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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七

    一去京西二百里,门头沟三年不回家。叶三车临走把伏天儿交给了蓑嫂。

    蓑嫂带着女儿金瓜,租一只小船,每天下河打鱼,夜晚借来月光,编织席、篓、筐、篮、笼、网、蓑衣,又偷砍一片蓬篙,种瓜点豆。成年起五更爬半夜,头不挨枕就手脚不闲,只不过挣了个饿不死。

    铁打的脊梁热豆腐的心,蓑嫂自打叶三车又从河边拣来一个玉姑,就心如死灰,不再想跟叶三车破镜重圆。可是,她眼见玉姑是个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叶三车娶了个纸糊彩画的人,外边累一天,回家也不能歇口气,她藕断丝连不忍心,就一条身子劈两半,替叶三车推碾子磨面,挑水打青柴,双肩担两户,龙头凤尾来回忙。

    玉姑坐月子,蓑嫂接的生。生下伏天儿,她又高兴又悲伤,想起了出疹子死去的儿子,回家溜溜哭了一个通宵。睡梦中,她仿佛看见死去的儿子转世投了胎,摇身一变正是小伏天儿。于是,伏天儿也像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千丝万缕心连着心。她下河叉鲫鱼,又杀了一只肥母鸡,给玉姑催奶补身子。

    转年一开春,伏天儿已经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蓑嫂更是提心吊胆;河上打鱼,撒网心发慌,瓜田里剪藤掐蔓,忽然眼皮子跳,她都急忙跑到叶家,看一眼伏天儿才放心。

    玉姑一见她那凄凄惶惶的神色,忍不住打趣她,笑道:“蓑嫂,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伏天儿闹得你牵肠挂肚,拽着你的心系儿拉纤绳。”

    “妹子,你没被蛇咬过,不知道怕井绳呀!”蓑嫂眼圈一红,“我那个儿子,要不是那年春天……眼下早就家里院外跑出跑进,黄嘴的雀儿似的,叽叽喳喳喊妈妈,叫爸爸了。”

    她又催促玉姑找个算命先生,给伏天儿算一卦;命中三灾八难,也好早有提防。

    算命的先生掐指算来,伏天儿是火命,玉姑是水命,母子相克,水火不相容。玉姑慌了神儿,愁眉不展,忧心仲仲:“但愿伏天儿克死了我,我可千万别克住他。”

    “认我当干娘吧!”蓑嫂挺身而出,“我是木命;引火烧身,伏天儿的时运越来越旺。”

    “唉呀,怎么能叫你割肉喂鹰呢?”玉姑过意不去,于心不忍。

    “我是个铁树杈子烧不焦。”蓑嫂笑了笑,“伏天儿真要是把我克死了,你只叫他给我打个幡儿,抓把土,哭一声娘,我就死而无怨了。”

    “好姐姐!”玉姑抱住蓑嫂落了泪,“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蓑嫂想了想,说:“妹子,你要看得起我,就认金瓜做女儿。金瓜是土命,跟你不相克。”

    “我愿意!”玉姑满口答应,“我有一儿,正少一女,一儿一女一枝花嘛!”

    蓑嫂却另有心思。

    她跟叶三车搭伙了二年,叶三车疼爱金瓜,金瓜叫惯了爸爸。杨小蓑子一来,逼着金瓜改口,金瓜不改,天天挨小蓑子的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金瓜恨死了这个生身之父。

    杨小蓑子走了,金瓜满心欢喜,本想从今以后又可以管叶三车叫爸爸了,却不想叶三车又拣来一个玉姑大婶,这一回竟是亲娘逼她改口:“金瓜,不许你管三车叔叔叫爸爸,玉姑大婶撕烂你的嘴。”于是,金瓜心中恼恨玉姑。

    金瓜挎着柳篮儿到河滩上剜野菜,有时遇见叶三车,先大叫一声:“叔叔!”扔下柳篮儿,投入叶三车的怀抱。等叶三车把她抱在怀里,她便双手搂住叶三车的脖子,咬着叶三车的耳朵,小眼珠儿偷偷溜瞅一下四外,又悄悄叫一声:“爹!”叶三车鼻子发酸,紧搂着金瓜舍不得撒手。

    玉姑当干娘,金瓜便是叶三车名正言顺的干女儿,也就能响响亮亮地叫他一声爹了。

    蓑嫂找了个黄道吉日,带着金瓜来给干娘磕头。玉姑也给干女儿绣一件花兜肚,兜肚箍在前胸上,拢住干女儿的心。

    玉姑出殡,金瓜和伏天儿披麻戴孝。伏天儿是亲生儿子,给玉姑打幡儿;她是干女儿,给玉姑烧纸。一儿一女给玉姑送了葬。

    叶三车自卖自身,三年的卖身契上画了押,转身来到蓑嫂家。

    “蓑嫂,我把自个儿卖了。”叶三车掏出两块银元,一把铜子儿,扔在炕上,“还清了狗尾巴花的驴打滚儿,就剩下这几个钱。我一走三年,伏天儿吃、穿、上学,都靠你们娘儿俩了。”

    “一家人……你为什么说两家话?”蓑嫂哭了,“伏天儿是你的儿子,也是我心上的肉。”

    叶三车点点头,说:“你比他的亲娘更疼他。”

    两人泪眼相望。

    金瓜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女,心早开了窍,一见这个情景,忙跳下炕,说:“我去看看伏天儿,别叫猫儿狗儿吓着他。”说罢,赶紧开门跑出去。

    蓑嫂坐在炕沿上,掩面而泣,说:“还不如卖了我,留你在家,两个孩子大树底下好乘凉。”

    叶三车苦笑,说:“人有脸树有皮,我怎么能伸手接你的卖身钱?”

    “那……”蓑嫂抬起了头,“我带着两个孩子也搬到门头沟去,活吃一锅饭,死埋一个坑,生死落个大团圆。”

    叶三车连连摇头,说:“门头沟地少石头多,喜鹊老鸹都不搭窝。一方水土只养一方人,运河滩再穷,你还能找把野菜嚼一嚼。”

    “挖煤的吃阳间饭,干阴间活儿,这三年的日日夜夜叫我怎么熬呀?”蓑嫂哭得更伤情。

    “我……正想……跟你商量……”叶三车咽下一腔苦水,“下门头沟小窑,好比入阴曹地府,万一我这把骨头扔在井下,死了外丧,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替我把伏天儿拉扯大,给他成家立业,也不枉咱俩露水夫妻好过一场。”

    “亲人呀!”蓑嫂扑到他身上,“砸碎了骨头连着筋,大卸八块烧成了灰儿,我心上只有你一个人。”

    叶三车心中悲痛,哽咽着叫了一声:“我的苦人儿!……”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你这一走,咱俩今生今世还不知能不能再见面……”蓑嫂悲悲切切,“今夜晚你就留在我的身边吧!”

    叶三车心软了,捧起蓑嫂的脸儿。可是,正在这一念之间,玉姑的面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惊慌地推开了蓑嫂,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玉姑临死的时候,我当着伏天儿的面……赌过咒

    他仓皇离去,匆匆走出凤尾,路过熊腰,膛过两道小河汊子,回到龙头。两腿发软,跟踉跄跄走进家门。

    屋门顶着杠子,屋里听不见声息。只有倒挂在柳篱的野花藤萝上,墙根阶下的青草里,蝈蝈儿和蛐蛐儿低吟浅唱,叫叫停停,月色朦胧中的小院沉寂而凄凉。

    “金瓜,伏天儿,开门!”叶三车站在窗外,轻轻唤道。

    窗内没人答应,蝈蝈儿和蛐蛐儿却吓得停止了鸣声。一片浮云掩月,小院游荡着忽明忽暗的阴影。

    叶三车敲打着窗棂,伏天儿从沉睡中醒来,呢喃梦呓地说:“爹,我就来……”

    “你给我躺着睡觉!”金瓜怒喝一声,“爹,我懒得下炕,您还是回去睡吧。”

    叶三车明白,金瓜人大心大,有意成全一对老人家,这反倒使他更感到羞愧和不安,便轻着脚步走到豆棚下,在玉姑的坟边半躺半坐到天明。

    蓑嫂给他缝补浆洗了单衣和棉衣,金瓜给他赶作了夹鞋和棉鞋,叶三车告别亲人,一根柳棒挑起一卷破烂行李,风丝雨片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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