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滚烫的刀子一样从天空密集地落下来,脸上被阳光的利刃划得烧痛,赤红的土地、灰蒙蒙的绿树和东歪西斜的土坯房都在混沌地飘浮着,马胜利领教了1971年江西的夏天如何酷暑蒸人。当他随着身材高大的北清大学军宣队负责人、也是现任北清大学党委书记汪伦一排房子一排房子走动时,多少为这次差事暗暗叫苦。北清大学去年开始招收了第一批工农兵学员,今年又扩大了招生名额,他们这次来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就是准备再带一批政治上比较清白的教师回北清大学开课。
干校坐落在江西赣州一块贫瘠的土地上,几年来房子盖了不少,地也划了一圈,高低不平的红土地上种了七八百块巴掌大的水稻田。因为干校的人去年走了一批,田里的活就更干得懒散稀薄了,白晃晃的太阳下,一块块水稻田长得稀稀拉拉,水稻虽然已经没膝高,却像癞痢头上的一撮撮头发斑斑驳驳地暴露出缺乏灌溉的干枯泥土。汪伦的身边簇拥着几个从北京一起来的军宣队成员,也簇拥着在这个干校领导一切的军宣队成员,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像马胜利这样的教职员工。作为北清大学的最高首长,汪伦此次来视察,很想显示出对干校方方面面的关心,一行人冒着酷暑从宿舍到食堂、到田地、到养猪场都看了一遍,最后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宽大的砖瓦房中。毕竟躲开了阳光刀子般的直晒,所有的人都大汗淋漓地扇着风,有草帽的用草帽,没草帽的用报纸,没报纸的用手掌。汪伦交待了这次来干校的主要任务,要求挑选的教师确实符合质量,要通过这次挑选进一步显示党的政策的威力,军宣队在干校的人数也要同比例减少,多出来的人要一同返回北清大学。看到在场人们的表情反应,他又挥着手严肃地讲道:“一切服从工作的需要,留下来的军宣队成员要继续领导好干校的三大革命。”
马胜利看着云集在这里的干校军宣队成员,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黑红的面孔露出人心浮动的表情。天太热了,军人也就是一条军裤表明着军人身份,上半身有穿衬衣的,有穿汗衫的,也有穿小背心的,人们盯视汪伦的目光中露着直愣愣的期待。在这种场合,马胜利没有讲话的权力,他不过是夹杂在军宣队中的一粒沙子,他极力要使这粒沙子磨得滚圆顺溜,就像粘在汪伦鞋底上一样,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到了晚上,马胜利跟着汪伦在一排排低矮的土房中巡查干校宿舍,一见到汪伦,每个屋子里的人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知道又要挑选一批教职员工回校,男男女女的教授,年老的、年轻的都露出眼巴巴的恭顺来。走进第一间宿舍,里面住着四个女老师,其中三个中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老教授戴着一副黄框眼镜,一脸衰老的皱纹,十指交叉放在胸前抖抖地说话,那双手已经衰老得皮包骨,布满着老人斑,皮肤像腊纸一样半透明地露着里面的筋骨和血管。她站在背着手的汪伦面前,显得十分紧张,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两条腿在原地踏来踏去,她极力想愉快地、积极地回答问题,却前言不搭后语,说到后来,竟像打冷战一样上下牙的的地打着响。汪伦对自己的光临能够产生这样的反应是满意的,他尤其显得和蔼地问了一些学习、生活、劳动、阶级斗争方面的问题。老太太越说越语无伦次,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就是:“干校这里挺好的,每天劳动挺好的,每天政治学习也挺好的,阶级斗争、清队、清查‘5。16’也挺好的,收获特别大,越干越安心。”汪伦笑着点点头说:“很好,应该安安心心呆下去,你这样安心是最好的,再有一年会有更大的收获。”
老太太仰着一头银白的头发,眨着眼不知说什么好了。旁边挤上来一张黑红粗壮的椭圆脸,大大的眼睛,鼓起的脸颊,完全像个南方的农村妇女。她截住汪伦的目光,说道:“我们早就盼着学校领导来看我们了,听说汪队长要来,我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听说北清大学又招了一批工农兵学员,我特别高兴,真想为教育革命做点贡献,我已经想好了,要是让我留干校,我就安心留干校,要是让我回校去搞教育革命,我就一定在军宣队的指挥下拚死拚活地工作,绝不叫苦。”汪伦宽厚地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簇拥着自己的人群,马上就有人对他介绍道:“这位是化学系的副教授,叫杨淑芳。”汪伦点了点头,那张像农家妇女的粗胖面孔浮着谄媚的微笑。老太太活动了一下胳膊肘,算是又挤到了杨淑芳前面,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想为教育革命做贡献。”汪伦含着一丝揶揄的微笑很宽宏大量地点点头,说:“很好,每个人都应该做好两手准备。”说着,他背着手走出了这间房子。在往第二间房子里走时,他问了一句:“这两个人表现怎么样?”旁边立刻有人回答:“很一般。”
汪伦点了点头,说:“那就再在干校改造一段时间吧。”
他们走进第二间宿舍,又到了第三间、第四间宿舍,一个宿舍一个宿舍进出着。每到一个房间,屋里的人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脸上堆着准备了许久的恭敬笑容,像一簇簇等待收割的水稻,极力昂着自己的穗子迎风摇晃着,乞求镰刀的光顾。在一间宿舍里住着几个男教师,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教师像一头争着出圈的牛一样挤在前面,慌不迭地向汪伦表达着什么。在他后面,干柴一样立着一位头发花白面颊瘦削的老教授,老教授怯懦的目光从中年教师肥壮的肩膀上一次次望过来,希望获得讲话的机会,然而这个大光头始终占着讲话的空间。在干柴一样的老教授身后,还站着两个瘦高的中年教师,他们的讲话机会也被这位雄辩滔滔的光头抢夺了。
退出这间宿舍,汪伦不无反感地问道:“刚才那个光头叫什么名字?怎么这么能说会道?”立刻有人介绍:“他原来也是跟着武克勤一起造反的造反派头头。”汪伦哼了一声,挥了一下手,表示此人已在考虑之外,他又问:“武克勤现在怎么样了?”有人回答:“还是上个月在文件中向您汇报的情况,已经把她定性为坏头头了,还在隔离审查。”“呼昌盛呢?”
汪伦又问。又有人回答:“已经定性为‘5。16’反革命分子,一直在批判审查。”汪伦问道:“还是那样顽固不化吗?”有人回答:“是,前几天他跳楼自杀,把腿摔断了。”汪伦眯起眼,白净的长方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问:“从几楼上跳下来的?”有人回答:“是从水塔上跳下来的,相当于三楼吧。”汪伦不屑地耸耸肩,说:“三楼又不头冲下跳,那怎么死得了哇?”旁边有人问:“汪队长,您要不要看一看武克勤和呼昌盛?”汪伦摇了摇头,说:“不看。”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马胜利吩咐道:“你去看看吧。”马胜利不知所以然地睁大眼。汪伦用他那很高的高度俯瞰着马胜利,说:“就你一个人去看,摸一摸他们的活思想。”
马胜利脱离了视察的大队人马,被人领着来到一排孤立的红砖房前。还在路上,他已经开始想对付这两个人的策略。按说,他和他们都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风云人物,只是由于他识时务地投靠了军宣队,才不至落入他们的下场。眼下,他并不愿意见到这两个人,但为了执行任务又不得不见。他不会得罪他们,免得他们疯狗一样乱咬,给他带来新的麻烦。
天已经大黑了,滚烫的土地蒸发着闷人的热气。这排红砖房都是只有小小的一孔方窗,上边拉着铁栏杆,一根有些弯曲的高木柱上挂着一盏路灯,歪头歪脑地照着这排平房。在房子后面,有一个临时盖就的水塔,大喇叭一样朝天立着。再后面是一排铁丝网,透过铁丝网能够看见稀疏的小树和隐约的稻田。陪同马胜利来的是一个面孔黧黑、眼窝下陷的福建籍军人,姓周,大伙称他老周,他指着这排房子说道:“重点隔离审查对象都关在这里了。”
老周打开其中一间房门上的大铁锁,推开包着铁皮的房门,马胜利走了进去。屋里黑洞洞的,老周这时才说道:“忘了给他们开灯了。”他退到门外,拉了一下设在门外的电灯拉线,屋里亮起一盏15瓦的昏黄灯泡。空荡荡的牢房靠墙角铺着一条褥子,上面抱着双膝坐着头发零乱面目憔悴的武克勤。武克勤垂着眼不看来人,老周便说:“武克勤,你今天态度好一点。”武克勤仍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老周对马胜利使了一下眼色,拉门退了出去,守候在外面。马胜利放轻了步子,将自己宽大的身躯挪到武克勤面前。他背着手俯瞰着这个曾经是自己顶头上司的风云人物,两三年没见,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
马胜利咳嗽了一声,问道:“武克勤,你现在有什么认识呀?”武克勤还是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出了马胜利熟悉的嗓音,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那张脸像母山羊的脸一样惨白而衰老。马胜利稍有些不自在,他躲开她的目光,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又在武克勤面前站住,说道:“我这次跟汪队长一起来干校视察,汪队长派我来了解你的情况,你有什么话就说说吧。”他知道这样讲话,外面老周即使听见也是无懈可击的。武克勤看了马胜利好一会儿,垂下眼说道:“我希望早日获得自由。”马胜利说:“这不是你提的要求,你应该认识自己的罪行。”武克勤抱着双膝活动着脚趾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我要求改善我的生活条件,房子里应该能够通风,另外,允许我把蚊帐拿来。”房子里确实十分闷热,一天的太阳早已把四墙和房顶晒得滚烫。马胜利看了看,房子只在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小窗。后墙上也有一眼高高的小窗,但被砖和水泥砌死了。马胜利自言自语地说道:“那眼窗倒是可以开开。”武克勤说:“原来是开着的,呼昌盛扭断铁栏杆跳窗跑了,爬上水塔自杀,后来就都封上了。”马胜利勉为其难地踱了两步,说道:“那就不好办。”武克勤说:“我并不想自杀呀。”马胜利赔笑了一下,说道:“你也搞过审查和专案,你应该明白采取这样的措施是可以理解的。”武克勤不说话了。马胜利说:“你原来有蚊帐吗?”武克勤说:“有。”马胜利说:“那我可以给你反映一下。”武克勤说:“白反映。怕我们把蚊帐做成上吊绳,连皮带、腰带都收走了。”
马胜利知道这个话题不能往下进行了,他说:“你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吗?”武克勤依然抱膝而坐,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该交待的问题我也都交待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马胜利说:“你还有什么活思想?也可以说一说。我不做记录,只算随便说说。”武克勤凝视着眼前停了好一会儿,抬眼瞟了一眼马胜利,说:“你混得不错嘛。”马胜利浑身一下冒起热汗,背上如落芒刺一片燥痒。武克勤说:“北清大学的人都小看了你,到头来还是你最聪明。”马胜利小心地看了一眼房门,脚步很重地踱了几步,站住说道:“你现在应该进一步理解党的政策,认清自己的罪行。”武克勤贫乏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容像一潭污水中的波纹一圈一圈铺展开,她坐在地铺上,像卧在污水潭中一只硕大无比的青蛙,抬起眼直愣愣地盯着马胜利。马胜利顿时觉得蛇的信子嗖嗖嗖地吐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武克勤那张山羊一样衰老的面孔微微摇晃着,发出干哑的冷笑,说道:“你不要害怕这个话题。”马胜利看了看房门,很雄武地背起双手大声说道:“这不是你今天该讲的话题。”武克勤垂下头,目光恍惚地点了点头,说:“你这话说得好,我现在的讲话权利在你手里。”马胜利又回头看了看房门,走到武克勤面前站住,压低声音说道:“你应该说一点对你自己处境有用的话。”接着,他后退几步,用较高的声音说道:“你一定要认清形势。”
武克勤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显得十分疲倦地说道:“那就希望你给我添点好话,就说我态度很老实,愿意彻底交待自己的问题,希望早日得到从宽处理。”马胜利这才感到内心的紧张过去了,他公事公办地、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你这样讲是对的。”武克勤小心地看了看房门,马胜利随着她的目光扭过头,隔着没有关紧的门缝,看见老周正在门口的路灯下来回走着。武克勤朝马胜利轻轻招了招手,马胜利踌躇着往前走了几步。武克勤问:“你知道不知道陆文琳和江小才现在的情况?”马胜利想了想,觉得不好回答。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前年被分配到一个军队农场,听说后来在那里被搞成了“5。16”反革命分子,现在情况如何不清楚,江小才就在这个干校,情况也不太清楚,他只能摇摇头。
武克勤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如果你能帮上忙,你就带个话给文琳,说我想她,也祝他们以后幸福。”马胜利说:“行,你还有什么话?”
武克勤说:“请你对军宣队讲一下,我想给毛主席写封信,希望他们能够给我笔和纸,并且帮我交上去。”
马胜利说:“还有别的话吗?”武克勤眯缝着眼有些愣神,说:“还是帮我弄个蚊帐吧,蚊子太多了,没法睡觉。”说着,她用手在脖颈上拍打了一下,又在胳膊上拍打了一下。马胜利这才注意到,自从进入这个灯光昏暗的牢房,自己也一直下意识地拍打着脸上、脖颈上、手臂上叮咬的蚊子。武克勤又说:“我保证不会自杀,真想上吊,做上吊绳不用蚊帐,把衣服扯成布条也能行。”马胜利觉得蚊子愈发多了起来,裸露在外面的身体都在挨着叮咬,他跺着脚抖动着,同时看到武克勤瘦弱的手臂和赤着脚的脚脖上都是蚊虫叮咬的红包和搔破的血痕。他扭头看了看那方隔着铁栏杆的小窗,说道:“实在不行,争取在这个小窗上给你钉个纱窗吧,这样蚊子就少多了。”武克勤叹了口气,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道:“那就谢谢你了。”
马胜利出了牢房,军宣队老周正背着手站在门口,这时走上来拿起大铁锁将门锁住,两个人一起朝前走,老周一边走一边将每间牢房外边的灯绳都拉一下,一间间黑暗的牢房里都亮起了昏暗的灯光。拉到最后一间牢房时,老周又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铁锁,与马胜利一同走了进去。呼昌盛正靠墙坐在地铺上,地铺是一层草席上铺着凉席,呼昌盛像蜷曲的大虾抱着一条腿,另一条腿绑着石膏、纱布,平放在席子上。他抬起那张颧骨凸出的瘦脸看了看走进来的马胜利,表情木木的。因为没了眼镜,他的深度近视眼对眼前的景物一定十分模糊。马胜利看惯了戴眼镜的呼昌盛,此刻差点没认出来。老周半严厉半宽大地说道:“呼昌盛,北清大学领导来看你,你的态度要老实。”说着,他迈出牢门,将门虚掩上了。
呼昌盛眯起眼辨认着马胜利,马胜利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尽量宽和地说道:“呼昌盛,我奉汪队长的指示来看你,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呼昌盛这才从视觉上、又从听觉上确认了眼前站立的是马胜利,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将下巴贴在了自己的膝盖上。马胜利这次一下注意到了他短裤下裸露的小腿与膝盖上满是蚊子叮咬的红包,挠破的血迹像地形图,手臂脖子也是一片溃烂,大概只有那条从大腿根到脚脖都缠满了绷带的腿可以遮挡蚊子的叮咬。马胜利扭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方同样的铁窗,对呼昌盛说道:“我准备和干校军宣队反映一下,给你们窗上钉一层窗纱,这样能少挨点蚊子咬。”呼昌盛下巴贴在膝盖上,像只冻僵的狐狸一动不动。马胜利抬头看到房子后墙上的小窗已经被砌死,15瓦的灯泡从高高的房顶照下来,想要摸电自杀,也是不可能的。他不知道呼昌盛那天是怎么逃出来的,为什么不是逃跑,而是跑到水塔上跳塔自杀?便干脆把问题提了出来:“你为什么畏罪自杀?”
呼昌盛目光像糨糊一样粘稠地眯在眼前,以戳在膝盖上的下巴为支点麻木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是畏罪自杀,我是不想活了。”马胜利问:“为什么不想活了?”呼昌盛的目光粘粘糊糊地也就射出来几寸长,让人想到“鼠目寸光”,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人要是觉得活不下去了,就不想活了。”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你来试试,也会觉得活不下去的。”马胜利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着,既是调整说话的僵局,也是躲避蚊虫的围攻,这样慢慢走路还无法赶走疯狂的蚊虫,还需要不时抖动一下身体,像是一匹马在抖动着浑身的肌肉躲避蚊蝇的叮咬一样,呼昌盛已然在蚊虫的叮咬中麻木了,他只是偶尔用手摸一下后脖颈,一直往下撸着,用手指头捏搓着什么,那肯定是蚊子肥硕的尸体。
马胜利说:“有什么新认识?有什么活思想?说说吧。”呼昌盛将两只手相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短浅地看着眼前,像只懵懂的瞎狗一样说道:“我要求给毛主席写封信。”马胜利站住了,呼昌盛提出的是与武克勤同样的要求,他不置可否地说道:“还有什么话?”呼昌盛说:“我希望每天增加放风的次数。”马胜利问:“现在每天放几次风?”呼昌盛说:“一天两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时间也就够上个厕所的。”马胜利又抖着肩膀在屋里踱起来,他说:“这个我可以反映,还有什么?”他更频繁地抖动着肩膀和下巴,同时用两只手在自己的手臂、脖子和脸颊上拍打着蚊子。呼昌盛说:“希望能够给我配副眼镜,我是700度的近视,另外给我一份报纸看看。”马胜利说:“可以。还有呢?”呼昌盛说:“屋里太闷热了,还是把后窗给我开开吧,我不会再跑了,再说也跑不动了。”他拍了拍那条绑着石膏的直直的腿。马胜利说:“这是你自己造成的,这一条大概很难做到,你自己扭断铁栏杆跳窗逃跑,才使所有隔离审查的房间都堵死了后窗。”
马胜利此刻更觉出屋中的闷热,呼昌盛这间房靠边,外墙朝西,用手摸着烘热,一下午的日晒还留在上面,看见呼昌盛瘦削的脸上挂着一串串汗水,马胜利也便觉出自己的前胸后背早已湿透。他现在惟一的想法是赶快结束这个谈话,跑到外面吹吹风,然而,他必须在这里得到一个可以汇报的成绩,便又问道:“谈一点你的新认识,不要老提条件。”呼昌盛眯起眼看着马胜利,竭力使自己的目光射得远一点,达到马胜利的面孔。他说:“我的新认识就是自杀不对,我要坚持活下去,有什么罪认什么罪。”马胜利问:“你还有哪些问题没有交待?”呼昌盛垂下眼说道:“我能说的都说了。”马胜利追问了一句:“不能说的呢?”
呼昌盛说:“不能说的就是没有了。”马胜利看了看门外,提高嗓门说道:“你一定要坦白,要把一切能说不能说的全说出来。”呼昌盛说道:“我总不能瞎编吧?”马胜利说:“谁让你瞎编?让你一是一二是二地老实交待。”呼昌盛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道:“我再说,说什么?再说下去,全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了,这样的材料他们敢上报吗?他们连问都不敢问。文化大革命哪件事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指挥我们干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马胜利看了看房门,立刻打断这个危险的话题,他说:“无产阶级司令部可没让你开枪打死工宣队吧?”呼昌盛瞪起眼说道:“‘文攻武卫’不是江青提出来的?”马胜利立刻挥了一下手,说:“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呼昌盛一下泄了气,说道:“我要能学成你这个样子就好了。”马胜利问:“你还有什么新认识?我这就要走了,还有其他事。”呼昌盛眯起眼,一片鬼火憧憧地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还是感谢你来看我的。”马胜利说:“往下说。”呼昌盛说:“听说胡萍在他父母的干校自杀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马胜利朝后看了一下,低声说道:“不知道,可能吧。”他其实早已知道胡萍自杀的确切消息,这在北京早已不是新闻。呼昌盛叹了口气,说:“我还活着,被我牵连的人倒已经死了。”马胜利说:“被你牵连的人不光是胡萍一个人,所以你一定要尽早坦白从宽。”呼昌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坦白是从严,坦白也不会宽大,这我早就明白。”
马胜利和呼昌盛谈完后退了出来,军宣队老周又用大铁锁将门锁住。当他们走到包围这排小平房的铁丝网门口时,两个执勤的军人向老周举手敬礼。老周对马胜利说:“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和他们交待一下工作。”马胜利点点头。走了一段路,他放慢脚步,应该先在脑子里整理出汇报的内容,好让汪伦感到满意,也应该证明自己不仅坚定,而且有用。他回头看了看那排隔离审查的牢房,在暗蓝色的夜空下,那盏孤零零的路灯很亮地照下来,灯光照亮的恰恰是铁丝网转圈围起来的地方。路灯是个几百瓦的大灯泡,在夜空中像个无比光亮的和尚头,那一排红砖平房像儿童搭出的积木,傻傻地排在那里。在铁丝网圈起的一圈光明中,老周正和那两个军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放眼铁丝网周边的地方是越来越深的黑暗,更远处是浓黑的田野,隐约可见极远处农村稀疏的灯光。
他朝前走去,前面就是干校大片的宿舍区,一条直直的土路稀寥地亮着几盏昏暗的路灯,路两边是一排排土房,也都亮着朦胧的灯光。远远望去,一抹矮山在田野上乌云一样卧着。刚出牢房觉得凉快一些,没走几步,又觉出十分炎热。白日里晒得大地无从躲藏,夜晚,大地把炎热发泄出来,这个世界没有耐劳耐怨的事物。他正走着,迎面有两个人散着步走过来,一个矮胖的老太太,一个脸像葵花子一样尖瘦的年轻人,走近了,居然是茹珍和江小才。看到马胜利,两个人站住了,马胜利想起江小才曾是茹珍丈夫李浩然的研究生,便不觉得奇怪了,他也站住了,知道这场谈话是不能逃避的。
茹珍仰着一张浮肿而多皱的面孔直愣愣地看着马胜利,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来,说到工宣队,说到北京,说到干校,说到劳动收获,说到清理阶级队伍的互相揭发,也说到李黛玉。马胜利早在北京就听说茹珍在干校有些精神失常,便急于结束这个谈话,然而,茹珍却不时伸手抓着他的衣服说:“你们要看我的表现,我的表现在天天进步,我努力,我进步,我要见汪队长。我和李浩然天天划清界限,我热爱劳动,热爱斗批改,我要冲锋陷阵。
我要求回北京参加教育革命,我要活到老,学到老,干到老,要立新功,我向你汇报。你和李黛玉要携手并进,长江后浪推前浪,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你别急,你听我说,我要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马胜利连连伸手打断她的话,她却熟视无睹,一直没完没了地说着。江小才拍了拍茹珍的肩膀,说道:”咱们听马胜利说说。“茹珍这才嘎然停住。
马胜利对江小才说道:“你最近怎么样?”江小才扶了扶眼镜,有些讨好地笑着说:“我还能怎么样?争取回校呗。”马胜利连忙说:“这个军宣队在统筹安排。”江小才早已忘了曾经和马胜利势不两立的派别对立,这时显得亲热地说道:“知道你去审问武克勤、呼昌盛,所以一直在这边转悠着等你,希望你能帮我说几句好话。”马胜利立刻露出一脸的为难,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江小才看了看四周,对马胜利说:“你看着机会办,在不为难的情况下,有时候只要话说得巧妙,一句话就决定一个人的去留了。回不了北京,我不怨你;能回北京,我就感谢你。”马胜利也四下看了看,说道:“我尽力而为吧。”这个哲学系的研究生前两年分配时居然留了校,后又下到干校一呆就是三年,肯定是熬不住了。
茹珍又直愣愣地看着马胜利,说道:“我也要回北京。”江小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便张口结舌地停在那里。江小才问马胜利:“武克勤怎么样?”马胜利回头看了一眼远处被铁丝网包围的那盏孤灯,说道:“她还问到你和陆文琳。”江小才垂下眼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马胜利立刻警惕地问:“怎么,她也想自杀?”江小才摇了摇头,说:“那倒不是。我是说,人到了这一步,就没有恶了。”茹珍又直愣愣地想起什么,伸手触摸了一下马胜利,问道:“黛玉现在怎么样?”马胜利一时感到十分难堪,他避而不答地看着江小才说道:“就这样吧,我还要赶着去向汪队长汇报。”说罢,踏着大步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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