栽晚黄瓜,大葱翠绿挺拔,红辣椒在菜畦的密叶中像朵朵火花。园中打了一口井,土井上搭一架葡萄,井旁野花丛生;天香一边摇着辘轳把浇园,一边吸溜着鼻子啼哭。
“天香!”火把从水柳篱笆上跳进园去。
天香松了手,绞到半路上的柳罐斗又砰地坠落井中。火把三步两步来到她身边,扳住她那抽搐的肩膀,两人脸对脸儿,含泪相望。
“你……熬出了头……”天香闭上一双泪眼,“我……不累赘你。”
火把一把撕开身上的汗衫,露出他那宽厚的紫棠色胸脯,说:“天香,你的眼睛是镜子,照得见我的心。”
天香哭笑着投入火把的怀抱。
这时,村北口的杨、邵二家,正发生一场吵闹。
邵正大在十亩果园,也听到小邮递员广播火把考中农学院研究生的喜讯,几位老兄弟起哄叫他请客;他跑回家开柜取钱,打算到小卖部买一瓶好酒,几样下酒菜,老哥们在果园里庆贺一番。锦囊大婶哭哭啼啼走进来。
“正大兄弟,你给我们做主呀!”锦囊大婶迎门当户跌坐在一棵雪花梨树下。
这两家虽然已经结亲,老人之间却还没有完全解开疙瘩,并未正式复交。
“嫂子,你是来滚车道沟子吗?”邵正大以为锦囊大婶前来无理取闹,虎起脸,瓮声瓮气地问道。
“你家火把金榜题名,嫌弃我家天香啦!”锦囊大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天香是个血性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只求你把她葬在邵家坟地,也不枉她一片痴情。”
“你听说火把变了心?”邵正大的眼睛瞪得铜铃大。
“全村都哄动了。”花轱辘老头也蔫头耷脑地走进来,“正大,哥哥在你身上亏了心,认打认罚;我把天香嫁给火把,四间新房当陪嫁,也是为了立功赎罪。
“大哥,大嫂,你们放心!”邵正大面皮紫涨,乱蓬蓬的胡髭扎煞开来,“我去找那个小畜生!他胆敢跟天香变了心,我打折他的双腿,叫他走不进大学堂的高门槛。”说着,就像一头牛,横冲直撞而去。
这本是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作弄的活局子。直肠子的邵正大中了计。
“正大,正大,你可不能下毒手呀!”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紧追慢赶,“门婿半个儿,你打坏了火把,就是要了我们的半条老命。”
邵正大一马当先,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婶流星赶月,村道上尘烟四起。
路过杨家自留地菜园,只听葡萄架下,天香和火把笑声盈耳,相依相偎在绿阴中。
邵正大还要闯园问罪,花轱辘老头和锦囊大嫂赶上前来,一人扯住他的一条胳臂,架着他向后转,老少两辈皆大欢喜。
当天夜晚,月白风清,两家扒墙,也不再夹起水柳篱笆,合二而一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杨家并不吃亏,邵家也没有占便宜。
一九八一年五~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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