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牢狱中的光阴,真是容易过去。我初进牢狱的时候,脚镣,手铐,臭虫,虱子,污秽的空气,禁卒的打骂……一切行动的不自由,真是难受极了!可是慢慢地慢慢地也就成为习惯了,不觉着有什么大的苦楚。就如臭虫和虱子两件东西,我起初以为我从不被禁卒打死,也要被它们咬死;可是结果它们咬只管咬我,而我还是活着,还是不至于被咬死。我何尝不希望它们赶快地给我结果了性命,免得多受非人的痛苦?但是,这种希望可惜终没有实现啊!
工会中的同事李进才恰好与我囚在一起。我与他在工会时,因为事忙,并没有谈多少话,可是现在倒有多谈话的机会了。他是一个勇敢而忠实的铁路工人,据他说,他在铁路上工作已经有六七年了。我俩的脾气很合得来,天天谈东谈西——反正没有事情做——倒觉也没甚寂寞。我俩在牢狱中的确是互相慰藉的伴侣,我倘若没有他,维嘉先生,我或者久已寂寞死在牢狱中了。他时常说出一些很精辟的话来,我听了很起佩服他的心思。有一次他说:
“我们现在囚在牢狱里,有些人或者可怜我们;有些人或者说我们愚蠢自讨罪受;或者有些人更说些别的话……其实我们的可怜,并不自我们入了牢狱始。我们当未入牢狱的时候,天天如蚂蚁般地劳作,汗珠子如雨也似地淋,而所得的报酬,不过是些微的工资,有时更受辱骂,较之现在,可怜的程度又差在哪里呢?我想,一些与我们同一命运的人们,就假使他们现在不像你我一样坐在这污秽阴凄的牢狱里,而他们的生活又何尝不在黑暗的地狱中度过!汪中!反正我们穷人,在现代的社会里,没有快活的时候!在牢狱内也罢,在牢狱外也罢,我们的生活总是牢狱式的生活……”
“至于说我们是愚蠢,是自讨罪受,这简直是不明白我们!汪中!我不晓得你怎样想;但我想,我现在因反抗而被囚在牢狱内,的确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我现在虽然囚在牢狱内,但我并不懊悔,并不承认自己和行动是愚蠢的。我想,一个人总要有点骨格,决不应如牛猪一般的驯服,随便受人家的鞭打驱使,而不敢说半句硬话。我李进才没有什么别的好处,惟我的浑身骨头是硬的,你越欺压我,我越反抗。我想,与其卑怯地受苦,不如轰烈地拚它一下,也落得一个痛快。你看,林祥谦真是汉子!他至死不屈。他到临死时,还要说几句硬话,还要骂张某几句,这真是够种!可惜我李进才没被砍死,而现在囚在这牢狱里,死不死,活不活,讨厌……”
李进才的话,真是有许多令我不能忘却的地方。他对我说,倘若他能出狱时,一定还要做从前的勾当,一定要革命,一定要把现社会打破出出气。我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他真有革命的精神!今年四月间我与他一同出了狱。出狱后,他向C城铁路工会找朋友去了,我就到上海来了。我俩本约定时常通信的,可是他现在还没有信给我。我很不放心,听说C城新近捕拿了许多鼓动罢工的过激派,并枪毙了六七个——这六七个之中,说不定有李进才在内。倘若他真被枪毙了,在他自己固然是没有什么,可是我这一个与他共患难的朋友,将何以为情呢!
李进才并不是一个无柔情的人。有一次,我俩谈到自身的家世,他不禁也哭了。
别的也没有什么可使我系念的,除开我的一个贫苦的家庭。我家里还有三口人——母亲,弟弟和我的女人。母亲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不久我接着我弟弟的信说,母亲天天要我回去,有时想我的很,使整天地哭,她说,她自己知道快不久于人世了,倘若我不早回去,恐怕连面也见不着了。汪中!我何尝不想回去见一见我那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可怜的母亲!但是,现在我囚在牢狱里,能够回去么?幸亏我家离此有三百多里路之遥,不然,她听见我被捕在牢狱内,说不定要一气哭死了。
“弟弟年纪才二十多岁,我不在家,一家的生计都靠着他。他一个人耕着几亩地,天天水来泥去,我想起来,心真不安!去年因为天旱,收成不大好,缴不起课租,他被地主痛打了一顿,几几乎把腿都打断了!唉!汪中!反正穷人的骨肉是不值钱的……
“说起我的女人,喂,她也实在可怜!她是一个极忠顺的女子。我与她结婚才满六个月,我就出门来了;我中间虽回去一两次,但在家总未住久。汪中!我何尝不想在家多住几天,享受点夫妻的乐趣?况且我又很爱我的女人,我女人爱我又更不待言呢!但是,汪中你要晓得,我不能在家长住,我要挣几个钱养家,帮助帮助我的弟弟。我们没有钱多租人家田地耕种,所以我在家没事做,只好出来做工——到现在做工的生活,算起来已经八九年了。这八九年的光阴,我的忠顺的女人只是在家空守着,劳苦着……汪中!人孰无情?想起来,我又不得不为我可怜的女人流泪了!”
李进才说着说着,只是流泪,这泪潮又涌动了无家室之累,一个孤零飘泊的我。我这时已无心再听李进才的诉说了,昏昏地忽然瞥见一座荒颓的野墓——这的确是我的惨死的父母之合葬的墓!荒草很乱杂地丛生着,墓前连点儿纸钱灰也没有,大约从未经人祭扫过。墓旁不远,静立着几株白杨,萧条的枝上,时有几声寒鸦的哀鸣。我不禁哭了!
我的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你俩的一个飘泊的儿子,现在犯罪了,两脚钉着脚镣,两手圈着手铐,站立在你俩的墓前。实只望为你俩伸冤,为你俩报仇,又谁知到现在啊,空飘泊了许多年,空受了许多人世间的痛苦,空忍着社会的虐待!你俩看一看我现在的这般模样!你俩被恶社会虐待死了,你俩的儿子又说不定什么时候被虐待死呢!唉!爸爸!妈妈!你俩的墓草连天,你俩的儿子空有这慷慨的心愿……
一转眼,我父母的墓已经变了——这不是我父母的墓了;这是——一啊!这是玉梅的墓。当年我亲手编成的花圈,还在墓前放着;当年我所痛流的血泪,似觉斑斑点点地,如露珠一般,还在这已经生出的草丛中闪亮着。
“哎哟!我的玉梅呀!……”
李进才见着我这般就同发疯的样子,连忙就问道:
“汪中!汪中!你,你怎么啦?”
李进才将我问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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