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运河平原的落雨季,到了最后也是最凶恶的阶段了。
有时,夜晚瓢泼大雨,天明,太阳升起,平原上泛着金光,冒着清香的湿气,新洗过的青纱帐绿油油的像要滴下绿滴来。
有时,暴雨在白天突然扑天盖地急袭来了,一时天昏地暗,整个运河滩都被淹没在呼啸着的暴雨里,但是不久,暴雨过去了,又露出一抹无云青色的天空,野花吐着浓烈醉人的香气。
刘景桂和春技带领着山楂村的青壮年男女,日夜住在河堤的窝棚里,时刻监督着咆哮的运河,巡视着这保卫运河滩居民的生命与丰收的河堤,警戒着破坏分子的活动。
一连三天没下雨了,这是一个喘息机会,但也是一个更危险更严重的战斗前夜,因为最后也是最凶恶的一次山洪就要到来了。
这是一场决斗!
但是必须抓紧利用这短短的喘息时间,排除窝存在青纱帐里的雨水,农业社的小水渠,哗哗地溅着水花,流进运河的支流和山楂村的大水池里。
麻宝山像昏头虫似的,在屋里跳来跳去,他的地是出名的蛤蟆坑。
“怎么有脸去求人家农业社,您那种过河拆桥的行为,把人家得罪透了!”他那窝囊儿子,也急得跟他喊叫起来了。
麻宝山暴躁地一摆手:“你住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
晚上,麻宝山找回贵去了,田野上,青纱帐里蛤蟆像大合唱似地喧叫,麻宝山听得出,这是从分那蛤蟆里发出的声音,他的心就像被热油煎着。
到了田贵家,院里没有乘凉人的说话声,想是都已经睡了,麻宝山只得烦恼地回去,但刚走几步,又转身回来,狠命地敲门。
这急骤的敲门声,吓坏了正在北屋里悄悄商量破坏活动的田贵和王六老板,王六老板像一只耗子似的,慌慌张张钻回牲口棚,跳进那潮湿发霉的地窖里,心还不住狂跳,手里握紧那把尖刀子,望着黑洞洞的马棚外面。
田贵装得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神气,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道:“谁呀?这么晚还串门来,我都睡了。”
“你倒无忧无虑,我也得睡得着啊!”麻宝山在外面嚷叫。
田贵踏下心来了,他开了门,麻宝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瞪着眼睛喊:“我的地里像水洼子了,你倒想办法帮助我排水啊!”
“我有什么办法?咱们讲下的互助条件,只有种地,没有排水这一项。”田贵沉下脸来了。
麻宝山气疯了,叫道:“你过河拆桥,我们爷儿俩给你做了多少工啊!”
“我也没白支使你们,”田贵骨碌着三角眼,“我买了肥料跟新式农具,你们做的工我给工钱!”
麻宝山一把抓住田贵,狠狠地说:“白眼狼!你给我们工钱。”
“明天算账,我欠不了你多少!”田贵掰开麻宝山的手,“砰!”地一声关了门。
麻宝山气得头蒙了,腿也软了,他照田贵的门上阵了几口唾沫,一步一挪地往家走了。
“宝山!”背后一个开阔的声音。
麻宝山回过头,见是刘景桂,他站住脚,默默地垂下了头。
“怎么样,需要帮助吧?”刘景桂真诚地问道。
“需要。”麻宝山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
“宝山,”刘景桂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你跟田贵搭伙,就是跟白眼狼交朋友,你能斗得过他的鬼点子?眼下不是明明白白,庄稼快熟了,用不着你了,就翻了脸。”
麻宝山跄跄踉踉回到家,躺在炕上,心里很乱,反反复复睡不着。
麻宝山走后,王六老板又从地窖里出来了,他一听田贵说到刚才跟麻宝山吵嘴,就点着田贵骂道:“你他妈的就会坏事!丢了麻宝山,不光是没人死牛似的给你干活,还少了一个掩护。明天给麻宝山赔礼去!”
田贵被骂得说不出话。
跟着他们又继续讨论破坏活动的问题。
“现在河堤看守得像天罗地网,要去执堤就是去找死,等完秋给他们放把火就是了。”田贵说。
“你胆小怕死!”王六老板鄙视地说,“好吧!就不去执河堤,你去把村东的大水池子扒个缺口,虽说淹不了多少地,村子得让水泡了。”
田贵吭吭哧哧地说:“这怕也不行,水池子的堤上堤下也埋伏着民兵,不容易找到漏洞,我看还是别冒这个危险。”
“你试试看看去嘛!”王六老板暴怒地一跺脚。
田贵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怕这个魔鬼似的王六老板,他后悔留下了他。
第二天傍晌,他等麻宝山给排水队员回家烧水喝,追到他的家里,麻宝山一见他,脸耷拉了下来,像盖上一层霜。
田贵做赔罪的笑脸,低声下气地说:“昨晚上我刚睡醒,昏头巴脑说了那些没心肝的话,我知道你生气了。你走后,清醒过来,感到真对不住你,现在我给你认错赔罪来了。”
麻宝山眼也不看他,说道:“你不用说这些甜言蜜语了,我看透了你,你是个过河拆桥的人。”
“宝山哥!我跟你发誓,”田贵受屈地叫,“我要是那种黑心的人,你挖出我的心喂狗!”
麻宝山摇摇手,说道:“你也不用多说了,咱们现在就算账。”
“宝山哥,咱们等完秋再结账,”田贵委婉地说,“我已经看出苗头,咱们的庄稼比社里的强得多,不能因为我这几句狗屁话伤了和气,破坏了咱们的互助组。”
这一番话,打动了麻宝山的心,他脸上的态度变了。
田贵溜溜回外,然后弯下腰,诡秘地说:“有一天我悄悄听见根旺跟张顺说,他们要提高公积金,减低土地分红,这明明是刘景桂跟春枝怂恿他们,拿他们当传声筒。我知道他们在劝你入社;我也不是阻拦你向前发展,我是提醒你,看清脚步再下脚。”
麻宝山心猛地一跳。他看了看田贵。田贵亲热地说:“你跟农业社的换工,问他们能不能折钱,我给你出一半吧!”
这一来,麻宝山对田贵的气恨完全消散了。
晚夜,月亮藏在薄云里,山楂村沉浸在的朦朦胧胧月色中,田贵拿着把小铁锹,贼溜溜地往村东水池去了。
他的心,咚咚跳得山响,就像要不紧闭着嘴,就会跳出喉咙来。他隐在水池旁边树林的大白杨背后,剧烈地大口喘气。他望望水池子,水池子在月光下闪着白光,堤上静静的,没人走动。
田贵刚要往堤上去,突然,他背靠着的白杨树哗啦啦一阵乱响,就听附近树丛中一个青年厉声喊道:“谁!”田贵吓得死死地抱住白杨,躲在黑影里。
“你他妈的喊叫什么!两个山喜鹊打架。妈的!有破坏分子也让你喊跑了!”也是在不远的一个树丛里,一个人吆喝。
田贵胆子都要吓破了,他身体哆嗦着,死命才镇静下来,又顺着原路,蹑手蹑脚地隐在黑影里跑出树林,像夹尾巴狗似的跑回家去了。
王六老板正跟田贵老婆鬼混,田贵刚进院子,他一步抢出来,问道:“怎么样?顺手不顺手?”
田贵已经神智不清了,断断续续地说:“天罗地网,天罗地网!”就跌跌撞撞地进屋去了。
王六老板望着田贵的后影,恶狠狠地低声骂道:“妈的!(外尸内从)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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