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补叙一下我的父母的事情。在成为地下党联系的一个“进步关系”之后,更不要说在入党之后,有一个万能的解释使我无往而不通透。那就是,人们的一切苦恼,一切不幸来自万恶的旧社会的制度。不论是贫穷、压迫、仇恨、欺骗、叛卖、悲苦、恶习、传染病、迷信、愚昧……都来自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国民党反动派、蒋宋孔陈四大家族。而在革命胜利之后,在建立了崭新的平等、公有、翻身、解放的新社会以后,各种死结都能解开,各种忿愤都能释放……
在1950年斯大林七十寿辰的时候,我读到过一篇写斯大林的文章,说是斯大林擦干了人们眼角的泪水。这太让人感动了,一个政党,一个政治领导人,把千千万万个愁苦人的眼泪擦干了,世世代代苦难尝遍的劳苦人民,终于破涕为笑,舒展了皱纹,舒放开嘴角,这样的情景令人何等地感慨!
我一度认为父与母的生活也将揭开崭新的一页。一解放,身为华北大学四部研究员的父亲穿着灰色干部服回到了家中,而母亲不久也成了区各界代表会议的代表,我还以为从此天下大吉了呢。但是,当我知道父亲去了这么多年解放区却并不是共产党员的时候,当我知道父亲在华北大学没有多少事可做,后来应聘到辅仁大学哲学系教书,而且他的课反映并不怎么样的时候,我失望了。母亲在全国妇联幼儿园的工作也没有能坚持下去,很简单,那里太辛苦了。而等到我从中央团校毕业以后,父亲又把他的离婚的问题提到我的眼前。
是的,不是提到母亲面前,而是提到我面前。从一解放起,差不多,总是父亲来找我,来诉苦,来出题目,来讲他的苦衷,讲他这一生有多少潜力被压制着,因为他的家庭生活婚姻生活太不幸了,他的才能他的资质(这是他爱讲的一个词)是怎样地被忽视乃至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这种状况有时候让我痛苦、无奈直到愤慨。为什么我从十来岁就要背起自己这一代人、下一代人而且还有上一代人的种种重担!
从理论上我认定,父亲与母亲离婚有可能为他们创造新的可能,离婚有可能成为一种文明,我来操办。我曾与全国妇联幼儿园的杨园长讲座过母亲的离婚问题,杨园长提出两点,第一,根据她与母亲的谈话,她认为母亲对父亲不无感情。第二,母亲的年龄正在临界点上,她再老一点就会全心全力地只顾孩子,再年轻一点,她会优先考虑丈夫。现在,她处于两难时间段。我从她的分析中得洋到什么帮助。
母亲提出每月50元的赡养费用,我说服父亲一口答应,当时父亲的月薪只有70多元,但是我采取了手段,第一,我答应每月给母亲送去50元后,再想办法要出钱来转手给父亲,至少退“税”20元,就是说父亲应该负担30元左右的费用给我的弟弟和妹妹,直到他们生活自立为止。第二,我明白,他们二人订的协议并无法律效力,先办了离婚,给父亲以自由,给母亲以尊严,其他的,再说。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确定离婚了,他似乎依依不舍,和全家,和母亲合影留念,眼泪汪汪,以至于我与姐姐等人以为他不离了,倒是母亲反过来说了点冠冕堂皇的话:这并不是你我个人的问题,谁让我们赶上了旧社会,祝你前途光明远大。
当然,这些事后来办得很麻烦,为此我甚至于向旁人借过债,作为周转金。
然后父亲匆匆结了婚,不久又闹了起来,其火爆程度不亚于过去。然后父亲的潜力永远被压抑着。他常常来到我的工作的地方,大吐苦水:新婚失败,工作成绩不被肯定,群众关系(与周围同事关系)不佳,领导不待见,钱不够花,营养没有保证,缺东少西,邻居不讲礼貌,我的弟弟妹妹拒绝见他,写了文章没有地方发表,没有社交活动……他又善于抒情,讲得阴毒痉挛,颠狂冷笑,活不下去。什么(受到了)凌辱,什么他现在的地位是“次小尼姑”(意指《阿Q正传》中地位最低的人物是小尼姑,连阿Q都敢消遣之),什么他准备退职当“家庭主男”……都很刺激人。我不准备再回忆下去了。我得到一个教训,一个男人,尽量不要诉苦,不要把自己的罪过压力一代一代传递下去,不要搞痛苦与负担的接力传送,转嫁旁人尤其不要把自己的日子过不好告诉自己的孩子。一个男人一定要咬得紧牙关,不论什么处境,自己起码要扛得住自己。
但是父亲有一个特点,至今我也分析不清楚,他当时已因院系调整到了北大哲学系,他几乎对谁都不满意。但是他从来没有忘记歌颂共产主义与马列主义。他读列宁的《黑格尔小逻辑一书笔记》,那种兴奋,那种服膺,那种称颂,堪称感天动地。他读毛主席的“两论”也是称颂备至,他对所有的大事大是大非都坚决听党的听中央的,而且,他对我这样带着激情,带着真情实感来讲,讲一次再讲一次再讲几次几十次,不像是作秀也绝无作秀的必要。
父亲的全部表现中,唯一带点政治上的另类色彩的是他常常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些重大的场面上的活动的参加者的名单,谁谁主持,谁谁讲话,谁谁剪彩,参加者有张某某,李某某……他会说:“老是一样的名单,多么寂寞啊。”
我的反应差不多是轻蔑地一笑:怎么着,您想上这个台盘吗?
我记不清与父亲谈他的思想情绪工作直到生活经济问题几十次还是上百次,我每次都雄辩地,情理并茂地给以忠言,给以鼓舞,给以严肃的批评。一时会好一点,基本上没有效果。当然,每次临别的时候,特别是如果我们一道吃了点饭,他会再抒正面的情,什么为时不晚,他的资质不差,他要振作起来,要从头做起,从现在努力,正好做出成绩。
我读过巴甫连柯的一个短篇小说《话的力量》,是讲斯大林青年时代信守承诺的故事。而与父亲谈话,我感到的是话的没有力量。
批判胡适的时候他写过一篇文章,寄给《人民日报》。我开始有点瞧他不起,无法设想人民日报会刊登他的文章。没几天,人民日报把大样寄给了他,他兴奋若狂,怎么样扬眉吐气,怎么样拿稿费请我们吃西餐,都说到了。他根据人民日报理论版的编辑王若水同志的意见反复对文章做了修改,每天等待着大作的发表。一天晚上他突然前来,拿着王的信,就是说最后决定不用他的文章了。于是冷水浇头,全部泡汤。他痛苦得要死要活,比范进、比孔乙己还要狼狈得多。当天晚上他睡在我的房间,半夜腹痛,洋相出尽。我们的团区委当时已迁移到东四北大街靠近北新桥处,我自己一间办公室,并设了床铺。
父亲永远想得很多,知道生活应该是怎么样,他自己本可以是怎么样。同时他永远纠缠于现实种种无聊的麻烦之中。他永远期盼着自己的潜力,他确实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穷潜力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发挥出来,这大致是真的。至于他的潜力到底如何,由于迄未发挥,难以鉴定,死无对证。
我通过区里有关部门,给母亲找了一个小学教员的工作,她大致胜任。有一段她被吸收去听党课,她很兴奋,声称自己“入党了”,不知为什么,此事没有下文——可能与1957年后的形势与我的变故有关。
那时我们住在西四北小绒线胡同,两个微型小院。父亲到前院看我,母亲甚至给他做过饭,符合我的文明离婚的设想。赡养费用的猫腻终于曝了光,改成了35元,母亲也接受了。
直到1956年,母亲得知父亲的后妻怀了孩子,母亲突然大怒,一直对父亲抱咬牙切齿的态度。此后母亲一直是愤愤不平,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倒霉的人,她张口闭口都是讲一个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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