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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支书倒背着双手,在自家的窑屋里走来走去,有如困兽。赵曙光垂手站在一边,无奈地看着支书。翠花站在门口,同样无奈地看着屋里的两个人。

    支书终于在赵曙光面前站住,问:“你对李君婷,到底了解多少?”

    赵曙光:“我想,我还是了解她的……她绝不至于……”

    支书:“不至于、不至于?可是她已经把绝情之事做下了!我就不明白,同是半大孩子,同是北京知青,同样地离开了父母亲人,她怎么就会忍心把另一个往火炕里推?所以我才向你讨教!所以我才希望你给我说出个明白!”

    赵曙光:“可我还是觉得,李君婷她不至于因为红兵说了些气头上的话就……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翠花:“曙光,你就别替李君婷辩护了行不行啊!你越辩护,不是越等于火上浇油嘛!”

    支书对着女儿大吼:“滚出去!”

    翠花看了父亲一眼,无奈地退了出去。

    支书又问赵曙光:“说啊!”

    赵曙光也有些生气了:“我能说什么啊我!现在三四十岁五六十岁的人之间,还动不动就做下把人往火炕里推的事呢!您叫我怎么说啊您?!”

    这时,王大爷闯进屋里,看也不看赵曙光,厉声问支书:“武红兵呢?”

    支书愣愣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王大爷:“我问你我徒弟呢!”

    赵曙光:“大爷,支书这儿也正着急呢!”

    王大爷质问支书:“你怎么能眼看着一个挺好的知青就那么被他们给铐上手铐带走了?你还是个支书吗你?!”

    支书一跺脚:“我不配当,你倒是替我当啊你!”

    王大爷举起了巴掌。支书眼都不眨一下,瞪着王大爷:“扇吧!有人扇我大嘴巴子,倒省得我自己扇我自己了。”

    翠花冲了进来,挡在了父亲跟前,落了泪。她冲赵曙光发火:“你是木头人啊你?你怎么能在一边看着!”

    赵曙光流着泪跪了下去:“大爷,支书,你们两个,不能当着我们晚辈这样啊!你们可都是坡底村的主心骨啊!”

    王大爷的手缓缓垂下了。

    翠花也哭着说:“大爷,您太欠公平了!我爹一个小小的支书,他真能保护得了谁啊他?都是李君婷那个小野狐狸精做下的缺德事!是她因为武红兵的几句混话,就到县里去告小武的恶状!您要真是个有血性的人,找那小野狐狸精算账去!要不直接找县里要你徒弟去!”

    王大爷愣了愣,猛一转身走了。

    支书冲跪在地上的赵曙光又一跺脚:“你还不去拦下他!他正在气头上,谁知会对李君婷怎么样!”

    女人们仍在马婶家里,议论纷纷。

    “自打她来到坡底村,就没正经干过几天活儿!”

    “这种阴损的知青,还能留住在家里吗?把她东西都扔出去!她如果晚上回来了,不许她进你家门!……”

    马婶叹口气:“这些日子,她跟我的关系倒还比以前亲近多了,经常马婶马婶地叫我了。昨天她胃不舒服,我还给她冲了一个鸡蛋。背地里做下那么恶的事,嘴上却从没泄露过,确实够阴损的……”

    王大爷一步跨进来,喝问:“那个李什么来着,她在哪儿?”

    马婶见是王大爷,便说:“李君婷,她一大清早跟知青们进县城卖拖拉机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王大爷:“她是住你这儿不?”

    马婶:“是住我这儿。”

    王大爷:“她一回来,你要立刻告诉我!”

    马婶:“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啊我的老哥!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把恶事都做下了,你是位长辈人,还能跟她动武的吗?”

    王大爷:“我,我呸她!”

    一名妇女说道:“唉,咱坡底村的大老爷们儿,也就这点儿张长了!”

    另一名妇女说道:“那不见得。咱坡底村真有血性的大老爷们儿,不是都在山西矿上嘛!”

    王大爷指点着两个女人,问:“你们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喽?”

    马婶:“不是说给你听的,还是说给别人听的呀?因为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一次二次地到咱坡底村来搜查,拿咱们老支书不当支书看,说逮走咱们喜欢的知青,就给逮走了。我觉得就是看咱们坡底村的男人都在邻省,好欺负!”

    王大爷:“别说了!你们不用跟我念这套经!为了咱坡底村的名声,为了我徒弟不受冤屈,我一定做出点有血性的样子给你们看!”说完转身便走,和正往屋里进的赵曙光撞了个满怀。

    王大爷:“你跟着我干什么?”

    赵曙光:“支书怕你见着了李君婷,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来。”

    王大爷:“既然跟来了,那就继续跟着,我有话和你说。”

    赵曙光默默跟在王大爷身后走了一段路,见王大娘、春梅、囤子三人匆匆走来。

    王大爷转过身,惭愧地:“曙光,你多包涵吧。在支书家,你那一跪,让我心里难受。”

    赵曙光:“大爷,看见您和支书都为红兵那么着急,我心里也好难受。我是坡底村的知青队长,红兵和李君婷之间闹出今天这种事儿,我预先竟然一点儿没有觉察,我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王大爷:“你也不要太责怪自己了,谁都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红兵不但是我徒弟,更是你们北京知青。我听他说,他是冲着你才跟来坡底村的,是不?”

    赵曙光:“是,李君婷也是冲着我来到坡底村的。”

    王大爷:“我说的是红兵,你别提她!我问你,你是个有血性的人吗?”

    赵曙光:“这……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事儿了……”

    王大爷:“就红兵这件事儿。你要是还有半点儿血性,你要是还念着和红兵同是北京知青的情份,那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县里要人!”

    赵曙光:“不。我……”

    王大爷又举起了巴掌,却被囤子在半空中擒住了手腕。王大娘和春梅也赶上前来。

    春梅叫道:“爹,你气糊涂了呀!你怎么能打我曙光哥哥呢?”

    王大娘也说:“就是!曙光有什么错呀!你怎么越上了把年纪,越分不清好歹人了呢?”

    王大爷对囤子吼:“放开我!”

    囤子放开了他,却从后拦腰抱住他。王大爷只有一只胳膊还在囤子的臂抱之外,他指着赵曙光数落:“我原以为你是好人,今天看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你也是个见人有难冷眼旁观的东西!我真后悔我看错了人!”他扇不着赵曙光,扇起自己耳光来。

    春梅哭叫道:“爸,你这是干什么呀你!”

    囤子重抱了一次,将他那只臂抱之外的胳膊也抱住了。

    王大娘对赵曙光说:“曙光,你大爷真是气糊涂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赵曙光:“大娘,我不会的。”

    他走到王大爷跟前:“大爷,您也不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您身体不好,不必咱俩一块儿到县里去。我一个人去就行。明天就去。争取先把情况了解得更多一些。我和您的看法一样,如果连红兵都成了‘现行反革命’,中国不是‘现行反革命’的人就不多了。”

    听了赵曙光的话,王大爷不再挣动了。囤子松开了自己的手,王大爷呆看赵曙光片刻,默默转身走了。

    赵曙光呆呆地望着王大爷的背影,对王大娘说:“大娘,囤子哥,今天,我是更尊敬我王大爷了。你们,可要好好照顾他的身体……”

    赵曙光回到知青宿舍,对扇门全开着。他走进宿舍,见桌倒凳翻,炕上的被褥也乱七八糟,几只鸡在宿舍里觅食,两只鸡还上了炕。他将鸡撵出去,掩了门,扶起桌子凳子,原样摆好。站在炕前,想要整理被子,却又无心整理。他转身坐在炕边,接着缓缓仰躺下去。

    他想起当日知青下乡的专列中的情景——

    赵曙光、冯晓兰、李君婷、刘江四人坐一处,都默默望窗外。

    “曙光!”四人同时扭头,见过道走来了武红兵,扛着按部队标准打成的行李捆,拎着网兜,一脸汗。

    赵曙光站了起来,诧异地:“怎么……”

    武红兵:“跟你去,你哪儿,我哪儿。找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你……”

    赵曙光接过他的行李,替他放到行李架上。刘江接过他网兜,替他塞到座位底下。

    赵曙光和武红兵对视着,不由都微笑了,彼此轻轻拥抱了一下。冯晓兰往座位里边靠了靠,赵曙光坐下后拍拍腾出的地方。

    武红兵也坐下后,李君婷看着武红兵说:“我认识你。你、我、曙光,咱们都是同校的。你和曙光一样,也高三,只不过你俩不同班。有一年学校搞文艺汇演,曙光演保尔,你演瓦西里神父,对不对?”

    武红兵淡淡一笑:“你对我知道的还真不少,省得我自我介绍了。”

    赵曙光、冯晓兰、刘江都笑了。

    李君婷:“亲爱的武红兵同志,我和你一样,也是赵曙光的铁杆追随者!也是他到哪儿,我到哪儿,无怨无悔!我爸妈舍不得我去插队,调动了一切关系,决心把我留在北京,可他们的努力有些眉目了,我也和他们吵翻了,坐上这次列车了”

    李君婷看着赵曙光笑,又说:“我认为赵曙光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我喜欢追求理想,追求理想有一个懒惰的办法,那就是,跟着理想主义者走,让他带领自己去到能实现理想的地方去。我这人天生比较懒,懒人有懒办法!”

    赵曙光等三人又都笑了。

    冯晓兰在赵曙光耳边低声说:“她挺可爱的,我喜欢她。”

    刘江笑着说:“要我看啊,你只能算是理想主义者的同路人罢了。”

    李君婷:“去你的!咦,做理想主义者的同路人也不错啊!理想主义者们,要是连个同路人也没有,那不是太孤独了吗?孤独是会扼死理想的呀,懂不懂?”

    武红兵:“我也只不过是理想主义的同路人而已。但我们两个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我父母虽然也舍不得我离开北京,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留住我。反正得插队,比较起来,与自己欣赏的人为伴是明智的选择。我明智,所以比懒惰的你更加无悔!”

    刘江拍手大笑:“说得好!说得好!真是一针见血!”

    李君婷:“我打你!”

    列车在大家的笑声中“咣当”一声驶入山洞。身在坡底村的赵曙光思绪也被一阵踢门声拉回到了现实。

    刘江率先踢门而入,身后是另外三名知青。刘江两只鼻孔都塞着纸,看样子是挨过打了。他们看着炕上乱七八糟的被褥发呆。赵曙光坐起来看他们一眼,又缓缓仰躺下去。

    刘江大声问:“炕上怎么回事?”

    赵曙光不说话。

    刘江跨到炕前,更大声地:“赵曙光,我问你炕上怎么回事!”

    赵曙光还不说话。

    刘江:“你他妈聋了!”

    一知青抽下桌子那块活动木板,隐蔽的桌膛里已空空如也。他一转身爬上炕,在被褥中乱翻乱找,还是一无所获,只不过将被褥翻得更乱了。

    他跪在炕上,拍打着炕席:“书呢?咱们那些书呢?”他拍了一手鸡屎,皱着眉下了地,在一堆玉米皮中拿起一些玉米皮,嫌恶地擦手。

    另一名知青也一声不响地拿起些玉米皮,在落了鸡屎的地方擦着。

    刘江看着满屋狼藉:“我明白了,被搜过了是不是?赵曙光,赵曙光,哥儿几个可都是跟随你来到这儿的!你怎么遇事儿这么一副熊样子!从今往后,我瞧不起你了!瞧不起!”

    第三名知青:“别激动,别激动,一激动你鼻子又出血了!冲曙光嚷嚷有什么用啊?他和咱们也没什么两样啊,说到底不也是一名插队知青嘛!”

    刘江终于坐在炕边,从兜里掏出些手纸,换鼻孔里带血的纸,恨恨道:“我们做什么坏事了?还不是急贫下中农所急,想贫下中农所想吗?却给我们扣上倒卖紧缺农机具的大帽子,理论几句还扇我们嘴巴子!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今天这仇,老子记下了!”

    赵曙光一听此言,猛地坐了起来:“他们打你了?”

    刘江将头一扭,不理他。

    赵曙光又问另外三名知青:“也打你们了?”

    另外三名知青也都扭头,不愿回答。

    赵曙光站到了地上,大声地:“我问你们话呢!”

    一名知青生气地说:“刚才刘江问你话,你又为什么像死人似的?!”

    这时,冯晓兰搀扶着支书,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冯晓兰扶支书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背后。经历了上午那些事,支书也变得如病之人,目光暗淡,满面阴霾。

    支书用目光一一扫视知青们,颇觉欣慰地:“都回来了就好。要不,我想死的心都有。刘江,你鼻子怎么了?”

    刘江不回答。

    赵曙光:“挨打了。他们都挨打了。”

    支书:“我最怕的就是你们会挨打,果不其然。你们的前事,你们从不对我讲,那我也能猜得到几分。除了晓兰,都当过红卫兵,都当过造反派,都耀武扬威过。可能呢,除了曙光例外,其他都是打过人的。曙光,红兵也打过人吧?”

    赵曙光:“没有。他一直是逍遥派。”

    支书:“都说你们北京的红卫兵,是全国最凶的红卫兵。‘文革’这两年,你们反啊斗啊批啊砸啊,现而今如何?得来接受再教育了吧?我们这儿的造反派,那也是一个个凶巴巴的。针尖对上麦芒了吧?我看呢,挨打也是一种再教育……”

    刘江一字一顿道:“不,爱,听!”

    支书:“不爱听?不爱听也得听!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今天你们挨打了,我看也是件好事,能让你们反省反省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

    一名知青一拍桌子:“够了!你有完没完?”

    支书瞪他一眼,宽容地说:“今天你们确实受委屈了,又都在气头上,有些话我也就不再说了。红兵的事儿,你们谁都不许犯冲动,我就是豁出一切,那也是要替他理论到底的!”

    刘江不由得看赵曙光,问:“红兵怎么了?”

    另外三名知青的目光,也都集中在赵曙光身上。赵曙光张张嘴,不知该不该说出实情,转头向支书看去。

    支书:“没必要瞒,想瞒也瞒不住,告诉他们几个吧。”

    赵曙光:“公社和县‘革委’都来人了,把红兵带走了,他们说他是‘现行反革命’。”

    刘江:“什么?!”

    赵曙光:“红兵偷了县武装部常用卡车的汽油,他们说那就不是一般性质的偷窃行为了。当然,他也成了倒卖农机具的主谋……”

    冯晓兰:“那都不是主要的罪名。”

    刘江:“那,那主要的是什么?”

    赵曙光:“那好,我来讲吧——红兵不知在什么情况下,对李君婷说了些气头上的话,有一句话被上纲上线了。”

    冯晓兰:“什么话?”

    赵曙光:“要把李君婷活埋了!”

    冯晓兰:“红兵究竟说没说过这样一句话,咱们谁也不清楚,所以得有人去县里想办法见到他,当面问问他。因为他是‘右派’的儿子,因为李君婷的父亲是当前正红的革命干部,那句话很可能被利用来大做文章。”

    另一名知青:“那可就惨了!有些人整天琢磨的就是怎么找例子来证明阶级斗争!”

    第三名知青:“两个人之间的话,没有第三者作证,就是真说了那也可以咬定没说!”

    刘江皱眉不解:“问题是,两个人之间的话,县里那些家伙怎么知道了?”

    支书:“这个问题,就不用非得谁来回答了。村里都是些女人孩子,我也只能来找你们了。我想问你们的是,你们谁县里有关系,能想办法见到红兵一面,问问他到底说了那句话没有?也有必要及时告诉他,咱们都不会对他摊上的事漠不关心的。也得有人去找到李君婷,跟她说谁也不会把她怎么样。让她只管放心大胆地回坡底村来,只要求她当面跟咱们讲讲,她为什么非那么去做。”

    没等支书说完,赵曙光挺身而出:“我去见武红兵,我去找李君婷。”

    支书:“两件事,你都有把握?不会白往县里跑一次?”

    赵曙光:“没太大把握,我只能向您保证,到了县里我会见机行事,尽力而为。事不宜迟,我想明天一早就去。”

    支书:“你还能保证,不管自己遇到了什么情况,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屈辱,也能往肚里忍,也不会再节外生枝吗?”

    赵曙光:“能。”

    支书注视着他,信赖又倚重地:“那,就拜托你了。”说罢,他手撑桌沿站了起来,却似乎迈不了步子。

    赵曙光:“支书!”

    赵曙光想上前搀扶,支书却摇了摇手:“没什么,腿麻了。”

    冯晓兰伸手扶住了支书,支书还想拒绝,却被她哄小孩似的劝道:“支书,听话……”

    冯晓兰把支书送走,赵曙光重新掩上宿舍门,一转身,见坐在炕边的刘江和其他三个知青,都抬起了头,瞪着他。

    刘江:“操!我还是那句话,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中国谁怕谁?咱们来到坡底村,整天一扇门出入,一铺炕睡觉,一张破桌子吃饭,虽然也真真假假地闹过些别扭,但基本上来讲,还是算得上抱团儿的吧?”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来,挥舞胳膊,转身问另外几名知青:“你们说是不是?”

    一名知青大声附和:“是!”

    刘江:“如果红兵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我们脸上光彩吗?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回北京探家?所以,我发誓,我一定要串联起全县的北京知青来!说我们中的一个是‘现行反革命’?我们还要说他们捏造罪名,迫害咱们北京知青呢!把事情闹到中央去也不怕他们!不能让他们白打了咱们!这一次咱们是真的造反有理!要让他们领教领教咱们北京知青的厉害!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说罢,伸出一只手。

    一名知青看了看他的手,问:“什么意思?”

    刘江:“敢于和我同仇敌忾的,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另一名知青犹豫地伸出手:“这不是红卫兵的方式。”

    第三名知青也说:“我见过北京胡同的小流氓们用这种方式发誓。”

    刘江生气地翻翻白眼:“胡说,这也是一种神圣的方式!”

    赵曙光:“而且是一种古老的方式!起源于西方的骑士年代,小人书里学来的吧?”

    刘江只管瞪着唯一没有伸出手来的赵曙光:“别管哪儿学来的,你到底加盟还是不加盟?”

    赵曙光:“不。”

    刘江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么,少了你,我们的斗争意志反而会更坚定。但愿你不会堕落到李君婷那种卑鄙的地步,在我们没有采取行动之前出卖我们。”

    赵曙光起身,搂着刘江的肩,嘴贴其耳,用另外三名知青完全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几句话。刘江听愣了,默默放下了自己的手,其他三名知青的手也自然随之放下。

    刘江一言不发地整理起自己的被褥来。

    一名知青问他:“哎,神圣的盟誓,还算不算数了呀?”

    刘江看也不看他:“暂时取消,从长计议。”

    那名知青:“也好也好,还是保持冷静为好。”

    第三名知青问赵曙光:“你对他说什么话了?”

    赵曙光边整理被褥边搪塞道:“只不过说了几句不便大声说的话。”

    一时间,四人默默地打扫起屋子来。赵曙光扎起围裙,正戴套袖,准备做饭。刘江主动上前,殷勤地:“我来我来!谁都不用帮忙,今天这顿饭我一个就做了。”

    赵曙光微微一笑,拍了他肩一下,摘下围裙套袖给他。

    天黑了,另外几名知青已经熟睡。赵曙光却没有睡,只是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大睁着双眼想心事。他旁边辗转反侧的刘江也没睡。

    刘江捅捅赵曙光,悄悄地:“睡着了没有?”

    赵曙光:“不太困。”

    刘江向他靠紧,又悄悄问:“你没骗我吧?”

    赵曙光:“什么事?”

    刘江:“就是你悄悄告诉我的那事儿。”

    赵曙光:“没骗你。你想想吧,我是你们的知青队长,支书又拿我当党内的人看待,关于你们个人档案中的情况,某些连你们自己也不知道的,我肯定多少知道点儿。”

    刘江:“真希望你是在骗我啊!”

    赵曙光:“你也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去看看,红兵小箱里是不是还藏着烟。想吸一支烟。”

    刘江乖乖爬过去,从武红兵小箱里翻出半包烟,钻入被窝后,塞给赵曙光:“还有四五盒呢。”

    赵曙光吸着一支烟后,刘江也向他要了一只,吸起来:“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那样一个幸运的人——有一个红色的小匣子,一层套一层,至少有十八层。每一层外都上着锁,连锁也是红色的。在至少十八层红色保险之内,锁着关于我父母的,关于我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更上几代先人的家庭成分,政治经历。当然那也是直接和我的政治颜色有关的,是一红到底的。如果不是你白天悄悄告诉了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连自己的档案里也有严重的政治问题,这太令我震惊了。”

    赵曙光:“看来你比我还理想主义。有那么一种档案的人,除非像孙悟空似的,是从一块古怪石头里蹦出来的。”

    刘江:“曙光,求求你,干脆也告诉我——我家庭成分方面究竟有什么问题吧!”

    赵曙光坚定地摇头:“那不行,那我就犯了原则错误了。但是,以后你犯冲动的时候,我会像白天那样,提醒你想想后果的。”

    刘江:“没商量?”

    赵曙光:“没商量。”

    刘江无奈地平躺回床上:“那我以后也只得时时处处夹起尾巴做人了。一向自以为绝对红的‘红五类’,又当过造反有理的红卫兵,居然要开始夹起尾巴做人了,心里这滋味太不好了。”

    赵曙光:“倒也不必时时处处夹起尾巴做人。只不过以后再情绪冲动的时候,应该有足够的理性使自己冷静下来。”赵曙光说罢,把烟按灭,起身穿起衣服来。

    刘江愣愣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赵曙光:“去完成我答应支书的事情。”

    刘江:“这是半夜啊!”

    赵曙光:“如果天亮了再去,到县城快中午了,也许就真的什么也没办成,白去一趟了。”

    刘江:“那,我陪你去?”

    赵曙光摸了他的头一下:“吸完烟,你还是给我好好睡觉吧。”

    刘江一声不响地看着赵曙光穿好衣服,下了地,打开武红兵那口小箱,从里边一盒盒拿出烟揣入兜里,走出宿舍,从外将门掩上。

    赵曙光在夜色中走出坡底村,穿过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远远地,他已能看到县城星星点点的灯光了。

    早晨,县农业物资回收站的站长刚上班,就看到被寒气冻得交抱双臂的赵曙光缩坐在门旁。站长带他走进了办公室,不容商量地说:“曙光,你就别再苦苦求我了,求也没用。那台破拖拉机给我惹出的麻烦已经不小了,县里还派人审我,逼我签字画押地写证言。连编草袋子那活儿,我也不敢再派向坡底村了。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把那活儿派给别的村了。”

    赵曙光却还不放弃:“那活儿派给别的村就派给别的村吧。但这一次忙,你无论如何得帮我!”

    站长紧皱眉看他。

    赵曙光:“只要你帮了我这一次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麻烦你什么事儿了。不不,我这么发誓吧,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站长猛地吸了两口烟:“好,帮你最后一次。我估计,你们那小武,现在肯定和一些接受改造的‘黑五类’关押在一起。我亲侄子是那儿的一名监管人员,我给你写个条,你去找他,向他探听探听情况……”

    站长送赵曙光走出回收站大门,叮嘱他:“如果又惹出什么是非来,可千万别出卖我和我侄子啊!”

    赵曙光:“绝不!”说罢,匆匆而去。

    站长望着他背影,自言自语:“这么仁义个青年,怎么忍心不帮他呢!”

    一块白牌子上竖写着几个黑字——“黑五类学习班”,无非是有操场的一个大院子,内中有一排破房子而已。

    赵曙光站在院门外,焦急地望着那排房子。

    一名监管人员,匆匆从房子里走出来。他走出院门,对赵曙光说:“我替你偷偷问他了,他说那话他确实是说过的,而且已经向审问他的人承认了。”

    赵曙光:“你没告诉他,坡底村的乡亲们和知青们,绝不会对他的冤枉不管的?”

    监管人员:“我可不敢对他说你这种话!你快走吧,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这两盒烟还你,我要是收了,日后一旦受牵连,长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他将两盒烟硬塞入赵曙光兜里,转身就往那排房子走……

    县“革命委员会”某办公室里,李君婷在后悔莫及地哭,并哀求:“叔叔,您就把武红兵放了吧,我求求您了。怎么可以这样呢?”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到坡底村去的那中年干部。他阴沉着脸对着李君婷,口吻严肃地:“别哭哭啼啼的嘛,别人进来看到了,影响多不好嘛!”

    李君婷:“我只不过让您吓唬吓唬他,没叫您动真的!”

    中年干部大摇其头:“孩子话!简直是孩子话嘛!一点儿政治头脑都没有嘛!是你郑重其事地向我反映情况的。是你自己强调为阶级斗争性质的现象的。当时听你反映情况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其他方方面面的同志,对不对?我们都是县‘革命委员会’的成员,代表着一级红色政权。搞政治是我们的使命,关注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我们的责任。政治不是儿戏,是极其严肃的事情。有时必须采取极其严峻的方式来进行。怎么能大张旗鼓地抓了一个人,过几天又随随便便地放了呢?那还有红色政权的权威可言吗?”

    他拉抽屉,拿出文件来,翻开,放桌上,推到桌边,又说:“这是记录,你自己看,有你的签名。我们认真对待了,我们下指示侦察了,我们掌握证据了,昨天武红兵也都一一供认不讳了。事实证明,你反映的情况并无虚假捏造的成分嘛!你父亲是‘红线’上的重要干部,你作为他的女儿,做得完全正确嘛!而且,据我看来,坡底村的问题比你反映的情况还严重!那个支书,仗着自己党龄长,仗着当年掩护过某些老家伙,在他们被打倒后,拒不划清和他们的以往关系,对于‘文革’有抵触情绪,对于县‘革委’的各项政治指示,一向阳奉阴违,能敷衍就敷衍……”

    李君婷打断他:“别说啦!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中年干部皱皱眉头:“那应该是怎样的呢?这样吧,我这儿的电话能打长途,今天是星期日,你父亲也许在家,你往家里打电话,要是你父亲果然在家,你问问你父亲,我们该不该放人。如果他说该放,那我就当成北京的指示,立马放人。”

    他起身抓起电话,拨了两下,朝李君婷递话筒:“我已经替你拨通了区号,你来接着往家拨吧。”

    李君婷抹了把泪,快速地拨号码,话筒那端传来拨通的音响,接着传来李父的声音:“喂,哪位?”

    李君婷又要哭了,一手捂嘴,流泪不止。

    电话里,李父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哪位同志,说话啊!”

    李君婷捂嘴的手还是没放下,话筒里就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

    中年干部从李君婷手中将话筒拿过去,放下,不无得意地:“为什么不说话呀?心里明白,你父亲那也不会主张立刻放人的,也怕把父亲牵连到不正确的事件中,是不是?能这么想,证明你还不是一点儿政治头脑也没有。小婷,也许,我们今天的做法的确是‘左’了点儿。但‘左’有什么可怕的呢?无非是使某些人受了点儿冤屈嘛!却可以警戒大多数人啊!将来某年某月,也许会纠正嘛!你们是红卫兵的时候就不‘左’了?还不是‘左’得一塌糊涂嘛!为你负责,我们认为你已经不适合继续在坡底村插队了。叔叔亲自派了一个人,今天就陪你回去,帮你把你的东西取来,你先在县‘革委’宣传部工作。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不要再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跟叔叔闹别扭了,啊?”

    他掏出手绢,要替李君婷擦眼泪,李君婷却猛地推开他:“别碰我!”说着,冲出了办公室……

    李君婷冲出县“革委会”的院子,马路对面,正在走来走去的赵曙光喊了一句:“君婷!”

    李君婷在人行道上奔跑着,跑到一处铁路路口,横杆正缓缓放下,她不得不站住,胸脯剧烈起伏,泪流满面。

    赵曙光追上她:“君婷……”

    李君婷转身,见是赵曙光,忏悔地:“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赵曙光:“所以,我要求你如实告诉我,事情究竟是怎样的!”

    李君婷抽泣:“我只想借助别人,吓唬吓唬武红兵……他总是把我看成一个头脑简单毫无思想的人,这让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他还和刘江他们预先串通好了,拿我开心。他还动不动就当众训我……”

    赵曙光:“那你也不应该用政治的方式报复他!这好比在背后用刀子捅人!你跟我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总该受我点儿影响吧?那叫卑鄙!你连这么一点儿做人的常识都没有吗?”

    李君婷扑到赵曙光身上,搂住他哭:“我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我没想到!”

    列车从横杆后呼啸而过,赵曙光不禁将李君婷抱紧了……

    马婶手拿一根黑不溜秋的长竿,站在自家门前坪场上,抽打着院里唯一的一棵瘦枣树。说它瘦,是因它明显营养不良,一年也结不了多少枣子。而马婶的小儿子正拎着篮子在拾枣,篮中拾起的枣也少得可怜。地上还落了一片变黄的叶子。

    她的女儿,坐在门槛上,望着母亲:“妈,别打它了。你那么不停地打它,我看着难受。”

    马婶转头看着女儿:“不打,枣子怎么掉下来?”

    女儿:“你仔细望望嘛,它枝上哪儿还有枣了?”

    马婶抬头望去,叹气,问儿子:“多少了?”

    儿子把手中的篮子向她面前一伸,马婶伸头看了看:“才这么点儿!你们姐俩平时都别吃了,晒干,留着春节做枣饽饽。”说得来气,转身又使劲抡了枣树一竿子:“你也算是一棵枣树!白占我门前这地方!”

    女儿却说:“结的枣子少能怪它吗?今年下雨少,它都快干死了,你还怨它结的枣子少。”

    马婶将竿子弃了,不满意地嘟哝:“要死就干脆点儿死,也省得我再想枣子不枣子的事儿,心里倒干净了。”

    一辆吉普车停在离坪场不远的地方。车上下来一名老司机,绕到另一扇车门前,开了车门,车上又下来了李君婷。李君婷和老司机一块儿往马婶这边走来。

    马婶的注意力从枣树身上移开:“哟,这不是昨天来抓人那辆车吗?停我家门前,是要抓我?还是抓我俩孩子?要不是一块儿抓?”

    李君婷不敢看她,转过脸低着头。

    老司机:“老乡,我奉指示,来帮她取东西。”

    马婶:“取东西?好呀好呀,再不住我家了,那我可谢天谢地!再住下去,我这老娘们又没肝没肺的,整天胡说八道,万一哪天背地里搞我一家伙,我一儿一女不就可怜了吗?”

    李君婷猛向她转脸,噙着泪说:“马婶,我也是讲情义的人,今天就分别了,求您给我留点儿自尊吧!”

    马婶:“你也是个讲情义的人?没看出来。”

    马婶转脸呵斥坐在门口的女儿,“桂花,还不给我从门口滚开!”

    桂花起身,走到一旁,冷眼看着李君婷,也不叫她一声。李君婷噙泪冲入门去。

    老司机也要跟入,被马婶拦住:“你不能进我家门,我家不欢迎陌生男人。”

    老司机只得止步。

    马婶的儿子拎着篮子进门,马婶顺手从篮子抓了几颗枣,朝老司机一伸手,问:“吃枣不?”

    老司机看出她不诚心,便摇了摇头。

    马婶把枣攥在手里:“你这男人岁数也不小了,给一个小丫头片子开车门,你臊不臊得慌啊?”

    老司机:“你这女人啊,嘴上还是积点儿德吧!他们再怎么不对,是孩子不对。咱们可是大人,不能以不对对不对。”

    马婶刚想回敬什么话,听到身后有声音,情知是李君婷要出来,从门口闪开了。

    李君婷一手将装了些小东西的盆卡在腰际,一手往外拖箱子。刚把箱子拖出门,箱盖开了,东西散乱一地。老司机赶紧上前帮着往箱子里装。马婶冷眼看着他们,嘎嘣咬了一口枣。李君婷将手中东西往箱里一摔,双手捂面跑向吉普车,坐进车里。

    吉普车在女人们和孩子们冷漠的注视下离开了村子。吉普车里隐隐地传出压抑的哭声……

    吉普车开到村外,路边站着赵曙光和冯晓兰,吉普车在他们面前停住了。老司机回头善意地对李君婷说:“我看是等在这儿送你的,下车跟人家说几句道别的话吧!”

    李君婷含泪叫道:“不!”

    吉普车开走了。

    赵曙光和冯晓兰相互看一眼,都用惆怅的目光望着吉普车绝尘而去……

    晚上,支书和老伴在家中吃饭。少了翠花和王川,少了拌嘴和察言观色,气氛不同以往,显得那么的沉闷。再加上所发生的事情,老两口都心事重重。支书的老伴儿简直在小心翼翼地吃着,仿佛怕哪一个动作支书看不惯,就会掀翻桌子。

    支书只喝了半碗粥就轻轻地放下了碗筷。

    老伴:“再给你盛碗?”

    支书摇头:“吃不下。”

    老伴:“要我看,你今天有件事做得不对。李君婷走时,你不该不露面儿。怎么说她也是在坡底村插过队的一名知青,而你是支书……”

    支书打断她:“别说话!听!”

    老伴收住话,侧耳聆听,外边一片寂静:“听啥?”

    支书:“我怎么……好像听到武红兵在唱。”

    老伴:“我可没听到,你那叫幻听。”

    支书:“小武被铐走以后,我这耳朵里,一刻不停总好像听到他在唱。平时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好,被抓走了,倒想起他种种的好来。”

    老伴:“平时人家也挺好的。他马婶宝贝儿子生病那次,还不多亏了人家几个知青们轮流背着往公社医院跑?小武那天自己也肚子疼,可人家连眉都没皱一下,公社医院动不了手术,人家二话不说,又带头背起孩子往县里跑。要不是抢救及时,胃穿孔了,医生说那孩子小命也许就保不住了。”

    支书:“是啊,曙光不在的时候,按说小武在知青中还是处处能起到带头作用的……翠花两口子哪儿去了?怎么不一块儿吃饭?”

    老伴:“翠花觉得自己像是有孕,王川陪她去公社医院验验真假。”

    支书拖过烟盒,一边往烟锅里按烟一边说:“你那女儿,打小就没调教好。多亏咱们当年收留住了王川,要不,哼,我看只能一辈子老在家里,没什么男人愿娶她了。”

    老伴反问:“就不是你女儿了?怎么就没调教好?不就是嘴上不让人吗?我可清楚,人家小两口背地里腻乎着呢!再者说了,就算没调教好,那也不会做李君婷那么阴损的事吧?”

    支书:“我这心里刚消停片刻,别提她。”

    老伴:“我就不明白了,只不过是些半大孩子,怎么就学会了背地里整人呢?”

    支书:“还说!”

    老伴:“好好好,不说她了。还说咱翠花吧,我想当姥姥了,但愿她这次是真的怀上了。”

    支书:“怀上了也不许生!我这儿还没准备好呢!你看我有那当姥爷的心情吗?!家里再多个小娃崽子哭啊闹啊的,还叫不叫我活了?!”

    老伴:“那些人说你对‘文革’不满,我看你也是!自打‘文革’以来,你差不多就没高兴过……”

    支书火了,大声吼道:“我就是不满了!还敢把我五花大绑地枪毙了?”说着,用烟锅使劲儿往桌上敲,“啪”的一声,烟锅齐头断了。

    老伴目瞪口呆。

    这时,门外传来赵曙光的声音:“支书,我能进吗?”

    老伴小声地:“你也就是在家里敢偷说两句胆大包天的话!”接着,她又大声对外面说道:“曙光啊,快进来吧!”

    赵曙光走了进来:“支书,我向您汇报汇报情况。”

    支书一手烟锅,一手烟杆儿,看着,问:“有人告诉我,你是和李君婷一块儿坐车回来的。”

    赵曙光点点头:“对,为的是在车上可以多问她些情况。”

    支书:“她怎么说?”

    赵曙光:“我刚一见着她时,她哭了,说她万没想到是那么个结果,说她只不过想借助别人吓唬吓唬武红兵。到了车上,再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了,光流泪。我想,也许是不愿让司机听到吧。”

    支书无奈地将烟锅烟杆放了,不悦地看着他:“你倒挺会替她找理由,那你不白搭她的车了?”

    赵曙光:“也不能这么说。不搭那车,那我不得往回走三十几里?当时我累极了。”

    支书老伴:“对。没什么白搭不白搭的。不搭那才叫白不搭。别站着,快坐这儿。”她说着,起身收拾桌子。赵曙光坐在了她坐过的地方。

    支书又问:“见到红兵了吗?”

    赵曙光:“没见到。没人敢让见,都怕沾‘现行’的边儿。但是有可靠的人替我问红兵了,并且带出了红兵的话——他被审过了,对李君婷说过那种气头儿上的话,他也承认了。”

    支书一拍大腿:“唉,干吗一审就承认呢?白纸黑字的,有记录,事情不就更难办了!”

    赵曙光:“支书,你也不要太着急上火的。我想好了,红兵这事儿,得向省知青办汇报。省里解决不了,就向周总理汇报。周总理特别关心各地知青的情况。这种万不得已的做法,您出头不好,但我可以出头做。”

    支书:“你要是肯出头的话,我当然要具名。必要时,咱俩都以党员的身份向总理反映情况,行不行?”

    赵曙光点头。

    支书:“那,咱俩先这么一言为定了!你能把我这烟锅修好吗?”

    赵曙光拿起看看,肯定地:“能。”

    支书:“你拿去给我修。早点修好,我离不了它。”

    支书略停一下,又说:“我不是自己修不好。没心思了。”

    赵曙光接过烟锅:“明早就给您送回来。”

    这时,翠花突然惊慌失措地从外面跑了进来:“爹,不好啦!”

    她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也破了一处,分明和什么人厮打过。支书和赵曙光见状都愣住了。

    支书老伴见女儿回来了:“别惊惊乍乍的!没看见曙光在这儿吗!慢慢说……呀,你衣服怎么破了?你两口子路上跟别人打架了?王川呢?”

    翠花仿佛没听到她娘的话,也仿佛没看到赵曙光,只瞪着父亲一个人说:“在公社卫生院,突然来了一伙人,为首的就是你昨天呸过的那小白脸儿!他说他们掌握证据,王川是东北逃窜过来的地主狗崽子。”

    支书老伴闻听,大吃一惊:“王川是从东北流浪过来的不假,可那时他是一个讨饭的少年呀!是你爹在县城里遇见了他,见他可怜,所以把他收养在家里了。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呀!这情况当年的公社干部们是知道的呀!他们当年还表扬你爹做得对呀!”

    支书:“你别插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现在在公社掌权的,没一个是当年的人了。”

    支书转脸问翠花:“那,王川自己怎么说?”

    翠花眼睛直勾勾地:“王川哭了。他跟我说,他是地主家的狗崽子,他想不做地主家的狗崽子,所以就一路讨饭从东北流浪到了陕北,想在一个没人认得他的地方重新做人。”

    支书闻听,瞪大了眼睛:“这么说,他当年骗了我,骗了咱们全家。他可是一直说,他是孤儿,父母都过世了,在东北农村没有一个亲人了……”

    支书老伴:“哎呀,你就别在乎他当年骗没骗咱们了呀!他如今已经是咱们女婿,是翠花的丈夫了呀!你倒是想想怎么办呀!”

    支书一拍桌子:“还插嘴!他们要把他怎么发落?”

    翠花:“他们说,明天就把他押上火车,遣送回原籍……王川他让我回来说,他觉得对不起你们二老,更对不起我……”

    翠花流泪了,直挺挺跪下,哀求道:“爹!看在女儿分上,您千万想办法救王川啊!我俩其实是恩爱的呀!我已经怀了他的孩子,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

    支书:“他们这是冲我来的,冲我来的!因为我昨天羞辱了他们!”

    支书说着,要下炕,双脚却没探到鞋:“我鞋呢,我鞋呢?我没办法,没办法!我得去问你王大伯!”

    赵曙光替他拿起鞋递在他手上。支书弯腰穿鞋,却一头栽倒在地。

    翠花和母亲同时扑了过去。

    翠花:“爹!”

    支书老伴:“她爹!”

    赵曙光将支书揽在臂弯中,惊慌地喊:“支书!支书!……”

    支书已是不省人事。

    深夜,支书家来了不少看望他的人。大家默默地站在屋子里,支书直挺挺躺在炕上,闭着双眼。翠花母女相拥而泣。

    翠花:“这可怎么办啊,娘,这可怎么办啊!”

    听着女儿的一声声呼唤,支书老伴失去了主张,只是默默地落泪。

    马婶叹息:“要说支书,十几年来为村里真是操了不少心,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一名妇女补充说:“功劳也是有的,起码,有他经常调停着,咱坡底村人之间是和睦的,不像有的村里的人,分这派,分那派,恨不得人脑袋打出狗脑子来。”

    刘江将赵曙光扯到一旁,悄声说:“我认为还是得往县医院里送,不能这么干看着他昏迷不醒啊。”

    赵曙光很无奈:“我已经试了几次了,只要一把他背在背上,他就醒。只要一醒,就生气,说死也不浪费村里的钱。”

    刘江:“怎么叫浪费村里的钱呢!我来试试。”他分开众人,在另一名知青的帮助下,上前欲将支书背起来。

    支书果然苏醒,虚弱地问:“哪个背我?”

    赵曙光在他耳边说:“支书,是刘江。我们知青还是要轮流背你去医院。”

    支书果然生起气来:“刘江,是好知青……你……放下我……谁把我……往县城弄,我……死都不原谅他……”他在刘江背上挣扎扭动,刘江只得又把他放倒炕上了。

    马婶眼圈红了:“支书,你就依了他们吧!”

    支书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儿……就是累了……再加上一气,一急,内火攻心……躺两天,就好……翠花,你王大伯来过没?……”

    翠花上前道:“他也病着,还没敢告诉他……”

    “也对。”支书费了好大劲,抬起手,指着墙边的箱子道,“把那里边,小匣子取出来,给曙光……”

    翠花开箱盖,取出一个小匣子,交给赵曙光。

    “里边,是咱坡底村……目前的,一点儿公基金……还有,近几年的账目。你王大爷,至今还替咱村当着财务方面的半个家……钥匙,在他那儿。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让他打开……你把账目抄了,贴出去,可以证明我没贪污过,没……挪用……过……公款公物方面,是……一清二白的……”

    老伴轻轻地抽泣着:“他爹,别说这么多让人不安的了……”

    支书把老伴唤到炕前:“伸手给我。”

    老伴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支书把它握住,内疚道:“老婆子,我有时心里烦躁,冲你耍脾气……这我,以后尽量改……你要,多原谅我……”

    老伴强忍住哭声:“我又哪回真生过你气了?”

    “替我,拍拍枕头……我要,枕得舒服些……”

    老伴抽出手,又从他手下抽出枕头,拍松拍软,重新给他枕在头下。支书慢慢地闭上眼睛,背朝大家,翻过身去:“这就……舒服多了……我……困了,想睡……”

    马婶家的五彩大公鸡引颈高啼,旭日东升,天已大亮。一个明朗的好天气。

    支书家突然传来翠花悲怆的哭声:“爹!爹呀!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

    知青宿舍里,赵曙光和一名中年女干部对坐桌前。女干部不屑地四处打量着:“大小也是一个村子,连村部都没有。仅这一点就证明,作为村长的人,工作不怎么样。”

    赵曙光冷冷地说:“这里原本就是村部,旁边是集体的农具仓库。因为我们知青来了,打通了。”

    女干部:“我们县‘革委’得知情况后,开了一次临时会议。会上大家一致认为,县‘革委’针对坡底村采取的措施,桩桩件件都是正确的。坡底村支书的死,与县‘革委’没有任何关系。”

    赵曙光:“是吗?我可是亲眼目睹了我们老支书怎么从炕上栽到地上的人之一。”

    女干部:“那也不能证明县‘革委’的做法有什么错误。只能证明……证明他自己革命修养不够。正因为革命修养不够,就不能正确对待县‘革委’的做法。”

    赵曙光极不爱听,强忍着愤怒,掏出烟来吸。女干部挥了一下眼前的烟雾,皱眉道:“我在代表县‘革委’,和你进行严肃的谈话,请你不要吸烟。”

    “我在代表坡底村知青严肃地听着,我烟瘾犯了,请你包涵点儿。”

    女干部一下站了起来:“那我不想和你谈下去了。”

    赵曙光玩世不恭地又吐出一大口烟:“那你就走。”

    女干部愣了愣,又坐下,装出一副有修养的样子:“赵曙光,大小只要是一个村,那就得有支书。县‘革委’派我来,还要我向你宣布,从今天起,你要代理起坡底村党支部书记的职务来,直至新任的支书到来为止。”

    春梅搀扶着王大爷向知青宿舍走来。冯晓兰和刘江见王大爷一脸怒气,急忙上前劝阻。

    王大爷却执意要进去:“别拦我,都别拦我!让我进去!”

    知青宿舍里的那个女干部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问赵曙光:“外边什么人?”

    赵曙光:“一个好人。”

    女干部:“好人也不许进来!”

    赵曙光:“他又没进来。”

    女干部:“当然,对你们老支书的死,县‘革委’也很遗憾。但我们郑重声明,仅仅是遗憾而已。他一贯右倾,所以,你要向我,也就是向县‘革委’保证,说服村里的群众,不要集体发送了,更不许开什么追悼会,‘老右’死了,尽快埋了就是了。”

    赵曙光瞪着她,一言不发,将烟按灭在离她手不远的桌面上,起身便走。女干部叫住他:“哎,你哪儿去?”

    赵曙光回头道:“既然任命我为代理支书了,我首先要遵循毛主席的教导,尊重群众,相信群众。坡底村的群众,都是贫下中农,正宗的革命群众,究竟开不开追悼会,我要征求他们的意见。”说完,他便大步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落山了,火烧云却把天空染了个通红。

    赵曙光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听似平静,但句句都包含着真挚的感情:

    “此时此刻,我们坡底村人,我们坡底村所有在村子里的人们——女人们,孩子们,知青们,还有两位远道而来的追悼者,我们大家,都在为这个村党支部书记的死而流泪。我们为什么如此悲伤?因为我们人人都了解他是一个好人,我们在追悼他的这个时刻,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回忆起他对坡底村的眷恋,他对我们大家的爱护。即使,他有时显得不近人情,显得没有主张,显得胆小怕事,但是我们都十分清楚,那也是由于他爱护我们,而又那么无能为力……”

    躺在门板上的支书,手中握着修好的烟锅,身上盖着旧被子。门板被囤子、刘江和另外两名男知青抬起。送葬队伍一步步走进了晚霞。

    支书的坟边,刘江手握酒瓶,往坟坑前洒酒。

    王大爷把酒从他手中要了来:“老弟,老哥陪你喝几口!”说罢,他便扬起脖子,咕嘟咕嘟饮酒不止。

    春梅在一旁劝:“爹!别那样,你病着呢。”

    赵曙光从王大爷手中夺下了酒瓶,低声地:“大爷,我替你喝!”

    囤子又从赵曙光手中将酒瓶夺去,一口气喝光了小半瓶酒。喝完酒,囤子抹一下嘴,仰脸望天。他张了一下嘴,想发出声音,却没能发出声音。又张了一下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他急了,双手捧着头,低垂下去。随后仰起,几乎往后仰平了脸,他腹部收缩,胸部隆起,嘴张得很大很大,终于发出了“啊”的一声。让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啊”的一声过后,囤子居然唱出了两句信天游!

    哎呀,天边边的那个晚霞哟噢,

    烧呀就烧得那个半天价红呀……

    他的声音沙哑,唱得声嘶力竭。一唱完,从刘江手中夺过锨,往葬坑里铲了一锨土,双膝跪下,磕了一个头,起身,迈着大步走远了。

    人们填平葬坑后,纷纷离去了。只有王大伯还双手紧握锨柄,拄着锨站在原地。赵曙光觉得奇怪,走上前说:“大伯,您也要珍重啊!”他想从王大伯手中拿过去锨,王大伯却不松手,他看王大伯脸,王大伯大睁双眼,眼珠定定的,却不动了。突然,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

    赵曙光惊慌大叫:“大伯!”

    已走开去的人们闻声又跑了回来。

    春梅的哭喊声:“爹!”

    天边的火烧云,仍烧得那么红,确如囤子所唱,烧红了半个天空!

    雪夜的知青宿舍里,除了李君婷,其他知青都在。大家或坐或立或躺,人人表情凝重,气氛沉闷。

    赵曙光坐在桌前,十指交叉,撑着下巴自说自话:“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村里基本上没什么活儿可干了……”

    刘江正呆呆站在窗子旁,抱臂望着窗外出神。外边的窗台,已经被雪覆盖白了。

    蹲在炕洞那儿的知青,把兜在衣襟里的几个烤好的土豆放到桌上,小声问:“谁吃土豆?”

    没人吭声。

    在安静中,赵曙光终于开口说:“我前天去公社开了一次会。公社指示,今年冬天,要在全县农村掀起又一轮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新高xdx潮,村村都要进行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再教育。我的想法是,大家还莫如都请假回家去过新年,过春节吧。我现在不仅是知青队长,还是代理支书了。只要大家给我一份请假条,理由写得充分点儿,那我就实行代理支书的职权,批准你们都回北京去,明年开春儿农忙时再回来。”

    刘江问他:“那你呢?”

    赵曙光:“我是支书了,我得留在村里。再说我走得向公社请假,一般理由他们不会批假的。何况红兵还被关着,即使有人驱赶我走,我也不能走。”

    一名知青问:“我们的请假条上,写一般的理由你就批假吗?”

    赵曙光:“你总不至于写上比小学生逃学的理由还一般的理由吧?”

    他将脸转向了冯晓兰,冯晓兰剥好一个土豆,正要递给他:“你也得走。”

    冯晓兰一愣,拿着土豆的手悬在半空。

    赵曙光:“首先是你,必须走。越早越好,别人有不走的权力,你没有。”他这种说话的方式,让冯晓兰感到压抑。

    冯晓兰缩回递土豆的手,将土豆放桌上,逆反地说:“这是农村,不是军队。我是知青,不是战士!”

    赵曙光:“那些我都不管。你最好像女兵一样,把我的话当成指挥员的命令。”

    冯晓兰:“你少对我发号施令!”说罢,她便猛地起身,从屋里冲出去了。宿舍门没有关上,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扑了进来。赵曙光也站起来,追了出去。

    赵曙光拦住快步往王家走的冯晓兰。

    冯晓兰脸上淌着泪:“你凭什么强迫我也回到北京去?我在北京都没有家了,你叫我回到哪儿去呀?”

    赵曙光反问:“难道我的家不是你可以回去住的另一个家吗?”

    冯晓兰:“我也曾经那么认为过,但是现在我不那么认为了!”

    赵曙光双手按在她肩上:“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你不那么认为了?”

    冯晓兰一扭身子,摆脱了他的双手:“以前我们之间像兄妹,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爱情,而再后来,我们之间的爱情出了问题……”

    赵曙光:“那不是问题,那纯粹是误解!”

    冯晓兰:“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什么纯粹的误解!所以误解本身就是问题!所以现在,我不清楚我们之间的爱情还是不是爱情,不清楚我自己是否又仅仅是一个受保护的人了!而我认为自己完全保护得了自己,根本不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保护人!”

    赵曙光:“你已经仅仅把我看成一个保护人了吗?”

    冯晓兰:“这种话你应该问你自己!”

    二人不说话,只是彼此对视着。

    赵曙光突然紧紧搂抱住她,热烈地吻她。冯晓兰起初抗拒他,却渐渐地温柔了起来,回吻起来。

    他们在大雪中吻着,吻着。直到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呱叫声,二人才分开。

    赵曙光轻轻问她:“现在还认为我仅仅是保护人吗?”

    冯晓兰有些害羞:“爱情在猫头鹰的叫声中继续,似乎不怎么吉祥。”

    赵曙光:“我对猫头鹰没什么不好的印象。鲁迅还自比过猫头鹰。它刚才是在为我们亲吻喝彩,在我听来,它的叫声好像是——好,好,再来一次。”

    冯晓兰忍不住一笑,打他,看着他说:“这会儿跟我说话的你,怎么和刚才跟我说话的你那么不一样?”

    赵曙光笑笑:“刚才不是当着大家的面嘛!”

    冯晓兰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变虚伪了吧?”

    赵曙光又轻轻拥抱住她,辩解道:“不是变虚伪了,的确是希望你服从我的话。我怕你留下来,成为某些专门整人的家伙的靶子。”

    冯晓兰:“可,你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见了伯父伯母怎么说呢?”

    赵曙光:“那还不好解释?就说我现在是代理支书了,职责在身,走不开。老支书不在了,王大伯也不在了,就剩我一个党员了,你说我能走吗?代理支书这件事,我本来不想担任的。但又一想,万一把坡底村的支部给取消了,我被合并到别的村的支部去,再摊上一个左得不得了的支书,那无论对于坡底村的乡亲们,还是对于我们几个知青,不是很糟糕的事吗?尤其对于红兵,那就更不利了。我是代理支书了,就多少有点儿权力替红兵辩护了,是不是?”

    冯晓兰:“但愿吧。那我听你的行了吧?快回去吧!”她轻轻推着赵曙光走。

    赵曙光走了两步,站住,转身,见冯晓兰还站在原地,走回去又拥抱她,吻她,并说:“有你,我更多了一条不随波逐流的做人原则。”

    给支书和韩奶奶扫完墓,知青们回到宿舍,拎起已经打包好的行李,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名知青边走边牢骚:“我家人来信说,邻居家的二子去年下乡的,赶上东北兵团那一拨了,前几天大包小包地回家了,又是带的白面,又是带的黄豆、豆油什么的。还有榛子啦、木耳猴头啦,更可气的是,为他爸妈一人捎回去一张狍皮!”

    另一名知青:“你气个什么劲儿啊?”

    那名知青:“都一样是知青,却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人家兜里还揣回一百多元钱交给爸妈了呢!人家那是一种什么探家的感觉?看看咱们,没任何当地的东西能往家带的,能不气吗?”

    第三名知青笑了笑:“我劝你们带些小米,你们都不带嘛!”

    “小米?拉倒吧!不稀罕!”

    刘江:“得啦得啦,都别说那些牢骚话了!轮到咱们下乡,人家兵团招过人了嘛!等咱们到陕北插队来了,人家兵团又招第二拨人了。什么叫命运?这就叫命运。寻思寻思吧,命运这个词,本身就带有不可抗拒的意味儿,所以人不能跟命运较劲儿。”

    他转头问赵曙光:“曙光,你可是自己放弃了去兵团的机会,听了他们三个的话,心里更不是滋味吧?”

    赵曙光不由得看冯晓兰,冯晓兰也站住,深情地看着他。

    一名知青插嘴:“他现在成代理支书了,再后悔,那也只能是郁闷在内心里,说不出口呀!”

    赵曙光微微一笑:“情况各不相同。我丝毫也没有因为我的放弃后悔过。对于我,有比白面、豆油、狍皮和工资更值得重视的东西。”

    刘江:“那是什么?”

    赵曙光:“一种宝贵的东西。”

    冯晓兰打断他们:“好啦,别在这儿开人生讨论会了,让代理支书同志回去吧!”

    赵曙光:“我也送得够远了,不往前送你们了。我嘱咐的话,都记住了?”

    刘江:“不就是见了父母,要多说让他们放心的话,少说让他们替我们犯愁的话嘛!”

    赵曙光:“最担心你们做不到的就是这一点。刘江,你要去看看红兵的母亲。关于红兵现在的情况,一个字也不许说。只许说他一切都好,说他不回北京,是怕我一个人留在村里孤独,所以留下陪伴我。还要想办法打听一下他父亲的情况,我想这是红兵最希望知道的。”

    刘江点头。

    赵曙光又问冯晓兰:“信带好了?”

    冯晓兰点头。

    赵曙光将刘江扯到一旁,耳语地:“那天我骗你了——你档案里没有任何不良的家庭政治情况。我当时那么骗你,是因为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好办法阻止你。”

    刘江愣愣地看他片刻,一个绊子将他摔倒,接着抡书包打他。冯晓兰和其他的知青急忙上前将刘江扯开。

    王大娘和支书老伴手拉手坐在支书家的炕上,翠花搂着春梅坐在炕边,马婶等几个女人或站或立,囤子蹲在二道门外吸纸卷的烟。

    一个女人:“唉,大家都陪着难过也没用,陪着愁也没用,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是不是?”

    “这话对。”马婶看看翠花,看看囤子,“要依我,你们两家,不如合成一家过得了!”

    支书老伴询问地看着马婶:“怎么合啊?”

    马婶快人快语地:“择个吉日,干脆让翠花改嫁给囤子嘛!”

    翠花:“我不!我要等王川!等到猴年马月也要等!”翠花低声哭了起来。囤子默默起身出去了。

    马婶:“哎,翠花,婶以前可是经常听你说自己多么多么喜欢囤子的!”

    翠花:“我那都是逗乐的话!”她哭着往外跑,与正往屋里进的赵曙光撞个满怀。

    翠花瞪着赵曙光:“赵曙光,你现在是支书了,以后我就跟你要我的丈夫了!”

    赵曙光不知说什么好,怔怔地看着翠花从屋里跑出去。

    支书老伴对他说:“曙光啊,你翠花姐说话没轻重,别怪她,啊?”

    “曙光不会的。”王大娘说,又对赵曙光解释,“是你马婶刚才几句好心好意的话,不想把她惹哭了。”

    赵曙光:“两位大娘,还有大家,我刚才把咱村的知青送走了。今年冬天村里也没什么重要的活儿,不如让他们回家去和父母团圆一次。我不回。我要在村里和大家一块儿过年,过春节。你们如果有什么事要找我,那就去知青宿舍找。无论谁家的大事小事,我都会认真帮助解决的。我一定会像老支书那样为坡底村尽力而为的……”

    晚上,知青们离开后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安静。炕上除了赵曙光的褥子还铺着,别人的被褥都打成了捆。赵曙光双膝跪在地上,趴炕洞口那儿一口接一口地吹火,炕洞口里的火终于燃了起来。

    赵曙光一抬头,见拎着行李的冯晓兰不知何时已站在跟前,他望着冯晓兰站了起来。

    冯晓兰:“我不忍让我爱的人孤单单地留在这冷清的地方……”

    赵曙光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冯晓兰:“今晚我可以不回大娘家,反正没人知道我现在又回来了……”

    赵曙光还是没说话。

    冯晓兰:“今天和以后几天里,是我不会怀孕的日子……”

    赵曙光一下子将她紧紧搂抱住,狂热地吻。

    炕洞口里,熊熊燃烧着的火焰,把赵曙光和冯晓兰放在炕洞口边烤着的两双鞋映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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