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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

    芊子是一个俏模俊样的乡下少女。

    芊子十六岁了。

    她是隐于本村的女“秀才”。不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且天资聪慧,文思隽敏,善骈对联。每年春节,从村头至村尾,家家户户屋门上院门上贴的对联,概出于芊子之口芊子之手。

    村里并没有小学校。一个独身老头儿是她的文化启蒙之师。他非本村人,但已在村里生活十几年了。谁也不详知他的身世,以及他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落根此地。尽管他孤老可怜,但村人排外,并不将他当“五保户”照顾。何况他初来乍到之时,公开给村里的些个人们测过八字算过命,从此便怎么也洗不清传播迷信思想的罪名了。所以村人们并不因冷漠相待而感到有什么不妥。芊子善良,自十岁起,经常暗中给予他同情和帮助。作为报答,他教芊子识文写字。凡六年间,她潜学之,他诚教之。

    去年春季老头儿死了。

    死前某一天曾慈爱地瞧着芊子说:“芊子呀,芊子,你这小女子啊,心太善了!常言道,世事混沌,善不能清。可惜我只教会了你识文写字,也没教会你点儿明哲保身的道理……”

    芊子就跪下在他床前,泪汪汪地回答:“老师教会了芊子识文写字,芊子已是感激不尽了。若老师一病不起,芊子定不顾全村人的反对,日夜服侍你……”

    老师眼中也渐渐淌下两行浊泪,连说:“不要不要,芊子你可万万不要那样!……”

    第二天晚上芊子又偷偷去看他,他已不知去向……

    半月后村人在山上发现了他的尸体,将他就地埋了。连块坟牌也没立。

    芊子难过了数日。她心里明白,他是因不愿她遭到非议,才躲到山上去死的。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认为她的老师便是一个大善人。

    其实,爹娘是清楚她跟谁学会识文写字的。那老头儿活着时,爹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曾严厉地阻止过,学会识文写字,对自己的女儿毕竟是件好事儿,爹娘权衡这点儿得失的头脑还是有的。

    老头儿既死,爹娘就三番五次地嘱咐芊子:“可不许说跟他学会识文写字的!他死都死了,死无对证!你自己不说,没人敢逼着你非承认跟他学的不可!你就说照着本儿破旧古书,自悟自学的……”

    芊子不愿惹爹娘生气。逢人问,便照爹娘嘱咐的话说。那么说时,内心里觉得非常对不起老师。每到老师的坟那儿去请求原谅……

    后来山洪暴发,将老师的坟冲平了。将老师的尸骨卷得无影无踪……

    百菜没有白菜美

    诸肉没有猪肉香

    这是芊子家灶两旁贴的对联。村人们都认为是芊子的“名联”,曾口口相传,广博盛赞。爹娘听了,当然是极得意的。而芊子则往往羞笑,对村人们的盛赞,心中大不以为然。她认为自己不过写了两句合仄押韵的大白话罢了。

    她还私下里写过几首仿古诗。寂寞之时,喜欢坐在床沿儿,左右摇晃着身子,漫声儿背咏……

    轻风抚青草

    黄蜂觅黄花

    春水一塘静

    田蛙几声呱

    这一首是她颇自赏,常背咏的。

    ……

    现在,芊子被关在她家的柴棚里。门从外边用很粗的木杠顶牢了。腿脚被捆着,手臂被反缚着。

    是爹娘将她这样的,如果爹娘不将她这样,她哥也会将她这样。哥长她七岁。三年前成的家,分户另过了。

    不因别的事儿。只因县剧团又来村里为忙过夏锄秋收的农民们演戏。分明的,芊子是恋上了县剧团那个每在戏中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芊子自己也向爹娘和哥哥承认,她的的确确是爱上那小生了。她爱他爱得自己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她第一次看他演的戏就爱上他了。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她那颗少女的心开始被爱所折磨,还不到十五岁。可怜的芊子呵,在一年多的日子里,她几乎夜夜梦见自己变成了白娘子,变成了七仙女,变成了林黛玉,和那个演许仙演董永演宝玉的小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地爱着。有时像爱在戏里。有时像爱在生活里。情窦初开的乡下少女这一种单恋,其迷幻又热烈的想像,究竟更贴近戏里还是更贴近生活,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芊子更不愿对别人说。

    自从她的单相思被她自己公开,她就成了村人们流短飞长,口舌交谤的目标了。那一种议论纷纷、聚蚊成雷,尽管芊子本人颇不在乎,却使她的爹娘和哥哥在村人们面前觉得大失家誉,抬不起头来。

    其实芊子也不是自己公开了内心里的暗恋的。是被别人当场看穿并逼她说出的。那一次县剧团又来村里演戏,芊子趁没开场,钻到幕后,偷了一只戏靴。她认定那是那小生的戏靴。她将戏靴抱在怀里,像偷了一样旷世宝物,心头撞鹿地往家跑。她跑在路上被结伴儿去看戏的几个女人遇着了。她们自是万分的奇怪。而芊子心里,当时则只有一个单纯的想法——能夜夜怀抱着所爱之人的戏靴睡,从此于愿足矣。

    芊子的判断没错,戏靴果然是那小生上场必穿的。他叫戴文祺,时年二十六岁。比芊子整整大十岁。尚未婚娶,是县剧团的台柱子。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是,他的英俊当年迷倒了全县年轻女人的心。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梦中与他爱在一处的女人,绝不仅仅是芊子这一个乡下少女。

    他该穿戏装了,却哪儿也找不见另一只戏靴了。不只他一个人急,全剧团的人都跟着急。

    他说:“刚才我化装时还在的嘛,怎么转眼就会少了一只呢?”

    于是大家都被发动了到处找。

    于是有人怀疑被猫狗叼了去。

    于是有人到幕前请求早已黑压压坐了一片的农民们少安毋躁,讲明演出时间拖延的原因……

    那几个路上遇见芊子的女人们一听,就一齐站起来嚷嚷,说不是被猫狗叼去了,是被芊子那小狐媚偷去了。说她们还以为是“戴小生”喜欢她那张好看的脸子,情愿地将一只戏靴赠给她的哩!她们还真是那么以为的。她们乱嚷嚷时,内心里起先那一份儿凭空的妒意,便获得了很彻底的释放。

    “戴小生”觉得事情涉嫌到他的名声了,在幕后坐不住了。一只脚着戏靴,一只脚着便鞋,高一步低一步走到幕前来了。县剧团的台柱子是个非常顾惜自己名声的人。他清楚自己在全县女人们心目中多么有魅力。故此他一向言行谨束,在女人们面前刻意保持住一种本能的庄重。他成分不好。父亲是解放前的县长秘书。他惟恐给人以轻佻的印象。他知道如果一旦有什么闲话染身,那自己就甭想继续演戏了,尽管他是剧团的台柱子。而他爱演戏。在当年,像他这样一个出身于“敌伪人员”家庭的年轻男人,能被允许登台演戏,就是侥幸揪住着最好的人生了。除了演戏,他也不知究竟再该爱些别的什么。甚至不敢轻易爱上某一个女人。他宁愿活在戏里。卸了装脱了戏服,他在台下是一个沉默寡言自甘孤闷的人。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替自己辩白。以委屈极了的话语大声宣告,他根本没见着过什么“钎子”什么“钎头”的,一名演员怎么会轻佻到随便将戏靴赠给一个小女子的地步呢?何况戏靴是剧团的公物,非属他个人的东西!……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当时也坐在台下,而且坐在前排。这时他们都坐不住了。一齐站起,扑向那几个女人,意欲教训她们。当爹的当娘的当哥哥的当嫂子的,自然都感到在全村人面前受了奇耻大辱。

    “胡说!你们红嘴白牙地在这儿胡说!”

    “我们家哪一辈子也没出过贼!你们当众编派我们芊子的瞎话哩!今天跟你们没完!……”

    若非有剧团的人和村里的人从中劝解,双方便也厮打作一团了。

    于是有人说——偷或没偷,去审审芊子,搜一搜,就清楚了嘛!

    表面听起来,不失为主持公道的话。其实这么说的人,是存心激化起一种事端,乐得有热闹可看。对于他们,看本村人互相打骂一场,是比看县剧团演戏别有一番意思的。

    搜和审的主张,正中那几个女人下怀。她们明明亲眼看见了芊子抱着那一只戏靴兴冲冲地往家里跑啊!她们想芊子肯定刚到家,料她也不至于能将那只戏靴藏到天涯海角去……

    她们一片声地乱嚷嚷——去搜!去搜!搜不出来,我们都当众向那小狐媚子道歉!……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又哪里肯示弱呢?示弱不就意味着心虚了吗?心虚不就等于默认了吗?他们都不相信,他们的芊子竟会偷一只戏靴!她偷一只戏靴干什么嘛!

    剧团的带队,左右为难了一阵子,嗫嗫嚅嚅地说——那,就去问问那个芊子吧!

    就他的本心而言,并不愿去一户老乡家里审他们的女儿,搜一只戏靴。何况他知道,每次都坐在前几排看戏的这老两口,是一户贫下中农。县剧团送戏下乡,是文艺服务于贫下中农的好事。反而为了一只戏靴去搜一户贫下中农的家,去审贫下中农的女儿。传开了影响多不好哇?搜出还则罢了,如若搜不出来,自己也得跟着那几个女人赔礼道歉呀!

    但是找不到那一只戏靴,“戴小生”可怎么登台演戏呢?老乡们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聚集在麦场了,主要还不是冲着要看“戴小生”的戏才来的吗?

    这时“戴小生”开口了。

    他说:“算啦算啦,别去搜了。就当是猫狗叼走了罢!只要乡亲们不计较,我不穿戏靴为大家演一场也行的!”

    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嫂子却不依。

    他们说——那不行!你行我们不行!事关我们芊子的名声,没个结果,就难还我们芊子清白!不还我们芊子清白,叫我们芊子往后怎么做人?

    当爹当娘当哥哥当嫂子的,在那一种情况之下,不可能不为他们的芊子考虑得更多些。芊子已经十六了,一转眼小姑娘就将变成大姑娘了,从此不清不白地落下了偷名,找婆家都是难事儿啊!

    那几个女人们对“戴小生”的调和也不依。她们觉得事关她们的名声。倘若不从芊子家搜出那只戏靴来,她们一个个不都成了专爱凭空编造瞎话诬损他人名声的长舌妇了吗?

    她们也都说——非搜不可!非搜不可!这事儿不搞个水落石出,谁清谁白,大家伙都甭打算看成戏!

    结果,在许多不甘寂寞的男人女人的怂恿下,几乎全村的大人孩子都离开了麦场,兴致勃勃地奔往芊子家……

    芊子将那只戏靴偷回家,翻来覆去地看,喜爱得放不下。其实那是一只已经旧了的,有些地方已经开线了的戏靴。一寸多高的白靴底儿,已经不那么白了。黑布的靴面儿上和靴腰上,并无任何花边儿。那是许仙穿的一只戏靴。许仙家境贫寒,戏靴自然朴实无华。如果是公子哥儿宝玉穿的戏靴,一定就是另一类了。那类有花边儿的,美观的,看去显得富贵的。“戴小生”那一天正是要为村人们演“断桥相会”,芊子也就只能偷到许仙的戏靴,无幸偷到公子哥儿宝玉的。

    芊子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终于的,她算是拥有了一件她所爱之人的东西啊!十六岁的芊子,正是由于看“戴小生”的戏,才渐悟了一些男女之情的幸福和欢悦,才对所谓爱似乎明白了一些内容,滋生起了空前的向往和渴望。但那向往,那渴望,其实是极单纯的。也不过就是乡村的土戏台上,男女演员间软语温存,含情脉脉,耳鬓厮磨的作状程式罢了。

    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芊子,其心灵的封闭程度,还不足以使她由爱进而联想到性。那完全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尽管她不明白什么“柏拉图”。

    芊子对那只戏靴是喜爱得放不下啊!真是把玩不够啊!她竟禁不住地,用她那少女的红润的花瓣儿似的唇,去吻那戏靴的已经明显脏了的白底儿。那是这少女成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用她的唇吻什么。她很惶惑于自己竟会那样儿。她独自地害羞起来了,羞得一张俊俏的脸儿红极了,也热极了。

    “芊子,芊子,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变得这样儿不知害臊了啊?……”

    她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边就将自己又红又热的脸儿,偎贴在那戏靴的靴腰上了。

    她学着戏腔又自言自语:“许郎,许郎,我的相公啊,你可知道芊子的心,想你想得有多么苦吗?……”

    那时刻,她的两眼非常的明亮着,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幸福极了的光彩。

    突然她听到了外边的嘈杂声,扭脸朝窗子一看,见许多人已闯入了自家院子。

    芊子大惊,料定人们必是因她偷的这一只戏靴而来问罪的。她当时偷它可没想太多。她以为所爱的人儿会有好几双戏靴哪!如果她明知他就带了一双戏靴下乡来演戏,她才不会偷呢!她再怎么暗恋他,怎么因天天夜里想他而大睁着两眼难以入睡,也是绝不肯做使他着急的事的。

    芊子慌乱之中,将那只戏靴掖进被子里。刚一转身,哥哥已率先闯入她的屋子。随后闯入的是爹,是娘,是嫂子,是那几个女人,和剧团的带队。这些人前后脚进芊子的小屋,她的小屋就“人满为患”了。再挤不进屋的男女老少,围在门口,聚在窗口,都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向屋里望。屋里屋外的人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瞪着芊子的脸。

    剧团的带队一见芊子,笑了。他和颜悦色地说:“我当芊子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姑娘呀!我几年前就熟悉你了!我们每次来村里演戏,你不是都坐在第一排看的吗?每次演完了,你不是还都爬上台帮我们收拾东西的吗?……”

    哥哥不待他说完,使劲儿将他推开了,近前一步,将芊子逼在墙角,厉声喝问:“你在家里干什么哪?”

    芊子胆怯地将身子紧紧贴在墙上,细声细气儿地回答:“哥我没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那你脸咋这么红?”

    “我……我……”

    芊子想说她也不知自己脸咋这么红,但又觉得这么说是在撒谎。芊子是个极诚实的女孩儿家,不惯撒谎。她支支吾吾地不知究竟该如何回答。

    “你跟她NB023唆这些废话干什么!”

    芊子的哥,又被芊子的爹使劲推开了。爹逼在她面前了,以比哥更可怕的面孔厉声喝问:“芊子,你!……偷了一只戏靴么?”

    芊子是更加胆怯了。恐惧使她那张脸儿由红渐白了。

    “你给我说!你倒是说不说?!……”

    爹一抬脚,脱下了一只鞋,高举着威吓芊子。

    娘从旁气急败坏地给爹助威:“不说就打!”

    哥也脸红脖子粗地吼:“对!不说就往死里打!”

    十六岁的女儿家,自尊心很强了。芊子是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遭到自己亲人如此这般凶恶的审讯。她的自尊心散碎了。她流泪了。

    只有嫂子很怜悯她。

    嫂子说:“爹,娘,你们好言好语地问,别吓坏了我小姑嘛!”

    而哥哥举臂对妻子大声指斥:“滚开去!没你插言的份儿!”

    嫂子脸一红,悄没声儿地躲到人们后边去了。嫂子一向是极怕哥哥的……

    “爹,我……我没偷什么戏靴……”

    从没撒过谎的芊子,被逼无奈,不得不撒谎了。她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羞耻。因为自己偷的行为,也因为自己不得不当众撒谎。

    她开始暗暗后悔自己偷了那只戏靴。

    她在心里说:“许郎啊,许郎啊,我的相公啊,我芊子这都是由于太多情了,才落到这个地步呀!”

    她的眼泪,就更加忍不住地涌出了。

    “都听见了吧?大伙儿都听见了吧?”

    爹挥舞着手中的一只鞋,冲屋里的人们,也冲门外和窗外的人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芊子没偷!我们芊子从不撒谎!……”

    那几个女人早就沉不住气了。

    她们中的一个挤到芊子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你没偷?怀抱着一只戏靴张张皇皇地往家跑,半路被我们遇见的是谁?不是你,难道是鬼变的另一个芊子吗?……”

    “我……反正我没偷……”

    芊子喃喃地辩白着,毕竟是那么心虚,话说得更加细声儿细气儿了。

    “你还嘴硬?看来不搜出那只靴子,你自己是根本不会承认了!”

    “对!搜吧搜吧!不搜出来,显得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一气儿诬蔑人似的!”

    于是她们就这儿那儿搜起来。

    慌乱之中,那只戏靴藏得难以躲过人眼去。一个女人发现被子鼓得不对头,跨过去一掀,戏靴暴露了。

    屋里的人,门外窗外的人,一时的都肃静了。

    那女人将戏靴抓在手里,得意地用另一只手连连拍着说:“这是什么?大伙儿看这是什么?”

    她又冲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冷笑着说:“还夸口你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贼吗?还夸口你们芊子从不撒谎吗?不是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了诬蔑你们芊子吧?……”

    爹眼直了。

    娘呆若木鸡。

    哥哥嘿了一声,无地自容地抱着头蹲下了。芊子哇地一声哭了。她从那女人手中夺下戏靴,紧紧搂抱在怀,如同一位小母亲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孩子,并决心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似的。

    芊子一时没了理念。她只有一个想法了,那就是,自己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名声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什么都可以不顾惜了,但就是偏不使别人从自己怀里夺去那只戏靴。她是横下一条心,非要那只戏靴不可了!

    她失声大哭着,紧紧搂抱着那只戏靴,以乞怜的泪眼望着人们,身子不由自主地也贴墙缩下了。

    剧团带队的人终于有机会又凑到芊子跟前了。

    他以商量的口气说:“芊子啊,把戏靴还给我好不好?没有这只戏靴演员上不了台嘛!大伙儿都等着看戏呢!”

    芊子哭得哀伤极了。

    她连连摇头:“不,不,不……”

    窗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一种过来人的眼里揉不进沙子似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我看,这半大丫头肯定是迷恋上那戴小生了!”

    屋里屋外的人们听了,一时的就面面相觑。

    芊子的嫂子气愤地嚷:“胡说!你污蔑我小姑!”

    嫂子又俯下身,将自己的脸凑近芊子的脸,急切地问:“芊子,她是胡说吧?你并没迷恋上那戴小生吧?……”

    不料芊子泪涟涟地,泣不成声地说:“是……”

    “是?……你说不是!芊子你说不是呀!”

    嫂子心中替自己的小姑叫苦不迭,她暗拧芊子的胳膊。

    这时的芊子,是宁愿说实话,而不愿担一个偷名的。她觉得自己承认迷恋那个“戴小生”,自己所遭到的羞辱是一点儿也不冤枉的。一点儿也不可耻的。并且,是心有其甘的。而若从此担一个偷名,则是很冤枉,很可耻的。她常听到村里一些个已婚的年轻女人拿那“戴小生”互相调笑。她们那时说的一些话是很猥亵的。尤其那几个带头到她家里来搜戏靴的女人,甚至常放纵自己淫荡的想像,说些自己和那个“戴小生”在被窝里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行房事。她们那些话常使芊子只听了半句就面红耳赤起来。哪怕正和她们在一起干着什么活儿,也会丢下活儿,心里暗骂一句“不要脸”,一扭身赶紧捂着耳朵跑开去。她们那时一个个面生异彩,两眼放光,都并不觉得可耻,反而觉得乐在其中,美在其中似的。村里的男人们从旁听了,也都不认为她们可耻,还都笑。甚至包括她们的丈夫们,都显出很爱听的样子,从不喝止她们。任由她们的话越说越不堪入耳,越下作。既然她们一向的也是公开地将那“戴小生”当成一个想像中的情夫,作践他的名声那么忍心,那么肆无忌惮,她芊子承认自己喜欢他,倒有什么可耻的呢?起码与偷字相比,是并不怎么可耻的吧?村里的女孩儿家,有的仅比她大一岁,就改大了岁数,早早地结婚嫁人了。承认自己只不过暗暗迷恋一个值得迷恋的,事实上也是许多和她同龄的女孩儿家暗暗迷恋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罪过呢?

    芊子内心里这么想着,于是就抬起了头,以她那单纯又善良的眼睛环视着众人,乞怜地也是勇敢地说:“我喜欢他演的戏,也喜欢他人……”

    屋里屋外的人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剧团的带队,这时息事宁人地笑了。他掏出自己的手绢儿,一边俯下身替芊子擦眼泪,一边以大人哄小孩儿的那种口吻说:“芊子,你喜欢他这很好哇!我们大伙儿也都喜欢他嘛!那你就更应该将戏靴还给我,让他能穿了给大伙儿演戏对不对?……”

    抱头而蹲的芊子的哥哥,此刻突然一个高儿蹦起来,疯魔了似的,对人们抡拳便打,飞腿便踢,同时大吼大叫:“都滚!都滚!都滚!我们家要实行家法,狠狠教训这个小贱人!”

    于是屋里的人们,除了芊子自家人,都被赶到了院子里……

    芊子的哥哥又蹿到了院子里。这性子暴躁的农村青年,随手操起一柄叉,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抡着舞着。仿佛一员骁将,在比武校场叫阵似的。

    于是人们从院子里被赶到了院子外。

    双扇的院门被他关上了。胳膊粗的门杠被他插上了。

    “芊子,你这丢人现眼的!你今天休要怪你爹狠!我打死你!打死你!留你活着,跟你丢不起这份儿人!”

    人们在院外听到了芊子爹的吼骂声……

    接着听到了什么东西抽打在皮肉上的劈啪之响……

    听到了芊子娘的哭求:“他爹!他爹!别真往死里打呀!”

    也听到了芊子嫂子的哭求:“爹!爹!别打啦!我给你跪下了,看我情面,饶了我小姑吧!”

    还听到了芊子哥哥的哭号:“呜呜,她把我的脸也丢尽了!我在村里没法儿抬头见人了!”

    但,就是一句也听不到芊子的告饶声……

    那几个女人,神色都有些惴惴不安了。剧团的带队瞪着她们生气地训斥:“这你们就高兴了?啊?这你们就高兴了!你们这些女人啊!真是的!”

    他用肩膀撞门,自然是撞不开的。

    他对男人们吼:“你们,都听着,都听着啊?想个法子呀!”

    男人们一个个表情木讷着,脸上全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只有一个男人挠挠后脖梗,仰起脸,淡淡地说:“我看,倒也该管教管教,才十六岁就这么骚,往后还不偷野汉子哇!”

    剧团的带队,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几许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他刚欲发作,院门敞开了。芊子的爹,和她的哥哥,出现在院内里,芊子爹的肩上,像搭一只皮搭子似的,搭着辫子瀑散,昏死过去了的芊子。而芊子哥哥的手里,拎着那只戏靴。

    芊子爹一猫腰,一斜肩,芊子便像一只口袋似的,仰面朝天坠落于地。她脸上,胳膊上,显现了几条血道子。她身上出的血,渗透了她那白底儿碎蓝花儿的短袖布衫,使布衫上也出现了几条血痕。芊子爹是用竹鞭杆儿抽她的。

    她爹指着她说:“看,我不护孩子!我是真动家法来着!我把她抽昏了……”

    而芊子的哥哥,则将那只戏靴朝地上一扔,摆出比他爹更高傲的架势说:“她如果再敢有第二次,我和我爹宁肯打残了她,养她一辈子!”

    剧团的带队,望着昏死于地的芊子,发了片刻呆,捡起戏靴,跺了下脚,哼了一声,悻悻地转身便走。

    于是人们也都纷纷地相跟着走。戏靴既已找到,“戴小生”将要演的“断桥”,男人女人们还是要看的。似乎谁的心情,都并不怎么受发生在芊子家里的事儿的影响……

    那一天晚上,“戴小生”演得唱得依然相当精彩,依然博得了男人女人们一阵阵的叫好和掌声……

    戏散时分,已是半夜了。别人往箱子里归放行头,“戴小生”卸装时,剧团的带队低声对他说:“哎,那个叫芊子的小姑娘,只因偷你一只戏靴,被她爹打昏了……”

    “戴小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停止了卸装。

    “长得挺俊俏的个小姑娘。就是性子太犟了。求一句饶,能免受多少皮肉之苦哇!小姑娘却偏不求饶……”

    “戴小生”冷冷地说:“你跟我讲这些没意思的话干什么?”

    他接着卸装,显出再不愿听多谈芊子半句的样子。

    带队的说:“你别误会嘛!”

    “戴小生”说:“我什么也没误会。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带队说:“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将那小姑娘招到剧团里来培养培养,兴许以后还成个好角儿呢?”

    “戴小生”说:“也别跟我讲这些。我又不是剧团领导,你跟我讲这些干什么?除了演戏,别的什么事儿我都不入耳。”

    带队听了他的话,觉得索然,也就不再跟他说什么了……

    那以后,县剧团又来村里演过两场戏。不过“戴小生”却没跟着来过。于是村里就流传起了闲话。说“戴小生”没来,是由于那次被芊子偷了一只戏靴,心里恼火,不愿再到本村演戏了。而实际上,“戴小生”是被抽到省城里参加名角儿调演去了。

    如果芊子不是一个俊俏的少女,偷戏靴这件事儿,绝不至于被人们那长久地议论。比如芊子若是一个丑丫头,人们即使议论,也往往只能说她“痴”、说她“傻”,说她“心迷一窍”什么的。说时,也许还表现出同情。芊子的不幸在于,她偏偏又是一个俊俏的少女。那么人们似乎理所当然地就要说她“骚”,说她“淫”,说她小小年纪就整日思想着与男人做蝶乱蜂狂的苟且之事了……

    芊子的衣襟,仿佛从此被人们的议论绣上了意味着行为下贱和不轨的“红字”。

    今天,县剧团又来演戏了。“戴小生”也又来了。之前,村人们普遍风传,“戴小生”演过这一场戏,就将调往省剧团去了。也就是说,本村的人们,从此不再能有机会看到他演的戏了。所以,家家户户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男人和女人们,都换上了过年过节才舍得穿的衣服,呼长应短,三五结伴儿地去看戏。在“戴小生”而言,这是一场告别性质的演出。在村人们而言,等于欢送。

    芊子的爹和娘,就去不去看这场戏,彼此态度非常之郑重地进行了一番讨论。最后统一了——这一场戏他们无论如何是得去看的。自从发生了芊子盗靴的丢人的事,爹和娘就没再去看过县剧团演的戏。哥哥和嫂子也没再去看过。当然,芊子也没再去看过。不是不想去看了,是不敢去看。也是脱不了身离不开家。爹和娘的两双眼睛盯住着她,使她一步也离不开她的小屋。过后听说县剧团虽然来了,“戴小生”却没来,芊子倒也并不觉得怎么的失落。

    爹和娘今晚都要去看戏,乃是出于这样的一种想法——总不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倒显得自认家门之风不正了似的。自认了,当然也就授人以长久议论的权力了。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多少总能对人们的口舌起点儿威慑的作用啊!村人们议论谁,一般总是在背后,当面毕竟还是有所顾忌的。背后议论不休,则可能放到当面不敢。而当面有所不敢,背后的议论则也许渐敛。何况那“戴小生”演过这一场,不是就将调到省团去了么?他今后不会再来了,女儿偷他戏靴的事儿,也就该被人们遗忘了……

    爹和娘如此这般议论的话,全被芊子在门外听到了。

    芊子推开门,闯入爹娘屋里,给爹娘跪下了。

    芊子两眼噙满着泪,哀哀地说:“爹啊,娘啊,也让我去看他演的这最后一场戏吧!我保证躲在远远的地方看!保证只看上一会儿就回家来!从此女儿再也不想他,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成全了女儿这个愿望吧!”

    爹鹊瞪起眼怒吼:“住口!你还有脸说你想不想他的话!他不能娶你,你不能嫁他,你想他做啥?……”

    芊子说:“女儿也没敢指望他娶我,女儿也没敢幻想嫁他,女儿只不过……”

    娘用指头戳着她眉心连问:“只不过怎样?只不过怎样?芊子你倒是说说看,只不过怎样?”

    “女儿只不过……只不过就是内心里暗暗喜欢这个男人,觉得他值得女儿暗暗喜欢罢了……”

    娘双手一拍,转脸对爹说:“她爹你听听,你听听!小贱人竟吐出这等心里话来!这话若是让外人听了去,再满村地传开,以后还能有谁家要她做儿媳妇?……”

    “你这算是什么愿望?!……”

    爹气得脸腮抽搐,一脚将她踹翻于地……

    如果芊子不求爹,不求娘,爹娘还不至于捆了她的手脚将她关在柴棚子里。但芊子在家中,本是个习惯于事事顺从爹娘的女儿。她不愿不经爹娘允许,偷偷跑去看“戴小生”演的最后一场戏。惹爹娘生气其实是她最不情愿之事。但她一求,爹娘出门前,反而对她不放心了……

    现在,芊子已被关在柴草棚子里两个多小时了。双手和双腿,都已被捆麻了。柴棚子里,同时还关着秋末的最后一小群蚊子。都道是秋末的蚊子嘴儿开花儿,叮不了人了。其实是以讹传讹的一种说法。起码那一小群蚊子不是这样。它们叮起人来更凶更狠。吸起人血来没够儿似的。芊子的手脚被捆着,只有任由它们叮的份儿。它们认准了叮她的脸和脖子,因为她的脸和脖子没衣布隔着。芊子被叮得忍受不了,就摇晃一下头,而蚊子们却只不过嗡地飞起几秒钟,紧接着又落在她脸上和脖子上……

    芊子偎在一堆柴草上,脸儿正对着柴草棚的后墙。后墙上开了一面小窗,用数根木条间隔着。从那小窗可望见月亮。那个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仿佛还湿漉漉的。仿佛由湿漉漉的而变得沉甸甸的。仿佛由沉甸甸的而从夜空上坠落了下来,被小窗外一株老树的手臂擎住了,擎得很吃力似的。月光从那小窗洒进柴草棚子,洒在芊子的身上、脸上。水银也似的月光,将芊子的脸儿映得格外白皙。泪水在这少女俊俏的脸儿上默默地无休止地流着……

    “许郎,许郎,你真的再也不会到我们村来演戏了吗?你还因为我偷过你一只戏靴而生我的气吗?可惜,可惜,你都不知道我芊子是谁,我也没机会当面向你赔礼道歉了……”

    芊子想到伤心处,抽泣了。

    紧锣密鼓和伤感的胡琴声,从麦场的方向依稀地,时断时续地传入到芊子耳里。分明的,还能听到一两句“戴小生”的唱腔儿。芊子从柴草堆上站起,一蹦一蹦地蹦到小窗口那儿,侧耳聆听时,却又听不见了。

    芊子想磨开捆手的绳子,但柴棚子里没什么见棱见角的硬物件足可借力。她又蹦到门那儿,在门框上磨。磨了许久,没磨断绳子,倒扎了两腕刺。芊子蹲在门那儿,哭出了声儿……

    有人从小窗外走过了。

    “他今天唱得可真好!”

    “以后再不来了嘛,当然要更往好了唱!”

    “今天的扮相儿也俊!比哪一次都俊!”

    “是你这么觉着吧?你准梦见他!”

    “嘻嘻,如果真能梦见他嘛,就亲自替他宽衣解带,由着他摆布!”

    “你当人家一准喜欢摆布你呀?”

    “那我摆布他!怀上他的种子才称了我的心!”

    从小窗外走过的,是些年轻的媳妇和将要做媳妇的大姑娘。她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地,大声地说着些意淫的话。仿佛都在借机发布宣言,并成心让村里的男人们听到……

    戏散场了。

    芊子的爹和娘回到家里了。爹径直进了自己屋,脱鞋上床,倒头便睡。

    是娘开了柴棚子的门,替芊子解了捆手脚的绳子。

    娘见她已哭得泪人儿似的,安抚道:“哭什么呀!这也值得哭吗?都说他此次扮相好,唱得更好。我看扮相一般,唱得也一般。爹娘不让你去,是为你好嘛!以后他不会再来演戏了,你和他之间的事儿,人们也就不会再议论了……”

    好像芊子和“戴小生”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可议论的事儿似的。

    娘没看出芊子的脸和脖子,被蚊子叮得有多么惨。如果看出了,娘一定会非常心疼她的。再怎么的,娘也毕竟是娘啊!

    芊子并不生爹和娘的气。她也明白,爹和娘是为她好。因丢了爹娘和嫂子的脸,芊子心里一直怀着万千内疚。

    娘安抚了她几句,也进屋去陪爹睡下了。

    芊子却没睡。估摸着爹和娘已睡实,她蹑足溜出了院子。村子安静了。几乎家家户户都熄灯了。芊子不死心,她希望能最后再看上一眼“戴小生”。希望剧团的人还没走,正在拆幕,正在收拾行头什么的。她并不想多么接近她暗恋着的人儿。能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之下,远远地,远远地望着他的身影,芊子也就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了。她明白,她这辈子是难有机会到省城去的。这辈子更难有机会在省城看他演的戏。正如她对爹和娘所说的,这少女只不过希望,能将一个自己痴情暗恋的男子的印象,日子长久更长久地保留在内心里。她也明白,再过二三年,自己就会命中注定地变成村里哪一个男人的老婆。而在本村的未婚男人中,没一个她真心喜欢得起来的。这少女对那“戴小生”的痴情暗恋,其实意味着一种对自己命中注定的婚姻前景的大恐慌。她本能地企图在自己内心深处预先储备下一小勺蜜,以防将来承受婚姻的不幸时,靠品咂那一小勺蜜默默度日。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芊子一口气儿跑到麦场,土戏台上已是人去台空。只有一盏忘了熄灭的马灯,仍孤寂地悬挂在台角的柱子上,向土戏台多情地奉献着橘黄色的光晕。那时刻浓重的潮雾正从麦场的一侧悄悄漫过来,如同大水趁夜悄悄淹过来似的。

    芊子爬上了土戏台。她希望能够寻找到一件剧团的遗弃之物。不管那是什么,不管它多小,多么不值得她保留,也不管那究竟是不是“戴小生”的东西,她都会如获至宝的。她将一厢情愿地想像那必是他的,并一生珍惜地收藏着。

    然而芊子什么都没寻找到。那盏马灯算是一物。但芊子知道它不是剧团的,而是村里某人的。非将它想像成是“戴小生”的,芊子办不到。借助着马灯的光,芊子俯身寻找了一遍又寻找一遍。除了重叠的鞋底儿印,没发现任何别的东西。她想,那些鞋底儿印中,肯定有些是“许仙”也就是她的“许郎”留在台上的。但被另外一些鞋底儿印踩乱了,使她根本辨认不出。她终于发现了一个鞋底儿印非常清楚,并且立刻断定它是“戴小生”留在台上的。就那么一个,清清楚楚,像一个印象似的,印在土戏台的最前沿。和她所盗过的,他那一只戏靴的底儿的形状是一样的,尺寸看去也相同。这少女于是双膝跪了下去,并且不禁地伸出了双手,似想将它捧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去。但她伸出的双手却未落地,却未真的去捧。她明白那是她所办不到的。正如她没法儿自欺欺人地将那盏马灯想像成是“戴小生”的。面对着自己所痴心暗恋的男人遗留在此的惟一的,有形有状看得见也摸得着的“东西”,却不能拾走,却没法儿收藏,这少女顿时的悲从心来。她沮丧之极,流泪了。

    而这时浓重的大雾无声无息地漫上了土戏台,那马灯的光照忽闪了几下,终于熄灭了。芊子一心想要捧起来带走的“东西”看不见了。她连自己伸出着的双手也看不见了。这少女被湿漉漉的,冷森森的浓雾浸溺着,被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迫着,感到身上一阵发寒,心里也一阵发寒。她不但流泪,而且开始嘤嘤哭泣着了。渐渐地,连她自己也被浓雾淹没了。只有她的哭泣之声,从浓雾里传出来,如同一个精灵在海里哭……

    突然的,芊子从浓雾中蹿了出来。像一只猫或一只狗似的蹿下了土戏台。她知道剧团连夜到哪一个村去了。她朝那个村的方向奔跑而去。她要追上剧团,要当面向她的“许郎”乞讨一件东西。她相信他是会被她感动的,是会给予她的。她还要向他当面保证,从此再也不做蠢事,再也不会使他的名声因自己的痴情受牵连,受无辜的玷污了……

    那时已下半夜了。其实下一场演出是在第二天的上午,但是剧团必须在这一个夜晚赶到下一个村子,否则那个村子的男人和女人就睡不好觉,就会猜测剧团是不是不来了,自己是不是空企盼了一场……

    两村相距不远,但也不近,十四五里。

    芊子飞快地奔跑着,一定要追上剧团的马车。

    她没能追上,她在抄近路涉过一条浅河时,被河中的卵石绊倒,重重地摔在河里,扭伤了脚……

    她眼睁睁地望着马车从河对岸经过,渐入她的视野又渐出她的视野。马铃声清脆悦耳,在望不见马车后她听到了一会儿……

    她当时想喊,但嘴大张了几张,没喊出声。

    她不知自己究竟该喊什么话。

    那一时刻这少女因自己的痴情而羞耻倍加。她身体卧在河的浅水中,靠双臂撑起胸,扬头望着马车下了一个坡,从河对岸消失。她泪水刷刷地流,咬破了下唇才忍住没放声大哭……

    芊子几乎是爬回家的。

    爹没因这件事又打骂她。

    娘哭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们都不忍再惩罚她了。他们对女儿盗靴后的这一荒唐行径,严格地保守秘密,可以说是守口如瓶,甚至也不曾向芊子的哥哥嫂子泄露一个字。

    芊子病了,连续数日高烧不退。

    这少女终于退烧后,似乎变了一个人。原先的她整日快快乐乐的,见了长者脸上就浮现出烂漫的笑去主动打招呼。有空儿就爱和同龄的小姐妹们凑在一起,嘻嘻嘎嘎地逗闹不止。即使一个人闲着的时候,嘴里也会不停地哼唱着。总之她曾像家里的和村里的一只雀,脸上很少有愁容笼罩着。大病一场之后的芊子,脸上再也没有原先那种烂漫的笑靥了。她不愿出门了,但一个乡下少女,是根本没有资格足不出户的。农家活儿多,她不愿出门每天也得出门几次。担水啦,拾柴啦,到自留地摘菜啦,照例是她的活儿。她担水的时候,如果望见井台那儿正有人摇水,就会担着桶在什么避人的地方躲一会儿,等别人担着水离开井了再走过去。她不和小姐妹们一块儿去拾柴了。有时她在山上拾柴,望见小姐妹们也结伴儿上山拾柴了,她就会往更高处登,成心不让她们发现她,成心避着她们。而她若在山下,望见小姐妹们在山上拾柴,她则不会上山了,只在山脚下拾碎柴。

    娘若问:“出去半天,怎么就拾回这么点儿柴火?”

    她的回答每每是这么一句:“娘,明天我再去拾就是了。”

    而爹若在旁,看见了,听见了,难免的就叹一口气。

    爹若一叹气,芊子赶紧又会说一句:“爹,你别叹气。我心里不再想他了。真的!”

    只有那时,她脸上才会浮现出一丝笑容。但她那笑容是很惆怅的,且有着几分自惭自耻的意味儿。原先的芊子从没这么笑过,想要这么笑一下都不会。原先的芊子从没做过什么感到自惭自耻的事儿。对于做过这类事儿的人,她一向抱有极大的同情。现在轮到她同情她自己了。这少女终于领教了什么叫“痴情”,她因此而觉得无地自容似的。

    有次她到自留地去摘菜,听到背后有喘息之声。猛回头,看到了一张丑陋的男人的脸。从他排满七扭八歪的黄牙的口中,喷出一股股使人不得不掩鼻的口臭。他是村里的一个无赖。他几乎和她脸对着脸。他淫邪地笑着,两眼被欲火燃烧得投射出灼烫的目光。芊子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便被那无赖紧紧搂抱在怀里了。

    芊子刚要喊叫,他的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他说:“芊子,你可千万别喊。你一喊,被人看见了,你今后就更没脸见人了不是?反正我已经是无赖了,我还怕啥呢?但你一个被我无赖摆布过的小女子,今后村里哪一户人家还愿娶你呢?我不破你瓜,我就是想和你亲爱一番罢了……”

    那无赖一边说,一边将她压倒在黄瓜架间。芊子拼命挣扎,不喊不叫,咬紧牙关进行反抗。但哪里又敌得过一个浑身蛮力的强壮男人呢?结果还是被他那一只手解开了腰带,上上下下遍肌遍肤摩挲了个够。他亲爱了她半个时辰才忍欲罢休……

    芊子也在黄瓜架间暗暗哭泣了将近半个时辰,哭得颤抖作一团,直至娘来找她。

    娘愠恼地数落她:“你呀你呀,芊子呀,你可叫娘快把心都替你操碎了啊!你不是不想他了吗?怎么又哭了?……”

    芊子说:“娘,我没想那个人……”

    “那你为啥哭?”

    “我正摘黄瓜,猛见一条蛇盘在黄瓜架上……我……我是被吓哭的……”

    “蛇?……你辫子怎么散了?……你身上怎么尽是土?……你衣扣儿怎么掉了?”

    “娘,你别问了!”

    芊子腾地站起,泪眼涟涟地瞪了娘片刻,扭身往家便跑……

    她不敢告诉娘实情。怕娘转而告诉爹,爹转而去找那无赖算账,沸沸扬扬,使她更加蒙羞受辱。

    娘虽然疑心大起,但是却没跟爹“汇报”。芊子侥幸避过了爹的审问。

    是的,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真的不再可能是原先的那个芊子了。爱的愿望和被爱的希望,似乎早早地就死灭在她心里了。她只盼着爹娘做主,快点儿把自己嫁出去算了。

    有天晚上,芊子刚躺下,嫂子来了。嫂子和爹娘说了几句话后,脚步轻轻地走入芊子屋里。

    “芊子,这么早就睡了呀?”

    于是芊子起身靠墙坐着,目光幽幽地望着嫂子。

    “芊子,嫂子今天到县城里去了一趟……”

    嫂子说着,在床沿坐下了。

    姑嫂俩感情好,平时无话不谈。但现在的芊子,连对嫂子都不愿说什么心里话了。她不是不相信嫂子了,只是不愿说罢了。现在的芊子越来越感到,要她与人交谈,等于强迫她似的。

    嫂子压低声音又说:“芊子,嫂子今天可是为了你,瞒着你哥到县城里去的……”

    “……”

    嫂子攥住她一只手,声音更低地说:“芊子,嫂子体恤你的心。嫂子也打十六七岁的时候过来的呀!和你哥结婚前,嫂子也暗暗喜欢过另一个男人。那一年,县里派人下乡扫盲,他被派到咱们村来了。他在县文化馆当馆员,是个还没成亲的高中毕业生。斯斯文文的,见了年轻女人就低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偏爱逗他寻开心。一逗他,他就脸红。他住在嫂子家,在嫂子家吃饭,帮嫂子家干活儿。每晚,嫂子和他一块儿去村部。他当先生,村里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嫂子,都是他的学生。他教字时,嫂子不眨眼地望着他。不是注意听讲到那般地步,是心里对他喜欢到那般地步啊!他教字教得可认真啦,光写对了不算,还必得按他教的笔画写。大姑娘小媳妇们对他叫老师叫得可亲了,可甜了。嫂子我也是。村里的男人们都不情愿当他的学生。晚上宁可吸着烟,聚在村头村尾东拉西扯地聊天。他拿他们没法子,后来也就不动员他们了,只教我们些个高兴跟他学文化的女人们了。他上完课,嫂子又和他一块儿回家。进了家院,嫂子说:‘老师晚安。’他也说:‘小妹妹你晚安。’嫂子当年只比你现在大几个月,男女间的事儿,懂了不少啦。反正比你现在懂得多。当年村里的男女比现在还不知羞臊,常当着些个半大孩子的面儿说些不该说的话,从小儿听多了,明白的也就多了。‘晚安’两个字是他教我们说的一句话。他说是句文明话。他进了他的屋,还要在油灯下看半宿书。嫂子进了自己的屋吧,就趴在炕上,胳膊肘架在窗台上,双手捧着脸,呆呆地望着他映在他那屋窗上的影子。心想,要是能和他做了夫妻,一辈子多幸福多美满啊!……”

    尽管姑嫂俩曾无话不谈,但嫂子却从没对芊子讲过自己这一段往事私情。嫂子的语调儿柔柔娓娓的,像在讲一个最美的,也是自己最能讲好的故事……

    芊子看不清嫂子的脸。她从嫂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想点亮油灯,看看嫂子脸上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别……别点灯……就这么黑着好……”

    有水滴落在芊子手上。芊子明白那当然不是水滴,是嫂子的泪。

    “嫂子,你哭了?……”

    “嗯,芊子,你还想听嫂子讲吗?”

    “想听……”

    “那好,嫂子接着讲给你听。有一天啊,县剧团也到村里来演戏。演男主角儿的当然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戴小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专演老生戏的。嫂子的爹娘都去看戏了。嫂子撒谎胃疼,没陪爹娘去。因为他也不去,在他屋里看书。终于有了爹娘不在眼面前的机会,嫂子反而心慌得不行。仿佛一会儿就将天塌地陷似的。嫂子越心慌,越在自己屋里坐立不安了。嫂子鼓起勇气,猫悄儿地走到他窗下,敲敲窗问他:‘老师,你屋里有开水吗?用不用我给你烧一壶开水呀?’连嫂子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颤颤的。他隔着窗说:‘有开水。谢谢你小妹妹,不用替我烧。’他映在窗纸上的,正看着书的影子,连动都没动一下。嫂子心里委屈极了,真想对他说:‘我才不是什么小妹妹哪,再长一岁就该嫁人了!村里一些当了媳妇的女人,不过就比我大一二岁!’可是羞哇。说不出口呀。回到自己屋里,转悠了一圈儿,还是坐立不安。就又猫悄儿走到他窗下,再次敲敲窗问他:‘老师,你晚饭没吃饱吧?用不用我给你煮两个鸡蛋呀?’他隔着窗说:‘不用不用!我在你家不见外,像在自己家一样儿。哪儿能不吃饱呢?’我就生气地说:‘我看出你见外了!’其实呢,嫂子生气的是,他映在窗上的影子,还是一动不动,连头都不往窗外扭一下。他在屋里说:‘我没见外,真的小妹妹!’我在屋外说:‘你见外了!你就是见外了!’他在屋里又说:‘小妹妹,你要偏这么以为,我也没办法。我再声明一次。反正我今晚吃得饱饱的!’他说这几句话时,头是终于扭向窗外了。我说:‘反正我看出来你今晚明明没吃饱!’我就跑向灶间,拨旺了火,很快地为他冲了两个鸡蛋。又跑入自己屋,怀揣着写字本儿,然后端着碗,走到他那屋门前。嫂子说:‘老师,快开门!’他开了门,见我双手端着碗那样子,皱了下眉头,嗔怪地说:‘你这小妹妹,太不听话了!’嫂子说:‘你越把我当小妹妹,我越不听话!’嫂子放下碗,又催促地说:‘老师,快吃了吧!我撒了糖!’他不吃。我用小勺送到他嘴边儿,逼他吃。他说:‘好好好,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啦!’我就笑了。我说:‘老师,你早说这句话,我才不像喂小孩儿似的喂你哪!’说得他倏地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我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模样儿。我想,一个男人,如果在女人面前怎么的都不脸红,这个男人可就未必会是一个正经男人了。我高兴我没看错他。我想啊,喜欢他这个从县里来的,有文化的,比我大六七岁的男人一场,值得。他是我当年喜欢到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像那‘戴小生’是芊子你喜欢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一样儿。所以嫂子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芊子,你还愿听嫂子往下讲吗?……”

    “嫂子,我愿听……”

    “那,嫂子就接着讲给我小姑听。芊子,嫂子这一件往事,村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嫂子也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完全是由于发生了你这件事,引得嫂子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不对你讲,自己也憋不住了。当时,我站在他身边儿,看着他吃光了两个糖水冲鸡蛋。他说:‘小妹妹,你看,我吃光了。我要继续读这一本书了,你也回你屋里去吧,好吗?’我就一扭身子,一撅嘴,撒娇地说:‘不好!’他瞪了我一会儿,笑了,服输似的说:‘那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呢?’我从怀里抽出写字本儿,往他面前一放,也红了脸说:‘我要老师看看我写的字好不好!’不知怎么的,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心怦怦乱跳。他看了看,表扬地说:‘好哇!你写的字越来越好了嘛!’我就说:‘老师,可是我笔画总也写不顺,怎么办呢?’他说:‘照着课本儿上的笔画写。多写就能写顺了!’我说:‘你把着手儿教教我吧!’我想啊,既然你张口闭口总叫我小妹妹,那我就索性装你个小妹妹呗!他说:‘你这个要求可太过分了!’我又撅起嘴儿撒娇地说:‘不过分嘛!’芊子,事隔这么多年,当时他怎么说的,嫂子自己怎么说的,嫂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是昨天的事儿似的……”

    屋外,月亮隐到夜云后面去了。月光仿佛被夜从屋里吸走了。芊子是更加的看不清嫂子的脸了。从爹和娘的屋里,传出了爹的鼾声。芊子的手上,臂上,已承接了好几滴嫂子的泪了。

    芊子往床里挪了挪身子,轻轻扯了嫂子一下。

    嫂子明白她的意思,就脱了鞋,挨着芊子,和她并头躺下了。她感觉嫂子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使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乡下少女,对“爱”这一个字,开始有点儿害怕了。她从不曾想到过,“爱”对于某一个女人,可能是比死一回更刻骨铭心的体验……

    嫂子接着说:“半截铅笔用一根头绳儿拴在写字本儿上。我攥着笔,往他身上依偎,央求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几行字。他说:‘你这个小妹妹呀,真让我拿你没办法!’我就趁机往他腿上一坐。他呢,也没反感。握着我的手写起来。写了一行,又写一行。写了一页,翻过去,又写一页。那时啊,嫂子我真希望那写字本儿厚厚的,厚厚的,足够我俩就那么写一整夜也写不完。

    “我的背紧靠在他怀里,我觉得他的心在怦怦乱跳,也许是我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了。我觉得周围好静好静,先还能听到窗外的蛐蛐儿叫,后来就听不见了。只能听到笔在纸上写字的声了,再后来连这一种声也听不见了。嫂子手心儿出汗了,身子软了。哪儿还是嫂子的手在写字啊。那差不多就是他在写字了!我的另一只手放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另一只手,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那时我是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抚爱我呀!就是他把我抱到床上去,脱我的衣服,我也不会反抗的。在当时,那是我最情愿的事啊!反正我们乡下女子,左右不过是要嫁给乡下男人呗!在嫁之前,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就算是天大的罪孽,我也宁愿犯一次了!咱们乡下女人,有哪一个是嫁给了咱们真心喜欢的乡下男人的呢!到了年龄,还不是由别人做媒,父母做主,一嫁了之吗?以后的一辈子,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芊子,你是我小姑,我是你嫂子,我丈夫是你亲哥哥,按常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可谁叫咱们姑嫂俩感情好呢?你听着不生气吧?……”

    “不,嫂子,我不生气……”

    芊子突然将头往嫂子怀里一扎,低声哭了。她自己的哥哥,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她当然清楚。哥哥从不知道疼爱嫂子。自己想那种男女间的事儿了,也不管嫂子身子倦不倦,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插上房门,扯将过来,按倒在床上就行事。一个不高兴,则开口就骂,举手便打。嫂子身上常被哥哥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哥哥嫂嫂没分出去过以前,哥哥大白天插上门忙里偷欢的事儿和半夜里突然打骂起嫂子来的事儿,芊子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在那一个夜晚,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因自己是一个对自己很亲爱的女人的小姑,而感到非常对不起对方似的。

    “芊子,好芊子,别哭,别哭……”

    “嫂子,我心疼你……我心疼咱们乡下女人……”

    “芊子,别这么想,乡下女人,也不个个都命苦。也有摊上一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的。嫂子就祈祷你将来能摊上一个体贴你疼爱你的好丈夫……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希望他……”

    芊子不好意思重复嫂子的话。

    嫂子翻了个身,仰躺着,在黑暗中瞪着屋顶,语调幽幽地娓娓地又接着说:“是啊,嫂子当时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哪怕他把我抱到床上,脱我衣服,嫂子也……就像有些戏里唱的,在所不惜……突然房门开了。我和他惊得同时抬起了头,见我爹站在门外,大瞪两眼正望着我们。我和他都呆住了。我心慌极了,怕爹大骂他,那我就太罪过了。他倒挺镇定的,笑着对我爹说:‘大伯回来了?小妹妹缠着我,非要我把着手儿教她写几个字不可。’我爹的目光就很威严地只望向了我。我赶紧壮着胆子说:‘对!是我非让老师把着手儿教我写这几个笔画多的字!’爹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样子!还坐在老师腿上不起来!’我就慌慌地起身离开了他,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子那儿站着,背着双手,不安地望着我爹。他也站了起来,让开椅子,对我爹说:‘大伯,您坐吧!’我爹大步走近桌前,阴沉着脸,拿起写字本儿翻看了几页,问我:‘这几页都是新写的?’我点点头,低声说‘是’。我爹又问他:‘你看我女儿学文化笨不笨?’他说:‘大伯,小妹妹一点儿都不笨。她很聪明。学得最快,字也写得最好!’终于的,我爹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了。嫂子才趁机溜出了他的屋子。我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抱着枕头,听爹在他屋里高声大噪地和他侃戏,一颗心满足得像要化了似的。芊子,想想咱们乡下小女子,真是可怜,能有缘和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偷偷亲昵那么一次,就足够咱们幸福一辈子了似的。我知道他迟早会离开咱们村的。但是却没想到他隔天就离开我家了。那一天中午,我高高兴兴地锄地回来,一进院子,就冲他的屋叫‘老师’。没人应我。我推开门一看,见小床上没了他的被褥,破桌子上也没了他的那些书。爹不在家,只有娘在家。我问娘:‘我老师呢?’娘一边撒米喂鸡一边说:‘搬五保户韩大爷家住去了。他说不能只住在咱家太给咱家添麻烦。说韩大爷病了,需要个人照顾照顾。他搬过去住,可以替村里照顾韩大爷……’不等娘的话说完,我扔下锄,转身就往外跑。一口气儿跑到韩大爷院儿里,见韩大爷正光着上身,闭着两眼坐在屋门前晒晌午。我问:‘大爷,我老师是搬你这儿来了吗?’他说:‘这丫头,听你的口气,倒好像他只是你一个人的老师似的!’我跺了下脚,心急地说:‘他到底搬你这儿来住没有哇?’韩大爷说是他搬来住了。我又问:‘我老师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韩大爷说他在村部帮着总结什么材料呢,我再问韩大爷是不是病了。他不高兴地说:‘你没见我这儿正好好儿的晒太阳吗?你是巴望我生病怎么的呀!’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和他一块儿去上夜校了。再也没机会和他单独说话儿了。他教课时,我却仍像以前那么目呆呆地望着他。而他的目光一碰到我的目光,赶快就避开了……半个月后,他当扫盲教师的任务结束了。离开村子了。前一天晚上,我就打探清楚了他第二天什么时候离开村子。我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等他。从下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天黑,却不见他的身影从路上走来。我不死心,非等着见上他一面不可。那一晚上的月光好亮。亮得遍地像铺了一片银子似的。我等得心焦,就敞开嗓子唱歌儿。其实也是心里害怕。嫂子从没天黑以后单独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呆过。唱着给自己壮胆儿。唱着唱着,忽听他的声音在我背后轻轻地说:‘小妹妹……’我没转身,没回头,就那么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是抄近路走的,所以我没等着他。如果我不唱歌,我和他就见不上那一面了。他是听到我唱歌,才循着我的声音回来找我的。他见我不转身,也不回头,就走到了我面前。他说:‘小妹妹,我知道我不对。不该不和你道别就走……可是你别哭。你流泪,使我心里好难受……’他不说我流泪,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流泪。听他那么一说,我双手往脸上一捂,可就放声哭开了。‘别哭别哭,你这么大声地哭,万一让人撞见了,会起疑心的!’可我止不住自己的哭声。他呢,就掏出手绢儿替我擦泪。我哭着说:‘老师,我是在这儿等着能再见上你一面啊!’他说:‘我明白,我明白,我怎么会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呢!’月光下,我见他眼中也流下了一行泪。他握着我的手,离开了路。离路不远处有条小河,河岸边有一处小树林。我们就去到了小树林里。他说:‘和老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点了点头,他就让我帮他从身上取下了行李捆儿,轻轻扯我和他一块儿坐在行李捆儿上。我低声问他:‘老师,你是因为我,才从我家搬走的吗?’他垂了头不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才望着我,默默点了一下头。他从他的书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儿,向我捧着说:‘你看,我并不是不想和你道别。这个小本儿就是我要送给你的。可是我走到你家门口儿,又没借口进你家的院子了……’我接过小本儿,翻开一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是——送给一个可爱的乡下小妹妹。我刚才说过,那一晚的月色明极了,月色好像专为我能和他见上一面才那么明的。小本儿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看得清楚,也全认得。可是我却偏问他写的一行什么字。他说:‘你全认得的嘛!’我说我看不清。他说他能看得清,我也一定能看得清。我就说我眼力不好。他说:‘那你就回家看去吧!’我撒娇地扭着身子说:‘不嘛!’他拗不过我,只好说:‘我写的是——送给一个乡下小妹妹。’我猜到了他肯定不愿当面对我说出那‘可爱的’三个字。我又偏指着那三个字说:‘你说的是九个字,可你写的是十二个字,那么这三个你不说的是什么字呢?’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说的就是这三个字呢?’我说:‘我乱猜嘛!如果我猜的不对,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少说的究竟是三个什么字!’他望着我说:‘好,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少说的三个字是可爱的。你没猜错,就是你指的这三个字。’一个从没被爱过的小女子,听一个她所喜欢的男人,当面望着她,亲口对她承认,她在他眼中是‘可爱的’,她会感到多幸福啊!芊子,芊子,自那一晚上以后,嫂子就再没有感到过幸福啊!嫁给你哥哥以后,嫂子明白,嫂子这一辈子永远也别想再感到幸福了……”

    “嫂子,嫂子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让我芊子太心疼你了!也让我太恨我哥了。可他毕竟是我哥呀!”

    枕头已湿了。被泪水滴湿了。有嫂子的泪水。也有芊子的泪水……

    “嫂子没有让你恨你哥的意思,真的没有。你哥是那样的一个男人,那也不是他的错。村里的男人不是都和他差不多吗?咱们乡下女子,难得接触到一个县里的男人,更难得见到一个城里的,有文化的,对女人彬彬有礼的男人。如果自己正在春心摇荡的年龄,接触到了,有几个会不暗暗喜欢上他们呢!”

    “嫂子,可是我不像你,我没接触过那个‘戴小生’,一想到我根本没接触过人家,人家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儿,我就喜欢人家喜欢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我的……”

    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不知如何对自己的嫂子表白自己内心深处所感到的莫大委屈和羞耻,又将头扎在嫂子怀里抽泣起来。

    “芊子,别哭……好芊子,别哭……嫂子也是多么的心疼你啊!要不嫂子就不跟你讲这些了!……当时,他承认了他少说的三个字是‘可爱的’,我就禁不住地笑了。他的目光好温柔。他的语调儿也好温柔。我虽在笑,可眼泪又刷刷地流下来了。我问他:‘老师,你觉得我哪点儿可爱?’他说:‘别叫我老师了,既然我叫你小妹妹,你就叫我大哥哥吧!’我点点头,接着问:‘老师大哥哥,你觉得我哪点儿可爱?’他就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说悄悄话似的对我说:‘你这小妹妹呀,你这小妹妹呀,你自己不知道吗?你长得很秀气呀!你这双眼睛好迷人。像小狗儿的眼睛一样,看着人时,显出对人那么单纯的一种信任。还有,你是个顶顶多情的小妹妹!咱们中国的古人常说,少女纯情,百珏难抵呀!珏就是宝玉!你不但痴情,而且纯情……而且……’我捂住了他的嘴。我说:‘你亲我一下吧!’他迟疑着,想亲我,又有很多顾虑的样子。我又说:‘你不亲我一下,我就不让你走!你亲我一下,我也不白从下午一直等到你这时候!’他就猛地把我搂在他怀里了。我们的嘴唇一亲在一起,就好像互相粘住了,分也分不开了似的。我被他亲得全身都瘫软了,要昏过去了一样。那时已经十月底了,晚上挺冷的了。他说:‘你穿的单薄。你回去吧!回去太晚了你爹娘是要逼问你的。我送你到村口!’我舍不得离开他,就不吭声。后来他打开了他的行李捆儿,将他的被子披在我身上。再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俩就都裹在被子里,倒在地上了。他紧紧搂抱着我,我也紧紧搂抱着他,互相一阵阵地亲着,谁都亲不够谁。他的一只手,就伸到我衣服底下。他爱抚得我全身像酥了似的。我看出他光搂抱着我,光亲我,光爱抚我的身子,心里并不满足,不但不满足,心里还在发急。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并不满足,也发急,像心里压着一堆暗火,腾地蹿起老高的火苗来心里才畅快。结果呢,我就开始急急地解衣扣儿。好像手不是我自己的手了,是一个什么神明精怪的手,在替我做我和他都想做,又都害羞做也不敢做的事。他却按住了我的手,说:‘你别,你别这样!我没想你这样!我现在就送你回村吧!’但我看出了他说的是假话,看出了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根本不一致。我就说:‘我情愿。真的,我情愿。你别怕,无论谁逼问我,我都不会说出你!’他哭了。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他伏在我身上,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光是怕……总之我不能……我已经订婚了……就是没订婚,我也不能……我和你,一个在县里,一个在乡下……’我又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他想说,我和他是做不了夫妻的。我明白这一点。就像你也明白,你和那个‘戴小生’根本做不了夫妻。我替他擦泪,亲他。将他的一只手按在我胸脯上。我说:‘那你就替我扣上扣子吧!’他就用另一只手替我扣上了衣扣。之后他又说:‘我送你回村吧!’我说:‘我离家前跟爹娘撒了谎,说今晚要住在前边那个村的姨家。爹娘不会到处找我的!’他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其实我根本没跟爹娘说要住在姨家的话。我又对他说:‘这你就不用替我着想了吧?求你今晚陪我在这儿过一夜吧,行不?’他点了点头,后来我们还是彼此把对方的衣扣解开了。肌肤紧贴着肌肤。再后来,我就睡在他怀里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发白了。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他的脸。他已经穿齐整了。正俯下身端详着我的脸。我一下子坐起来,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他说:‘快掩上衣服,小心着凉!’我这才发现自己敞着胸怀。如果是在夜晚,我也许不会感到害臊。可天毕竟亮了呀!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呀,我从来没和男人像和他那样过呀!我脸红了,赶忙背转过身去扣衣扣儿。他呢,就从书包里取出条毛巾,向小河走去。一会儿,他回到了我身边,用湿毛巾替我擦脸。之后,就开始打行李捆儿。他将行李捆儿背起来了,望着我说:‘你昨晚骗我了是不是?’我眨眨眼睛,不明白他的话。他又说:‘你根本没对你爹娘说昨晚要住在你姨家,对不对?’我点点头,怯怯地说:‘那,你生我气了?’他说:‘我生你气也晚了。再说也不能全怪你。昨晚我就断定你是在骗我。可我太不忍离开你了。也太舍不得离开你了!这一个晚上,将要把我的生活全搞乱了!’我又眨眨眼睛,更加不明白他的话了。他拉起我的手,苦笑了一下说:‘现在,咱们一块儿回村吧,一块儿到你家去。由我向你爹承认,昨晚你是和我在一起的。’他说得非常平静。我看出,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他说的完全是心口如一的话。我说:‘那,我爹决不会饶了你!’他就走到我跟前,又双手捧住我脸说:‘随他们的便吧!等你再长大两岁,我娶了你还不行吗?’我说:‘你昨晚不是告诉我,你已经订婚了吗?’他说:‘是的。我没骗你。’我问:‘她好吗?’他说:‘好。’我又问:‘她漂亮吗?’他说:‘漂亮。不过也随她的便吧!明知你一夜未归,回到家里会受审,会挨骂,甚至会挨打,我怎么能不陪你一块儿回去呢?为了你不挨骂挨打,我什么也不在乎了。’他说完,猛地又紧紧搂抱住我,又尽情地亲了我一阵。我偎在他怀里,仰起脸说:‘那,你不是太对不起她了吗?’他的目光就垂下来,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说:‘是啊,是太对不起她了。不过呢,我对不起她,她顶多是恨我,顶多是骂我负心,顶多是从此将我当仇人。可我要对不起你这一夜的痴情和纯情,你可就苦了,甚至惨了。你不但会挨骂,挨打,可能还会背上坏名声,那你可就把自己毁了啊!所以呢,我还是对不起她吧!’我问:‘你的意思是,你要主动向我爹娘承认,昨夜是你跟我在一起吗?’他点头。我又问:‘你还要对我爹娘立下誓言,等我再大两岁后,娶我为妻吗?’他再次点头。我郑重无比地问:‘君子无戏言,你的话当真吗?’他也郑重无比地说:‘如果我心口不一,天打五雷轰!’我看出他那一种郑重的表情绝不是伪装的。那一时刻我心里惊喜的啊,简直没法儿用话说。我暗想,这不是天公地母在成全我这乡下小女子吗?如果我任他走了,只在家里伤心落泪,不跑到半路苦苦地等着最后见上他一面,一段姻缘不就从我身边错过了吗?那我这乡下小女子,哪能再摊上一次千年的幸运,和他这么一个书生似的秀气男人结成夫妻啊!我不由得双膝跪了下去,先望着天,虔虔诚诚地拜了拜天公,后磕了三个头,谢过了地母对我的大恩大德。接着我一下子跃起身,张扬着两条胳膊扑到他怀里。我用两条胳膊环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儿渴龙吸水似的亲他,恨不得把他的心吸到我肚子里,也恨不得能把我自己的心吐在他口中。后来我就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快走!我爹娘一定替我高兴死了!他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女婿啊!他们背着你夸过你好几次呢!说你人好,品性也好,在我们乡下人面前一点儿也不端文明人的架子!’我满心的快乐,满心的幸福,一会儿和他手拉着手儿走,一会儿蹦蹦跳跳走在他前边,嘴里还唱个不停。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慢了。我留意观察他,见他有点儿愁眉不展的样子了。我暗想,他八成是后悔了吧?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人家已经定了亲,又是县里人,有份儿好工作,就因为被我半路儿等着了,就因为和我这个乡下小女子在露天旷地过了说不清道不白的一夜,就因为怕我一个人回到家里没缘由解释,挨骂挨打,就因为怕我的名声被一夜的荒唐毁坏了,才决心改变自己命运的啊!多好多善良的人啊!人家其实并不那么情愿又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呢?我这乡下小女子,是不是太利用人家的弱点,太自私,太强人家所难了呢?但是又一想,是他自己决定的呀!我并没逼着他作出这么个决定呀!他明明后悔了,我也可以装没看出来啊!我装没看出来,他后悔了有苦难言,不也仍得乖乖地随我走吗?再走四五里地,就走到村口了。一进了我家门,他就是再后悔也迟了啊!板上锤钉地他就成了我这辈子的如意郎君了啊!我就又拉起他的手,拖着他快快地走。忽然他挣脱了手。他说:‘我累了,到那边儿歇会儿吧!’不待我说什么,离开路,跑到河边儿去了,跑到一人多高的蒿草丛后面去了。我愣了愣,追过去了。我见他在蒿草丛后面双手捂着脸在哭。我明白,此时此刻,他内心里肯定是真的悔极了。而嫂子我的内心里,却顿时被他哭得乱成了一团麻。他在一边儿哭,我在一边儿用石头打水漂儿。我想,他总有哭完的时候吧?只要我不心软,他哭完了,不还是得随我往我家走吗?可是,嫂子我想不心软,其实却早已被他哭得心软如棉了。听着看着自己喜欢的一个男人在一旁孩子似的伤心哭泣,有苦难言,除非铁石心肠的一个女人,哪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又能做到不理不睬呢?我就想,我是不是太坏了呢?如果昨夜的事儿根本没发生,人家这会儿会有苦难言地哭吗?昨夜的事,可究竟算不算是在我的勾引之下才发生了的呢?虽然我并没有勾引他的邪念,只不过是由于太喜欢他太痴心太多情罢了。于是我就走到他身边,蹲在他跟前,轻推着他的肩说:‘好人儿,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你都快把我的心哭碎了!’我又将他双手从他脸上分开,攥着问:‘你这会儿是不是后悔了?’他将头一扭,避着我的目光小声说:‘别问我后不后悔。我哭过就好了。’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一时那一刻,我倒下了一个决心。我说:‘你别为难自己。我怎么忍心让你为难自己呢?快走吧。’他就站起来,又长长叹了口气,抹了抹眼泪,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好,咱们走!’我挣脱了手说:‘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是让你自己快走啊!其实,我也定亲了。我是不能毁亲嫁你的呀!在我们乡下,毁亲是会闹出鸡犬不宁的大事的呀!’他怔怔地瞪了我片刻,不相信地问:‘你真的也定亲了吗?’我还能怎么说呢?只有点头儿。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呗,我心想让你再陪我走一段路呀!’他脸上渐渐地就微笑了。他搂抱住我,连连说:‘你这个小妹妹呀,你这个小妹妹呀……’愁眉顿时的就舒展开了。而我呢,泪水一下子就涌满了两眼。我将脸偎在他怀里,细声儿细气儿地问:‘你会常想着我吗?’他说:‘会的会的!你呢?’我说:‘只怕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啦!你再最后亲我一次,你就走吧!’他就双手捧着我脸亲我。要把我脸上的泪亲尽似的,可我眼中流泪不止,又怎么是他能亲得尽的呢?我的心好像变成了一口泪泉,不断地往两眼涌上着泪似的。他说:‘小妹妹,痴情纯情的小妹妹呀,千万别恼我啊!’我说:‘你对我这么好,你不拿我当一个放荡的乡下小女子看,我哪儿能恼你呢?’我推开他又说:‘趁着天还没大亮,路上还没行人,你快走吧!走晚了,碰见了我们村里的什么人,不是该对你起疑心了嘛!’他说:‘对,我是得走了,是得走了……’一边说,一边又想拉我的手。我将手往身后一背,转过了身,我背对着他说:‘我一步不送你了。我也不望着你走了。我……怕望着你走,舍不得你走,又会纠缠住你……使你……走不成……’等我满脸是泪地回头时,他已不在我眼前了,路上也没了他的影子。我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了一场……”

    “嫂子,你回到家,你爹娘没审你?”

    “审了。”

    “你怎么说?”

    “我说在二姨家住了一夜。”

    “他们信了?”

    “哪里轻易就会信呢?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姑娘,一夜不归家,能是自己怎么说,爹娘就怎么信的吗?我娘还亲自到我二姨家去问了。结果,晚上对我又是一顿审。我也编不出个能使他们信的瞎话骗他们了。只能咬紧牙关,任爹用麻绳折磨我,任娘掐我,拧我,什么都不说。他们折腾我折腾得自己累了,就罚我跪碗碴子,整整跪了一夜。第二天又饿了我一天,渴了我一天……”

    “你爹娘就没见着他送给你那个小本儿?”

    “我敢带回家吗?我藏在村外那座破庙里了。好些日子以后才取回家的。第二年,我刚满十八岁,爹娘就做主把我嫁到你家,成了你的嫂子。”

    “那小本儿,至今还在吗?”

    “不在了。我是偷偷儿带着它出嫁的。东藏西藏,天天担心被你哥那双眼睛发现了。你哥也是认得几个字的。如果翻出了那小本儿,指着上边的字再审我,我怎么说呢?就他那种疑心的人,那种坏脾气,没准儿会闹得咱们两家都天翻地覆啊!所以呢,有一天我就把写有字那一页扯下来,缝到我枕的枕头里了。那小本儿也就不怕你哥看见了。后来他就用它记杂账,再后来就被他一页页扯着卷烟了。有一天我拆枕头,见那一页纸早就碎了。你哥从旁看到了,就问:‘枕头糠里怎么会有碎纸?’就想帮我挑出来。我说:‘一边儿去,显不着你!’把他推开了。我根本没筛枕头糠,又连同那些碎纸缝入枕头了。我想,这点儿东西,就是我喜欢过的一个男人,留给我的惟一的一点点东西了。这些枕头糠,我一辈子也不会筛一遍的了。我常想,我好像是嫁给两个男人了。身子夜夜陪着一个男人睡觉,心里话儿对另一个男人默默诉说……”

    芊子由嫂子的话联想到,有一次她去哥嫂家,撞见嫂子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当时她还取笑过嫂子哪……

    “嫂子,你再也没见到过他吗?”

    “没有。但是我每年都找借口到县里去一次。找个地方隔街坐着,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望着县文化馆出神。那时刻就想啊,我还是幸运的。内心里还有一个男人可思念着。芊子啊,你记住嫂子今夜对你说的这一句话——女人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当然很命苦,但是不得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又没有一个自己曾喜欢过的男人供心里思念着,命就更苦了。”

    “嫂子,你是说,咱们乡下女人,有种好像嫁给两个男人的感觉,反而比没有这一种感觉还好?”

    “嗯。嫂子是这么体会的。嫂子今天又到县里去,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你。嫂子喜欢过的那个男人,前年已经不在世了。撇下孩子媳妇,病死了。但每年嫂子还是照例到县里去一次。每年去惯了,不去就不行,不去心里就慌慌的。去过一次后,回到家里,就容易忍受你哥的气了……”

    “嫂子,你就那么……那么厌烦我哥?”

    “也谈不上厌烦……天地良心,我对你哥不是一向逆来顺受的吗?你们全家不是都能看出来,其实我对你哥挺好的吗?……”

    “只不过我哥他,拢不住你的心?”

    “谁知道呢,他又几时要想试着拢住我的心啊!芊子啊,咱们女人们的身子其实是很容易被男人们搂抱住的,可咱们女人们的心就不然了。女人一旦把自己的心给出去了,那可真就是给出去了,至死你都会觉得你没能再收回它。它就会像一个被别人领养了去的孩子,不能再完全属于你自己了。你一辈子都会惦记着它在别人那儿的情况。如果别人善待它,你自己虽在苦中,那也会感受到莫大的安慰啊,并且一辈子感激别人。如果别人拿它根本不当一回事儿,那就是对咱们女人最狠的一种伤害了……”

    “你今天到县里去,明明是为你自己,干吗还非说也是为我呢?”

    “嫂子的确也是为你去的。芊子啊,可怜的小姑呀,嫂子为你从县里带回了一样东西,肯定是你非常非常想有的东西,也肯定是对你以后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

    嫂子坐了起来,从怀中取出样什么东西,掖在枕头底下。之后嫂子就垂下腿,摸着黑穿鞋。嫂子穿上鞋,站在床沿边儿,又俯下身和芊子贴了贴脸,芊子感到自己的脸湿了……

    芊子悄声嘱咐嫂子:“嫂子,你可把泪擦干了,别让我哥看出你哭过。”

    嫂子也在门口转身嘱咐她:“芊子,你可千万把我给你那东西藏好了。被你爹发现,不但又要打骂你,而且也会向嫂子问罪的!”

    嫂子走后,芊子仍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大瞪着两眼想,像嫂子那么爱一个男人,可就爱得太苦啦!对那个“戴小生”,我芊子可千万千万别爱到嫂子那么一种程度哇!嫂子能用一颗心装盛的,我芊子的心可未必装盛得了呢!她又猜嫂子掖在枕下的那东西可能是什么?探手枕下一摸,摸出是纸,结果反而更猜不着是什么了。她一翻身,侧躺着了,闭上了眼睛。她有些困了,但猜不着那东西是什么,虽困,虽闭着眼睛,却又没法儿睡着……

    于是索性坐起,点亮油灯,从枕下抽出那折了几折的纸。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嫂子说的那种我“非常非常想有”,今后肯定对我“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一层一层包在纸里?

    她慢慢地,小心在意地将纸展开了,竟是桌面那么大的一张纸,上面画的竟是那“戴小生”!是那“戴小生”饰演的许仙!画的是像极了,只不过不是全身的。只画了头和肩。头上戴的是一顶浅蓝色的方巾,身上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长衫,领子是白色的,白色的领子绣着藕荷色的小花儿。眉清目秀,满面温情,和“戴小生”在本村土戏台上演的许仙简直一模一样!方巾和长衫的颜色也相同。这张纸显然是嫂子从县里的哪一面墙上偷偷揭下来的。嫂子揭它的时候,分明是比她展开这张纸时更加小心在意。四角儿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揭破,粘带着薄薄的一层墙皮。芊子内心里顿时对嫂子感激极了。可怜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还根本没见到过那“戴小生”脱了戏装,洗尽了脸上的油彩以后的样子!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难为你理解我芊子的一片苦心了!这正是我芊子非常非常想有的啊!”她对她嫂子的那份儿发自内心的感激,随着她对这张在县城里常能见到的简陋戏剧广告的珍视程度的加深,几乎充满了她的胸间。她用小指甲儿,轻轻地,轻轻地刮着四角粘带的墙皮。刮下一些,嘬着嘴唇轻轻吹走,接着不厌其烦地再刮。终于是将四角粘带的墙皮都刮尽了,油灯里的油也耗干了,而她俯跪得腰也酸了,膝也被炕面儿硌疼了。在油灯火苗忽闪了几下,将灭未灭之际,她将唇凑向“许仙”的脸,痴情难禁地亲了“他”一下。油灯一灭,她就将那张纸重新折了起来。复掖在枕下,但翻过来转过去的还是睡不着。她怕明天早上醒迟了,被娘过来一掀枕头发现。也是因为有枕隔着,仍觉着“他”虽近在咫尺,却还如远在天边似的。于是又将那纸从枕下抽出,从小内衣领口那儿一掖,掖在自己两乳之间的乳沟儿那儿了。她抱臂而睡。觉得那张画像紧贴着自己的肌肤。光光滑滑的,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纸香。

    那一夜,芊子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见自己就是白娘子,和许仙也就是“戴小生”,从“冤家”幽会到成亲拜堂,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就生儿育女,男耕女织,过起你恩我爱,幸福美满的日子来。但这梦的全过程,却并没有一把伞起什么作用,而那幸福美满的日子的内容,不外乎便是成了男女社员,听到钟声,手儿拉手儿扛着锄下地,歇息了就远避开众人坐在一处乘凉,你捧瓢水先敬我喝,我拧条湿毛巾替你擦擦汗。收工了又手儿拉手儿扛着锄回家,路上我采几朵野花儿,你割一捆儿嫩草的。在别人羡慕的目光的观望下,有意无意地显出那么点儿难以掩饰也不想掩饰的幸福的满足。回到家里呢,你忙碌着做饭,我喂鸡喂鸭喂鹅。吃过了饭,早早儿的插上院门,躺在床上说家常话儿。这种种幸福美满的庄稼人的日子的寻常内容,片片断断,零零碎碎地凑成了芊子的一夜长梦。似有序,又无序。似戏,又像生活。俩人儿一时身着的是戏装,一时的又不是戏装。有序无序的,似戏非戏的,其情融融,其乐陶陶。芊子还梦见“戴小生”一扭头一转脸之际长了胡子,恰如戏中的老生似的。这竟使她大为开心,笑得前仰后合。那“戴小生”一抹下颌,胡子又全没了,又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郎君了。他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倒床上。他温存无比地亲她,搂她,抚她,她则脉脉含情地任他百般狎爱,内心里涌起着七分的愉悦,三分的娇羞。不知怎么一来,俩人就都变得赤条条的了,互相紧紧地搂抱着行起了男女之间那种事儿……

    芊子在极其快感的扭动之中醒了。这十六岁的少女做了第一次女人的所谓“春梦”。此前她从来也没做过那样的梦。此前她对男女之事的领悟,只不过想像在一个“情”字上。或者说,以女孩儿家的本能的害羞心理,自己局限着自己的想像,并不愿突破一个“情”字去向往和渴望。那梦使这十六岁的少女业已渐熟了的女儿身,自行地生动地伴随着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彻底完成了性的觉醒。芊子醒了以后,全身心仍陶醉在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意识迷乱的快感中。她因自己竟做了那种的梦而倍感羞耻和困惑,但又希望还能继续做下去,希望那一种快感还能像过电似的布满全身心。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村里的些个男女,总爱说男女之间那一种事。说时总是津津乐道,眉飞色舞,仿佛说着便也是在做着一样。其实她不甚清楚自己和自己所苦苦暗恋的男人,究竟在梦中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觉得她和他,在梦中似乎合二而一了。一时间的分离不开了。她由仰躺而侧躺了。蜷了双膝,自己搂着自己的肩膀,手臂将自己分明在膨胀着的不知怎么变得紧绷绷鼓耸耸的双乳夹住着,觉得那样怪舒服的,仿佛那一种快感仍能保留在身心里一部分。忽然她觉得身子底下湿漉漉的,以为自己遗尿了。这就使她更加地感到羞耻了。她探手摸了一下,觉得那湿很黏稠,不像是尿水。爬起来点上油灯,却见是血。这使她大为惊骇,失声叫了起来:“娘呀!娘呀!快过来呀!我要死了!”——她以为自己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必死无疑了。娘披着衣服赤着脚跑入她屋里。爹也光着上身跑来。这时芊子已抱着肩膀缩在床角儿……

    娘惶惶地问:“咋啦咋啦?芊子你咋啦?”

    芊子指着褥子上那片血,语调儿抖抖地说:“娘你看,我流血了!我要活不成了是吗……”

    娘从墙洞里端起油灯,照着褥子看了看,笑了。

    “谢天谢地!可来了,可来了!来了娘从此就放心了……”

    爹睡眼惺忪,懵里懵懂地斥问娘:“女儿吓成那样,你还笑!还说谢天谢地……”

    娘将油灯仍放回墙洞,一边往屋外推爹,一边喜滋滋地说:“没你这当爹的什么事儿!没你这当爹的什么事儿!你睡你的觉去!”

    娘将爹赶出去后,上了床,翻箱倒柜,找了块旧布揩尽褥子上的血,将褥子翻过来铺了,又命芊子换下她那血湿了的亵裤儿。

    娘将芊子换下来的脏亵裤,和那块旧布卷在一起,掖于两个炕箱之间的隔缝里。

    芊子倏地想到了自己贴胸脯掖着的那宝贵之物。她暗自庆幸没被娘看出不对劲儿来,趁娘转身,她掀起炕席一角儿,将那视如生命的宝贵之物压在席下了。

    娘说:“乖女儿,别怕。娘不是告诉过你吗?女孩儿家到了年龄,都是要来经的。以后月月要来一次呢!不然就是不祥女,嫁不出去啦!今夜娘陪我女儿睡……”

    芊子有些不情愿地被娘扯了过去。

    娘俩儿躺下以后,芊子想起,娘是曾告诉过她女孩儿来经不来经的事儿。因为自己迟迟不来经,娘还曾唉声叹气过。还曾带她到公社的卫生院请教过医生。记得医生给她号了号脉,做了项化验,说她没病。说晚点儿来经也没什么,劝娘大可不必忧心忡忡的……

    娘搂着她说,她换下来那带血的亵裤,和那块揩过血的旧布,三天内是不能洗的。明天得换个地方掖藏着,让外人见着了,尤其让男人见着了,多么多么的不吉利。说三天以后,得娘亲自替她洗。以后她再来经,才能自己洗……

    在娘的絮叨中,芊子渐渐的又睡着。

    那一场梦,竟引发了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大量的初潮……

    从此芊子越发感觉自己不再是女孩儿家,而似乎已经是一个随时可嫁作人妇的女人了……

    天亮后,娘轻轻按住着芊子不让她起身,和颜悦色地哄她再多睡一会儿。芊子身下正懒倦得不行,也就乐得听娘的话,作乖乖女。她打窗子望见,娘从鸡窝里掏出两个新蛋,对爹低声嘀咕了些什么,爹也笑将起来,连连点头,显出对娘的话极为尊重的样子。

    芊子竟得寸进尺地躺到晌午时分才起来。十岁以后,她就没被这般地优待过了。她刚洗罢脸,娘破例地从背后替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赞美:“我芊子真是生了头好发!黑绸缎似的!冲这一头好发,将来也管教做丈夫的心里爱煞了啊!”

    娘替她编成了辫子,欣赏地端详了她片刻,又喜滋滋地为她擀起面条来……

    自从那一日,到芊子家“串门儿”的男女忽多。芊子明白,都是来提亲保媒的。当然也明白,自己做闺女的日子是有限了。她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并不怎么太上心。村里该娶媳妇的男人是扳着指头数得过来的,她并不认为他们谁和谁有什么大的区别,她对于婚姻二字,似乎也不那么悲观那么害怕了,因为她觉得已经有了慰心之宝。

    她想纸太容易毁坏了,比如嫂子视如宝物的那一小页纸,虽缝在枕头里,最后不是就变成纸屑了吗?她若也将自己的慰心之宝缝入枕头,结果肯定会是一样的,只不过变成的纸屑多些罢了。有什么法儿才能使自己的慰心之宝长久珍藏、慰藉自己此生呢?左思右想,芊子最后决定,要以那纸上的“戴小生”为图样,一针一线将“他”绣到布上。然后呢,然后再用那布缝一个枕头皮儿。当然得将“他”缝在内面儿。那样儿,岂不是就可以与“他”夜夜为伴了么?那样儿,出嫁以后的日子无论多么的苦涩,内心里不是也能永咂一种别人没法儿发觉也没法儿剥夺了去的甘甜吗?

    但是要绣下“他”来,首先必得有块布。当年,布是要用布票买的。而且,农村人发的布票,比县里人城里人还少几尺。农村人更加珍惜布票,剪块新布来绣下“他”是根本不可能的。家里的布票由娘掌管着,少了一尺娘会发现的!再说偷得到布票,她也没钱去买。若再偷娘的钱,自己可算是个什么女儿了呢!新布家里倒是也有几块的。但是哪一块要做被里,哪一块要裁衣服,娘早掂量好了。少了,也就毁了娘的用处了。芊子没胆儿扯那几块新布……

    犯了几天愁,她想到了娘曾用来揩过她初潮经血的那一块旧布,那是一块黄色的旧布。是哥做上衣剪下的一块。娘从哥家要回来,缝在爹的被子上当过被头。当了几年被头,洗褪色了,泛白了,有些地方洗薄了,洗破了,拆下来闲摞着了。总之是一块当抹布舍不得,不当抹布也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旧布。它被掖藏了三天后,娘已将它洗过了,叠起来压在娘的褥子底下了。

    有天芊子捧着它问娘:“娘,这块旧布你还留着有用吗?”

    娘说:“也没什么大用处了。娘想要用它补褥子。”

    芊子就请求地又说:“娘,把它给我吧!”

    娘奇怪地问:“你要它做啥?”

    芊子说:“我……我保留着……”

    娘怀疑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恩准地说:“那就归我女儿吧!女孩儿家染了第一次经血的布,是由女孩儿家自己保留着,也值得我女儿保留着……”

    于是芊子便拥有了那一块旧布。她将洗薄的地方,洗破的地方一概剪去。剪剩了一尺半宽,三尺长,还算仍经得住磨损的一块。有天趁爹娘不在家,芊子一口口含着水又喷湿了它,将一只瓶子灌了热水,瓶口儿塞紧,来来回回的在布上滚。她用这种土法子,将那块布熨得平平的,一点儿褶子也不存在了。布,终于是有了。要将“他”绣到布上,还须有诸多种的彩线。自从因盗靴事件蒙羞受辱饱尝了皮肉之苦,芊子不再到村中任何人家去玩了。但是为了获得到些彩线,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又违背自尊,经常到那些可能有彩线的人家串门儿了。重新获得了人家的好感后,她就试探着开口向人家讨要彩线了。

    “哟,芊子,要彩线干什么呀?”

    “我……我想学着绣点儿东西……”

    “是绣出嫁的花盖头,还是绣花枕布呀?心里边急着当媳妇了吧?早点儿当了媳妇也好,就不会再被那唱戏的‘戴小生’迷心窍了!”

    人家当然要趁机调笑她的。

    芊子只有红了脸,低下头一声不吭。只要能得到点儿彩线,她不在乎人们的调笑。

    东家一点儿红线,西家一点儿粉线,芊子总归是豁出脸皮儿要到了些彩线。但是显然并不够将“戴小生”绣到布上的。

    芊子只得去求助于嫂子。嫂子听她讲了她的念头,以怜悯的目光注视她良久,之后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

    芊子以为嫂子并不理解她,失望地垂下了头。她寻思,若连嫂子也不理解她,这人世上八成就再没有能理解她芊子的人了。她又想哭。

    嫂子撩起她的鬓发,爱抚着她的脸颊,很是有几分悔意地说:“芊子,好小姑呀,也许呢,嫂子那天不该对你讲嫂子当年那些事儿……”

    芊子就真的落下泪来了。

    芊子说:“嫂子啊,好嫂子,你该对我讲你当年那些事儿呀!芊子是听了以后才明白,女人爱一个男人,是可以像河蚌含珠似的,只把那个男人用咱们的心久久地含住,而不为难他,而不图他娶咱们。咱们只得靠咱们自己换种想法,把份儿自讨的苦,变撮儿自酿的甜啊!”

    嫂子听了她的话,不再言语了。芊子以为嫂子拒绝帮她,郁郁起身,拔脚往外便走。嫂子却扯住她,搂着她肩耳语:“你来找嫂子,嫂子也没什么好主意。这么着吧,你哥不是曾套住过一只黄鼠狼吗?赶明儿我再为你找借口进县城一次,用那黄鼠狼皮替你多换回些彩线!你哥要是追问起那张皮的下落,我就说送你做手套儿了。你可得记住,果然被问时跟我的说法要一样!”

    芊子这才破涕为笑,不禁地亲了嫂子一下。

    几天后,芊子终于得到了足够的彩线。于是,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开始了她的“心灵工程”。是的,那一针一线的刺绣,对她几乎意味着就是一项工程。因为她原先并不会绣,得凭着灵性和手巧自学。边学边绣,又一针一线都不肯将就,每每挑起了重绣,进展极慢。而且,怕被爹娘发现。夜夜要等爹娘睡酣了,插上屋门,遮上窗子,吊起衣服将油灯的光亮挡着,才敢放心大胆地绣。这十六岁的痴情又纯情的乡下少女的心,需要着这样的一项“工程”……

    在完成这一项“工程”的日子里,芊子的十六岁悄悄从她身边溜走了。她生日大,一过春节,就满十七岁了。

    又一个春天来了以后,芊子终于大功告成。那一夜她绣罢最后一针,用牙齿咬着扯断线,全村的公鸡们,已此起彼伏地开始啼第二遍了。爹娘一直没发现她秘密在夜里进行的事。只不过奇怪她屋里的灯油耗得快。芊子骗爹娘,说她屋里有老鼠,夜里她听见过老鼠吮油的声音。用彩线绣在布上的“许仙”,比画在那张纸上的眉目更清秀十分,更是一表人才了,也更容貌生动了。而且呢,比纸上的“他”更酷似土戏台上的“他”了。这少女早已将乡村土戏台上的“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印在自己心灵里了。手儿运针之处,便是心儿思慕之时,哪儿能不像呢!这少女满心的深情痴情纯情,针针都带着浓情,线线都系着浓情,千针万线绣成的个“许仙”,也愈发地显得眉梢儿蓄情,眼角儿传情,眸子含情,双唇欲动而言情,满容满貌的都是情!芊子欣赏着自己的心血之作,竟看得呆了。仿佛只消自己唤一声,“他”便会从布上飘将下来,与自己亲爱做一处,趁着夜深人静,俩人饱爱尽欢,曲尽风流一回似的。芊子虽然看得呆了,看得忘情,却并没轻轻唤出声儿来,她伸出磨起泡了的小手儿,抚摸着“他”的脸腮,只在心里喃喃着:“你这活许仙呀,你这迷幻了我芊子整个儿一颗心的情哥哥啊,我与你前世无缘,哪里敢指望现世你能做了我的夫,我能做了你的妻呢?我只不过甘愿的用心恋你一辈子,权当自己命里也曾有份儿甜罢了!还要一辈子祝祷你早日儿找到你的白素贞,高高兴兴地娶了她,和和美美长厮守,做天下夫妻的一对儿好榜样!”

    那布的下方有片浅红,是娘怎么洗都没法儿洗褪的她的经血痕迹。芊子就用红线将那片浅红绣了边儿,绣成了一大朵牡丹。花瓣儿恣肆地左一层右一层初开新放,看去倒也赏心悦目。花旁绣了七个小字——“这是痴情的芊子”……

    芊子喜欢够了“他”,就将那布叠起,拆开枕头,将“他”仔细地塞入枕中。那张画有“他”的纸,芊子也舍不得抛弃,一并的塞入枕中。她头一挨枕,居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夏季里的一天晚上,娘来到芊子屋里,神神秘秘地对芊子说:“芊子啊,娘跟你商议个事儿!”

    芊子立刻敏感地猜到了什么事儿。她默默地望着娘,显得异常平静,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芊子,爹娘为你定下亲了!”

    芊子低下了头,不吭声儿。

    “本村的些个没娶媳妇的男人们呢,和你的命相都相犯。所以呢,爹娘替你做主,定下了一门儿外村的亲……”

    芊子下意识地将枕头拖过去,抱在怀里仍不吭气儿。

    “那男人是个车把式,在村里工分儿最高。只不过比你年龄大点儿。也没大到哪儿去,才大八岁。哪天你得跟娘去相相他是不?”

    芊子终于开口了。她低声说:“娘,不用相了。爹娘如何做主,我便如何听你们的安排就是了!”

    她说时,仍没抬头。

    娘误以为她害羞。笑了。

    娘夸奖地说:“我女儿学乖了,懂事儿了,知道体恤着爹娘了。放心吧,爹娘替你做的主,保准错不了。我女儿既信得过爹娘,其实不去相也罢……”

    芊子声音更低更小地说:“是不用相,我信得过爹娘……”

    娘暗喜不已地离开了她屋后,芊子抱着枕头徒自发了许久的呆……

    夏天过去了。一夏季里,爹娘东操一份儿心西操一份儿心地为芊子筹备婚事。而芊子,却局外人似的,从不要求什么,甚至也不问什么……

    有天嫂子来了。趁爹娘出了院门那会儿,嫂子责备芊子:“听你爹娘说,你都不去相相那男方?芊子呀,小姑啊,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么不上心呢!”

    芊子平静地说:“嫂子,你嫁到我家来以前,你爹娘是领着你来我家相过我哥的。你当时对我哥满意吗?……”

    她这一问,嫂子倒张张嘴,眨眨眼,不知怎么回答好了。

    “我当时年龄虽小,可连我都从旁看出来了,我哥不是你中意的男人。我也看出来了,我爹我娘,你爹你娘,明明都心里清楚着,知道你对我哥并不中意。他们都装糊涂。结果怎么样呢?你还不是乖乖地嫁给了我哥吗?”

    “……”

    “咱们乡下女子,要想遂了自己的愿,必违背了爹娘的愿。要想违背爹娘的愿,岂不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儿吗?远的不论,就本村,做姑娘的几个烈女子,又有哪一个胳膊拧得过大腿了呢?嫂子,你看我是那种不遂愿就敢闹个爹娘头疼的小女子吗?打小儿,我何曾使过那么刚烈的性子呢?我倒莫如干脆遂了爹娘的愿,委屈留给自己。相不相的,我已想开了。爹娘做主的事儿,未必也不是老天在通过爹娘替我做主。我听天由命,图的是少忧少烦啊!”

    嫂子怔怔地听着芊子的话,仿佛不认识这个小姑了。芊子那一种平静的表情和那一种平静的口吻,使嫂子惊诧。有点儿不明白芊子头脑里的那些听似在理的古怪想法,究竟是从谁人那里接受了的。

    “芊子……你……你真这么想的吗?……”

    “嫂子,我真这么想的。”

    芊子回答得极诚实,起码在嫂子看来是那样的……

    夏天也过去了。入秋以后,爹娘告诉芊子,她的婚事,两家已基本准备就绪。其时,中国大地上正发生着一场“瘟疫”——“文化大革命”。它来势凶猛,早已将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搅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只不过因为这个小村地处偏僻,它搅起的风暴尚未刮到这儿。当年这个小村还没通电。即或通了电,也是没得电视可看,没有广播可听的。甚至,一张报纸,都会引起村民们极大的好奇。尽管除了芊子,全村最有学问的人,也未必能将一张报纸的通栏标题读顺。“扫盲运动”成果并不显著。偏僻之域有一点好处,庄户人家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一如既往的日子。他们对外界的了解,大抵是由去过县里的人用耳朵带回来,再用嘴宣讲的。

    一天,一种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传闻播入了芊子耳朵——调到省剧团的“戴小生”,被揪回县里了。而且,已经被当成一个最反动的“艺术权威”,在县里被游斗过几次了。芊子对“文化大革命”丝毫不感兴趣,也不想明白个所以然。对“艺术权威”究竟是种什么罪,更是一无所知。她只关心她所爱的人的命运。关心县里的人们究竟把他怎么了?“游斗”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种牵心扯肺的关心,使芊子吃不下饭,睡不实觉。她甚至企图偷偷跑到县里去打听打听。但是她的企图已经没法儿实现了。爹娘对她这个待嫁的女儿,监管得越发严了。她的身影一离开院子,走不上十步远,回头准会发现娘在暗暗跟随着。爹娘惟恐她在出嫁前又做下什么遭人议论的事……

    转眼秋天也过去了。冬天来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而且多雪。几场大雪后,河啊,山丘啊,田地啊,都被严密地覆盖着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好干净。

    芊子的喜日子定在阴历十二月初十。第二天就是“冬至”,十天以后便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定在这个日子,双方的爹娘,乃想取个“实实惠惠迎新人”的意思。先迎新人,后迎新年,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喜日子。

    芊子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被伴娘搀出家门院门的。又下雪了。不过下的不是漫空飞舞的鹅毛大雪,而是非常细非常细的尘雪。没风,干冷干冷的。村里人们的热情却很高涨。村里多年没红白喜事了,也就少了许多次大的集体性的热闹。一些男人女人们,早就寂寞得耐受不住了。

    一身红袄红裤,脚穿红绣鞋,头蒙红布的芊子,在院门外被扶上了一匹枣红马。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八岁。再过两个月才算挨着十八岁的边儿。差几个月谈不上什么原则不原则的。农村也不论那么多原则。爹娘说了些好话儿,村上的干部就给开了结婚登记介绍信。有了那页纸,其实就等于“政府”也同意了芊子的婚事。那页纸自然是由娘收着的。至于结婚证书,早领一天晚领一天在农村一向是没关系的。农村人一向是先操办了喜事儿,早早儿生下孩子,许久以后再去领的。

    两村相距十几里。十几里对于农村不算远路,些个爱凑热闹的大人孩子,都愿跟着送亲。而迎亲的人们,据说已经离开那村了,正走在半路上哪。

    喇叭吹起来了。天冷,喇叭嘴儿粘唇。吹喇叭的吹一阵,赶紧将喇叭嘴儿插怀里暖暖。那时白茫茫的旷野就显得格外的寂静。送亲的人们也都变得无精打采。仿佛一个小部落在严冬里迁移着,却又目标迷惘,不知正去向何地似的。喇叭再又吹响,大人孩子们才抖擞起精神,枣红老马也扬起头,加快了蹄步。骑在枣红老马上的芊子,袖着双手,抱着枕头。娘起初不许她抱着那枕头。说没见过新娘抱着枕头出门的。而嫂子说:“让我小姑抱着吧!随嫁之物,由新娘抱着也不犯忌。”听嫂子这么说,娘才不加反对了……

    嫂子借口身子不舒服,没送亲。哥牵着那已经很老了,快干不动活儿了的枣红马。爹娘一左一右陪伴马两侧,芊子闭着眼睛,心里什么都不想。仿佛灵魂出窍,一路随着自己的身形儿紧飞。仿佛飞得一慢,就会迷了路,回归不到身形里,将冻死在旷野似的。

    忽然枣红老马站住了。芊子听到了一片寒暄。她明白,是迎亲的人们与送亲的人们会合了。于是喇叭又吹起来。其调儿高亢而又热烈,非要吹得双方的人们都手舞足蹈一番似的。芊子想趁机掀开盖头,偷看新郎一眼。袖着的手儿刚从袖筒里抽出一只。刚摸上盖头角儿,心中一阵索然,一阵不可言说的大的惆怅涌起,又不想偷看了。她那只手儿缓缓垂落,缓缓插入袖筒,一辈子都不打算再抽出来了似的……

    枣红老马又走了起来。

    哥说:“芊子,坐稳!马上坡了。”

    哥的话音刚落,芊子感到有另一匹马打着响鼻靠向了枣红老马。同时感到一条男人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

    “看,看,新郎官儿护着新娘呢!”

    “能不护着嘛!掉下来了,摔疼哪儿,新郎官儿还不得也跟着心疼得掉眼泪哇!”

    于是一片哄笑。借助着人们的快乐情绪,喇叭又不失时机地吹响了。在芊子听来,不似喜调儿,而似悲调儿。喇叭吹得她心里直想哭……

    男人的手,探入盖头,在芊子脸上轻拧了一下。接着,像一只小动物似的,冰凉地偎她颈窝那儿。芊子一转头,想摆脱那只手,可是那只手扳住了她的下颌儿,使她摆脱不了。她觉得那条胳膊很有力,那只手很粗暴,也很粗糙。手心手背,都长着层鳞似的。

    芊子心里打了个寒战。她屈从地放弃了摆脱的企图,任凭那只手继续偎在她颈窝那儿。她觉得一股寒气,经由那只手,渐渐地也渗入到她心里了。她觉得她的心,渐渐的开始结冰了。

    马上了坡,芊子感到马步儿平稳了。那条胳膊却仍搂着她的肩,那只手却仍偎在她颈窝那儿,丝毫也没有打算从盖头底下缩出去的意思。

    眼泪在芊子眼眶里打起转儿来……

    忽然,前面传来了锣声。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的锣声。芊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发生了幻听。

    “怎么回事儿?”

    “那拨人是干什么的?”

    “也是娶亲的吧?”

    “不像啊!”

    身前身后人们的议论,使芊子明白,不是她的耳朵发生了幻听。是果有锣声在敲着。锣声越离越近,马步儿越走越慢,终于的,枣红老马又站住不往前走了。锣声也近得显然就在对面敲着了。一下接一下、机械地、不紧不慢地敲着……

    “嘿!真是的!我们正要到你们村去召集批斗会呢,你们怎么全跟着送亲了?办喜事儿也不选个别的日子,这不冲击了‘革命’了嘛!”

    一个陌生的,很有权威似的声音在质问。

    芊子没听见本村的人回答。

    “批斗”二字,使芊子立刻想到了那“戴小生”。

    那只长了层鳞似的手,仍死乞白赖地偎在她颈窝那儿。她一低头,在那手背上咬了一口。

    她听到了一声“唉哟”。

    那只手是终于从盖头底下急缩出去了,那条胳膊也不搂着她肩了。

    芊子从袖筒抽出只手儿,撩起盖头一角儿看时,但见七八个人,押解着一个人,阻在路中央。那七八个人里,只有一个和他们一样,是乡下人,其余皆是县城人。这是一看之下便分得开的。县城人们,都穿着黄棉大衣,一个个把领子竖着,掩着脖子,并都穿着不同的棉鞋,戴着不同的棉帽子。年纪最轻的一个,穿的还是皮棉鞋,戴的还是皮帽子。尽管他们一个个穿的都挺暖,却还是显出非常不经冻的样子,皆缩脖袖手的。而那个被押解的人,穿得却实在是太少了。下身一条呢裤,上身一件毛衣而已。他没戴帽子,头发不知被什么剪得一绺长一绺短,也没穿鞋。一只脚上有袜子,另一只脚上没袜子。连袜子都没有的赤脚,已冻得又红又肿,赤脚大仙的脚似的。正是他,一手拎着锣,另一只手握着锣锤儿。他已面青唇紫,唇上方和鼻子尖,冻结着一片鼻涕。

    芊子见他不是自己所暗恋的人,放下了盖头。她俯下身冲哥哥说:“哥哥,他也太可怜了,给他双鞋穿吧!”

    一种大的同情,使芊子的心灵里顿时的充满了慈悲。

    哥小声告诫她:“你别管闲事儿!谁也没长四只脚,穿两双鞋,哪儿来鞋给他?”

    “咱们人挑的嫁妆箱子里,不是有双预备拜堂后让我亲手给……给我公公的鞋吗?”

    “那双鞋我能做主给了的吗?你跟爹娘商量吧!你当我就不可怜他呀?”

    芊子又向娘这边儿俯下身去。不待她对娘开口,一只大手揪住她后衣领子,将她的身子扯得向另一边儿倾倒过去……

    “你敢跟你娘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娘就是同意给了,我也不许给!”

    盖头一掀,下半张男人的脸凑向了芊子的脸。芊子只看到了一只肥大的牛鼻似的鼻子,和一张生着厚唇的嘴。那嘴里的牙齿,皆被烟熏黄了。一股口臭,喷在芊子的脸上。鼻子以上的另半张脸,被盖头挡着,芊子从盖头里边看不见。

    她知道,这便是命中注定今晚将要与她同床共枕,并占有她前一天晚上洗得清清爽爽洁洁净净的女儿身的那个男人的下半张脸了。也许他的鼻子并不那么肥大,也许他的唇也不那么厚,是由于被芊子从盖头里边仰视的缘故,似看成那么肥大那么厚了。刹那间,芊子憎恶起这个名分上已经是她丈夫的男人来,竟然连一双棉鞋都不肯施舍给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赤着一只脚的可怜人,她断定他的胸膛里有的是一颗冷酷的心,何况那一双鞋本是她做的。

    她朝那丑陋的下半张脸啐了一口。结果她被一推,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幸而娘从另一边儿举双手托住了她。

    娘小声说:“芊子,不兴跟没拜堂的丈夫当众胡闹,看让人笑话!”

    她的语调,隐含着一种不安。仿佛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事件冲了女儿的喜日子似的。

    芊子听到爹也小声训斥她:“庄重些个,没正形儿的东西!”

    她还听到那个名分上已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讪讪地说:“她亲了我一口!今夜晚我要好好儿调教她!”

    却没听见有谁跟着凑趣儿地笑。

    四周肃静了片刻,芊子又听到一个刻板的声音说:“既然嘛,我们本是要到你们村去批斗他的,既然嘛,在这条路上碰着了,那也省得我们多走了。就地开个现场批斗会吧!开完了,你们可以走你们的,我们呢,押他到别的村去!哎,你!把锣敲起来!”

    当!当!当!……

    离得太近,隔着层盖头,芊子还是觉得锣声震耳。她暗想,些个县城里的人,也太狠毒了!难道想把一个人活活冻死吗?

    “嗨!你他妈哑巴啦?开口说哇!……

    当!当!当!……

    “我姓戴,叫戴文祺。我是解放前县长秘书的儿子。解放后我入了团,还混进了县剧团。后来又混进了省剧团。所以我是阶级异己分子。我一向演坏戏,演才子佳人戏,用宣扬封建思想的戏毒害贫下中农。我罪该万死。死了活该。死有余辜……”

    芊子听到“戴文祺”三个字,心尖儿一颤,不禁的又将盖头撩起一角,定睛细看那可怜的人儿。细看之下,渐渐看出那快通体冻僵了的“戴文祺”,并非如她暗自以为的同名同姓者,竟果然是她心恋已久的“戴小生”!芊子曾悲伤地想,她这一辈子是断然的没机会再见到他一面了,万万难料却在如此这般的一种情形下不期而遇!他就站在离她骑着的枣红老马四五步远处。他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丝毫也没有了昔日令女人们梦牵魂绕的飘逸风采!他双腿索索发抖,眼见着是就要倒在雪地上了!

    芊子的心猛一阵缩紧了。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凝固了。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一时间僵到了每一根手指。她半张着嘴,被沉重地浇铸在马背上似的。

    迎亲的送亲的,两村的男女老少也都呆望着这个昔日的大名角儿。不久前他们还常说起他,说时还都流露出由衷的思念,还都满怀着崇敬,巴望他能再到本村来,再登上土戏台为大家演一折什么戏。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只不过都目光麻木表情也麻木地呆望着他罢了。仿佛眼前的情形,也只不过是一折戏,而且是一折引不起太大观看兴趣的戏。

    当的一声,“戴小生”手里的锣掉在雪地上……

    “捡起来……捡起来!”

    他双腿抖抖地弯下,想捡起锣。然而,身子一晃,分明的,是双膝跪地了。他伸出的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抓不起系锣的绳儿来了……

    男女老少依然全体呆望着。

    四周是出奇的肃静。尘雪纷纷。

    “装熊是不是?你他妈往常的得意呢?”

    那个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上前踢了他一脚……

    他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了。他一面脸颊贴着雪,身子往一堆儿蜷。他微微地喘息着,似乎宁愿被冻死算了。他的眼睛,刚从冰窟窿里钓上来被扔在冰面上扑腾了两下立刻就冻硬了的硬鲜鱼般的眼睛,却投射出渴求生存的目光,证明着他并不甘心落此下场。

    他的目光望向谁,谁就将脸转向别处。或是,将头低垂下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那样。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个在名分上已是芊子丈夫的新郎官儿。

    他的目光,其实仅只是一只眼睛的目光,最后望向了芊子。一望向芊子,便停在她身上了。也许是因为她一身红,在这白茫茫的旷野显得分外妖娆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没将脸转向别处,也没立刻低下头去的缘故,也许还因为许多有老天才知晓的缘故,总之他那眼睛顿时一亮。起码在芊子是那么觉得。然而它倏忽一亮之后,眼神儿转瞬便黯淡了,并且,眼皮儿不甘地一垂,闭上了,如油灯最后的一耀随即无奈地熄灭了。一滴晶莹的泪从他那一只眼中溢出,顷刻被冻结在眼角。

    芊子觉得他那只眼睛将她看了一万年之久似的,觉得他的目光将她石化的身子激活了,使她的血液又开始在全身周流了,越流越快。她感到全身炽热,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了……

    “队长,他耍赖,得教训教训他!”

    一个家伙向那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请命,还伸出手讨什么东西。

    于是那“队长”撩起大衣襟儿,从腰间解下了皮带抛给那家伙。那家伙接在手,拎着走到“戴小生”跟前,高高地挥了起来……

    突然的,芊子蹿离了马背。她那一蹿如同豹子般的迅猛。竟带动起了一股风!于是她的红盖头向后飘去,她那红色的身影在空中划了一道红色的弧。盖头还没落地,她已扑在那拎着皮带的家伙身上,将他扑倒了。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以至于迎亲的送亲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时,已见芊子和那家伙像一红一黄两只兽似的在雪地上翻滚作一团了。芊子于翻滚中一口咬向对方的腕子。疼得那家伙杀猪般的哀嚎。

    芊子从那家伙手中夺下了皮带,抡起来,用有卡子那一端狠抽那家伙。抽得他一个劲儿在地上滚,竟没机会爬起……

    芊子又抡着皮带抽向“队长”,抽向他的部下们,抽得他们一个个护头躲避……

    芊子扔了皮带,扑向“戴小生”。她趴在雪地上,将脸腮贴向他嘴,感觉到他尚有口气儿,立刻腾地一下子跃了起来。

    人们的头脑皆被眼前猝然间发生的情况搞懵了。意识一时间迟钝了。灵转不过来了。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个在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新郎官儿,都两眼发直地呆看着而已。

    芊子又箭似的冲向那挑嫁妆箱子的本村人。那人见她来势汹汹,吓得弃了担子,跑的远远的……

    芊子打开箱子,从内中扯出了簇新的被褥。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抱着走向“戴小生”……

    “芊子!”爹吼起来……

    “妹你想干什么你!”

    哥也吼起来,上前阻拦。芊子一低头,朝哥撞去,将哥撞得趔趔趄趄倒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芊子将簇新的褥子铺在“戴小生”身体旁,将“戴小生”的身体翻到褥子上,嗖地从被子里抽出一把剪刀,紧攥着,高举着,竖眉怒目,其声厉厉地说:“今日我芊子六亲不认了!谁敢阻我,我就和谁一块儿死给众人看!让众人开开眼,看看人血是怎么往外溅的!”

    没人再敢上前半步了……

    芊子将簇新的婚被一展,一旋,披在自己身上,然后用口叼着剪刀,伸开双臂,两手各拽着两个被角儿,徐徐的,她就连人带被伏在那气息奄奄的“戴小生”身上了。将她自己,也将那“戴小生”蒙了个上不露天,下不露脚……

    娘冲着被喊:“芊子啊,女儿呀,你可不能当众干傻事儿哇!……”然而却慑于女儿刚才那番其声厉厉的话,并不敢上前……

    爹连连跺着脚,流着老泪仰天大叫:“丢人啊!丢人啊!”也并不敢上前……

    哥双手攥拳,不停地擂着雪地吼:“芊子!芊子!我和你从此不是兄妹了!”

    那些押解“戴小生”的人更不敢上前。

    被称作“队长”的人,低问给他们当向导的另一个村的农民:“她有疯病么?”

    那农民袖着手,含糊其辞地说:“兴许吧,没疯病,又是新娘,能当众这么胡来吗?”“那,她家什么成分?”

    “贫农!我了解她家,百分之百的贫农……”

    他听了,不再问什么了。他望着那床花团锦簇的婚被,掏出烟,一口接一口狠吸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芊子的红袄从被子底下抛出来了……

    芊子的红棉裤也从被子底下抛出来了……

    接着,那“戴小生”的毛衣卷着塞出被外了……

    他的呢裤卷着塞出被外了……

    被子底下,芊子几乎赤身裸体了。那“戴小生”也几乎赤身裸体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抱着他,用自己热乎乎的女性之躯,温暖着他那冰凉冰凉的男人的身子。并且,用自己的双手,轮番搓他那冻僵了的手……

    每一双眼睛都看到被子奇怪地拱起了一下。那是芊子在被下调头——这样,她就能够搓着他的双脚了。芊子搓得手累了,他的双脚却还冰凉着。于是她将他的双脚抱在自己怀里了……

    她已泪流满面了。她紧紧咬住自己下唇,不使自己在被底哭出声儿来。她横下一条心,暗暗发誓一定要暖活他。并且,不达这个目的绝不罢休。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死也在所不惜!

    那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一收缰,勒起马头,朝被子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催马而去……

    于是随他迎亲的人们,也跟着走了……

    于是送亲的人们,也都默默地转身回村了……

    芊子的娘昏倒了……

    此事遂成特大“新闻”,口传舌播,不胫而走,方圆百里之内的村村庄庄,数日内家喻户晓,人人知道。

    芊子的婚事自然是吹了。爹娘都气病了。通过哥哥告诉她,坚决与她断绝骨肉关系。非但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而且不许她踏进院子回家看他们。芊子在院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竟没能使爹娘软下心肠原谅她。芊子有家难归,只得在村外的小破庙内暂时栖身。嫂子当年曾将那扫盲老师送给她的小本儿藏在那庙里。它比当年更破败了。庙顶的瓦片儿早已被村人们揭光了。些个檩子,椽子,但凡能拆走的,也早已被拆走了。只剩下四堵残垣断壁了……

    嫂子替芊子说情,被爹娘骂了一顿……

    嫂子到破庙去偷看芊子,被哥哥知道了,将嫂子暴打了一回。

    然而,芊子虽有家难归,一时的却似乎成了名人。白日里,北庄南村的些个人,三五结伴儿,不怕冷,不嫌远,常到本村见识芊子。这一拨儿刚走,那一拨儿又来了。为父母者,往往拉扯着儿女一块儿来。为的是能手指着一个大逆不道的极坏的榜样教育儿女。而年轻男女,隔着残垣断壁望向芊子的目光,却十之八九充满了同情。也有些大姑娘小媳妇是背着爹娘公婆乃至丈夫前来的。她们将芊子当成神似的予以朝拜。在庙外虔诚地三叩九磕之后默默拭泪离去

    芊子竟饿不着。每天她一睁开眼睛,总会发现这儿那儿,摆着些吃的……

    有人暗送柴草来了……

    有人暗送锅碗瓢盆来了……

    有人暗送被褥来了……

    因是暗送,芊子从没见过一个送的人。但她心里知道,善良者中,肯定也是有本村人的。事实是的确也有本村人送的。如果说芊子起初盗靴之事,在一些人看来是“淫”、是“邪”、是“荡”,那么,那一天几乎全村人亲眼目睹的情形,则就向人们证明着她的善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普通的农民们还是很信奉这一点的,也是很敬佩不顾一切地救人一命的义人的。何况芊子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女子!她在他们心目中成了义女。

    芊子仍穿着她的红袄、红棉裤、和自己为自己做的绣鞋。婚被和婚褥,还有那一匹枣红老马,那一天都被县里的些个人征用了。芊子当时并没能以自己圣洁的女儿之躯将那个“戴小生”暖活过来。只不过将他暖得身子渐温了,胸口渐热了,又喘气呼吸着了。县里的些个人也怕真的冻死了他没法儿交代,便将芊子的婚褥垫在马背上,用婚被卷着他,将他搭在枣红老马的背上驮走了……其余的嫁妆之物,皆被贪心的哥哥一担子挑回自己家去了……

    芊子在破庙一角燃起了火堆,不得不过起了一个被逐者形影相吊的日子。幸而有那一只宝贵的枕头陪伴着她。哥哥当时连那只枕头也想占为己有,被芊子拼命夺下了……

    渐渐的,竟有些青年男女,敢在夜晚来陪伴芊子片刻了。他们中有人给她带来了种种关于“戴小生”的情况。有人自告奋勇,说她如果想到县城里去看他,便尽量协助于她。但是也只能求人将她用马车捎到县城去,至于到哪儿去找他,找到了允许不允许她见他,就根本帮不上她了……

    芊子并不产生到县城去向些个她憎恨的人进行乞求的念头。她觉得她对“戴小生”的满腔暗恋之情,经自己那一次的勇敢作为,已经是全部的彻底的从心灵里掏空给他了。如果说毕竟还是剩下了点儿什么保留给自己,那么保留在自己心灵里的,乃是一种觉得自己终究算实实在在甚至被别人认为轰轰烈烈地爱过了一场的深深创痕。它若被自己或别人轻触一下便会痛苦。但那痛苦已经是自己能够承受的了。它天长地久,不触不碰就转化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芊子仍只牵挂着“戴小生”的死活。听人说他没死,还活着,她也就放心了,感到着一种莫大的安慰了,感到她所落的凄惨下场是值得的了。

    快到春节的一天,一名县城里的剪短发的高中女学生出现在芊子面前。她说她是诚心从县城里赶来报信儿的,说那“戴小生”不久将要被判重刑了,也许连命都难保了,而罪名是当众强xx贫农的女儿……

    “这是捏造!是天大的冤枉!他当时不省人事!怎么还能……”

    芊子腾地飞红了脸。

    “我也不信。我也知道是冤枉他……可……可只有你才能替他洗清冤枉啊!”

    “芊子,你去救他吧!”

    “我……我已经救过他一次了……”

    “你那不算救他!你不是反而将他害得更惨了吗?”

    “……”

    “你不去替他辩白,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呀!”

    芊子内疚极了。

    她义无反顾地说:“好,我去!”

    “那咱们就快走吧!”

    “现在就去?”

    “不亲自把你带到县里,我怕我自己一走,你又反悔了!”

    “我不反悔!”

    “我不太信你……”

    芊子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那高中女学生,显然和她自己一样,对“戴小生”也怀有脉脉的恋情。

    芊子尽量隐藏着内心里的思想活动,以一种同病相怜的口吻问:“你认识他?”

    高中女学生迟豫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

    “你和他……关系很深?”

    “我父亲是县剧团的琴师……我……跟他学过戏……”

    她也脸一红,低下了头。

    “你们相好?”

    芊子的声音更细小了。

    “我父亲同意我……高中毕业后和他结婚……”

    对方的声音也细小了。

    芊子心灵里顿时渗出一片嫉妒,并渐渐充满了她的情怀。

    对方抬起头问她:“村姐,你呢?……”

    芊子平静地说:“别叫我姐。我要是也在读书,只不过是初中生。咱俩年龄大点儿的肯定是你……”

    对方固执地追问:“你呢?你呢?你也跟他相好过?”

    芊子凄然一笑:“我怎么会和他有相好过的缘分呢?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他连究竟是谁救了他一命都不清楚……”

    “你还非说你救了他一命!你那是把他害了!”

    高中女学生朝芊子叫嚷起来……

    芊子突然扇了她一耳光……

    随后芊子就扯着她一块儿离开破庙,上路往县城里去了……

    她们只搭了二十几里路的马车。高中女学生没走惯长路,剩下的三十几里,走走歇歇,进入县城,已经快半夜了。芊子只在十一二岁时由爹带着进过一次县城。县城对她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然是在“革命”的岁月里,接近半夜时分的县城,依然显得那么的死寂沉沉。一条条黑幽幽的街衢,宛如一段段剖开的肠子。西北风不时地打着呼哨啸过,仿佛要用呼哨之声唤出一批鬼魂似的……

    高中女学生将芊子领到一排砖房前站住了。那排砖房所有的窗子都黑着。一扇门旁挂着一块牌子。看不清牌子上写的是些什么字。

    高中女学生悄悄说:“就这儿。”

    芊子从她的声调听出,“这儿”是个令对方神经紧张,惴惴不安的地方。

    “他一直关押在这儿?”

    “不。他关押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但是发落他命运的些个人住这儿。你要替他辩白成功,非使他们信了你的话不可!……

    “可窗子全黑了,不是证明他们全睡了吗?”

    “你得敲醒他们呀!你得进他们的屋呀!否则,这一夜你还不冻死在外边呀?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们是我把你带到县城来的。更不能讲我和他那种关系呀!”

    黑暗中,芊子一时有些无措地望着对方。她想像不出对方那会儿脸上究竟是种怎样的表情。只从对方的语调儿中听出,人家希望尽快与她分手。她左右扭头,四下望望,周围连一盏路灯都没……

    她心底顿生胆怯……

    “其实,我本想带你先到我家去过一夜。可是我不敢……我父母会生气的……也肯定不会允许你进我家门……”

    芊子呆呆地听着,缄口默然而已。

    对方从头上解开一条很长的毛围巾,替芊子围严了头和脖子。

    “等我走远了你再敲门,啊!”

    毛围巾使芊子的脸颊和脖子温暖了。她感到心间似乎也温暖些儿了。芊子一声不响地点了一下头……

    高中女学生倒退着走了……

    估计对方已经回到家里了,睡在被窝儿里了,芊子却仍没敲那扇挂着牌子的门。

    她竟胆怯得有些不敢敲……

    她背靠那扇门蹲了下去。她想忍冻到天亮再说。路上走得急,出了一身汗,贴身的小布衫早已湿了。寒风吹透了袄。没多久,她便冻得牙齿相磕,浑身哆嗦了。

    芊子怕自己挨不到天亮就真的被冻死了。她想自己死了倒事小。一个明摆是没人家再娶了的,爹娘和哥哥都不认了的乡下小女子,不死能活出什么指望呢?可那么一来,谁替“戴小生”洗清天大的冤枉呢?自己不就是为此才到县城里的吗?死了不也同时太对不起那和他相好的高中女学生了吗?

    于是芊子猛地站起,一边啪啪拍门一边大叫:“开门!开门!快开门!”

    窗子亮了一扇。

    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喝问:“谁!”

    “我!”

    “你是谁?!”

    “开了门就明白了!”

    “不说是谁不给你开门!”

    窗子又黑了。

    芊子更急地拍门:“不开门我就让你也通宵睡不成!”

    “妈的!造反造到老子头上了!”

    骂声方落,门开了一道缝儿。芊子趁机一偏身,挤入屋里了。

    “你是谁?没许你进来!”

    “我来洗清一个人天大的冤枉!”

    灯又亮了。

    芊子双眼被晃得闭上了。她转过身去……

    “是你?……”

    芊子缓缓回身,不禁的愣住了——屋里非常暖和。炉中火旺。炉盖子都快烧红了。只一个男人,仅穿条裤衩,趿着双鞋站在他跟前。竟是在芊子终生难忘那一天看见过的,被手下称作“队长”的男人!床上,铺的是她的婚褥。褥子上,是她的花团似锦的婚被……

    芊子恨恨地瞪着对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方并不急于穿衣服,似乎也不打算立刻上床去。他的目光将芊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瞧了一阵,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说完,朝后拢了拢背发。仿佛那么做就会使他的样子显得庄重许多似的。尽管自己仅穿着裤衩……

    芊子说:“他没强xx我!你们本来就心里明镜似的!你们存心陷害他!”

    对方说:“他没强xx你?那么是你顺奸了?你顺奸,那也叫当众野合!他是什么阶级的人?你是什么阶级的人?那也该对他实行专政!”

    “你血口喷人!”

    “你别急,别急!有话好好儿说嘛!你们在被子底下干的勾当,隔着被子看着的人,谁说得清楚?”

    他走到门那儿站着去了,眼望着芊子,一只手在背后暗暗将门插上了。在他看来,红袄红裤红绣鞋绿围巾的芊子,宛如年画上的俊俏的小女子,而实际上也是那样。芊子那张被夜晚的寒风吹红了的脸儿,又被炉火一烤一映,是越发地绯红如醉,红得妖娆,红得妩媚,红得动人了。那时的芊子,由于激愤,两眼亮晶晶的,镀了层釉似的。

    “我自己就说得清!”

    “那当然那当然!也只有你自己才说得清嘛。你来了。说清楚也好,摘下围巾慢慢说,啊?……”

    可怜的芊子啊,善良的芊子啊,救人心切的芊子啊,怎料到自己好比是一只羔羊自投虎穴了呢?

    “摘就摘!”

    芊子扯下了围巾。结果连辫绳也缠住在围巾上一并儿扯掉了。她的头发散了。黑缎子般的头发,瀑披肩头,半遮着脸儿,一副心中无防而又野性十足的模样,使对方更加地感到勾魂摄魄了……

    “你坐下吧!别拘束,坐下从容说,我洗耳恭听就是。”

    屋里只一张床。

    “坐下就坐下!”

    芊子一步跨到床边,理直气壮地坐了下去。她听对方说话挺温和的。暗想,也许他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坏吧?

    对方一直望着他,自她进屋,他的目光就粘在她身上了,一秒钟也没离开过。

    “你说,只有你才说得清楚,这话也对。想证明他冤枉,其实办法很简单……”

    “什么办法?”

    “你得让我今夜在你身上试试……我的意思是,你如果仍是女儿身呢,那么我一试,不就见红了吗?不就证明你和他,当时在被子底下没发生那种事吗?”

    对方狰狞地笑了,双目淫光逼人。

    “你不要脸!”

    芊子霍地站了起来……

    刹那间灯灭了。芊子的意识还懵懵着,便已被对方扑过来按倒在床了……

    芊子本能地拼命反抗。

    对方压住她,一手捂住她嘴,低声说:“你别喊!你若喊来了人,我就反咬你一口,栽你身上个半夜三更勾引造反派的罪名,天一亮非满县城游你的街不可!”

    芊子不敢喊了。

    她只有继续进行着无声的反抗……

    “你也别反抗!你最好还是依从了我!你来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拯救那个人吗?怎么发落他,从轻还是从重,关押他一时期还是关押他一辈子,我一个人说了就能算!老实告诉你,我最恨的,看着最来气的,就是许多年轻女人心里都暗暗喜欢的男人!你若不依从我,以后我就加倍地给他苦头儿吃!他要是经受不起,死了,等于是你害死的!你若依从了我呢,我向你保证,向你发誓,以后处处关照着他点儿。一有机会,我会先放他……”

    黑暗之中,芊子的一只手,正推在对方的脸上,她的手指,正打算狠狠抠进他一只眼里去……

    然而,听了他的话后,她的胳膊没劲儿了。她那只手,从他脸上滑下来了。软绵绵地垂落在床上了……

    “你得信我!我也不骗你!机会我想有就有。最多几天,我保证恢复他自由!我如果说了不做,天打五雷轰!暴死街头没人收尸!”

    终于的,可怜的善良的芊子,一心拯救自己痴情纯情暗恋着的男人的芊子,停止了反抗。

    对方便开始急不可待地解她的袄扣儿,解她的腰带……

    芊子闭上了眼睛……

    芊子死了似的,任由他摆布……

    她竟没再流泪……

    她是有几分心甘情愿的了……

    不,芊子并不心甘情愿。对方的两番话,不但彻底瓦解了她的反抗能力,而且彻底瓦解了她的意识能力。意识仿佛被一记记猛击捣碎了,迸散到体外了。在空间无助地漂浮着,再难聚拢一起形成一种什么完整的想法了……

    实际上,可怜的善良的芊子,是眼前渐黑晕厥过去了……

    处女血带着微微的体温,绽开在花团似锦的被子上……

    天刚放亮,芊子便离开了县城。那高中女学生追出县城,追上了她。

    “怎么样?你替他洗清冤枉了吗?”

    芊子表情木然地点头。

    “他们怎么说的?”

    “说……保证放他……”

    “什么时候?”

    “也许,过几天……”

    “可他们一向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呀!”……

    芊子呆呆地望着她,一向会说话的眼里空荡荡的什么含意也没有,仿佛是两只假眼,仿佛根本看不见对方……

    “可全靠你了芊子!要救他出来可全靠你了!为了他,你可得再多到县里来几次呀!”

    高中女学生又眼泪汪汪的了。

    她塞给了芊子几元钱,说足够芊子下几次乘车来的了……

    此后芊子便更加一心牵挂着那“戴小生”究竟放没放出来了。

    他自然并没获得自由……

    于是芊子又一次次到县里去。而每一次,都万难幸免地又为他祭献了自己的身子。在一个男人的无耻淫欲和一个女人的善良愿望之间,芊子毫无选择地将自己的身子当了一座“桥”……

    高中女学生给她的乘车的钱花光了……

    “戴小生”还是没有获得自由……

    芊子怀孕了……

    五月,冰雪融化了,大地复苏了,树梢儿抽青了,山坡泛绿了。路边有嫩嫩的新草生长出来了,天空有成双成对的紫燕穿梭般地掠飞着了……

    不管人的世界变得怎样了,大自然的规律却是永恒不变的。该是美好的时候,它总是会不可阻挡美好起来。

    芊子的红绣鞋破了,红棉裤脏了。红袄旧了。而且,有三颗扣子扣不上了……

    连傻瓜都能看出,芊子的肚子大了……

    许多人曾对她抱有过的那一种同情,纷纷的都又收回去了。关于芊子的谣言又四起了。谣言影响着左右着更多的人们对这个大有争议的小女子的看法。她的怀孕使任何心地宽厚之人都没法儿替她的品行辩护了。

    那一座破庙似乎又变成了最不洁的地方。人们绕道而行,避之惟恐不远……

    第一场春雨是缠绵的。淅淅沥沥的接连下了数天数夜。天空始终阴沉沉的。白天里,一层层的乌云相互积压着,凝重地低坠着。仿佛只要有双大手抓住它们一拧,淅淅沥沥的霏霏细雨顷刻会变作瓢泼大雨似的。春雨将地面上的一切都淋透了。破庙里也没了一小块儿干爽的卧身之地。芊子两天没吃东西了。没有同情者再暗中给她送吃的东西了。她成了村里的一个公开存在的贼。只能在夜间东家西家偷点儿能充饥的东西吃。村人们虽然还是不忍恶待她,却都对她加强了防范。想偷到点儿东西吃也不那么容易了。幸而,春雨使破庙四周奇迹般地生出了许多蘑菇。柴草湿了。火种灭了。没法儿点燃一堆火了。芊子就靠那些蘑菇抵饿。不管看去是无毒的还是像有毒的,一概吃。芊子的袄和棉裤也都被淋湿了。大肚子使她行动不便,湿袄湿棉裤使她肌肤冰凉且如负重物。

    一个漆黑的雨夜,芊子不愿活了。死念一生便挥之不去。她冒雨从残垣断壁上扒下一块块砖坯,层层码在庙后的一棵老树下。伸高手臂踮起脚跟,总算够得着一枝足够粗的树桠了,她就将她的腰带拴了上去……

    但是腰带断了。她重重地掉下来了,腹内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使她昏过去了。醒来时,见有个人抱着她哭泣——是嫂子。

    她流产了。

    那一场雨终于下过去了。云开天晴之日,村人们发现破庙的残垣断壁也全坍塌了。变成了一废墟土堆。而芊子不知去向。村人们都以为她流浪往外地去了。其实不是,是由爹娘拍板,由哥哥具体策划,将她远嫁往外省去了。也可以说是以几百元的身价将她卖往外省了。爹娘和哥哥,都不能容忍芊子仍留在本村本地,继续辱没着家门的名誉。究竟卖往哪一个省了,连嫂子也没能从爹娘和哥哥口中探问出来。这件事是在最后一个雨夜里进行的。芊子嘴里被塞了布,胳膊腿被捆了,头上被套了口袋,由哥哥和几个汉子轮番扛着,交由一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将她载走了……

    几年后,村人们彻底将芊子忘却了。仿佛本村从不曾有过一个俊俏的,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梳着一条齐胸长的粗辫子,名叫芊子的少女似的。人们也不再提起芊子当年的“盗靴”之事了,不再评说她在出嫁途中敢做敢为的是非短长了。那些年里发生了太多可作人们谈资之事。人们忘却她和与她相关的事是那么自然而又是那么天经地义……

    又几年后,“文革”结束了。转眼到了八十年代。当年和芊子同龄的少男少女们,都成了家有儿女的父母了。当年的年轻媳妇们,有的快做婆婆了,有的已经做了婆婆或丈母娘了。对于本村在十四五年前出生的下一代,进县城已不再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了。他们的视野比当年的芊子们宽阔多了,所知的事也多了……

    但是若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村里曾有一个叫芊子的女孩儿家,他们肯定的都会大摇其头地回答从来没听大人们说过。关于芊子当年的“故事”,则就更加闻所未闻了……

    村子终于通上电了……

    村里的某些老人先后死了,包括芊子的爹娘……

    戴文祺当年没被判刑。

    所谓“判刑”之说,不过是当年沸沸扬扬的街谈巷议罢了。而当年那个高中女学生,则信以为真,使可怜的善良的芊子成了她不加任何分析的轻信的直接受害者……

    实际上戴文祺被由省到县,再由县到省批判了几场后,就发配往某农场接受“劳改”去了。他直至八三年才得以彻底“落实政策”,重新回到省京剧团。不久便登台亮相,又获掌声与喝彩。十七八年如梭过。昔日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戴小生”,斯时已双鬓早白,四十三四了。他脸上已过早地出现了抻不开抚不平戏装盖不住的皱纹。可以说是人老颜衰、扮相不佳了。那是他最后一次演小生。十七八年不唱,他的嗓音已难恢复了。何况,他一条腿也有点儿跛了。继续登台唱戏,未免太难为自己也太为难他人了。他有自知之明,清楚掌声与喝彩,不过是人们对昔日的“戴小生”的一种怀旧之情的体现,还体现着对他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的安慰,也意味着精神方面的“落实政策”。

    但是他重新登台演戏这件事,在省城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时间成了报纸、电台、电视台追踪报道的“热点人物”。几乎每天都有些个他当年的老戏迷们登门拜访,向他表达十七八年间对他的思念,使他常常感动得唏嘘不止……

    当年那个高中女学生也拜访过他。她是捧着一束鲜花带着也上高中了的女儿去的。两个当年有过一段定情关系的人,脉脉相望,感慨万千。当年她嫁给了一位“支左”的团长。后来丈夫留在地方,成了地区“革委副主任”,不久升为主任。“文革”后,省里缺干部,他本人也不曾太“左”过,就被调到省里当了宣传部副部长主管着文教。

    她同时也是以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夫人的身份看望他的。

    她这么一声明,他就只有感慨的份儿,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她还向他透露,宣传部副部长,也就是她的丈夫,将于百忙之中亲自召见他一次。

    他诚惶诚恐起来。

    她是那么的关怀他,问他结了婚没有?

    他摇头说没有。

    她就许下诺言,保证亲自替他物色一位年轻漂亮的贤妻……

    他又频频被邀请到处作报告。现身说法,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四人帮”,情绪激昂热烈地表达坚决拥护“改革开放”的思想立场……

    翌年由主管文教的宣传部副部长决定,他当上了省京剧团的团长。他为振兴京剧团奔走呼号不遗余力。

    到了一九八七年,他毫无争议地评上了一级职称。享受由国务院颁发的,国家级有突出成就的文艺家“政府津贴”,并当选为省级政协常委。至于其他社会头衔就更多了,不写也罢。他分到了与他的社会地位相称的住房。五室一厅,是按省政协常委的待遇分配的。他有专车代步了。他生病享受“红本”医疗了。总之,他的人生似乎一切都好转起来了……却仍没结婚。

    宣传部副部长的夫人一诺千金,真的替他物色过几个女人。她们也真的个个是较年轻,较有姿色的女人。总之做他的妻子是绝对般配的。他难却诚意分别与她们接触过,但都没下文,不了了之。她问他究竟希望找到一个什么条件什么品貌的女人做妻子?他支支吾吾的,似乎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她就猜测他生理上落下了什么残疾,不再一厢情愿地过分热心了。

    她一次也没向他提过当年有个叫芊子的乡下小女子为了替他刷洗清白,一次次到县里为他鸣冤,并且遭过强暴以至怀孕的事。这件事当年也曾在全县被沸沸扬扬地街谈巷议过,她不会不知道。也许她早忘了,也许她有意不提,不愿又引起他伤心。

    而这件事,他自己并不知道。当年发生在县里的事,又过了十七八年,省城里的人们,除了那位副部长夫人,再无知道的。

    他甚至也不知道,当年有一个叫芊子的乡下少女,就是那个曾盗过他戏靴的乡下少女,为了救活他一命,在出嫁的路途中,在旷野雪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自己的少女之身,暖过他那冻僵了的男人的躯体。他当时昏死着,又哪里能知道这些呢?

    如果有谁问他记不记得一个叫芊子的乡下小女子,他一定会像芊子村里那些下一代们一样大摇其头。困惑地反问芊子是谁?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曾和他见过?

    他和本省一位颇有才华的中年画家成了好友。

    他求对方为他画一幅人物肖像画。

    对方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为他画成了,是一幅比最大的挂历还大的国画。背景有山廓,有远村,都被雪色覆盖。人物是一位新娘。红盖头、红袄、红裤、红绣鞋,侧坐在一匹枣红老马背上。银尘般的细雪斜撒于画面,传达出效果逼真的严寒的凛冽之气。那新娘一手撩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露出大半张俊俏的鹅蛋形脸儿。她那脸儿也冻得绯红绯红。她那双睫毛很长的大眼睛震惊地瞪视着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形。她的嘴半张着,似乎要喊出句什么……

    这幅国画几乎是在他始终奉陪之下完成的,是留在他头脑中的深刻的记忆与画家的才华的合作品。

    他特意为这幅国画定做了最满意的绫裱。

    他将画悬挂在卧室里了。

    画家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悬挂在客厅?

    他说:“不是为了供别人欣赏才请你画的。如果我当年不幸冻死了。她乃是我最后一眼看到的,这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新娘!我对她情有独钟啊!”

    画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说:“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啊!”

    画家又说,“这乡下小女子,不但是最美最美的新娘,而且是年龄最小最小的新娘啊!说实在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还只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嘛!做新娘,她的年龄委实嫩了点儿。老兄,你的记忆不会出偏差吧?”

    他说:“当年我看着她,心里也像你这么想。我被一脚踹倒在雪地,一只眼压在雪里,只能用另一只眼看世界。看到的是一张张麻木的脸。我想我此生完了,不能指望有谁能救我一命了。当我那只眼睛望到她身上时,她从头到脚的艳红,映得我内心里一片红堂堂的。最主要的,我从她脸上看出了同情和慈悲。我也没指望她能救我。一个乡下女子,又是在出嫁的路途上,她不是侠女十三妹,就是有心救我,又怎么相救呢?但她脸上的同情和慈悲,当时就使我内心里万般的感动了。我又想,冻死前我戴文祺知道有一个人那么的同情我,而且又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小女子啊!老天可怜我,使我死得还不算太凄惨。我眼中顿时就涌出了一滴泪……”

    画家听了他的话,望着画沉吟良久,问允许不允许他再题上四句诗?

    他说自己已经想好了四句诗。

    于是画家持笔在手,饱含墨汁,准备听他说一句,往那画的冰天雪地间写一句。

    他不同意画家往画上写,惟恐破坏了那画的神韵。让画家直接往墙上写。

    四句诗乃是:漫天银尘雪,犹衬一娇颜。数重山间树,不隔眼中人。两个男人并肩立于画前,凝眸良久,竟都不忍暂离。

    画家说:“我从没觉得自己画的这般好过!要是摆在画廊出售,标价三四万元不愁没人买!”

    他说:“你若舍不得了,你就拿走去卖。而我,倾家荡产也要抢先把它买下来!”

    即或在那一时刻,他也并不知道,那画上的乡下小新娘名叫芊子……

    戴文祺生理上当然并没落下什么残疾。又过了两年,到了八九年,独身生活终于使他日感寂寞了。经那位画家朋友介绍,一位在重点中学教英语的,离异了的文静女教师进入了他的生活。

    他和她领到了结婚证书后,向她提出了一个要求——打算回到他当年总演小生的县剧团一次,并打算去自己当年演过戏的每一个村子,旧地重游一遍,每村演出一场,了此生平夙愿,回来便和她举行婚礼。

    这个要求,当然是她完全理解,也完全能接受的。

    戴文祺在县里受到了空前盛情也是空前隆重的接待。省政协预先给县里去了函。副部长的秘书还代表副部长预先与县长通了长途,叮嘱一定要使他高兴而去,满意而归。他自己当然并不愿意惊动各方。各方对他的厚爱甚至使他心内惴惴不安惭愧不已。但是省京剧团的团长又是省政协的常委到一个僻远小县去进行舞台性巡回演出,各方表示重视和支持,又太属情理之中的事。县委县政府一干人等,似乎更是将他视为一位省里来的官员予以接待的。规格之高,照顾之周,礼节之细,使他内心不安之中颇有那么几分春风得意。他体会到了一种衣锦还乡的人生意味。县里的头头脑脑们,不知从什么渠道获得的消息——他在下一届政协会上将被选作副主席。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曾风闻过的。但他也不辟谣,任由对方们在心目中超前地将他当成未来的省政协副主席巴结着,奉承着。

    在一次宴席上,县委书记双手擎杯,满怀敬意地说:“戴老,我们都知道您当年在本县受了很大的苦。可是今天在座的人中,都是您的崇拜者,绝无一个当年迫害过您的人!连一个和那样的人沾亲带故的人也没有!您要是不计前嫌,真的仍将本县当成家乡,就请喝了这一杯酒!”

    才五十出头,比县委书记大不了几岁的他,忽然的被人当面称作“戴老”了,一时浑身的不自在起来。

    但他还是接过了杯,一饮而尽。

    他亮着杯底儿说:“第一,千万不要叫我‘戴老’。你们要觉得叫我的名字大不敬,就按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叫我‘戴老师’吧!第二,当年之事,那都是历史了。再也不要重提了。我心中如果还耿耿于怀,能主动回家乡为家乡父老献戏吗?让改革的春风将当年之事刮散刮尽吧!咱们大家都要朝前看!”

    他的话博得了一阵热烈又长久的掌声。他说的是心里话。鼓掌的人们也都不认为他那时在作秀,也都看出了他说的是心里话。也都是发自内心地为他的话大鼓其掌。掌声过后,都交头接耳地赞他好襟怀,好境界。那一宴他饮得尽兴,众人也饮得尽兴,他心情愉悦,众人也心情愉悦。此后都恭恭敬敬地称他“戴老师”了。仿佛都做了他的徒弟要跟他学唱戏似的……

    县剧团早已解散。临时为他选拔了些业余京剧爱好者,充所需之配角。县委向各镇各村下达了“红头文件”,要求各级将欢迎他去献戏这一件事,当成一项“政治任务”加以落实。号召乘他献戏的东风,掀起活跃农村文化娱乐生活的新高xdx潮……

    各村都有电了。村与村之间都有公路了。有的村还有了俱乐部,有了像那么回事的戏台子。他此番下乡演戏,不必像当年那么辛苦了。一切该做的,该安排的,该考虑到的,都有人认认真真地替他做了,替他安排了,替他考虑到了。甚至连他自己没考虑到的,也替他考虑到了。他乘坐的小客车一直开入各村。有人替他开车门。所到之处,随行者众星捧月,前呼后拥。县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一路不失时机而又殷勤地进行采访。那真是红烟护其左,紫气舒其右,四方瞻仰,八面风光!

    而各村各乡的农民们,听说当年的“戴小生”又回来献戏了,奔走相告,如迎亲人。晚辈人们没听说过什么“戴小生”不“戴小生”的,而且对京剧也不感兴趣,但凑热闹的情绪却同长辈们一样的高涨,一拨一拨的和他站在一起,请记者们照相,并叮嘱一定要寄给他们……

    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亲情。这一种亲情使他内心里一阵一阵的滚热。他唱了一折又一折。临时配角们配合不了的戏,他就索性清唱,甚至一身双角,自己和自己对演对唱。农民们不嫌他扮相已老,不嫌他嗓音已柴,不嫌他在台上一举手一投足一揖一跪早已失了潇洒优美的飘逸之风。他们一阵阵地报以慷慨的掌声和喝彩。发家致富的政策是有了,但他们却久已没有戏可看了。他们似乎更是企图从他身上,捡回从前的穷日子里的一种穷欢乐,弥补现在日渐好起来的生活的缺憾……

    在去往芊子家那个村的路上,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车!停车!”

    车没停稳,他便打开车门跳了下去。随行的人们以为他要方便,都在车上将脸背过去了。

    不料他却望着山廓和远村说:“是这儿,就是这儿!”

    有人问:“戴老师,您熟悉这儿?”

    他说:“岂止是熟悉!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地方!当年的冬天,我只穿着件毛衣和一条呢裤,被踢倒在那儿!”

    他向前走十几步,竟面朝下趴在了地上。倏忽间,他视觉迷幻了,仿佛看见了一位偏着双腿斜乘在枣红老马上的小新娘——红袄、红棉裤、红绣鞋。上下一身红,红得美艳,红得妖娆。一只手儿,正撩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眼神儿惊愕地也望着他……

    他在心里对她说:“你这小新娘啊,你如今在哪儿呢?我‘戴小生’又来送戏了。一半儿是为这里的乡亲们,一半儿也是为你。但愿你也能够看得上。这可是我这辈子演的最后几场戏啊!”

    分明的,他看见她是在妩媚地微笑着了。似乎领会了他在心里对她说的话。似乎以那一种妩媚的微笑默谢着他……

    车上的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就有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也跳下车,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那小伙子问:“戴老师,您没什么不妥吧?”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你们把她吓跑了!”

    姑娘又问:“谁?我们把谁吓跑了?”——并四面张望,以为真有个人隐蔽在哪儿。

    他便苦笑……

    村干部们早已挨家挨户叮嘱过了——见了他,谁也不许提“芊子”这个名字。更不许提芊子当年盗靴,当年在出嫁的路上因遇见了他的所作所为。陈糠烂谷子般的旧事,现在还提它做甚呢?说些多么多么思念他的话岂不更好!

    有些男女,本已由他的即将到来,勾起了对芊子的回忆。经村干部们一叮嘱,那回忆反而挥之不去了,成了各自的一块心病似的。他们见了他当然也格外热情。但那热情的背后,似乎总有种愧疚在隐隐作祟,其实呢,他们都认为自己并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不就是眼睁睁看着他快被冻死了没见义勇为地挺身救他吗?在那个年月,胆小怕事难道不是最该被谅解的吗?也都认为自己并没什么对不起芊子的地方。归根结底,芊子的种种遭遇,并非他们的罪过啊!要非说有谁对不起芊子的话,那也首先是她的爹娘和哥哥对不起她。去年,她哥哥也一病不起,躺了几个月便死了……

    但一些男女各自心中的愧疚,像被重新勾起的对芊子的回忆一样,也是挥之不去的……

    好在戴文祺完全沉浸在旧地重游故情重温的万千感慨之中,并没有多么敏感地觉察出这个村的某些人们对他的热情,与别的村的人们对他的热情有些什么细微的不同……

    戴文祺下午登台,黄昏谢幕。村干部们非要留下他们一行人吃饭。随陪的县干部们说不行,说这是“戴老师”到最后一个村的最后一场演出。至此他的活动就圆满结束了,必须当晚赶回县里,领导们还等着为他设宴庆贺呢!……

    于是扶着戴文祺上了车,在村人们夹道相送之下,小客车驶出了村子……

    出村的路只有一条,缓行的小客车还没换挡加速呢,便急刹住了。路中间站着一老妪,双手拄着一根细长竹杆儿,看去分明是个瞎婆子……

    司机下了车,要将她搀到路边去。她不许搀她,只问车上坐的有没有当年的“戴小生”?

    司机说有啊!

    她说:“那就请他过来,我有事告诉他。”

    戴文祺在车上听到了她的话,主动下车,走到她跟前问:“老人家,您有什么事告诉我?”

    她说:“别叫我老人家,其实你我年纪差不多。当年我也是你的一个戏迷。”

    戴文祺就笑了,又说:“那就称您老姐姐吧,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她则又问:“你果然是当年那位将个许仙演活了的‘戴小生’吗?”

    戴文祺说:“我果然就是的啊!您刚才没去听我唱戏?”

    她说:“也没人告诉我你又要来送戏啊!我是在你演罢了,听几个孩子议论才知道的。所以等在这儿。我心中揣着的事,只想告诉‘戴小生’一人。你若果然是他,你弯下腰,让我摸摸你脸……”

    戴文祺忍着满腹疑惑,弯下腰,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脸上……

    “嗯……那‘戴小生’前额方正,天庭饱满,你也是的……他鼻梁端正,你的鼻梁也端正……他双眼皮儿,你嘛,也双眼皮儿……那么你果然是他了?”

    戴文祺说:“我正是他!”

    “你老了!”

    “对,我老了。”

    “你搀着我……”

    戴文祺便听话的个乖孩子似的搀着她……

    她将竹竿儿靠在身上,举臂指问:“看见那边儿那一株老榆树了吗?”

    他说:“看见了。”

    “搀我去那里。”

    于是他搀着她徐徐走去。

    她忽然站住,有点儿生气地说:“别让人跟着咱们!我听出来了。有好几个人跟着咱们!”

    他一回头,见果然有几个随行者暗跟着,他也有点儿生气地说:“都回到车上等着去,谁也不许跟着!”

    他搀着她来到老树下。她甩开他的手,摸摸索索,摸着了一段暴露于地面的光滑的老树根,慢腾腾地坐下了。

    她说:“你也坐下吧!我要告诉你的事,得讲半天呢,只怕你站不了那么久!”

    他没个什么东西可坐,就蹲下了,骗她说:“我已经坐在您对面了!”

    “听说,你现在是,有名有位的个大人物了?”

    “老姐,现在我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名和位嘛,倒确是两样俱全了。但我戴文祺有自知之明,宠辱不惊,心性未改。”

    “你此来,今非昔比,风光得很,是不?”

    “老姐,多亏各村的乡亲们念旧。您究竟要告诉我什么事儿,就快讲吧!一车人都等着我呢!”

    “你急什么?我还没急呢!你看身旁有堆土是不是?”

    “有……”

    “那儿原不是一堆土。原是一座破庙。当年,曾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乡下小女子,为你,有家难归,在此住过。也为你,被县里的坏人多次强xx,怀了孕。曾在这一株老树上吊过……”

    “为我?!”

    “你还记得你当年丢过一只戏靴的事吗?”

    “这……我想起来了……有过那么一件事儿……”

    瞎眼女人,乃是芊子的嫂子。

    于是,她从芊子的盗靴讲起,讲自己天性纯真的小姑,只因情窦初开,心生暗恋,便被全村人所不容,所不齿,便惹爹爹大怒,将小姑鞭打至昏。讲自己如何为小姑在县城里偷偷揭下一张上面画着他的演戏招贴,小姑怎么样的如获至宝,又怎么样的积攒彩线,夜夜挑灯将他绣在了布上。讲姑嫂二人那一夜长谈。讲如自己小姑一样的,许许多多痴情纯情的乡下小女子,由于怎么的种种原因,其实每个人几乎都有一段用真真切切的情愫左一层右一层包藏在心的暗恋。那可能是一辈子都不被人知更不被对方所知的。就好比蚕茧包蛹。但那心灵最弱嫩的一小部分,永远化不成一只美丽的彩蛾,却也永远伴随着生命长久存活。当她们的生命行将终结之时,那心灵最弱嫩的一小部分,可能仍是保存得最完好,最生动,最鲜活敏感的一小部分。尽管心灵的绝大部分也许早已经僵化了,钙化了,质如糟粕了。当然,始终爱怜着芊子的嫂子,是以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乡下女人的话语讲给“戴小生”听的。但是他完全地理解了,领会了,明白了。并以一个最善于将人生戏剧化,将戏剧现实化的男人的丰富想像力,将她那絮絮叨叨的颠三倒四的话语用感人至深的一幅幅画面在头脑中贯穿和编辑在一起了。

    当她讲到芊子为了救他一命,在出嫁的途中,怎样怎样,当众以自己的少女之躯暖他那冻僵了的男人的身子,因而被尚未成婚嫁大礼的夫家所鄙视,并被自己的亲爹娘和亲哥哥所弃时,那“戴小生”一迭声地“哎呀”不止。除了“哎呀”二字,他竟震动得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

    当她讲到芊子为了使他早日摆脱厄运,怎样怎样,跟随那个高中女学生去到县里,为他而遭辱破贞时,“戴小生”再也蹲不住了,身子失去了控制,颓坐于地……

    “我那可怜的小姑,为了你‘戴小生’,一次次的去县里。明知是自投虎口一般的事,却不听我的劝阻,偏为了你去。结果一次次的被奸,后来就怀了孕……凄凄冷冷的雨夜,在这儿当年凄凄冷冷没一处干爽地方的破庙里,她自思以后没了活路,上吊在这一棵老树上。没想到她命不该当时便死,腰带断了……摔得流了产……若不是我放心不下她,瞒着她哥冒雨偷偷来看她,她苏醒过来,肯定还是要解下腰带二次上吊的……”

    那当嫂子的乡下女人,那时两只瞎眼里,就如两口干泉又被疏通了泉孔,地水难堵般地往外涌流着眼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讲的这些事,我不仅不知道……也从没人对我讲过一个字……”

    不知不觉中,“戴小生”自己的脸上,也早有两行泪在绵绵地流淌着了……

    她手攥着细长的竹竿连连捣地,口中悲愤交加地重复着他的话:“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一概的不知道……从没人对你讲过一个字……”

    她直将那竹竿的末端捣得劈了开来。她仰面向天,继续用竹竿捣地,并哀哀地自言自语:“天啊,天啊,老天啊,你听清了吗?这个吉星高照了的男人,却只会说这么几句话!”

    “老姐,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从没人对我讲过一个字!……芊子她……她如今身在何处?”

    “我哪里又会知道!我若知道,也就不拦你车,将你领到这儿,对你讲这些没用的往事了!”

    “那么,这村里,究竟谁会知道呢?……”

    “没人知道的啊!她爹娘知道,可她爹娘先后死了!她哥哥知道,可她哥也死了。我那作孽的丈夫,是他出的主意,将自己亲妹妹嫁卖了……他临死前,好像觉得后悔了,好像要告诉我芊子的下落了……可没等说出来,就一口痰堵胸,咽了气了……‘戴小生’啊‘戴小生’啊,我求你,替我找找我那可怜的小姑吧!我这双眼,就是因为想她哭瞎的呀!求求你了,活要知道她人在哪儿,死要知道她坟在哪儿。她若还活着,我要趁自己还没死,不远万里也要去与她就伴儿再活一阵子。她若已经死了,我沿路讨饭,也要去给她上坟去,使她那离乡背井的可怜孤魂,在他乡远地能得份儿亲情的慰藉……”

    那当嫂子的乡下女人,眼泪和着人听了心碎的话语说至此处,弃了竹竿,弯下腰双手按地,就要跪下磕头……

    “老姐,你可不能你可不能!老天在上,我答应你,踏破铁鞋,找遍中国,我也要替你找到芊子!”

    颓坐于地的“戴小生”,慌得身子朝前一扑,倒先给芊子的嫂子跪下了。他最后一句话,原本想说的是——“我也要替我找到芊子!”可将要出口的话,在舌尖上一滚,“我”字变成了“你”字。尽管说出的是“替你”,内心里继续对自己说的话却是——“戴文祺啊戴文祺,你若是不寻找到那个芊子,你若不当面对她三叩九拜,你若衔恩不报,你就枉为一个还配别人正眼瞧看的男人了!而且,你今生今世若不与她结为夫妇,你又怎么能算报了她的大恩大德啊!”

    他及时扶起了她,没容她真的跪将下去。他替她捡起竹竿,归还于她手中。但是他自己却仍颓坐在地上,仿佛双腿被弄残了,站立不起来了似的。他觉得头上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独眼,老天的巨大的独眼,正默默地,目光冷峻地俯视着自己,已将自己内心里的真实想法看透得一清二楚。并分明的,是很赞同他那么想……

    “‘戴小生’,你的话,可算数?”

    “老姐,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那么,你敢对天发誓吗?”

    “老姐,我敢……”

    于是他就仰起了他的脸——那时刻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夏日的太阳,不知为什么,那一天,那一时刻,阳光却依然那么炽亮,照耀得他闭上了双眼。他暗想,这是老天在暗示我,他正瞑听着我发誓啊!……

    “纵然踏破铁鞋,找遍中国,我戴文祺也非寻找到芊子不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坟!如果我说了没做,让老天惩罚我瞎了双眼!”

    而他心里却在说——芊子,芊子,你这痴情的纯情的乡下小女子,我不寻找到你娶你为妻,圆了我俩命该如此的感世悲缘,我誓不为人!

    不知凭什么,他认定芊子正在受苦受难,正在期待着他前去拯救她。如她当年曾舍身自投虎穴拯救过他那样。而且,以他现今的身份和地位,他自信完全能够拯救她,并没有什么格外强大的势力阻止得了他。

    在他那一时那一刻的思维中,岁月仿佛仍驻留在当年,并没朝前流逝似的。芊子也仿佛仍是当年他只见过一眼,不久前由他的画家朋友按照他的深刻记忆一笔不苟地画在画布上那个芊子——红袄,红棉裤,红绣鞋,双腿偏坐在一匹枣红老马背上,一手揭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娥眉凤眼呈现着万分惊愕的眼神儿……

    以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其实他所要寻找到的,更是那一时那一刻又显形并且随即定影在他头脑中的芊子——大约二十六七年前自己只见过一眼二十六七年间印象清晰难忘的一个妖娆又妩媚的少小新娘。而不是一个按时间推算,怎么也该有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

    待他睁开眼睛,芊子的嫂子已不在他眼前了。她那一手拄着细长竹竿儿,分明的已变得有些佝偻的背影,在他的视线内正蹒蹒跚跚地远去。他看得出来,她一边踽踽而行,一边不时的抬起另一支手臂,以手背或袖角儿揩她脸上的泪……

    他往起站了站,竟还是站不起来。双腿还是如残废了似的不听使唤。芊子的命运,一个自己此前仅见过一眼,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乡下小女子为他步步沦于悲惨之境的命运,像一本以他自己的命运为主线叙述因果的书,使他刚刚读了“内容提要”就没法儿放下去了。这书中的某些“情节”,既跟他的关系太密切,对他足以产生多么巨大的冲击力和震撼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首先便是心灵在那种冲击力和震撼力的交替作用之下麻木了似的,然后是神经麻木了似的,最后才是双腿颓瘫了……

    车上他的那些随行者们,都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尤其那位县委宣传部干事,已经看过几次表了。每看一次表心里嘟哝一次:“哪儿冒出来个瞎婆子,真是的真是的!这下儿肯定回去晚了!县领导们非等急了不可。他们要不批评我才怪了呢!”

    他们也都望见,将他领去那儿的“瞎婆子”,已经离开他了。他们闹不明白他为什么自己还坐在那儿?还不起身来上车?因为他说过不许他们跟过去的话,他们也就都有点儿不太敢擅自的走过来,继续望着他面面相觑而已。

    这时的戴文祺,努力了几番,双腿仍像残了似的站不起来。无奈之下,他只得向车招手,并喊他们过来帮他。

    听到他的喊声,县委宣传部干事,才扯着一个小伙子赶紧跳下车,救人似的向他冲来。

    他是被他们轮换着背上车的。车上的人见他面如死灰,神色悲怆到极点,仿佛那“瞎婆子”是个老巫女,向他预言了他的死期临近。谁都不敢贸然问他什么。他也哑巴了似的,紧闭着双唇,一路一言不发,默默流泪,后来竟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了一场,哭得随行者们疑惑而又不安……

    那天晚上,尽管县里的头头脑脑们焦急地等了他一个多小时,他也并没强打起精神与他们在宴席桌上周旋。他让直接送他回宾馆,将自己关在房间,任谁敲门问安都一概的不见……

    第二天他的腿还不听使唤,县里便派了两个人,将他护送回了省城……

    他一回到省城就住院了。医生诊断是由于情绪受到意外的强烈刺激而引发的急性脑血栓。已经和他领了结婚证,成为他合法妻子的中学女教师自然是第一个到医院看望他的人。她请人代课,打算在医院服侍他,他却不容商量地谢绝了。而且,以坚定不移的态度告诉她——他必须得和她离婚。

    才领了结婚证一个多月,还没举行婚礼,到家乡县属各农村去唱了几场戏,回来后就要将结婚证变成离婚证,使她感到受了耍弄。

    结果就惊动了他那画家朋友。作为介绍人,他的画家朋友到医院来问罪……

    他在逼问之下,不得不将芊子因他而遭到的种种悲惨,从“盗靴”之事讲起,一波三折地讲给画家朋友听了……

    画家朋友听到最后,竟也呆坐椅上许久未动一动,仿佛双腿也不听使唤了,站立不起来了似的……

    他离开戴文祺的病床前,只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山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这句话,与其认为是对戴文祺说的,还莫如认为是他对自己说的。说时,表情庄重得近乎肃穆,大有指点古今憾事,凭断人间悲凉的意味儿。

    戴文祺听出他说的乃是董解元《西厢记》中的三句。

    而他却什么也没说。

    画家说的第二句话是:“她的思想,由我来做通。”

    仅这一句,才是又对戴文祺说的。

    而他感激地望着挚友,还是什么也没说。

    画家走后,他徒自陷入怔思呆想,忧忧的痴痴的自言自语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戴文祺出院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他的画家朋友便陪着那中学女教师来见。

    他心存内疚万千,颜带愧怍NBB3B惶,待她刚刚坐定,便肃立在她面前,深鞠大躬,诚恳之至地说:“都是我戴文祺的罪过!今日我任你羞辱责骂,绝不恼怒。”

    那女人眼中霎时泪出,将头一扭……

    画家就说:“得啦得啦,我也没资格恼,她也没权力骂。喏,这是她特意为你带来的!你挂起,咱们商议正事!”

    戴文祺从画家手中接过一卷纸,展开见是一张大幅的中国地图。

    那女人低声说:“从现在起,我俩帮你在全国寻找芊子!”

    一句话使戴文祺心头骤热,眼中也霎时泪出……

    画家又说:“戴兄啊,你想过没有?如果找来找去,终于证实,那个芊子已不在人世了呢?”

    他说:“那我也就从此死心了。”

    画家紧接着问:“那么你还打算结婚吗?”

    他犹豫片刻,注视着那女人,试探地问:“你说呢?”

    那女人就又将头一扭……

    画家生气地说:“这算怎么回事儿?你若想知道她还愿不愿做你妻子了,那你也得直问!”

    他以比那女人更小的声音说:“我是这个意思。”

    那女人缓缓将脸转向他,也像他刚才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她那般注视着他,微微点了下头……

    画家又说:“如果寻找到了那个芊子,她却生活得比较幸福呢?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他说:“那我就与她拜兄妹。她的丈夫,便是我的妹夫。她的儿女,便是我的甥男甥女。他们的所有亲友,便是我们的所有亲友!”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眼望着那女人,将“我们”二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儿。

    她就又默默地微微点了下头。

    “要寻找那个芊子,说易也易,反正出不了中国的范围。说难也难,中国太大!”

    “我要先从相邻几省,逐县逐村地找。”

    “这就需很多时间,很多精力。”

    “我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

    “恐怕,还需要钱。路费需要钱。你总不至于指望剧团替你报销吧?”

    “我没那么指望。这几年,我也多少从工资中攒下了点儿钱……”

    画家打断了他:“你攒下那点儿钱,我估计连路费都不够!如果那个芊子,确在不幸和苦难之中,又难以顺利解脱出来,就需要更多更多的钱‘赎’她了!谁也不肯白白让你将自己的妻子领走吧?”

    戴文祺眨眨眼睛,双唇间挤出一句情急的话是:“那我就为她卖血!卖肾!”

    画家上下看他一阵后,不屑地说:“就你,瘦得干虾似的,浑身能抽出多少血可卖?你的肾也不见得是好肾,想卖也不见得有人买!我这个画家的画,虽然名气不大,但五千六千的贱卖一幅,还是不愁没人买的。我已经为你准备了十幅画……”

    戴文祺心头又是一阵骤热。他不知如何表达感激才好,结结巴巴地说不成一句话,竟欲给挚友跪下去……

    “得啦得啦,别弄这个景儿!”

    画家扶住了他……

    那女人这时要求看画家画的芊子。于是三人一起走入他卧室,立于画前,定睛同视。

    那女人忽然双手掩面,哭了。

    她哭着说:“世上只有女人爱男人才能这么个爱法儿,真叫我心疼我们女人!”

    画家说:“只有那些远地偏村的乡下小女子,才能这么爱她们所爱的男人。也真叫我们男人心疼这样的女人啊!她值得我们千方百计的找到她!”

    而戴文祺望着画上的芊子,只在内心里对她说:“芊子,芊子,你听到了吗?……”

    从此,这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共同开始了他们寻找芊子的行动。

    不久,其事传播,又有许多热心的男人和热心的女人自愿加入了他们的行动……

    每天都有许多信从这座城市寄出……

    每天戴文祺也会收到许多信——许多线索曾使他万分激动。许多次激动到头来是一场场空欢喜。信中还有自称便是芊子的。对自己这个“芊子”被嫁卖后的命运,描写得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以某些女人们顶善于调遣的话语,在信中向他发出十万火急的乞求呼吁和哀号。也有携儿带女,找到省城,找上门来,哭哭啼啼吵吵闹闹赖着不走,要求住下做妻子或要求命运赔偿的……

    可真是一个芊子少,骗子多的时代了!

    戴文祺几乎被滋扰得居无宁日。然而,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和克制力。并且,一点儿也没后悔。

    一天又有一批不速之客登门入室。是各方各面的记者。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地“采访”他,用一个又一个或愚蠢或心思暧昧甚至可能动机不良的问题无休止地纠缠他。他们使他感到,他们仿佛与时代的某种恶念达成了默契,要合谋起来将人世间的真爱变作糠料,发酵了去饲更多的人们似的……

    他终于被激怒。拍案而起,大发雷霆,将他们统统赶出了家门……

    转眼到了一九九六年。

    三年里,他几乎寻找遍了与本省邻界的几个省的各县各村。有时是他的画家朋友陪他。有时是那女教师陪他。更多的日子是他自己在寻找。他性情变了,话更少了,白发更多了,也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寻找的信念,却越发的执著了。

    他又获得到了一条线索,是那女教师教过的一个女学生提供的。她在本省某县妇联工作,协助进行过农村人口普查。从各个方面分析,那线索是相当可靠的,意味着芊子也许就在本省境内的农村……

    他毫不迟疑地动身去到了那个县。县妇联热心地为他安排了一辆车,载他去某村。那是两省交界处的一个小村,也是一个穷村,隐蔽在深山的褶皱里。那一天大雨时停时下,几处公路被水淹了,年轻的司机只得绕行。到了那个村,家家户户的农舍上空,已经飘起着袅袅的晚炊的烟缕了。雨尽管小些了,但丝毫也没有停的意思。

    司机在车里坐等他。一个小女孩儿将他引到一户农家的小院外,那小院是用树枝编围起来的。显然的,树底下生长出了根须,滋发了新的生命。绿叶重叠,被雨淋得青翠欲滴,很是悦目。

    小女孩儿说:“就是这家,你自己进去吧!”一说完扭身就跑,仿佛院里放着恶狗,跑不及会被追咬似的。

    院内的农舍,很矮,倾斜着。由几截树干支撑。望去使人感到,若抽移了树干,立刻便会倒塌。房顶草少说也有十年没换过了,变黑了,朽结在一起了。吸雨不淌,仿佛更沉了。糯黑的粘糕似的压着房顶,窗被压斜了,门被压歪了。门窗的上一半儿,被低矮的房檐含着。窗框和门框,是旧得不能再旧了。木质被风雨侵蚀得发白了,朽骨似的。门一侧挂着一串儿干红椒,经雨淋洗,红得抢眼。

    院子不大,扫得很干净,并没有狗。有几只鸡在窝里缩头探脑,还有几只鸭在院里趾高气扬地踱来踱去,不时对扇双翅,发出惬意的嘎嘎的欢叫……

    戴文祺的目光被那一串红椒吸引住了。他在雨中呆望着不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对红色极其敏感的男人。他眼前仿佛又浮现着当年的芊子了——双腿偏乘着一匹枣红老马,红绣鞋红棉裤红袄,一只手儿掀起着红盖头的一角儿,仿佛在笑眯眯地羞意含情地望着他,仿佛想要对他说:“可把你盼来了!我料到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啊!”

    房子里突然发出一声啸叫,听来很是NFAA3人。那是一种类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啸叫。起音如象吼,尾音又拖得如鹤唳。啸叫声过,一切归寂。

    “有人吗?”

    久不闻答。

    又大声问了一次,房子里还是没人回应。

    他推开院门,走入了院子。犹犹豫豫趔趔趄趄的,终于走到了门前……

    “家里有没有人啊?……”

    传出哧哧的嬉笑声。

    他听出是孩子的笑声。于是打消了顾虑,一只脚迈入门去……

    门内光线幽暗。戴文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了一会儿,定睛之下,才渐次地看清眼前的那一个家况——灶间居中。惟锅台、水缸、柴堆而已。碗橱,也算是有的。不过是在土墙上铲出了几行凹处,用旧塑料布铺了底儿。左一扇门,右一扇门。左门掩着,右门敞着。他将另一只脚也从外边迈入进来,先轻轻走到右门前朝屋里看——一张旧床,床头并摆着两只旧木箱,木箱上也铺了块花塑料布,看去质地早已变脆,起码铺二三年了,上面摆了一面小镜,还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黑漆匣子,此外别无他物。四壁是用报纸糊了的。连顶棚也糊了。他感觉主人糊得极仔细,黑体的标题错落有致,分明的是在糊时颇动了番心思,不似他在别的农家见过的样子,报纸铺得歪歪斜斜,一行行黑字横七竖八,看着使人眼晕心乱。他暗想,倘天晴,阳光照进屋里时,这小屋倒也会显得清洁,尽管看出日子过得是这么穷,这么寒酸。窗台上还放着一只阔口儿的罐头瓶,瓶里插着些扫帚梅,和另几种他叫不出名的花儿。那些花儿散紫翻红,开得野趣盎然,看出主人的生活心劲儿却是那么充足似的。能于穷困之中泰然度日,这一股执著令戴文祺的心为之怦然一动。床上的被子叠得也齐齐整整,床单补过,是花的,已洗掉色了,看不清花样儿了……

    他本已转过身去了,但转身之际,恍惚觉得墙上,就是床头所靠的那面墙上,似乎是挂着一面相框,内镶一幅大照片。他想那必是女主人的照片无疑了。于是又转过身来,冒着忌讳,进入屋里,走近细看。这一看之下,戴文祺顿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汇冲心头,一颗心被冲得骤然间剧荡了一下似的,觉得自己全身血液汇冲的速度是那么急骤,仿佛每一条大小血管儿都在身体里发烫起来了——那不是别人的形象,乃是他自己的形象。他自己当年扮演许仙的形象!多颜多色的彩线绣在一块旧布上的形象!白驹过隙,岁月荏苒,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彩线的色泽竟依然保存得那么鲜艳。使当年的“他”看去神态栩栩,光彩照人!那所谓“相框”,其实是用剥去了皮的细柳梢儿精心编制的。他的彩绣上罩了一层极薄的塑料膜,宛如镶在玻璃之后。他不禁地又上前一步,伸手抚摸其上那一朵牡丹。他看出了那些怒放着的花瓣儿,分明的是被染成浅红色的。但他又怎能想到,那乃是被当年一个痴情又纯情的十六岁乡下少女的初潮经血染红的啊!

    突然,掩着门的左屋里,又传出哧哧的嬉笑声。

    他慌忙退出右屋,脚步轻轻地走到了左屋门前。此时他已确信,这便是他千辛万苦要寻找的芊子的家了。身在她家,竟使他心内顿生魂兮归来般的亲切之感……

    他轻敲几下门,屋内没人问话。

    他犹豫片刻,进一步打消心中忌讳,缓缓将门推开了……

    这左屋比右屋要大出半间,也用报纸从四壁直糊到屋顶,糊得也如右屋那么认真仔细。靠着迎门那面墙,摆着一张双人大床。床框自然都已旧得本色全非了,床单也自然都是补过的。屋地中央,是一张旧方桌。桌下隐放着四只旧的高脚圆凳。凳腿间的横撑,都换过了。有的换过一根,有的换过两根。都是用剥了皮的树段取而代之……

    戴文祺先看到的人,是大床上的两个孩子。他们都只着短裤。床上有个盆。盆里有水。水是从屋顶滴落下来积在盆里的。他们互相往身上撩泼雨水寻开心。他们各自都已身上水漉漉的。床单也一片片地湿了。

    他想,这大概便是芊子的两个儿子了!

    不错,他们正是芊子的两个儿子,而且是双胞胎,但他们早已不再是小孩儿。尽管他们的身躯看去才八九岁的样子,其实按年龄都已是二十七八岁的成人了。是在芊子被嫁卖过来的第二年就出生了的。他们是两个侏儒,而且是一对儿先天的痴傻人,还是——两个盲人;如果没有芊子做了小母亲之后那一种天高地厚无私无怨的母亲的呵护,他们是活不到现在的……

    “孩子们,不要那么玩水哟,把床单弄湿了,妈妈回来会生气的。惹妈妈生气多不好呀……”

    戴文祺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床边。内心里,对两个淘气的孩子尤其萌生起了一种久而久之似的亲爱感。没见到男主人,也就是没见到芊子的丈夫,甚至连这个家里有男主人的迹象都一点儿没看出来——这使他暗自庆幸,窃喜不已。他想,也许芊子的丈夫死了吧?果而如此,那么真是老天垂怜于我了!那么我就可以顺顺利利的将她们母子三人都接走了。从此我戴文祺不但有妻子,而且同时有两个儿子了。从此夫妻恩爱,父子相慰,安享天伦之乐,何等的美好哇!

    两个“孩子”听到陌生人的声音,停止了互相泼水。但是却没立刻向他转过头。他们各自的一只手仍伸在盆里,脸对着脸,僵而不动了。如同两个电子玩偶,因遥控器不灵了,姿态定住了似的。

    “妈妈洗一次床单多辛苦呀!你们的妈妈呢?她干什么去了?”

    他将一只手抚摸在其中一个“孩子”头上。不料那“孩子”将头一摆,倏地蹿到了床里边。另一个“孩子”也随即蹿到了床里边。他们互相保护地搂抱着,循声望向他……

    戴文祺这才看出他们原来是俩瞎子。他们的黑眼球儿都那么小,并且向上翻着,被眼皮所遮,在四只眼里形如微缩了的黑色的残月。他也看出他们不是两个孩子了。他们脸上的肌肤松弛而多皱,像两只小沙皮狗的脸。他们都向他龇牙,口中发出怪声,朝他这个进犯到他们家里来的陌生人做威胁恐吓之状……

    戴文祺不禁地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数步,脚跟绊在门槛儿,险些仰栽了出去……

    那时刻他又听到了一声NFAA3人的啸叫!

    他毛发乍起,猛然地发现,一张单人床上也躺着个人——一个躯体虚肥、面目臃肿的男人。秃头硕大,乱须绕腮。啸叫正是他发出的。他的脸看去倒并不凶恶,似乎对别人也没什么危险性。但他的啸叫声的确令人惊恐,将戴文祺着实的吓了一大跳。他叫过之后,张大嘴,打了个无声的长长的哈欠,一翻身,将脸朝向了墙……

    芊子的两个侏儒儿,忽的像两只小兽似的从床里边一齐蹿到了床畔,继续向他龇牙,口中继续发出怪声威胁他恐吓他,仿佛随时会一齐扑蹿到他身上啃咬他似的……

    戴文祺仓皇地逃到了院子里。他惊魂甫定,站在院门那儿吸起烟来。自从开始寻找芊子,他也就开始吸烟了。

    雨终于是停了。雨后斜阳迟现在趋晴的西天,望去那么洁净,那么清新。一道彩虹弧空横架,绚丽而高拱。

    司机在按喇叭……

    戴文祺如同没听见,一大口接一大口吞烟不止……

    小司机下了车,走过来问他:“戴老师,见到您要找的人了吗?”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对他寻找芊子这件事儿,其实是略知一二的,也不想知道的太多,根本不发生好奇心,所以一路上并不问他什么。只不过暗觉他这个人念头古怪,想法迂腐罢了。他不说“你要找的芊子”,甚至也不说“你要找的女人”,偏偏说“你要找的人”,就使戴文祺感到,于自己重如泰山的一件事,在他看来不但轻如鸿毛而且可作笑谈。这种感觉使戴文祺不喜欢对方。

    戴文祺摇了摇头。

    小伙子打开院门,将身体闪在一旁,以催促的口吻说:“那就走吧!”

    戴文祺烟在指间,指在唇边,听不懂似的瞪着对方。

    小伙子一笑,启发弱智儿童思维似的问:“戴老师,您今晚想住在这儿吗?”

    他仍听不懂似的瞪着对方。

    小伙子又一笑:“那么让我这么问您吧,您今晚能住在这种地方吗?”

    戴文祺终于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

    “这不得了嘛!您既不想住在这儿,也不能住在这儿,那咱们就趁早打道回府吧!”

    “不!我找了几年才找到她,见不着她一面,我不走!”

    “可她明着是不在家嘛!您一不知她去哪儿了,二不知她几时方能回来,何苦的傻等她呢?我肚子都饿得咕咕乱叫了!这村子这院子明天不会无影无踪,您要找的人也就不会从此消失,咱们明天再来一次行不?”

    小伙子好说歹说,总算将他请出了院子,哄到了车上。他们互相妥协,在车里继续等半个小时……

    他两眼一眨也不敢眨地望着小院门,惟恐一眨眼之际,芊子归来了,进家去了,而自己却没看见她。对于司机,那半个小时似乎显得格外漫长。他插放了一盘音带,于是车内响起一个小女子娇滴滴甜腻腻软绵绵异常性感的低歌浅唱:

    春花和秋月它最美丽

    少女的情怀最真心

    人生如烟云它匆匆过呀

    要好好儿的去品尝……

    对于戴文祺,那半个小时却似乎只有五分钟那么短……

    音带的反面儿也听完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小司机回头看他一眼——双方有言在先,他再无话可说,径自喟叹而已……

    于是小司机将车开动了。车驶出村子没多远,陷在一片水洼中。小司机一通手忙脚乱,徒劳无益。

    一个背柴人顺路而来。柴捆很重,压得那人低弯着腰。

    小司机下车拦住那人,请求替他找几个村人来帮忙,还说了些绝不让村人们白帮忙的话。因为车在水中,下车必湿鞋,戴文祺没下车。

    那人将柴捆放下时,他才看出是个女人。她的头发用一块旧毛巾包着。她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衫旧裤,已洗得混了色,不蓝不黑的。她的脸清瘦,灰黄,憔悴。她的眼睛很大,深嵌在眼窝里。眼神儿于迟滞中隐含着几分忧伤……

    他的头当时正探在车窗外。她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就转过了脸。她的眼神儿在那一瞬间烁亮了一下,立刻又黯淡了。不过戴文祺没看出来……

    她的柴捆用块破塑料布蒙着。她也不说话,背向他,弯腰掀去了塑料布。接着,解开了捆柴的麻绳儿。再接着,一抱抱地将她的柴往水里铺,直铺到车前轮下……当然的,她的鞋袜和裤腿也就全湿了。裤腿一直湿到膝部。小司机乐了,喜出望外地说:“高!好办法!”她便闪到路旁,背对着车,眼望远方……汽车没费什么劲儿就碾着柴开出了水洼。

    小司机停住车,探出头朝后挥手喊:“老乡大婶儿,多谢了,后会有期!”

    戴文祺也回头望。隔着车后窗,他望见她正站在水洼中,弯腰捞起她的那些柴。她对小司机的话毫无反应……

    戴文祺说:“你只谢谢人家怎么行?把人家那么多柴全弄湿了,一句‘后会有期’就算了?”

    小司机说:“那依您怎么着?咱俩用嘴去把她那些柴吹干?”

    他不愿和小司机斗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让小司机给那女人送去。

    小司机说一百元太多了!这个穷村里的女人,不是常能见到百元大钞的,别把人家吓着,给十元就行,没拾元的只给五元保证她也会挺高兴的!

    他火了,瞪起眼睛训斥:“我愿给多少就给多少,你NB023唆什么?快去!”

    他从车后窗望着小司机追上那女人,望见那女人被浸湿了的柴捆所压,腰弯得更低了。她只顾一步步往前走,并不伸手接钱。钱拿在小司机手里,小司机那只手一直伸向她,他倒退着伴她走。略前一步,还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对她说什么。戴文祺望得分明,那女人若肯接钱,是连脚步都无须停一下的……

    小司机一脸愧负“使命”的表情回到车上,将钱还给他时悻悻地嘟哝:“她好像又聋又哑。好像根本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

    车驶出十几里后,戴文祺突然高叫:“停车!”

    车刚靠路边停住,小司机刚要转身发问,听他又大声说:“调头!往回开!回那村子!”他意识到,那女人一定便是芊子!

    小司机虽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听他语气严厉,岂敢违抗?

    于是车又往回开……

    在那片水洼前,车停了。小司机说再往前开,必会再次陷住……

    戴文祺不待他说完,已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也顾不上择路,跑过那片水洼,溅起了一阵水花儿……

    他一口气儿跑入村子,冲入芊子家小院,直至她家门前才气喘吁吁地驻足……

    此时,天已黑下来了。

    门,插着。

    窗帘,垂着。

    他从窗帘上的破洞窥向屋内——但见芊子的背影坐在那大床上,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他们受过了惊吓似的,寻求庇护地都将头偎在她怀里……

    他轻轻敲窗,芊子的背影一动未动……

    “芊子!芊子!我知道你肯定是芊子!原谅我刚才没认出你来!我是戴文祺呀!我是当年演许仙的那个‘戴小生’啊!你不能不开门见我一面啊!”

    窗子黑了。显然,是芊子将灯拉灭了……

    “芊子,芊子,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偷过我一只戏靴吗?难道你忘了,你当年在旷野雪地用身子暖过我吗?”

    屋里肃静无声。

    “芊子,芊子!我找遍数省找了你好几年啊!你跟我走吧!你两个儿子也可以一块儿跟我走!我绝不嫌弃他们。我愿做他们的父亲!你的傻丈夫由我来联系送他去福利院,寄养费我承担!”

    戴文祺泪潸潸下……

    屋里,却依然的肃静无声……

    “芊子!芊子!”

    屋里传出一声NFAA3人的啸叫……

    戴文祺浑身一凛,双膝一软,跪在窗前的湿地上了……

    那小司机不知探到了另一条什么样的路,又将车绕驶到村里来了……

    他连拖带拽地将戴文祺弄出了芊子家的小院,弄上了车……

    第二天,戴文祺央求县妇联的人陪他再到芊子家,帮他劝说芊子。人家也不都是闲人。人家也有人家的日常工作。人家劝他别急,答应安排出时间一定陪他去。后来又对他说,陪他去并不是上策。万一芊子还是不愿见他,陪他去的人也是不能强迫的呀!莫如先派人以妇联的名义前去替他试探清楚芊子心里究竟怎么想的,然后再作主张……

    隔了两天,县妇联的一位女干事去了……

    她早去晚归,回来后转告他——任凭她磨薄了双唇,芊子就是心坚如铁,不肯见他。

    “她……她恨我?……”

    “不。您想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恨您呢?您若这么想,对她可更加的不公道了!”

    “那究竟为什么……”

    “她说——她不愿拖累您。说当年她就没存过非你不嫁的想法。现在更不会这么想了。说她当年暗恋了您,她命运多舛,并不是您的什么责任。还说……”

    “还说什么?还说什么?”

    “还说,您也是受了十年苦的人了,已这般年纪了,找个更适合做您妻子的女人,过几十年安安泰泰的好日子吧!说就是按八十岁推算,你也只有一万来个属于自己的日子了!她绝不忍心再拖累你一个日子……我觉得,她的话,句句都是真话,都是内心里话。我看出,她可绝不是一个善于作伪的女人……”

    “……”

    “我们以前也没太注意到那个穷村里有她这么一个女人。全县二百来个村,我们很难对每一个村每一个妇女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听她自己讲,她丈夫当年并不像现在这样儿。当年还能干些活儿。当年就痴傻到这种程度,她也不会怀孕生下双胞胎呀!那男人是近十来年才一年比一年变得痴傻的……”

    “……”

    “戴老师,我们妇联认为,您还是先回省城去吧!我们以后会对她家予以关照的。这也是我们妇联的责任嘛……至于您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们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的好。当然了,我们也会经常去那个村看她。去一次保证代您劝她一次……”

    戴文祺在县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希望能够等到更好点儿的结果。他渐感人们对他的态度由最初的同情变得冷淡了。但是他不在乎,决定继续等下去。其实人们并没开始嫌弃他。人们都有各自分内的工作,谁也没精力和时间奉陪他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某一个村的某一个女人身上。尽管都被他和芊子之间的往事今情所深深感动过……

    有一天省政协来了两名机关工作人员,是县里通知的,怕他因心理抑郁病倒在县里而承担什么责任。

    他被接回省城去了……

    以后他每月都按时往那县的妇联汇款。妇联以“慈善救济金”的说法,派人转送给芊子。

    但芊子仿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拒收。她一再强调——自己靠自己的劳动,是能养得了她的四口之家的。

    她给县妇联写过一封信,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工整娟秀,措辞也很“文”。信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遭命运抛掷,受悲苦摧挫者,何我芊子一人?慈可他善,救当济急。舍我一草芥女流,庇二痴子,侍一废夫,实天意耳!芊子甘顺定数,不以为劫。望勿复以慈相扰,以济相羞……

    妇联的女人们,传阅此信,无不肃然,无不扼腕而叹。都道是这么漂亮的字,这么有文化的一封信,全县也找不出几个能写得出来的女人啊!

    她们没将这封信转给戴文祺,不愿再伤他的心。

    其实戴文祺也收到了芊子的一封信,也是用毛笔写的。信曰:花开花谢寻常事,缘生缘灭岂奈何?君意之诚,芊子已知。君心之真,芊子已信。以少小之痴情,而获君之诚意,以当初之暗恋,而获现在之真心,芊子无悔矣。无憾矣!芊子花容已衰,芳华已逝,非忍心拒见,实惭对君耳!相与为妻,强所难也。况二子虽痴,尤赖母爱。弃之我悲,随之君累。君意可诚不可坚。君心可真不可迁。还望三思而后,还芊子往昔清宁……

    他的心念,又哪里是芊子的信所动摇得了的呢?日日反复阅读,月月照常汇款。县妇联那一边,就只得替芊子先存着……

    半年后,芊子的丈夫死了。戴文祺无悔无怨自甘等下去的心念,越发坚定了。他仿佛于渺渺无望之中,看到了一大片希望的光明……

    忽一日深夜,县里来电话,告知芊子病重……

    “她的情况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儿?……”

    “……”

    “快说呀!”

    “很不好!你及时赶来,兴许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凌晨,他的画家朋友,和那位中学女教师,陪他登上了火车。

    ……

    他随身拎着留作纪念的戏服箱子,内有全套扮演许仙的戏装和化妆盒……

    他们赶到芊子家时,芊子已奄奄于垂危之际了。她并没什么特别的病,只是心力衰竭而已。殡丧了丈夫,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二人的手终于握在一起。

    芊子气息微弱地吐出五个字是——“谢谢你来了……”

    戴文祺泪水刷刷地往下流!

    他说:“芊子,芊子,与我有爱无缘的芊子啊,我要为你一个人演一次许仙!”

    于是众人将芊子扶起,使她靠着枕被而坐。她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

    于是戴文祺急急换上戏装,粗略敷粉着朱,描眉勾目一番,戴正戏冠,忍泪噙悲而唱。

    他唱道:

    被法海囚押文殊院

    咫尺天涯见无缘

    西子湖依旧当时一样

    却见她花憔柳悴断桥旁

    赴灵山盗仙草舍生入死

    才知道娘子心一片善良

    似这等救命恩感天动地

    我许仙怎么能不以情偿

    ……

    他唱着唱着,全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谁。许仙乎?“戴小生”乎?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古代还是身在现代了。仿佛既是许仙又是当年的“戴小生”。也全然忘了面对的究竟是谁?“白娘子”乎?芊子乎?仿佛既是“白娘子”,又是当年的芊子。他目中已无在场的别人,只有一个奄奄垂危着的芊子存在了。他只望着她唱。泗泪滂沱,在脸上涤粉荡朱。捶胸顿足,使在场的别人耳不忍听,眼不忍看……

    芊子的双眸忽然烁亮起来。

    人们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出三个字乃是——“我、爱、过……”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此话,头向旁一歪,随即垂于胸前……

    画家急按她手腕,已是命脉停搏,魂魄弃身而去了……

    画家低声对戴文祺说:“你别唱了,她咽气了……”戴文祺却像听不明白画家的话,仍唱:

    你纵是蛇类我也爱

    爱定情坚续残缘

    许仙今世若反悔

    青锋剑下尸不全

    ……

    人们想将芊子的两个儿子从她身边拉开。她的双臂,却将他们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一时难以与两个痴傻儿子分开。仿佛全身最后的命力,在咽气之前,全集中于自己双臂了似的。他们也不容人们将他们与母亲分开。他们一左一右偎俯在母亲胸上,谁拉他们,他们就激怒起来,张口咬谁……

    戴文祺直唱得喷出了一口鲜血,瘫倒在地……

    画家和中学女教师相帮着人们,将戴文祺的绣像和芊子一起殡葬了……

    他身披重孝,在她坟前盘腿痴坐了几乎一整日……

    那一天是一九九六年夏末秋初的一天。那一天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大群鹊雀,遍村栖落,久不逸去。却一只也不叫……

    芊子卒年四十六岁。

    ……

    戴文祺回到省城,一病不起,数月后故世了。五十七岁不到。

    弥留之际,他的画家朋友问他:“戴兄,我想,你一定愿葬在芊子坟旁吧?”

    他摇头道:“不必。我二人之事,仅她为我,我为她而已。超常料理,难免又惹世人绯议纷纷,使我俩地下不得安宁。她有我的绣像随葬,我有她的画像同焚,也就算冥间为伴了……”

    他的遗嘱只一条——家具皆卖,钱款集中,三分之一,赡养芊子的嫂子,由女教师代为执行。另三分之二,尽作安置芊子两个痴傻儿的费用,由画家朋友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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