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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爷推门的声音惊动了几只正在啃书的老鼠。这些老鼠总是在傍天黑时偷偷钻进书垛,天亮前逃出来。麦翎子放进的灭鼠药几乎颗粒没动,书却披啃坏了不少。
麦翎子往城里打了两个电话,催促一个叫赖汉之的书商尽快把货提走。疙瘩爷推门进来,麦翎子以为是大鱼回来了,扭脸看见爷爷阴眉沉脸地站在麦翎子面前。麦翎子就说:“爷爷,您坐哩!”疙瘩爷勾着腰,腰间夹着一捆计划生育宣传材料。他没说话,晃着胳膊在书屋里转了转,脸色铁青。麦翎子站在疙瘩爷身后惴惴地问:“爷,您有事么?”疙瘩爷挺挺直立,目光很倔地射向麦翎子,终于说:“翎子,你就是不听话,你看你姐,你姐夫,都成事儿啦!就你这玩艺儿真能来钱?”麦翎子松了口气,捂嘴嗤嗤笑:“爷爷,这比打鱼挣钱。不过这活儿,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干。”疙瘩爷老脸阴住说:“这么说,你也是个赖汉子啦?你也学得油嘴滑舌啦?不像话!俺就知道守着大鱼不学好!”
“爷爷,大鱼哥是个好人!别因为他当年打您一枪,就总耿耿于怀!”麦翎子替大鱼争辩说。她知道村里人对大鱼的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实际上,麦翎子觉得大家对大鱼有隔膜,深深的隔膜。有一次,大鱼求助麦翎子牵线,他要跟疙瘩爷谈谈心。疙瘩爷一听就火了:“俺不跟他谈!这小子只不定又要耍啥花招啦!”麦翎子被噎了回来。
“翎子啊,你还不该醒悟吗?凭咱麦家在雪莲湾的势力,你真用得着给大鱼打工?说出去你爷这老脸往哪儿搁?还不如丢给狗吃!”疙瘩爷苦口婆心地劝说。
麦翎子噘着嘴巴说:“爷,俺真不明白,过去你对大鱼不是挺好吗?大鱼咋得罪您啦?”疙瘩爷张开没牙露风的瘪嘴说:“俺孙女跟他这样人呆在一起,就是得罪俺了!”麦翎子不说话了。疙瘩爷叹息了一声:“自从你姐姐落选之后,这几日俺做了好多恶梦,俺就想起你这儿,俺总觉得与书打交道玄乎!咱祖上的教训你都忘了么?”疙瘩爷深凹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寒光。
麦翎子猛然想起麦氏家族的“寒食日”,今年还有三天就到了。麦翎子记得每年的“寒食日”前夕,七奶奶和疙瘩爷都害起心病来,像得了夜游症似的,天天晚上在海边和村头转悠。在漆黑的夜里,疙瘩爷搀着七奶奶提着马灯到海边祠堂,为祖先点上一炷香火,默默祈祷家门的兴旺。疙瘩爷委实理不清人世的玄奥,麦家都是正直勤劳的本分人,咋就那么不顺呢?儿子儿媳都去世了,留下两个千斤小姐,连一根子麦家香火都没能留下。没有指望的时候,疙瘩爷就坐在祠堂门口十分痴迷地朝村路上张望,他估摸自己那颗跳不了几年的心,也能望出一条振兴家族的路来。去年麦兰子竞争副乡长,就是给疙瘩爷一个希望。疙瘩爷同时还指望着麦翎子有出息。可是,麦翎子比兰子还让他伤感。七奶奶的法术不灵了,他时常跑风水先生“十三咳”家里串门子,想讨个吉利问个路子。“十三咳”说:“时下你家会出一个吃笔墨饭的,麦家往后得指望这个人。”疙瘩爷说:“你别挤兑俺了。”心上窝着一股气走了。麦翎子没再跟疙瘩爷吵,她心疼疙瘩爷,她扶疙瘩爷慢慢坐下来,疙瘩爷一落座发现屁股底下是书,赶紧挪开,闷闷地蹲在地上吸烟。
大鱼回来了,大鱼想跟疙瘩爷说点自己的事情,疙瘩爷叹一声站起身来,踩着碎步,悻悻而去。爷爷走出门口,大鱼对麦翎子说:“刚才给城里书商赖汉之打通了电话。他来取书。赖汉之说夜里还要去海上拉一批书。你知道的,二怀那杂种拿俺一把,这运书的事俺想让你爷帮帮忙,钱不少给,不知你爷赏不赏脸?”麦翎子想想说:“别求他啦,刚才看他对你那态度。他和俺姐压根儿就瞧不起你!”大鱼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麦翎子给大鱼出了个主意:“黄木匠的造船场停工了,你求黄木匠吧。”大鱼笑了:“对呀,还是黄木匠人好。”大鱼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赖模样,伸了一个劲道十足的懒腰。大鱼说:“老赖那家伙总是踩着钟点来,你去买两盒饭。准备装车,夜里俺跟黄木匠一起出海。”麦翎子怔了怔没再说啥,去老河口的小酒店买了两盒饭端回来。大鱼吃饭时的姿势很丑,嘴巴老是喷喷咂响,白米饭粒沾得鼻头都是,因为他边吃边不断擤鼻子。麦翎子指指他鼻子说:“瞧你这狼虎劲儿。”大鱼拿大掌在脸上揩了一把。
这时候旁边那间阅览室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大鱼说:“翎子,快去求黄木匠备船吧,咱肥水不外流。”麦翎子应一声走了。她走在漆黑的村巷里。感觉有红雀在头顶上飞翔,不时划出一道道亮线。尽管有夜风低低地吹着,麦翎子仍感觉到夏初的燥热了。院里一片驳杂,麦翎子进院抬头率先看见灯影里姐姐家的白纸门,门楣刚刚修好,门楣和门板都糊上跟祠堂门一样的粉莲纸。七奶奶说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过“寒食日”要提前糊上白草纸。看见白白的门板,还有门板上的钟馗图案,麦翎子心里像压着沉沉的东西堵得慌。麦翎子竭力不看这些,径直奔黄木匠的屋里去了。兰子姐和大雄都不在家,黄木匠盘腿坐在八仙桌前就着花生米喝闷酒呢。屋檐下的鹞鹰咕咕地鸣叫着。这可是疙瘩爷的鹞鹰哩。
麦翎子将一包热热的猪头肉放在桌上:“黄大伯,这是大鱼孝敬您的。”黄木匠的老脸泛着红红的酒晕说:“还是大鱼好,这孩子好吧?”麦翎子笑了笑:“好。”黄木匠然后就撕一块肉,鼓嘴大嚼而笑。灯影里的黄木匠猪肝色的老脸沁出油汗来,索性敞开衣襟,露出黑扎扎的毛胸。麦翎子抓起炕上的一把芭蕉扇子给黄木匠扇着风,说:“大鱼让俺来找您有事儿,他说给你找个挣钱的活儿成不?”黄木匠眯起眼,晃晃瘦削的肩脚说:“船比鱼都多。还挣个鸟钱!”麦翎子笑说:“不是打鱼,是拿船到海那边运点货。”黄木匠瞪起眼问:“啥货?”麦翎子说;”是书,夜里走明早上就能回!”黄木匠哼一声说:“运书?那来回还不够柴油钱呢!”麦翎子说:“能挣一千块呢。”黄木匠摇摇头说:“别听大鱼瞎白话,俺了解他,他涮你行涮俺还毛嫩呢!”麦翎子认真地说:“您不答应?”黄木匠喝了一口酒,笑道:“翎子,你还当真啦?俺能不去?大鱼这孩子的忙俺是要帮的。”麦翎子笑了:“这就好。”黄木匠抹了抹油嘴说:“俺去海边弄船,你先找大鱼等着。”说着弯着腰走出了院子。黄木匠打了一个口哨,躲在屋檐下的那只鹞鹰飞出来跟着他走了。
这时候月亮出来了,月亮像一条昏头昏脑的娃娃鱼在云彩里游动。麦翎子抬脸望着月盘子,感觉月亮的背面一定很冷。快到书屋时,麦翎子碰到墙角一个编织得粗糙的蛛蜘网。细密的网丝粘在麦翎子的面颊上,痒兮兮的。麦翎子拿手胡拉着脸颊进了书屋,发现大鱼正趴在桌上写日记。自从大鱼出狱后一直写日记,他是这个小村唯一写日记的人。麦翎子发觉书桌上又多了一本余秋雨著的《文化苦旅》。麦翎子悄悄走到大鱼身后,轻轻将摘落下来的蜘蛛网抹在大鱼的后背上。大鱼十分专注地写着,鼻孔一张一合,脑袋上流下汗水,写不下去的时候,他就边吸烟边作虔诚的默想。麦翎子看着他如何往笔记本上搬弄思想。麦翎子的目光移到本上,十分欣喜地读到这样一段话:
“我是一棵孤立的树,独自地自我封闭着,自我挣扎着。指向天空,却不曾投下一些阴影,只有雪莲湾的红雀在我的枝上筑巢。”
大鱼实在想不出词来,就又从抽屉里翻出书来抄了两句。然后默念一遍:“生命至尊之神,教我与美德认识,教我与至善结缘,救我于浮华、虚荣之中,让一切无聊下贱的东西脱离于我,让我的心神得以安宁,让我的德性更加纯净,让福祉和幸运伴我始终——”他双眼微微一闭,随之呼出一口气,现出俗人读不懂的高雅乐趣。
在大鱼身边站久了,麦翎子时常闻到一股怪味。是鱼腥味吗?麦翎子觉得不是。那是啥味道呢?麦翎子受不住了,就转过身来说:“不得了啊不得了,大鱼哥有这么好的文才呢。”大鱼哆嗦了一下,忙用纸将那本书盖上,笑呵呵地说:“中国字真是奥妙无穷,拼拼凑凑就来思想。人不能没思想哩。”麦翎子想,俺不忍心戳破你的花招儿就是了,抄别人的东西那叫思想?同时麦翎子又为大鱼的治学精神感动了,她觉得大鱼经历了与珍子的生死恋情之后,将人生悟得挺透,会悟,等于会活。麦翎子夸得大鱼又乱了性子,他津津有味地给麦翎子念他的日记。
麦翎子赶紧转了话题:“大鱼哥,书商老赖取书来了么?”大鱼说:“你去找黄木匠的空儿,那家伙就将书拉走了。喂,黄木匠同意了吗?”麦翎子说:“俺们有亲戚,他能不答应?”大鱼笑了。麦翎子想起什么来说:“听你将老赖说得挺神,真想见识见识。”大鱼说:“下回再说,那家伙俗不可耐,没啥文化。就他妈胆子大,这年头胆子大的都发啦!那家伙活得滋润,看不出哪天他能倒运。”麦翎子说:“你别咒人家,要不有人说同行是冤家呢!”大鱼笑了:“你看俺是小肚鸡肠的人么?”麦翎子忍不住抿着嘴笑。大鱼又说:“不过人心难测,不算计人家,人家就把你算计了。就说老赖吧,表面跟俺哥们儿哥们儿的,可他背地与二怀坑俺!全当别人是傻子!那头是俺的关系户。将二怀换成黄木匠是对的。”麦翎子始终理不清大鱼进书发书的线索及因果关系,麦翎子也不想费那个神,还留点脑筋复习功课呢。大鱼急问:“黄木匠在哪儿等?”麦翎子说:“他在船上等你呢。不过,他跟你好,也跟俺有亲戚,你可别难为他。不然俺姐饶不了俺。”大鱼气色平和地说:“放心吧,他是你亲戚也是俺亲戚。”麦翎子心中着实不悦,说:“少套近乎啊!”她害怕大鱼对自己有想法,就时常在玩笑中敲打他。大鱼不自在地笑说:“玩笑,别往歪里想!”麦翎子不依不饶:“俺看你毛病都添全啦。”大鱼没理会麦翎子的话,悄悄将桌上的笔记本收起来说:“翎子,晚上你多顶一会儿,过一会儿啊,犯人村来几个老朋友来拿书!书都堆这儿了。”麦翎子点着头。大鱼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说:“明天早上找三栓他们卸书,然后给你三天假,你家该过寒食日了,前两天多吃点东西,没事的时候复习复习功课,千万别再看杂书啦!啊?”麦翎子听着心里挺舒服。啥时候大鱼也多了心思多了情分。大鱼朝海滩走去了,走路的声音懒散而拖沓。麦翎子站在书屋门口目送着大鱼,大鱼在暗处又回头看了麦翎子一眼。
大鱼走在海滩上,黑不溜秋的河岸犹如一群卧倒的老牛,远远地弓起了脊背,挑着无数三角旗的桅杆遥遥指向夜天,小旗哗哗的抖动声老远就能听到。
寒食日的这天早晨,七奶奶躲在屋里空着肚子数钱。麦翎子透过门缝儿看见七奶奶数钱的姿势很滑稽。七奶奶枯着满头白发,一条腿挨地一条腿搭在炕沿儿,虾着身,戴着缠着胶布的老花镜,一张一张地数钱。实际上,七奶奶暗中操作着麦兰子,麦兰子在乡里村里挑粱拿事也就够了。七奶奶专心给人家剪纸门神,糊白纸门也能挣钱了。那天傍晚,七奶奶偷偷跟麦翎子说:“奶奶攒钱,为啥?”麦翎子轻轻摇头。七奶奶抬手使劲点了一下麦翎子的额头:“供你读大学!”麦翎子搂着七奶奶亲着:“还是俺奶奶对俺好!”今天,麦翎子看着七奶奶数完钱,呆坐着抽烟,抬脸望着白纸门,不由抬起袖衫擦擦眼睛。她就这么恪守着心事,熬着。缩了又缩的老脸好像浓缩了满世界的辛酸和愁怨。麦翎子边系袄扣子边推门进去,望着七奶奶的脸说:“奶奶,啥时去祠堂?”七奶奶咳了一声说:“听你爷招呼。”麦翎子仄愣着身子,举着酸乏的手臂梳理着头发,屋里只有麦翎子梳头的声音。太阳的光亮照进屋来。白兮兮的晃眼,麦翎子长长的黑瀑似的头发在阳光里气息生动。对着镜子,麦翎子终于在太阳光里看见了自己的笑容,两颊上隐隐现出一双酒靥,两排整齐的白牙一闪一闪。那天,麦兰子说麦翎子书念多了,身子不板腰肢柔软,连脸也俊气了。麦翎子说:“那叫气质,读书和文盲气质就是不一样嘛!”麦翎子觉得跟书打交道的大鱼完全从渔人群里分化出来了。尽管有些假门假势。
太阳挑起一杆子高了,悬在高处的窗格子上晃荡,可是,疙瘩爷和姐姐都没过来。倒是跑来四爷的孙子小全。小全说四爷的脑血拴又犯了去不了祠堂,四爷让疙瘩爷、麦兰子和疙瘩爷召集族人。七奶奶说:“俺听见了。”她苦黄的脸上平平静静。七奶奶对麦翎子说:“翎子,你先去祠堂收拾收拾,俺去召集人,俺们过后就到。”七奶奶披着那件几乎褪成灰黑颜色的大襟袄出去了。七奶奶刚刚走到门口,就有邻居的五婶子堵住了她。七奶奶问:“五婶子有啥事?”五婶子笑摸悠悠地说:“俺是给翎子提亲来了。”麦翎子在一旁听见就烦了,觉得五婶的笑里裹着一个鬼洞洞的阴谋。回村后提亲的一拨一拨地来,麦翎子全撅回去了。麦翎子疑心提亲是对她能力的一种巨大羞辱。麦翎子站在堂屋冷冷地看着五婶,五婶缠人的目光在麦翎子身上反复游移。七奶奶对媒婆十分尊尚,说:“五婶子谢谢你啦!今日是俺家寒食日,不兴提亲。改日你再来吧。”五婶子夸了麦翎子儿句就随七奶奶出了院子。
麦翎子望着他们陷入一种衰伤。难道俺麦翎子命妥了,左右脱不出老村了么?
在寒食日里,麦家人空着肚子像往常一样对先人进行祭拜。最后一个礼仪是换白纸门。麦翎子发现七奶奶剪了门神像是魏征。魏征门神替代了过去的钟馗。麦翎子疑惑地问七奶奶:“奶奶,魏征为啥当上了门神?”七奶奶神秘地眨着眼说:“这呀源于《西游记》的故事。《西游记》第十回书,魏征与唐太宗下棋,盹睡中梦斩泾河龙王。这可惹了祸,老龙号泣纠缠,鬼崇门外抛砖,弄得太宗皇帝夜不安枕,大病了一场。秦琼、尉迟恭守宫门,后来又画像贴于门上。前门绝了鬼崇,后宰门又来了事儿,太宗皇帝说,夜里后门砖瓦乱响。有人便进奏说,前门不安是敬德、叔宝护卫,后门不安,该着魏征护卫。所以魏征奉旨,手提宝剑,侍卫后门,一夜无事。”七奶奶讲得麦翎子直眨眼睛。
麦翎子从祠堂回到大鱼的书屋,书屋关了门,听说大鱼发烧住院了。麦翎子听说大鱼默默地跟着她“寒食”。整整一天,大鱼也滴食未进。大鱼身体垮下来怕是由于绝食引起的。“大鱼呀大鱼,俺家寒食日有你啥事儿?”麦翎子既生气又心疼。大鱼真让麦翎子猜不透了,再也猜不透了。只有他笔记本里的“思想”们才有能力去道破真情吧。麦翎子要见大鱼,麦翎子恨不能马上飞到医院去。
麦翎子闷了一会儿,就凑在灯影里拿剪刀将一张红油纸裁得标标致致,虽说没有七奶奶剪的好看,但是,一只红纸鹤渐渐成型的时候,还满像样子。灯影里的红纸鹤是一副翩然欲飞的样子,剪纸鹤的方法是麦翎子跟七奶奶学的,七奶奶说红纸鹤是吉祥物去病免灾福佑平安的。麦翎子将红纸鹤装进信袋里,然后去了乡医院。
刚刚输完液的大鱼靠着被垛写日记。麦翎子进来,大鱼就急急将日记本收起来,望着她笑着。他的面色渐渐润了红。麦翎子坐在大鱼床头,嗔怨道:“你个家伙说病就病,说好就好,别吓俺成不成?”大鱼依旧赖模赖样地笑着说:“没事儿的,黑天海里运书着凉了,发高烧了。”麦翎子看出大鱼轻松的笑里藏着沉重。麦翎子目光慵慵没心思笑:“大鱼哥,多养些日子吧,啥有命当紧?”大鱼咳了咳说:“言重了,好人无长寿,俺大鱼要祸害一千年哪!”他又大咧咧地笑了。望着大鱼,麦翎子心里涌起异样的复杂的情感,麦翎子从兜里掏出信袋,拿出刚刚剪好的红纸鹤说:“大鱼哥,这是俺给你剪的。”大鱼眼睛亮起来,双手接过红纸鹤,愉快、温暖和激动,眼窝潮潮的了,久久才说了句:“谢谢你,翎子。”麦翎子知道它的含义哩。麦翎子红了脸补了一句:“它仅仅能去病免灾,还能给你带来好运呢。”大鱼摆摆手说:“别解释,说破了就寡昧儿了。”他将纸鹤移到眼底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努力把红纸鹤看懂,看人世情义和悲欢。护士进来送药才将大鱼惊动,他小心翼翼将红纸鹤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大鱼出院后,麦翎子就由上午班改到下午。黄昏到来的时候,天空就积了些云朵,湿湿的阴气聚在屋顶长久不肯消散,使苍灰的村巷有了一种远古的味道。傍天黑儿,老天彻底阴实了,气流沉闷燥热,麦翎子就再也懒得看书了,浑身粘粘的不舒服。正来例假的麦翎子就怕阴天,阴天时候浑身软懒酸疼。雨点子是在打雷之前到来的,很快雨就下大了,书屋前的过道被躲雨的村人踩成了稀泥。麦翎子担心大鱼了,心想大鱼刚刚出院,可别挨浇跌碰的。
麦翎子正找雨伞准备接他,就听屋外门口嗤溜打滑的声响。麦翎子推开门,就看见大鱼的三马车跌在泥水里了,人和书都水涝涝的。麦翎子紧着上去拉拽大鱼,一推,推不动,大鱼就压在三马车斗里。幸亏来了躲雨的人帮忙,麦翎子才吃力地拽出大鱼,扶着大鱼摇摇晃晃地进了书屋。麦翎子将大鱼放在书垛上,回头将三马车扶起来,回来的时候,她听见扑嗵一声,大鱼一屁股墩在地上了。麦翎子又来扶大鱼,大鱼咧咧嘴往后挣着身子说:“别,别,是俺故意挪下来的。要不将书洇湿了就坏啦。”麦翎子拿毛巾擦大鱼脸上的泥水,感觉自身也精湿了。麦翎子埋怨他说:“送书用得着你么?净帮倒忙。”大鱼嘟囔:“四喜不知干啥去了,你要复习,自然俺是闲人。”麦翎子望着狼狈的大鱼叹口气说:“你赶紧换衣服吧!”麦翎子将干衣服送给他,就躲在书垛后边整理书。麦翎子将大鱼屁股洇湿的几本书仔细摊平摆妥,借着灯光看,她发现这些薄本书印刷质量极差,标题也极腻味人,什么《艳窟神功》、《曼娜罗曼史》、《偷情季节》等等。麦翎子翻弄几页,发觉里面净是性描写,麦翎子合上书页顿觉耳热心跳了。这些书的署名是香港夏飞。怎么会是这样?
麦翎子十分气愤地将这些湿书拢到一起,抱到刚换完衣服的大鱼跟前,狠狠一摔说:“大鱼,你看看,这是啥书?你原来挣黑钱呢!俺算是看错了你,还优秀书屋呢,屁!”大鱼被麦翎子骂糊涂了,系袄扣的手停在半空说:“咋啦?你又脸酸嘴硬,翻脸就不认人啦?”麦翎子重复说:“你贩黄书!”大鱼被骂愣了,抓起一本翻了翻,脸上肌肉突突地跳了,骂道:“日他个奶奶,准是老赖干的。”麦翎子疑惑了:“你真不知道?”大鱼说:“俺大鱼多挣多花少挣少花,从没干过违背良心的事!你是知道的,俺住院时候让老赖直接找黄木匠拉书。俺真的不知道啊!”麦翎子想起来了,那天老赖与黄木匠来书屋卸书,临走老赖叮嘱麦翎子这些书不要拆包,直接全部运城里,能把过去积压书都搭出去呢。麦翎子相信了大鱼,但她很紧张,问:“咋办哩?大鱼?”大鱼更是不肯屈尊俯就,说:“给他狗日的捅出去!不能饶了他!”麦翎子慌了,软声说:“那俺们说得清么?你与老赖一直是合作伙伴儿。”大鱼的目光萎顿空洞,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很长时间,麦翎子沉不住气了:“你哑巴啦?到底咋办呢?”大鱼自顾自说:“得尽快处理掉,不然俺苦苦经营的形象就他妈完啦!你快去给老赖打电话,就说这批书限他今晚拉走,这笔款俺大鱼分文不取!不然俺就一把火烧了它!”麦翎子依然不满意,说:“那么多黄书流向社会,你想过后果么?你洁身自好,就不管别人了么?”大鱼说:“你就别生乱了,就按俺说的做!”麦翎子生气了,一甩手说:“俺不管!”大鱼脸色严厉了:“翎子,别任性了!你是俺的雇员,让你咋做就咋做!天塌了由俺顶着!”麦翎子就是不服软地说:“你没权力逼俺做犯法的事!吃不了你这碗饭,俺立马辞职!”大鱼呆坐着,一脸晦气,慢慢地,他眼圈红了,迈着摔疼了的双腿,细麻苍蝇似地围着麦翎子转来转去。大鱼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说:“翎子妹妹,俺大鱼求你啦!俺没别的法子,将书毁了,咱们挣的钱全搭进去都不够哇!交出去,公安来整俺们,审查你仨月,咱受得了么?你受得了么?只要你上大学走了,俺大鱼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啥也不怕啦!”麦翎子垂下酸乏的手臂,脑里叠映着高考的日子。麦翎子再也不能失去这个季节,管他黄书黑书呢,麦翎子没说话,抓了把雨伞,晃晃着跑进黑暗的雨幕里。
麦翎子本来身子不适,又在泥泞里奔跑了一程,回到书屋已是瘫软如泥了。在村委会,麦翎子给老赖打通了电话,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糟。老赖说根本无法取书,也不知是哪儿走漏了风声,公安局、文化局出版科和工商局的人正查他呢。他说明天有可能对大鱼的“优秀书屋”进行突袭联查,晚上千万将黄书转移藏妥,等过风头就有钱赚了。回到书屋,麦翎子把情况跟大鱼一说,大鱼眯眼坐着,腮帮上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麦翎子的心怦怦直跳,一绺头发在她嘴里咬断了。大鱼如热锅蚂蚁,在地上来回走动。他忽然骂了一句:“老赖,俺操你大爷!”麦翎子说:“骂街有屁用,想招子呀!”麦翎子说话声音呛人跟吵架似的。大鱼只顾咔哧咔哧挠头皮,两眼贼贼地寻视着四周,说:“要么将书藏在你家小棚子里?”麦翎子开始配合了:“你家和俺家都不安全!”大鱼说:“藏外面又有雨淋”。在幻象里寻求生存的招子图的就是那个不可知的理想。在这提心吊胆濒临绝望的一瞬间,麦翎子脑里闪现了自家家那破败的祠堂。麦翎子说出想法之后,大鱼笑了:“这真是个好主意哩!”后来的事实证明,麦翎子选择对了。麦翎子一直为自己偶然的妙想沾沾自喜。夜里雨势小下来,麦翎子召集四喜和几位小伙子分别将书用塑料袋包起来,悄悄运进麦家祠堂。
最后锁门的时候,麦翎子看见了祠堂的白纸门了。七奶奶在白纸门板上张贴了门神“魏征”。在家里,魏征当门神,通常要去做后门将军的。因为前门通常是双扇,贴配对成双的门神,如神荼、郁垒、秦叔宝和尉迟敬德,后门往往单扉,魏征图案是单幅,贴上正好。麦家祠堂是单幅门,七奶奶选择了魏征。魏征被称为“独坐”,图案也是《西游记》描写魏征守门的打扮:熟绢青巾抹额,锦袍玉带垂腰,兜风氅袖采霜飘,压塞垒、荼神貌。脚踏乌靴坐折,手持利刃凶骁。圆睁两眼四边瞧,仿佛在吼:“哪个邪神敢到?”
望了半天魏征的纸像,麦翎子有点胆寒了。魏征是震邪的门神,她们把黄书放进来就已经是邪了,岂能保佑她们?那不是自投罗网吗?麦翎子已经走投无路了,她朝魏征门神烧了三炷香火,祈求魏征显灵保佑她们平安无事。后半夜回到家里,麦翎子连湿漉漉的衣服都脱不下来,脑袋疼得厉害,低头看见湿渍渍的两个裤腿被殷红的血水浸透了,看见血当下就吓昏了。七奶奶听见麦翎子的惊叫,才慢慢走进来,把麦翎子摇醒了。七奶奶帮她脱掉湿湿的衣裳,麦翎子见了七奶奶好像有了根,她想给七奶奶跪下,说出自己在祠堂干的事情,可是,一想不行,七奶奶的白纸门是良心和正义的最高尺度,不会跟她们妥协的。七奶奶对她依旧慈祥地笑着。麦翎子害怕奶奶的笑,最后心颤了,麦翎子跑出去,到了黑暗的祠堂继续跪在魏征像前忏悔说:“魏征门神,俺是麦翎子,俺做错了事情,您就别怪罪俺了,俺以后要痛改前非,俺永远行善积德——”麦翎子回来时,继续朝七奶奶跪着,没多久就身子一歪睡着了。七奶奶疑惑地望着她,慢慢将她弯曲的身子放平展。麦翎子在梦里喃喃地说:“俺要上大学,俺要上大学!”
这件事情没有败露。书商老赖取书的那个夜晚,麦翎子和大鱼在饭馆里喝醉了酒。老赖酒量真大,满杯满瓶地喝白酒一下子将麦翎子灌醉了。大鱼也喝了一斤开外,边喝边荤素夹杂地唱野歌,唱得麦翎子心里一动一动地不好意思。老赖的手机频繁地响,响得大鱼都烦了。一抡胳膊,把酒桌上的瓶子扫下去了。老赖讪皮讪脸地笑:“这狗东西真喝多啦!”麦翎子劝大鱼:“别喝了,别喝了!”大鱼悠长了声腔说:“俺没高。”麦翎子知道他心里积着怨恨。老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大鱼说:“大鱼,这些钱算是这回合作的酬劳!一万五千块,翎子给他点点,好哥们儿明算帐嘛!”
大鱼拿起钱在眼前晃了一圈儿,喉咙里发出噢呵噢呵的怪声。忽然,他将钱往桌面一摔,变了脸:“你他妈的小看俺大鱼啦!”
老赖惊讶了:“你嫌少?”
大鱼扯着嗓子吼:“俺他妈的不拿这鬼钱!花了这钱,俺大鱼损寿,钱都归你,喝,喝酒!”他颤颤抖抖端起白瓷海碗与老赖一碰。
老赖笑脸变得尴尬了,劝说:“你不拿钱,兄弟不喝这酒!”
大鱼憋了口气,晃晃脑袋说:“你他妈不喝,俺喝!”说着就将半碗酒干了。
麦翎子担心地望着大鱼:“你,别喝了——”
大鱼不理睬麦翎子,红着眼睛说:“老赖啊,俺今天要跟你多说几句,你他妈知道吗?为了护着你这破书,麦翎子吃了多大苦吗?吃苦还不算,她夜里朝着魏征门神跪了整整一宿,是她七奶奶保佑了你,不,是七奶奶的门神保佑了你。别的不说,这是犯天条的事儿啊!俺有一句话,你小子记着,这回就这么着了,没有下回了,往后你小子再捣腾这鬼书,俺他妈废了你!”大鱼说着,将酒碗“啪”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碗碎五片,酒水揉和血水顺着面孔流下来,流到脖根处,大鱼依然瞪大眼睛挺着,没去擦血,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
老赖被震住了。
麦翎子惊得不敢喘气。
麦翎子放下筷子,扑过去喊:“大鱼哥——”她急忙用餐巾纸擦着大鱼脸上的血。
老赖眼神抖了,哆嗦着说:“大鱼,别这样啊,我知道你狠,下回我不弄了,不弄啦!”
大鱼说:“你听见俺的话啦?这就好!”然后就将一线血酒舔进嘴里咂巴着说:“记住,你老哥横竖一身,没儿没女没老婆,可俺大鱼从不负天下人!”
老赖哆嗦着站起来,收起钱说:“他喝多了,快送回去包扎包扎!”然后扭身要走。
麦翎子双手插腰堵住老赖,说:“赖经理,钱还是留下好!他不要俺还要呢!俺们付出了,就该拿这钱!”
老赖扔下钱,悻悻而去。
麦翎子找来汽车把大鱼送到乡卫生所包扎。包扎完了,大鱼说到书屋看看。麦翎子搀扶着大鱼回到了书屋。麦翎子发现大鱼的脑袋肿了,膀了,脱了形,走了相,鱼眼也朦胧了,蓬头鬼一样狰狞。麦翎子一边拿温水擦着他的脑袋一边哭出了声说:“你哩,哪有作贱自己的?往后再别喝酒了。”大鱼感觉到麦翎子对自己的疼爱,心里暖酥酥的,眼前马上幻化出珍子的模样。珍子当年就是这样疼爱他的。他幸福地闭上眼睛,想把这种幻觉永久地留住。
麦翎子不知道大鱼在想什么,但她心里却漾动着一种情感,这便是从此敬佩大鱼的骨气!这年月,有骨气的男人不多了!
麦翎子怀着激动的心情迎来了酷热的六月。日子太快了,有些让人抓拿不住。麦翎子在六月一日的早晨去书屋与大鱼告别。
大鱼很早就起来等麦翎子呢。麦翎子看见大鱼的办公桌上摆着红纸包,这是麦翎子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大鱼今日心情挺好,脸上的阴郁之气没有了,整个脸相变得柔和生动,只有脑顶上的疤痕还没褪色。大鱼递给麦翎子一千元红包之后,笑笑说:“说走就走啦,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眼里的泪花就扑闪开了。
麦翎子鼻子酸了,尽量不看他的眼睛说:“再见啦。大鱼哥!等俺高考完了就来看你!”她说着脸颊一片火热,眼皮儿湿了。
大鱼将脸久久埋在大掌里,没话了。
麦翎子扭转身说:“大鱼哥,多保重,俺走啦!”
大鱼说:“你等等!”然后从日记本里摸出一张存折给麦翎子:“翎子,这是俺为你存上的五万块钱,是你的奖金,拿走吧!”
麦翎子悒怔怔地呆愣着,没去接。麦翎子在大鱼醒酒之后就将那笔钱给他了。她分析这个存款里有老赖弄黄书的钱,问:“是不是有那笔钱?”
大鱼摇头说:“不对,那是一万五,这是五万!两码事,这是干净的钱!”
麦翎子想了想问:“你给俺这么高的奖金?要是别人你会给么?”
大鱼被问愣了,不动声色地瞅着麦翎子。麦翎子又碰着他的蓝眼睛了,她的身体开始发冷,冷得抖抖的:“俺不要这钱。”
过了许久,大鱼说:“你要不拿,俺先替你存着,户头是你麦翎子,谁也支不出来的!俺大鱼对于别人是挺抠儿的,因为你不一样!”
麦翎子问:“俺为啥不一样?”
大鱼笑了笑说:“因为你叫麦翎子!”
麦翎子笑了,说:“这不是理由,俺七奶奶说过,外财不富穷人命,该俺的少一分不行,不该俺得的得到是祸!这几千块的工资够俺复课用的了。”
麦翎子转了身,朝大鱼摆摆手。
大鱼笑着嘟囔:“这个丫头片子!”就呵呵笑了,麦翎子终于在太阳光里看到了大鱼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还真的像鱼。
大鱼望着她的背影,想了很久,自己是不是爱上她了?麦翎子感激他,但在情感上是冷漠的。尽管这样,也不能改变大鱼的决心,只能坚定他的决心。他顺应着她的精神状态爱做啥做啥,都由她去做好了,她要远离雪莲湾那是她的事。大鱼的热情是自愿的,是灵魂的需求,或许是向珍子赎他的罪吗?他怀着一种特殊的、敬重的、热烈的心情爱着麦翎子。麦翎子接受不接受这种情感毫无关系,爱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珍子。这样一想,大鱼心中生出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欢乐和宁静,一种心平气和热爱一切的心情。
麦翎子带着书屋的气息走了。走在村巷里,麦翎子搜寻着天上的红雀,只有雪莲湾才有的红雀。日光温暖而饱满地涌进她的每一个汗毛孔,让她陡增了劲势。麦翎子不看村人的脸,更不管别人的目光。别人的赞赏和挖苦,都无碍于她。
这一次是麦兰子送她,姐姐本来找好了一辆汽车,可是早晨汽车发动机坏了。姐姐只好推着自行车走,后衣架上捆着麦翎子的铺盖卷、脸盆牙缸牙刷什么的。麦翎子跟在姐姐身后默默地走,出了村口就听不见大海涛声了,麦翎子才将行李背在身上,坐在自行车的后坐上。麦兰子骑车时有些晃悠,她自从到了乡里,人已经有了官气,这是麦翎子很少跟姐姐沟通的原因。麦翎子看见麦兰子肩头颠动着刺眼的光泽。麦翎子说她想唱歌,麦兰子说不准唱。麦翎子不明白,在一个这么美好的时刻为啥独独不准她歌唱?
麦翎子高考回村不久,在服装厂门口见到了菊子。
菊子变了,变得时髦了。麦翎子与菊子相见依然是亲亲热热的。菊子身穿质地很好的白色连衣裙,在麦翎子眼前就像一团虚幻的白影。三伏天气,大海都被热天蒸得鼓鼓涌涌哈欠连天。她们在傍晚时分边说边笑来到老河口的蛤蟆滩,海风在耳边唿哨,浑身爽气许多。刚刚退潮,老河口水流得慢了,在苍黄的落霞里显得清瘦凝重。她们赤脚踩在喧软的泥滩里感到异常舒服。日头随着潮水退去老远,光亮浅弱起来。她们走累了,不由找了一块高高的泥岗子坐下来。
红雀又露面了,嘀嘀嗒嗒落满老滩觅食。红雀褐色脚杆浅浅地插进泥里,小爪子用力扒着冒泡的水窝儿盲目地啄着小虾。由于雀群的提示,麦翎子环顾四周,竟有趣地发现麦翎子和菊子又坐在了原来的泥岗子上。麦翎子各自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缭绕在麦翎子的心间。麦翎子记得好久没看到落日了,高考前的每天时光都是那么紧迫。菊子问麦翎子:“你考得咋样?”麦翎子说:“行,考个本科没啥问题。”菊子眼睛红了:“俺相信,真羡慕你!”麦翎子问:“你呢?你咋样?”菊子不知怎么就带着自嘲的意味笑起来:“你就别问俺了,俺啥都忘了,就多个酒量,女子无才便是德啊。翎子姐,俺多句嘴你别不爱听,俺们的最终目标不是进城工作生活么?告诉你,俺过几天就进城工作啦!这不比上大学更直接么?说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称心工作呢。”
麦翎子呆呆地望着菊子,觉得菊子可怜,也觉得她幸福。啥都不想的人最幸福,因为她从不失望。麦翎子淡淡一笑说:“那得先祝贺你哩。”菊子得意地笑着:“翎子,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俺进城后就结婚。”她说话时从皮挎包里掏出精致漂亮的白色化妆盒不停地描眉涂口红。麦翎子好奇地瞪大眼睛问:“菊子,你有心上人啦?咋早不告诉俺?”菊子淡淡地说:“你认识的,就俺们厂长。”麦翎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讷讷地说:“张士臣?你,你成了第三者?”菊子拿手拽着自己编的那种很流行的排骨辫,格格笑起来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啥第三者第四者的,反正他真心爱俺,俺也喜欢他,俺们是爱情!他在城里为俺买了房,买了车。房产在俺的名下,给他前妻200万算协议离婚。你个书呆子,傻姐姐,是张士臣上赶着追的俺。”菊子说话声优美动听像唱歌似的。
麦翎子觉得她的声音是那么陌生,甚至有些恐怖。麦翎子望着她的眼睛说:“菊子,你想过没有?张士臣比你大20多岁呀,你想过以后的日子么?”菊子说:“啥都想了,你还老观念呢,如今城里姑娘傍大款,专找岁数大的,男人40一朵花,40多岁男人有种成熟美,有钱有事业,还知道疼人!有啥不好?俺劝你大学毕业后也跟俺学!”
麦翎子摇头:“俺学不来,俺可没有穿金挂银的命!”菊子哪里知道,最初张士臣看中的是俺麦翎子啊!俺不愿,才轮到了你哩!她听菊子说话像听天书一样,委实失去与她谈话的兴趣。前前后后才两年的事,新生活将单纯老实的菊子冶炼成这般模样,日子太可怕了。麦翎子还想挽回点什么似的说:“菊子,刚才你在跟俺开玩笑。是吧?”菊子拧眉拧眼地说:“翎子姐,没开玩笑,这都是真的。等你大学毕业。分到县城,俺们又可以常见面啦,是不?”麦翎子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菊子,越看心里越难受,一种很复杂的滋味自心底浸漫开来。实际上,经历高考的麦翎子也悄悄变着,前些日子,麦翎子听见菊子的话会劈头盖脸骂她一顿。现在不会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谁也别强求谁。这个时候,麦翎子心里难受,鼻子酸酸的要哭,为了挺住,麦翎子忽地想起金凤出嫁那天菊子吟诵的诗,《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麦翎子说:“菊子,还记得那首诗么?”菊子不屑地摇头说:“俺再也不记得那酸拉巴叽的歪诗啦!想想当初多么可笑。”麦翎子说:“当初可笑?”菊子说:“可笑!”就一头扑在麦翎子怀里笑了。麦翎子抱着菊子陪她最后笑一回,笑着笑着麦翎子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她心里一疼,狂放地大笑,让菊子一点摸不着头脑。她的笑声惊扰了觅食的红雀,红雀在黄昏时归巢了,翅膀扇动的“呱哒”声分外地响,与村头暖融融的炊烟、淡淡的饭香交融在一起。麦翎子凝望雀群,瞧见了远处卧在泥岗子上麦家祠堂,祠堂恰巧遮掩了不甘寂寞的落日。
菊子站起身说:“翎子姐,咱们走吧。你还没看大鱼吧?”
麦翎子说:“没有,俺要去麦家祠堂看看,好久没去了。”
菊子说:“祠堂有啥?那俺先走啦!”
“你走吧。”麦翎子说。
菊子走了几步,回头叮嘱道:“翎子,说好了,俺结婚时你给俺当伴娘啊?”
菊子喊一声就消失在河堤上了。
“当伴娘?俺这样儿的人能当伴娘么?”麦翎子自嘲地想。
麦翎子拿钥匙打开祠堂的门,她怔怔地望了一阵儿魏征门神像。雨水将白纸神像冲坏了一些,但是,喜看魏征门神还是威武无比。往里走去,麦翎子发现里边堆着好些书,细瞧还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麦翎子知道这阵子大鱼身体不好不进书了。这是哪儿来的书?后来想起来了,高考的时候,麦兰子姐姐告诉她,四喜辞了村里的差事,跟疙瘩爷租了麦家祠堂,四喜与老赖就勾搭上了,红红火火地当了书贩子。四喜家里缺钱,媳妇生了三胎,刚刚被乡里罚了款。他没文化,越没文化的人胆子越大。从这个角度说,麦翎子恨大鱼,是大鱼把老实憨厚的四喜害了,不仅让四喜走了邪,还让麦翎子的前途潜伏了某种不确定性。从前的好多规矩都不管用了,这世界说乱就乱,究竟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四喜想过没有,这样干下去非惹出大祸不可。麦翎子怕得一身冷汗都湿漉漉了,万一败露,不仅搭进神圣的麦家祠堂,就连麦翎子和大鱼都跟着一勺烩了。自己就是上了大学也会被抓回来的。怎么办?怎么办?麦翎子用怯懦而恍惚的眼神寻找着,魂儿都搅散了。麦翎子慌里慌张锁好白纸门,惴惴不安地退出祠堂,想去找大鱼讨个主意。
麦翎子急急忙忙走下羊肠小道,在土坡底下猛抬头,竟看见大鱼坐在那里看海。望海的时候,他的面孔冷得像一块冰坨子,拿心拿血都暖不过来。大鱼没有发现麦翎子。他专注而痴迷地看海。大鱼的脸枯皱着,梭子形伤疤横在额头,眼骨窝像两口深潭。他病了,好像是心病,身体好一阵歹一阵,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疲乏,只想坐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这片海湾。麦翎子站在不远处望着大鱼,发现大鱼的手里攥着一条红头巾,那是珍子的红头巾。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谁的照片看不清。麦翎子悄悄走近大鱼,大鱼望海太专注了,根本没有发现麦翎子的到来。近了,麦翎子看清了,照片是她麦翎子的,照片上还叠着她给大鱼剪的红纸鹤。麦翎子脑袋轰地一响。
大鱼听见背后有响动,慢慢转回头,看见了麦翎子,急忙收起了头巾、照片和红纸鹤,有些慌乱地说:“翎子,你回来了?考的咋样?”
麦翎子装着没看见照片:“俺刚回来,就被菊子拉到海边来了。俺正要看你去哪!”
大鱼眼眶子一抖,落下泪来说:“翎子,你一定能成功!闯世界去吧,祝福你!俺真眼热呵,俺非常高看你们有追求的人,更喜欢你们有知识的人。有文化的人是有福的!”大鱼说着,眼睛就亮了。
麦翎子想跟大鱼说说四喜租麦家祠堂藏书的事情,可是,大鱼的话题总是不往上面扯。大鱼见了麦翎子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翎子,俺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可是,见了你又是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这么说吧,这怕是俺们的最后一面啦!”
麦翎子惊愕了:“为啥?大鱼哥?”
大鱼伤感地说:“珍子没了,你又走了,俺就是有钱,还有啥活头?”
麦翎子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泪水,啜啜地说:“大鱼哥,你不能这样,珍子希望你活得好!俺呢,也希望你生活幸福!老天有眼呢,你是大好人……你应该幸福!你会找到像珍子那样的好女人的!”
大鱼轻轻摇着头说:“不可能了,俺心里明白。俺再也走不出雪莲湾,雪莲湾除了你麦翎子,没有人真正了解俺!更没有人看得起俺!在你上学之前,在俺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俺有个请求,你能答应么?”
麦翎子心里一热,点了点头。大鱼哽咽着说:“翎子,俺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俺只是觉得你好,不仅仅因为你长得像珍子。俺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就知足了。你不知道,俺一直将自己当成你们麦家人。你知道,俺跟你姐是同学,年轻时暗恋过你姐,那是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俺见到了珍子,因为珍子长得像你姐。你,你跟当时的你姐又太像了,俺简直分不开。你姐媚俗了,俺不愿看见你再重复你姐的路。俺每次见到你,就想起过去的美好,俺愿你飞,愿你幸福!你别误解俺,千万别误解俺!”他说话时精神恍惚,他的精神垮了。
麦翎子明了一切,明白了大鱼为啥偷偷过麦家的寒食日。这个时候,她却很感激他了。
麦翎子被郑州大学录取了。
马上就要开学了。麦翎子临行前,大鱼把那个存折给了麦翎子。麦翎子死活不要。大鱼的眼睛将她冰冻了一样。避开钱的问题,有一件事好像让麦翎子放心不下,就是四喜租用麦家祠堂。租祠堂没什么,根源还在四喜跟老赖勾搭在一起倒黑书、贩黄书。在魏征门神眼皮底下干坏事,早晚像炸弹一样引爆的。大鱼似乎看出麦翎子的担心,他说了声:“你放心吧,俺来处理这件事情!”麦翎子还是有些担心:“四喜能听你的?”
“他不听也得听!”大鱼的鱼眼里闪过一束寒光,两个黑黑的鼻孔像网眼似地张了张。
当天夜里,麦家的祠堂燃起了通天大火。祠堂轰然倒蹋之后,顷刻间化为灰烬。雪莲湾人望着红红的大火愣是呆傻了似张望着——
一大早儿,麦家人都来看毁灭了的祠堂。七奶奶极为伤感,连祠堂的白纸门都化为灰烬了。疙瘩爷带来了警察勘查现场。麦兰子和麦翎子也匆匆赶来。麦兰子惊讶地惊叫:“为啥?难道是天火吗?”麦翎子没有说话,她默默地转着看着,心里啥都明白了。当天下午,就有一个外地打工的小伙子被抓走了。
麦翎子要走了,望着一扇白纸门。
麦翎子很喜欢民俗学研究,家乡的白纸门、七奶奶的门神和符咒文化,非常让她痴迷,但也让她困惑。显然它涉及民俗事象的信仰部分,具体形态复杂多姿。不管这种民俗现象对于雪莲湾渔民生活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它的出现,它的延续,是有道理的。要求从文化角度和国民心态上思考探究。七奶奶的意思是:“白纸门有镇邪的作用,也有映照灵魂和清理灵魂的功能。为了捍卫道德的纯洁性,人们必须同邪恶做斗争。”麦翎子理解的“清理灵魂”是指这样一种精神状态:生活疲沓了,日子不尽人意了,甚至是思想停滞了,就借白纸门的威力,把这一阵子堆积在灵魂里的垃圾统统清理出去。麦翎子就想,自己灵魂里的垃圾是啥呢?奔忙中的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他们能够清理灵魂里的垃圾吗?
看来,大鱼会的,她感觉大鱼比别人活得明白。
从大鱼对白纸门的抵触情绪里,就证明了这一点。果然让麦翎子猜着了。大鱼就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傍晚,麦翎子在姐姐家睡了,忽然她看见楼前一张脸孔在路灯下望着她。是大鱼哥?大鱼在房前望着麦翎子。麦翎子只好走出来了,大鱼就轻轻一甩头,悄悄离开了,像个幽灵一样神速。麦翎子鬼使神差似地跟着大鱼到海边去了。怕有蚊虫叮咬,大鱼提前从黄木匠的泥铺里偷出了一捆艾草点燃了。没有蚊虫的盯咬,大鱼就可以望着麦翎子的眼睛说话了:“翎子,俺总想跟你单独呆一会儿,说说话。”
“说吧!”麦翎子依然不敢看大鱼的鲶鱼眼。
大鱼很激动。过去对麦翎子的思念,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疯狂的想象把越发妩媚的麦翎子呈现在他眼前,让他的蓝眼睛海一样膨胀。一想到离麦翎子这么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他全身一阵颤抖。
“大鱼哥,这么晚了,你要找俺说什么?”麦翎子笑着问。
麦翎子的朝气、青春和充实的生活像一股清风迎着他吹过来。不由得使大鱼痛苦和哀伤。麦翎子就要走了,大鱼心里在进行一种痛苦的活动。想的东西太多了,又没有地方倾诉,就更加使他痛苦。痛苦的时候,他的灵魂正在发生一种极其重大变化,他的内心生活仿佛放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只要一面稍加一点力量,就会使天平往这边或那边歪过去。他得承认,起初自己对麦翎子有了爱情,但这是“柏拉图”式的、纯粹精神上的、不涉及肉体恋爱的单相思。这样的爱情不妨碍他对珍子的怀念,反而越发鼓舞他投入新的生活。可是,大鱼的新生活在哪里?娘死了,珍子死了,连麦翎子也离他而去了。大鱼成了精神流浪汉。他想有个用武之地。雪莲湾泥岬岛的开发,村里向社会招聘人才,想来想去,大鱼主动找到了疙瘩爷,他请求村里重用他。疙瘩爷再也不是过去的疙瘩爷了,他冷冷地说:“俺们招聘的是人才,你是个啥?”大鱼鼓起勇气说:“俺是人才!”他给疙瘩爷背了几句格言。疙瘩爷摇了摇头:“你不是!就你背的这几句,咱雪莲湾用不上。”大鱼失望了。后来,大鱼又求黄木匠跟麦兰子和大雄说情,遭到了更加深重的拒绝。他在村人的眼里,他们把他还当成一个贩私盐、作风不正的异类。大鱼要干出点名堂来证明给他们看,他又去了犯人村。可是,犯人村关于他跟珍子的绯闻传得丑陋不堪。大鱼自卑地退回了回来。大鱼哭了。他哭的时候竟然用双手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大鱼,你是个没用的人,你去死吧!”大鱼背的那些格言,欺骗不了村人,更欺骗不了自己。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对雪莲湾的憎恶,特别是对疙瘩爷、麦兰子和大雄的憎恶,其实就是对自身的憎恶。这种解剖自己的自卑心情,使他痛苦不堪。一天,大鱼把自家的白纸门扯个稀烂。还用脚在七奶奶剪好的钟馗门神像上踏了踏。随后就把自己的那些藏书一把火烧了!做完这些之后,大鱼心里格外舒服。可是,过了片刻,大鱼就胆战心惊了,他的头脑里珍子已不复存在,无论怎么追忆都不能复原珍子的模样,麦翎子的身影也不见了。这使他既惊奇又害怕。
“大鱼哥,你说话呀。不然,俺可回去睡觉了!俺明天就走了!”麦翎子耍起了小姐脾气。
大鱼从夜海里收回冷硬的目光,终于咧了咧嘴说:“翎子,刚才的一刹那间,俺看见了另一个海,俺成了另一个人。如果俺说的话,你听了不高兴,或是伤害了你。请你原谅,你就像你爷爷、你姐姐一样,把俺当成疯子算了!”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麦翎子有些恼怒了。
大鱼显然来了刺激,说:“你的情绪很对头,过去,你们麦家人除了你,对俺都有成见。今天俺谈话之后,你也会的!你会恨俺的!”
麦翎子瞪圆了眼睛:“那你为啥还要说?”
大鱼用脚狠狠踢了一下船板说:“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俺把俺家的白纸门撕了,砸了!俺把那些藏书也烧了!因为俺大鱼不再相信白纸门,不再相信人,不再相信书,更不相信人的相亲相爱。俺的经历你知道,俺读的书你也知道。你是读书人,你知道书里有许多聪明、渊博的知识,可是,它们没有回答俺的问题:当今社会某些人为啥歧视另一些人?就拿你们麦家人来说吧,你们凭啥歧视俺?凭权力?凭你七奶奶的白纸门?俺他妈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麦翎子,俺想请你这个麦家最高学历的人,对这个问题给俺个解释!也让俺开开眼啊!”
麦翎子气得浑身颤抖了:“大鱼,闭上你的臭嘴!俺爷俺姐,他们在村里乡里当官,可能得罪你,你对他们说三到四,俺可以理解,可是,你,你不能侮辱白纸门!”
“你跟你们麦家人一样,你也看不起俺。”大鱼用大胆的、响亮的、仿佛叫嚷般的嗓音说:“你们麦家人维护白纸门的态度,就像鹞鹰嗜血!鲜血让人恶心,让人讨厌,然而鹰却喜欢吃。你们麦家人口口声声给村人做贡献,可是它的内幕是啥呢?你爷爷再也不是村人尊敬的滚冰王了,他用公款旅游,你姐姐不顾一切往上爬,你姐夫大雄仰仗你们麦家的势力,打着开发的幌子,破坏着俺们雪莲湾美丽的环境。当然了,雪莲湾人对白纸门的崇拜,对它的敬仰,虽然是愚昧的,但也有内心的理想。包括俺大鱼,都有这样的想法。乡亲们喜欢它,信仰白纸门,维护这种迷信,这都没错。错就错在,你们麦家人利用了乡亲们的这种心理,显然从中获取的力量。但是,却没有把这种力量用的该用的地方,在它的笼罩下,雪莲湾更加专制,更加愚昧!”
“你胡说!胡说!白纸门不是俺们麦家的专利,雪莲湾历来就有。只不过是俺七奶奶给弄大了,社会对你不公,你对社会有看法,发泄在白纸门上合理吗?”麦翎子对大鱼的话惊讶了。她觉得不无道理,尽管大鱼对她有恩,但是,她麦翎子毕竟是麦家人,绝不允许他侮辱麦家人。
大鱼抬头望了望天,觉得这里太压抑了,总想飞走,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鹞鹰一样长一双翅膀飞离雪莲湾啊!大鱼忽然眼前一黑,说话的声音忽然变软了:“刚才俺说的气话里,伤害了一个无辜、让俺尊敬的老人,那便是你的七奶奶。想想俺自己,想想俺的生活,想一想俺们每一天都做啥事?俺就知道,是怎样在触怒满心仁爱的七奶奶,俺们在怎样亵渎白纸门?俺的灵魂不敢面对白纸门,因为俺的灵魂里有极其肮脏的东西!比如说,俺对待珍子,是多么的无情、自私!比如,俺对待你们麦家祠堂,俺一把火烧了它。眼睁睁看着一个打工的外地民工顶了罪。俺为啥没敢站出来?俺他妈懦弱啊!俺战胜不了自己了,俺再也不是堵豁口的英雄大鱼了!你爷爷,你姐姐,还有该死的大雄,他们看不起俺是对的!认识了你麦翎子,原本想俺能够得到拯救。谁知,俺错了,俺认命了,俺永远不能得到宽恕,俺不可能有出路,不可能得到拯救,俺有一种预感,整个雪莲湾注定要灭亡的,灭亡!”大鱼吼着,痛苦得难以忍受,竟用双手抱着脑袋,想把它从肩头拔下来在地上摔个粉碎。
“要灭亡,你自己去灭亡吧!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罗丹?你是尼采?你是托尔斯泰?你是上帝?你啥也不是!俺再也不想见到你!”麦翎子使劲吼了一通,倔倔地走了。
大鱼一动没动。这是他预料之中的。
走了几步,麦翎子忽然停住脚,回望了大鱼一眼,挺起胸脯,张开肺部,久久地用力呼吸着雪莲湾的海风来平息愤怒。
黑暗中,大鱼再一次鸟瞰海水,心痛如割,深知摆在自己眼前的将是一场诀别。他与麦翎子的诀别!
第二天上午,日头升到房顶了,房顶的红雀渐渐稠密起来,满眼一片碎红。麦翎子看见姐夫大雄来了,大雄给麦翎子塞了一个红包:“这是一万块钱,你姐俺俩的一点心意,留着到学校用吧!”麦翎子接了钱,道了谢。大雄继续说:“翎子,好好学,你姐夫的拆船厂急需人才啊!将来回来给俺们挑大梁!”麦翎子笑了笑,意思是说:“俺既然走出去了,还回来吗?”她背起行李和大书包就往外走。麦兰子和七奶奶回来了。麦兰子让大雄的汽车送麦翎子去汽车站。大雄嗯了一声站起来。麦翎子搂着七奶奶亲了又亲,眼里终于潮湿起来:“奶奶,祝您长寿啊!”七奶奶笑着点头,双手抓着麦翎子的肩膀:“让奶奶再瞧瞧。”麦翎子甜甜地笑了。麦兰子想了想说:“不早了,大雄送你去县城火车站吧,那里有发郑州的火车。”麦翎子说:“好啊!再见姐姐!不,再见麦乡长!”麦兰子瞪了她一眼:“到了那里,常给家里打电话。”麦翎子应了一声,上了姐夫大雄的别克汽车。
汽车缓缓驶离了小村,拐下河堤的一刹那间,麦翎子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见海滩上织网的村姑,她们的花头巾在轻风中弯曲颤动,淌着汗水的胳膊在晃动。她还瞥见了白蘑菇似的小书屋,永远叫她动情和依恋的雪莲湾啊!她心腔一热,眼泪就下来了。“大鱼哥啊,你干啥呢?尽管发生了昨天的不愉快,俺也应该好好感激你哩!俺麦翎子走后,你应该振作起来,你应该得到幸福!”麦翎子心里默默说着。人这一生,终究要路过很多人,只是有些被忘记了,有些,却被刻进骨头里了。大鱼恐怕就属于后者吧?
其实,此时此刻,大鱼默默地追踪着麦翎子的身影,躲在黄木匠的泥铺外偷偷向村路张望着——
快到县城的时候,天都黑下来,快到火车站,大雄的手机响了,是合作伙伴白剑雄打来的。大雄说:“翎子,俺有急事。把你放到车站姐夫就不陪你了。”麦翎子背起行李毫不犹豫地下了车,走到汽车如流的街道上,麦翎子发觉自己有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夜色渐渐浓稠起来,夜风将麦翎子的长发高高吹扬起来。不远处,城市的灯影涂抹出浓浓的韵味,城市的噪声又在夜光的搅拌中浮起,五花八门的商店、饭店、发廊都十分清晰地走到麦翎子眼前来了。她眼睛一热。
麦翎子双唇颤动。可城市听不见她倾诉。
其实,麦翎子要去的那个城市还很遥远,要坐上一天一夜的火车。可是,麦翎子是从雪莲湾来的,渔民的后代,渔民从不把遥远看成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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