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当母亲扛着铁锹去参加劳改时,李黛玉不再送她。半年前,她在马胜利的催促下,在北清大学贴出了声明,与母亲划清界线。现在,母亲去参加劳改,她再不接送,母亲回到家里,她也再不称她“妈妈”。母女俩就像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在一起吃住而已。
李黛玉站在窗前,看着穿着褐色开身毛衣的母亲扛着铁锹往院门口走,将近一年的劳动改造,母亲已经获得了每日把铁锹扛回家的资格,每天早晨可以直奔劳动地点,省去了到牛棚集中的科目。她的阴阳头在一年时间早已削长就短,重新长成了均匀的花白短发,身体似乎也比过去结实了一点。她走出院门,站在那里招呼着,那边院子里便走出一个扛着铁锹的老太太,那是生物系的一个老教授,一头白发,一张布满核桃纹的瘦脸,两个人凑到一起,一同去劳动改造。母亲还转过身仰起那张浮肿多皱的脸往这边楼上张望了一下,目光从李黛玉站的窗口扫过,好像在眺望一个陌生的地方,目光直愣愣的没有任何内容。然后,便和生物系的老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说话的样子想必又是过去那种唠唠叨叨。
夏去秋来,清晨,外面亮屋里黑,望着母亲逐渐消失的背影,李黛玉左手抱着右肘,用右手的手背轻轻托着下巴,在亮暗交界的窗前目光朦胧地呆站了一会儿,然后,抖了抖头发,清醒了自己,开始洗脸刷牙。她还特别将自己的小屋收拾整洁,将床上的枕头被子整整齐齐摞在一起。最初,是被子在下面枕头在上面,想了想,又将枕头放在下面被子放在上面。又想了想,将它们分开,枕头还放在床头,被子方方正正放在床脚。又看了看,将被子扭转成45度,斜放在床脚。这样站在自己的小床前,感到十分的妥贴。床头的写字台上台灯亮着,粉红的灯罩下,一派暖色的灯光照在床上。枕巾上两只熊猫正在娇憨地戏耍,床单是浅豆绿色的,上面有红蓝黄长条纹,在台灯光的照耀下暖暖地迎接着什么。枕头与被子像两脉小山,环抱着一片秋草茂盛的田野,造就了充满诱人气氛的好风景。她把台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清晨的昏暗,窗外一片冷清的明亮。她又把台灯打开,眼前只有一床暖意,房间里的黑暗及窗外的明亮都淡薄了。她开灯关灯反复了几次,突然想到时间,看了看写字台上的闹钟,已经是七点半,便立刻脚步匆匆地来到母亲卧房的阳台上,朝楼下院门口和更遥远的方向张望。
在经过母亲的卧室时,她看到了母亲一人独睡的双人床上被褥的零乱,闻到了屋里一股捂了一夜的污浊气味。看看远处的路上没有出现来人,她想了一下,进了阳台门,来到母亲的卧房里,伸手整理起床上的被褥,一边整理一边不时隔着阳台的纱窗门朝外张望着。
当她叠被时,被子一抖开,就浓浓地腾起母亲身体的气味,那气味也像母亲的面孔一样,浮浮肿肿地飘荡在空间。她迅速将被子叠好,将褥子铺平,床单拉整,枕头拍松理好,然后,在清晨的晦暗中打量着贴墙而放的双人床。父亲已经离世一年,床上主要是母亲的气味,也残存着父亲的一丝气息。这被子、床单、褥子及枕头都是父亲在世时的旧东西,多年的浸濡留下了父亲的遗味。父亲去世后,母亲独睡双人床,被子收起了一条,枕头还是两个,每天晚上还像过去父亲在世时那样两个枕头并排放着,母亲说,这样睡她习惯。李黛玉将两个枕头摞在一起,成45度放在双人床的左前方,被子呈45度放在双人床的右前方,枕头和被子成八字形环抱着一方风水,像是昏暗寂寞的山林,又像是古代的陵园墓地。父母的卧室里有股沉闷而又陈旧的气味,这气味让李黛玉感到窒闷压抑,又感到血缘相连的亲近。这里被褥的味道,家具的味道,墙角堆放的什物的味道,床底下各种布鞋皮鞋的味道,墙壁的味道,都在述说她这个生命的由来和成长。
她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赶紧扑到阳台门口,马胜利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左右张望着从小院门口大步走向楼门口。她立刻跑出父母的卧室,来到家门口,将碰锁轻轻拧开。听到马胜利放轻着沉重的脚步,一步几个楼梯很轻捷地上到二楼。她没等对方敲门就将门拉开了,马胜利闪了进来,随手将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锁好。两人互相看了一下,马胜利板着一张长大的面孔,用宽阔的身体将李黛玉随随便便便挤到墙上,压着她,用手捏了捏她的脸,像是履行必不可少的程序一样问道:“欢迎我来吗?”李黛玉眨着眼没说什么。马胜利又捏着李黛玉脸上的皮肉,揪起来晃着问:“不愿意回答?”李黛玉伸手去捂自己的脸,说:“你把我揪疼了。”马胜利又用力揪了一下,松开手说道:“我想揪就揪,这是我的权利。”说着,便放开了李黛玉。
自从半年前的冬天,在北清东校荷塘旁看到卢小龙手拉手领着一个初中女学生说笑并同时遇到马胜利后,李黛玉很快就和马胜利到了一起。现在,这个家成了她和马胜利不时幽会的地方。马胜利问:“老家伙走了?”李黛玉点点头。马胜利背着手溜溜达达沿着走廊走到顶头,迎面是厕所,他拉开门看了一下,关上,又向右看了看,是厨房,向左看了看,是李黛玉父亲原来的书房。他走到厨房里看了看,李黛玉跟了过来,马胜利依然背着手,看了看黑污晦暗的厨房内的煤气灶、碗橱、水龙头、案台和蒙着油污的窗户。李黛玉问:“你还没吃早饭?给你下点挂面吧。”马胜利摇了摇头,背着手出了厨房,溜溜达达进到书房里,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书柜,蒙着一层薄薄尘土的写字台及身旁的一对软椅。李黛玉问:“你想在这里说话?”马胜利手中握着一卷纸,抬手一指书柜中央陈列的李黛玉父亲李浩然的骨灰盒,说:“我可不愿意坐在这骨灰盒下。”李黛玉看了一眼书柜上父亲的骨灰盒,那上边依然罩着一块黑纱,骨灰盒后面立着一张印着青山的风景明信片,骨灰盒前立了一个小镜框,那是父亲的遗像。李黛玉没有说话,她一瞬间想到的是,她还不能为了马胜利将父亲的骨灰盒去除。
马胜利背着手,巡视地来到与书房相挨的套间里。外间是餐厅,现在只有一张饭桌几个凳子简单明了地放在中央。马胜利又进了里间屋,那是李黛玉母亲茹珍的卧室。他站在门口扫描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看门背后,然后看着床那边的阳台门说道:“你去阳台上看一看,今天天气怎么样?”李黛玉从马胜利身边擦过,走过双人床的床边,来到阳台门口,推开玻璃门,在阳台上张望了一下,又进到屋里对马胜利说:“有点阴天。”马胜利简单地扫描了一下卧室,便退出房门,来到走廊上。他又察看了一眼锁好的大门,就推开与套间外间房门相对的李黛玉的房门,李黛玉跟着他一同进了屋。马胜利将整个房间上下扫描了一下,目光才落到被台灯照亮的温暖的小床上,他说:“怎么还开着灯?”李黛玉说:“屋里暗。”马胜利看了看窗户对面的楼房,说:“屋里开灯,外面就能看见。”李黛玉上去拧灭了台灯,马胜利一把将李黛玉抱在怀里。李黛玉照例是稍微用力地推着、挣扎着,然而,今天让她失望的是,马胜利也随即松了手,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李黛玉看了看他,也在床上坐下了。
马胜利将手中那卷纸递给李黛玉,说:“你看看这个。”李黛玉接过来打开,是一张八开大小、白纸蓝油墨的传单,左上角划着一个大爆炸的醒目图形,大标题是:“赣江大惨案,卢小龙等300多红卫兵英勇牺牲”。李黛玉的眉毛跳了一下,马胜利目光阴沉地盯视着她,问:“你看着怎么样啊?”她顶着马胜利的目光将传单看完了,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正是卢小龙的刺激,使她决心跟了马胜利。也正是卢小龙的刺激,使她一心一意跟着马胜利。
几个月来,她关心马胜利的一切,力所能及地帮助马胜利做各种事情,她希望马胜利成为最了不起的革命造反派,她愿意为马胜利牺牲一切,包括提供一个女孩能够提供的感情。
她在床上将自己做了奉献。当马胜利粗黑宽阔的身体向她压下来时,她一边推挡着一边承受着,在胆战心惊的、撕裂般的疼痛中掀过了自己处女的一页。当马胜利气喘吁吁地在她身体上动作时,她一边哼哼叽叽扭动着身体承受着,一边陷入若有所思的恍惚。当马胜利停住身体,看着她问:“你想什么呢?”她便将斜视天花板的目光收回来,看看马胜利说:“我想你呢。”马胜利阴沉怀疑地盯了她一会儿,便一下放落全身体重,压在她纤瘦的身体上,猛烈地做她、掐她、揉她。她用尽全力挣扎着,推脱着,直到狂风暴雨结束。
无论如何,卢小龙对她自尊心的伤害是她增强对马胜利感情的一个刺激。现在,卢小龙死了,她与马胜利的关系已成事实,不会改变,却似乎一下显得黯然,失去激情了。卢小龙死了,她对他的怨恨便没有了,剩下的自然是一点若有若无的回忆与同情。“你到底觉得怎样啊?”马胜利审视的目光愈发阴沉。李黛玉将传单放到桌上,说:“不怎么样,和我没关系。”马胜利打量着她,问:“真的没关系吗?”李黛玉把传单一下合起来,说:“他本来就和我没关系。他自己要找死,那是他活该。反正人都要死的,早死晚不死。”马胜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要是我告诉你和这不同的消息呢?”李黛玉问:“谁的消息?”马胜利说:“还是有关卢小龙的消息。”李黛玉说:“都和我没关系。”马胜利又看了看她,垂下目光想了一下,将传单打开看了一眼,便叠起来放到桌上,拍了拍说道:“可惜,这是已经过时的消息。”李黛玉不解其意地看着他,马胜利又拍了一下传单慨叹道:“这是上个月的传单了。这几天我才知道卢小龙还活着。”李黛玉疑惑地看着马胜利,问:“这是造谣吗?”
马胜利说:“也不是造谣,文化大革命好多消息还不是越传越走样。赣江惨案是死了几十个北京学生,卢小龙也在船上,可他没死,他回来了。”
李黛玉看着马胜利,马胜利也抬眼看了一下李黛玉,然后目光盯着眼前,像是回忆深仇大恨的往事一样说道:“你知道那个鲁敏敏吗?”李黛玉看着他,她知道鲁敏敏就是自己上次在北清东校荷塘边遇到的与卢小龙手拉手的女孩。马胜利目光一动不动地接着说道:“她也跟卢小龙在一条船上,挨了一枪,没打死,不过听说打傻了。前两天卢小龙护送她回北京,一直把她送到栗子胡同一号。”李黛玉看着马胜利,小心地问了一句:“你碰见了?”
马胜利脸色阴沉地点了点头,那天他正好回家,看见卢小龙与几个男女学生搀挽着头部还绑着纱布的鲁敏敏进到栗子胡同一号内院。鲁敏敏勉强能走路,一张面孔全变了,那双眼睛傻呆呆地,好像对世界失去了反应。李黛玉垂下眼,她立刻觉出自己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对卢小龙的同情是不需要的了,对马胜利却有了比刚才多一点的关心和温情,她说:“咱们别说卢小龙了,他和咱们没关系。”
马胜利看着她,她也看着马胜利,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马胜利阴沉凶狠的目光变得平和了一些,他拍了拍桌子说道:“我打心眼里就特别恨卢小龙这个人。”李黛玉看着他,转移话题地问道:“你还恨谁?”他站起来一挥手说道:“还恨的就是呼昌盛。”然后,双手插到上衣口袋里,在屋子里踏着很重的脚步来回走了几步,站住说道:“这些人都老子天下第一,自以为了不起。哪天落到老子手里,一定整得他们死去活来。”李黛玉看着马胜利,十分理解他的愤慨。马胜利俯瞰着李黛玉问:“你一心一意跟我吗?”李黛玉垂下眼,双手抚摸着床单,她现在已经多少知道一点如何治这个凶神恶煞了。果然,她的沉默不语使得马胜利也多少觉出自己的粗暴无理来,他用脚勾住椅子腿,将椅子往李黛玉面前拉了一点,坐下,摊着手向李黛玉说道:“呼昌盛是什么东西,卢小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卢小龙流氓一个,把鲁敏敏这样的初中生搞了,还不知搞了多少。”李黛玉两手撑着床边,垂着眼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在等待马胜利自己发泄完。马胜利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最近才掌握情况,卢小龙还和大军阀沈昊的女儿搞着。”李黛玉很快抬了一下眼,瞟了一下马胜利,又垂下眼。马胜利挥着手说道:“我还掌握情况,知道卢小龙参加过反林彪的反革命行动。”
李黛玉有些吃惊地略抬了一下眼,马胜利面对面离她很近地说道:“哪天卢小龙落到我手里,我真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对李黛玉说:“我们现在已经成立了一个专案组,专门整呼昌盛的材料,以后我还要成立一个卢小龙的专案组,专门整他的材料。”李黛玉显得漫不经心地说道:“卢小龙又不是你们北清大学的。”马胜利说:“他是全国性人物啊,谁都可以整。
他要是反革命,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揭发他。你是不是反对整他呀!“李黛玉冷笑一声,说:”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管?“马胜利看着她问,”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李黛玉说:”我不过是关心你。不管你做什么事,只要你做得对,做成功了,我都支持。“说着,李黛玉似乎是带气地往后坐了坐,马胜利一下有些讪讪地笑了:”行了,算我言之无理。“李黛玉双手叉在腰上,扭过头眼睛看着别处,继续夸大自己对马胜利的不满。马胜利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行了,行了。“李黛玉摇着头甩开他的手,她现在越来越掌握支配他的方法了。马胜利却一下将她搂抱起来,贴在自己身上,李黛玉将双手挡在胸前,同时侧转头做躲避状。
马胜利此刻觉得怀中的姑娘真如仙子一般可爱,他百般温存地亲吻她,李黛玉躲着不让他亲吻嘴唇,他便亲她的头发、脸颊和耳朵。李黛玉双手捶着他说道:“你想把我的耳朵震聋啊?”马胜利便全身起了冲动,将李黛玉紧紧箍着放倒在床上,压了上去。李黛玉显得十分生气地推着他,说:“你放开我。”马胜利说:“我就不放开你。”说着,就开始发疯地解李黛玉的衣服。李黛玉踢着双脚说道:“你脏不脏啊,都穿着鞋呢。”马胜利蹬掉自己的鞋,又蹬掉李黛玉的鞋,将李黛玉的身体在床上摆正,然后,扭开李黛玉抵挡的双手,三下两下就解开了她的外衣,又三下两下脱下了李黛玉的毛衣,露出了衬衫,又解开了李黛玉衬衫的扣子,露出了汗衫。他撩起汗衫,双手抓住李黛玉的Rx房,一边搓揉着,一边亲吻着。李黛玉身体扭动着,马胜利又三下两下扒去李黛玉的外裤、棉毛裤。他跪在床上,双膝夹住李黛玉的身体,同时几下就脱光了自己的上衣,威武雄壮地解开皮带,开始脱裤子。
李黛玉仰望着黑塔一样的马胜利,闻着扑面而来的熏鼻的狐臭,嗔责地问道:“你这两天洗澡了没有?”马胜利双手搓了搓自己发达的胸肌,说:“我现在每次见你前都洗澡。”
看着马胜利跪在那里脱裤子,李黛玉便闭上眼,等待着往下要发生的一切。她嫌恶马胜利的腋臭,又知道不能刺激马胜利在这点上的自尊心,甚至觉得马胜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狐臭有多难闻,她便经常对马胜利说,她从小喜欢干净,从小喜欢经常洗澡换内衣的男同学,说得马胜利最后表了态:“为了让你满意,我以后只要见你,就先洗澡换内衣。”李黛玉满意了,自己用这个巧妙的方法,减少了马胜利的狐臭给她带来的恶心。她更满意的是,自己善于制服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造反派头头了。
当马胜利铁塔一样的身体又一次压下来时,她一边用双手挡在胸前,紧张起全身的肌肉准备承受那强大的重量与刺激,一边又目光朦胧地想起什么。马胜利一边激动地喘着气,探索地进入着,一边凶狠地问:“你想什么呢?”李黛玉说,“我没想什么,我怕你弄疼我。”
其实,她想到的是一些美女驯服凶恶魔鬼的民间故事。她今天才明白这些民间故事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凶恶的魔鬼是不存在的;而像魔鬼一样凶恶的男人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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