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了,陈老师充耳不闻还在说,男人一旦当了老师,就会变得跟女人一样啰嗦。彭飞同桌杨小眉开始动作幅度很大地收拾书包弄出很大响动,以示提醒。她妈今天生日,她得回去操办生日晚宴。杨小眉酷爱烹饪,一心想报厨艺专业,家里头坚决不让,她第一专业报的是经济管理。“最后一件事,”陈老师提高嗓门儿,“明天下午两点,家长会!”教室里顿时嗡声四起。“又开家长会!陈老师,您跟他们哪有那么多可说的呀!”说话的是大熊。陈老师不动声色:“我跟他们可说的多啦,你们希望我跟他们说些什么?”罗天阳立刻举手:“拣好的说!不好的别说!”陈老师马上道:“什么是‘好的’,你给界定一下。”罗天阳也不含糊:“只要别引起家庭暴力的就行!”都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父母还跟你搞家庭暴力?”陈老师也笑,咧开了两片厚嘟嘟的唇。这种唇安在女人脸上是性感,安在男人脸上是憨厚,陈老师大致表里如一,除了批卷子时,该扣1.5分不扣1分哪怕你就差这0.5分就及格,相当血腥。学生们对他又怕又爱,当怕时怕,当爱时爱,现在,此刻,没人怕他。罗天阳说:“搞!而且经常是,男女双打!”陈老师笑眯眯地:“放心吧,明天家长会不说学习,只说报志愿的事,家长学生一块儿。同时来坐不开,分两拨,两点一拨,四点一拨。”用手在中间一劈,“以此为界,这边的同学,两点;这边的,四点!下课!”彭飞是两点。
学生们得大赦令,提着、夹着、背着、抱着、顶着书包,一窝蜂往外拥,教室噪音鼎沸。彭飞慢吞吞收拾书包,没一点同学们的急切。他至今没交高考志愿表,陈老师催几次了。他非飞行学院不考,不能跟妈妈说;而只要妈妈不签字,他就考不了。明日复明日地拖啊拖,直拖到现在,明天家长会意味着摊牌,他在想,是今天跟妈妈说还是等明天?最后决定不说,车真到了山前再说,这样至少,还能有今天一个晚上的安宁。
次日和妈妈到学校开会,到时陈老师还没到,课桌上放着发下来的数学卷子,彭飞99分。得知满分100时海云的满意溢于言表,却故作平静,指着卷子上扣分处:“这里为什么扣了一分?”彭飞伸头看看:“‘跳步’了。”不愿妈妈太得意,补充一句:“单元小测验。说明不了什么。”海云情绪毫不受影响,有意无意把卷子举了起来,看,嘴里言不由衷:“这一分你丢得就不应该!数学该得满分的!你说说你,‘跳步’干什么,这就是偷懒的结果!”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大,大到周围人都能听见。
杨小眉母女坐他们后面,卷子被她妈扣在了桌上,41分,见不得人。杨小眉靠窗坐着脸朝窗,她妈脸板着盯着桌子,气鼓鼓的谁也不理谁。听到海云的话杨小眉妈妈抬眼伸头看,一眼就看到了前方卷子右上方大红色的“99”,她再也没法控制自己,扭脸责问女儿:“你不说题难吗?题难怎么人家考99?你的题和别人不一样?啊?说话!”杨小眉只好说话,再不说她怕妈妈会嚷起来。她很小声说,也是提醒妈妈小点声:“我不喜欢数学。”她妈更火:“这是你喜欢不喜欢的事吗?你不喜欢数学——我还不喜欢上班不喜欢做饭不喜欢伺候你们呢!”杨小眉嘟囔:“那你别干呗,谁逼你了?”她妈怒极:“你!考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顶嘴!杨小眉,打你上高中以来,全家人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吧?你要喝稀的全家人不敢吃干的,你要写作业全家大气不敢喘,结果呢?结果你是一步一步给我往下出溜!这眼瞅着高考了,还不说抓紧时间努力迎头赶上——”“你怎么知道我没抓紧时间努力?”“抓紧时间努力你就不会考这点分!”把卷子翻过来,啪,拍在了桌上,杨小眉尽量若无其事把卷子翻回去,嘴唇翕动着小声道:“我抓紧时间了,我努力了,可惜我天生脑子笨智商低,没办法,遗传。”妈妈气得声儿都哆嗦:“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来!好赖不知没脸没皮没一点毅力!以后你的事随便你,拾破烂要饭端盘子,随便你!”声音越来越大如入无人之境,杨小眉真急了:“你小点声!”恨——恨铁不成钢的恨——让母亲的心变得恶毒,怕什么给你什么,越发放开了喉咙:“现在怕丢脸了?早干什么去了?怕丢脸早努力啊!不努力,放了学不说赶紧回家学习,满大街乱窜,问还不承认,还撒谎,这么大姑娘了——”杨小眉感到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在身上脸上灼烤,她眼睛紧紧盯住妈妈不敢有丝毫移动,手朝身边窗户一指:“你再说——你再说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她妈头一点一点:“跳!你跳!有种你跳!”声音尖锐到刺耳。海云想该出面劝劝这母女了,于是回头,就在这一瞬,看到杨小眉踏上椅子迈上桌子蹬上窗台,从敞开的窗子一跃而出,动作之快让近在身旁的她母亲都来不及反应,屋里顿时一片惊呼……
海云切芹菜时把指头切了,按说不该,又不是切丝儿。当即捏住,血还是冒了出来,切得不浅。彭飞闻声过来,张张罗罗拿创可贴,撕,帮妈妈包。海云犹自恨恨:“那个杨小眉,太自私了!她怎么一点不替她妈想?”她刚才切菜根本就是视而不见,满心满脑子都是下午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彭飞理解妈妈,但为杨小眉不平:“她妈也没替她想呀。”“她妈不过是话说得有些过分——”“话说得再过分都没关系,得分场合。在教室里,当着那么多同学家长的面大叫大嚷,你让人杨小眉把脸往哪里搁!孩子也是人,也有自尊心!就没见过她妈那样的,整个一泼妇!”“她妈是泼妇,她呢?为了这么点事就寻死觅活,比她妈强不到哪儿去——还不如她妈!这孩子,做事太狠、太绝!”“那也是她妈给逼的!人考试没考好心里就够难受的了,您说那些话,除了自己泄泄火痛快痛快,有什么意思吗?有什么意义吗?纯粹是火上浇油!纯粹是往人家的伤口上撒盐!根本就是自私,嫌给她丢脸了呗!噢,等真出了事您又后悔了伤心了——晚了!”正预备重新切菜的海云闻此,啪,把菜刀拍到案板上:“你们觉着痛快了是不是?觉着这下子可把家长给治住了是不是?!”眼睛都红了,彭飞这才没敢再吭。
杨小眉死了。本来都觉应该没事,三楼,楼层不高,没摔着头,被急救车拉走前后始终清醒,却就是死了。得知死讯一直等在急救室外的妈妈冲进去紧紧抱住女儿:“小眉!小眉!小眉咱不考大学了不考了!是妈不对!妈对不起你!妈跟你道歉!妈跟你道歉还不行吗?小眉,好孩子,没了你妈妈可怎么活啊——”喑哑的绝望撕碎夜幕钻进科室病房直刺人心,闻者,无不垂泪。
陈老师站黑板前讲话:“很抱歉今天又把家长们请来,因为杨小眉同学的事情前天会没有开成,报志愿的事又必须要跟家长们交流一次,所以,只好再占用大家一些时间。”这次家长会没叫学生,家长们得以各自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每个座前桌上照例摆了试卷,英语。海云身边没人。陈老师讲话时她悄悄把旁边那卷子拉过来看,96分,卷面干净字迹秀丽,字如其人。彭飞90分,不及杨小眉。
陈老师在说话:“……目前还有三个同学的高考志愿表没交,熊志伟,李评,彭飞。”听到“彭飞”海云一下子抬起头来,他没交高考志愿表?怎么回事?她开始注意听,陈老师却转了话题:“孩子们现在压力非常大,像绷到了极限的钢丝,像一触即发的炸弹,稍有外力,就走极端,比如,杨小眉。”他哽住,不得不停了停,“在这里我不想指责谁,我只是恳请家长同志们包括我自己牢牢记住,善待孩子——精神上——善待孩子!”泪珠滚下,在厚唇上方停驻,陈老师毫无感觉:“当然我理解家长同志们压力也很大,所谓,更年期遇上了青春期吧,但是毕竟,我们比他们岁数大,应该比他们更有能力克制,自制。不要不切实际地给孩子加压,不能说自己大学没上过非要孩子上北大!要正视、跟上孩子的成长,要认识到他们已不是当年你膝下的那个小娃娃,作为另一个有着独立意志的成年人,他们需要来自家长的充分理解和尊重!”
海云择其要向儿子传达了家长会内容,这“要”就是,交高考志愿表。想“交”先得“填”,怎么填,她不说,把球踢给儿子:你定。儿子也不说,背抵书桌站着脸朝一边,“不说”即是“说”。强烈冲动电流般从海云体内通过:朝那张脸上猛击一掌当头棒喝让他清醒!心身俱颤,手心出汗,发凉,她将十指交叉紧紧扣住。她说:“招飞表格呢?”他转过脸来:“妈您放心我不是杨小眉。”他不是什么都不明白,杨小眉的死对他不是没有震动,但这震动远没达到应有的程度——家长要理解子女,子女也要理解家长!海云别无选择。她说:“别废话。”儿子拿来表格,海云接过,坐下,看。头发垂落,儿子伸手替她撩在耳后:“妈您有白头发了。”海云右手摸过笔来:“有的是,才发现?”儿子辩解:“以前没有!”海云刷刷刷签上名字:“谁以前都没有。”起身快步走开。表格放在桌上,“彭湘江”下头是“田海云”,彭飞看着,心中感觉奇特:沉重。如释重负。
空军招飞体检的头一天就显出了它的与众不同。查完基本的身高体重视力等项目后,开始了一系列普通人经验之外的检查。彭飞们被带到一间房门外,十人一组进去,进去干什么不知道,一个个被宰的羔羊似的等,罗天阳紧挨彭飞站着。
自决定参加招飞,罗天阳土法上马,没事就去学校操场单杠上吊着,回家后找棵树吊着,时不时还让人抓住他的脚踝往下拽,决心体检时把差的零点几公分抻出来。无效。关键时刻他苦苦央求:“我还不到十九岁我还会长!我们家人个子都长得晚,我爸四十岁时还长了呢!”说得医生扑哧笑出了声,四十岁还长,往横里长!但有的男孩子个子长得晚确是事实,“到了二十五还能鼓一鼓”的并不罕见。最终他们允许罗天阳继续查体,没在身高阶段刷他下去。
第一批进去的十人出来,表情各异,有的面色通红有的铁青有的满是微汗,罗天阳沉不住气,抓住一个面带笑容的少白头打听——心情不好的碰都不要去碰——里头到底查些什么?少白头带着过来人的轻松和优越告诉他们,做广播体操,顿了一顿后才又道,光着身子做。“全裸?”“一丝不挂。”“跳跃运动也做?”“做!”其实没有,就做了扩胸运动和体侧运动,不过,免费为他们做咨询给自己找点乐子那是必须的。眼看诸公一个个被吓得目瞪口呆小脸煞白,少白头打心眼里痛快。片刻后罗天阳叫:“为什么?!”少白头郑重道:“为了看你身体的协调功能。”“我是说为什么要一丝不挂!”少白头耸耸肩,标准西式肢体语言:不知道。罗天阳却在瞬间自己悟了出来:“明白了!这是心理测试的一部分,看你的脸皮够不够厚!”他从彭飞那儿借了不少有关空军招飞的杂志书籍,比常人多知三四。此言一出,在场人皆笑,只两人不笑,一个是罗天阳自己。“笑什么?”他说,“脸皮厚的学术解释是,处事不乱,宠辱不惊,飞行员需要的基本素质!”另一个没笑的人叫宋启良,来自县城中学家在农村,由于深知自己弱点,事事留意处处小心,谁说话就盯着谁看,眼耳并用把对方每个字吃进心里。彭飞笑着摆手:“瞎说什么呀,人家一方面看你身体协调功能,同时看你身体表面有没有问题,一举两得,省时间。”罗天阳转看少白头,这才是此时的权威人士。权威人士若有所思:“可能。我前头那哥们儿因为屁股上有块疤就没通过。”罗天阳说:“是文身吧?”书说,凡文身的部队一律不要,陆军都不要,别说空军。少白头肯定地道:“疤。小时候摔的。”比划一个比五分硬币大的圈,“这么大。”“为块小疤就淘汰?”少白头点头。全体瞬时沉默,一个个用心检视自己身体,一寸一寸,看有疤没有,这么大男孩子,身上有块疤是常有的事。一个人调头离开了体检队伍,大概有疤,而且不小。主动离开是明智的,既然肯定过不了,何必白遭受那番一丝不挂做跳跃运动的摧残?看着离去的人罗天阳心中庆幸,他的身上除了肚脐眼儿外,光滑无痕。
彭飞、罗天阳、宋启良等一组十人被叫了进去。很大的一个房间,大概是为做操时动作能够做彻底,窗前一溜站十多个航医——比被检的人还多——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你把衣服一件件脱光。由于事先有思想准备学生们衣服都脱得毫不迟疑,只宋启良稍犹豫一下。他里头穿的他姐姐的裤衩,花的。他平时不穿裤衩,忘了今天是穿着的。犹豫间他做了决定,裤子裤衩一块儿脱,这样别人就看不到他姐姐的花裤衩了。随着他扒下裤子的动作,一股浓重浑厚、绝不仅是臭的复杂体味登时四溢,他左右两人同时捂住口鼻。航医们显然也有所闻,当然显然,也见怪不怪。相互对视一下,皱眉轻笑一下,后不约而同看中间的老医生。老医生回头看外面,外面天是阴的,他回过头来:“不能开窗。天儿凉。”
……
一轮初检下来,全省报名的5000刷下去4600,实验中学81刷下去78,淘汰率高过平均值,实验中学好学生多,好学生近视眼多,彭飞和罗天阳涉险过关,那个叫宋启良的也过了。体检学生中很多人记住了宋启良,不为他的着装和体味——那些非他独有——为他的虔诚,一种沉默、坚定、奋不顾身的虔诚。拍X光片,负责拍片的是年轻女医生,宋启良进去时她正看表格,没抬头说句“把衣服脱了”,宋启良听命二话不说当即褪掉上下里外的全部衣服包括花裤衩,女医生抬头一看又惊又气:“让你脱衣服谁让你脱裤子的!”宋启良二话不说把裤子穿上,如同脱时一样,服从,再服从,不问不分辩。
复检三天,集中起来住,距家再近也不得回去,离开一步都须请假,罗天阳博学多识:“住这里是为了看看你有没有夜游症!”这次没人反驳他,没人有这心情,包括彭飞,如此高的淘汰率让他们人人自危。复检第一天又刷下去一半,剩下的一半站在呈几何级迅速萎缩的队伍里噤若寒蝉,全不知明日此时的自己身在何处。接下来便是传说中的心理品质测试,心品测试又分非智能结构和智能结构两大部分,非智能结构又分四部分11小部分,智能结构分得更多更细。笔试,面试,机试,图试……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大有不把你淘汰下去绝不罢休的意思。对此严苛人家却有着相当诗意的解释:俺们挑的是飞行员啊,“飞行员的勇猛顽强如下山猛虎,机警敏捷如俯冲的老鹰,沉着冷静如大漠的骆驼,认真细致如绣花的姑娘”,学术概括就是,胆大机敏心细安详。复检幸存15,高考文化考试还得淘汰几个,先按三分之一算,如此,一个省挑出10个,相当的成功。
彭飞、罗天阳提着提包乘公交车回家,正是下班放学时分,车窗外的熙攘庸常恍若隔世。良久,罗天阳扭脸问彭飞一句:“咱们这就算是过了?”彭飞做了肯定答复。罗天阳喃喃:“跟做梦一样……我爸妈肯定得乐疯了……高考前,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将一天学习四十八个小时!”
太阳从西边消失,天地间仍留有它的余光,透明的淡蓝。彭飞骑车漫游,一股烤地瓜的甜香,他捏闸站住,抽动鼻子判断香味的方位,他饿了,回家后没吃饭就又从家里出来了,妈妈在家与父亲吵架,为他。
二团一死一亡一事最终定为非责任事故,演习重新启动,演习前有两次实跳,一次夜间跳,一次800米跳,湘江在下午800米跳中左小腿腓骨裂隙性骨折。伞兵不受伤的少,湘江毫发无损的记录却保持长达二十一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心比腿痛,致使他忽略掉了本该想到的连锁反应。看到他打着石膏架着双拐出现家中,妻子当即宣布,我儿子不去飞行学院!湘江说这时候了再说不去恐怕不行。招飞这事是这样,只要你报了名,体检过了,分数够了,那就是,不去也得去了;你不去,别的学校也不准收你,你就是考够了清华北大的分儿,都不行。海云说她不管,这件事谁惹的谁解决,必须!彭飞聚精会神一言不发听,没料父亲突然扭过了脸来,看他,似是要他表态,他避开那眼睛,编个理由离开了家。
彭飞买烤地瓜时遇到了罗天阳。竟也是没吃饭,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也是因为爸妈吵架!得知罗天阳体检过关父母高兴了五分钟后就开始吵,疯吵;他们一吵罗天阳弟、妹就趁火打劫,不写作业,疯闹。巴掌大点儿个家,五口人四个疯子,让罗天阳如何、上哪里“一天学习四十八小时”?至于他爸妈为什么吵,罗天阳的回答是:“没什么为什么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在厂子里受了气,吵;买东西多花了几毛钱,吵;菜咸了淡了,吵。什么叫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就是!不知道此刻那二位老的吵累了没有,二位小的闹够了没有,别我好不容易体检过了,让文化分给刷下来。唉,要是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家,我能上午走绝不下午走!”扔了地瓜皮,抹把嘴,把黏糊糊的指头在裤子上捻捻,对彭飞道:“走?”
彭飞让罗天阳先走。他拿不准这时父母意见统一了没有,他不想参与。这事,让父母定,谁更拗他听谁的。直觉,最终结果,得按妈妈的意见办。父亲二十多年跳伞生涯的第一次骨折让妈妈惊骇,彭飞亦然。尽管比这惨烈的死伤他们耳闻多次,但发生在别人身上和自己的亲人身上,效果绝不一样。他不怕骨折甚至不是怕死,却怕被中途淘汰。父亲骨折刀落血溅般证明着他之前所言属实。如此,要真的两年预校都上完了,或说两年航校都上下来了,再或说都到部队上后再被淘汰,岂不是蹉跎岁月枉费人生?
关键时刻彭飞抽身离去的暧昧让湘江彻底看清楚了他的这个儿子:懦弱虚荣外强中干,还虚伪,根本当不了飞行员!随着“咣”的关门声落下,他对妻子道:“我想办法解决,放心。”饭后,海云去厨房洗碗,他给北京孙秘书打了电话,他当团长时孙秘书是他手下的参谋。孙秘书在加班,回说首长也在办公室他待会儿就去请示。湘江本还想跟对方详细探讨一下操作方法和余地,家门响,彭飞回来,他当即道了谢放下电话。不是不想当着儿子面说这事——恰恰相反他很想当着他的面说——他只是突然想到,他对儿子的判断会不会有失主观?
彭飞在他身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他晃一下架在茶几上缠裹得雪白的伤腿,说:“我和你妈商量了,你按原计划,考清华。”
“能行吗?不是说现在只能按规定服从体检结果吗?”
他说,直接同他探讨细节,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个人脸皮怎么可以这样的厚!湘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鄙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鄙视。这情绪如此强烈令他刻薄:“先不管规定,先说你的想法!说清楚,亲口说!别老躲在你妈背后拿你妈当挡箭牌!”
“说了没用说它干吗?”
还兜圈子!老子今天就不能让你得这个逞!就得让你明白,人可以没本事,但不能不老实!湘江开口了:“我可以想办法。我可以为你找人帮忙。但是,前提是,你得先有个准话。别我这头刚忙活完你那边又变主意,你说这些天你变了多少次了?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这么个变法,一会儿一个令,让人想围着你转都无所适从!”
他明摆着找事,他就是个乘人之危的浅薄小人!愤怒在彭飞心中狂叫:站起来!走人!身体却没动。他不能拿前途赌气,人在屋檐下,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跟小人一般见识……匆促间找不到适合的话说,只能接着对方的话咕噜:“我什么时候让人围着我转了?”
“什么时候?从有了你你妈就一直围着你转一直到今天还是,现在又拖上了我跟着她一块儿你还好意思问‘什么时候’!说吧,你的想法!一家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是不是看我骨折了就害怕了想打退堂鼓了?你妈是这样的,如果你也是,就说出来!勇敢点!丑话说前头:不准再变!老子忙得很没那么多闲工夫伺候!”到最后他几乎是吼。儿子的服软让他痛快,让他不快,不快远远多过痛快。
海云闻声从厨房里跑了过来,扎煞着两只湿手一连串问怎么回事,彭飞躲开了妈妈直视父亲:“我没变!”“什么意思?”“我用不着你帮忙我就上飞行学院!”“趁早拉倒!你不行!”“根据什么?”“根据我对飞行学院的了解和对你的了解!”彭飞冷笑一声,站起来,走人,留给对方了一个豪阔背影。终于如愿以偿,如愿以偿的滋味真好,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能无限低头,他还年轻,他有青春做赌!
海云气急交加,湘江为自己辩解同时安慰妻子:“你总得让我说说他,不说他这口气我出不来,你不能光想着他不管我,你就不怕我憋出毛病来呀!”男人尤其强悍男人,适时适度向爱人撒撒娇是必要的。“至于事儿,肯定照你的意见办。其实我也一直矛盾,一方面觉得他非常需要到部队锻炼一下,一方面又觉得他非常不适合部队。这样也好,等于帮我下了个决心。”
孙秘书来电话了,说首长说先让孩子参加高考,考得好,就把孩子档案从招飞组抽出来,万一没考好上不了地方本科,还有飞行学院接着——想得比家长还细还周到——首长是飞行员出身,理解空军家属并了解海云的情况。跟妻子转达完电话内容,湘江脸朝并不存在的儿子冷笑:“知道这招叫什么吗?釜底抽薪!空军不要你,你再蹦跶也没用!想跟老子斗,嘁!”
八月的太阳爆出炫目的白炽,无数的蝉儿在不同地方同声鸣叫,天热得人坐着不动都一身身淌汗;屋子里,桌子、椅子、墙,摸哪儿哪儿烫;一帮高考完的男孩子在裸露于阳光下的营区篮球场上奔跑,青春无极限。彭飞球到手,三人扑上来拦截,他右臂高举过头手腕一抖,掌中篮球沿着他的设定划了一个优美弧线,从球筐中间穿进笔直坠下,完美的三分球,惹得队友对手同声喝彩。“彭飞!”一个女声在叫。是海云,站在球场边。没打伞没戴帽子,平日焦黄的脸儿通红通红,她寻寻觅觅跑了不少地方才找到这来。今天的《空军报》登出了空军飞行基础学院的录取名单,有彭飞,名字后头有考生号,不是重名。湘江演习还没回来,走前把孙秘书电话给了她,让她有情况直接同他联系,她没同他联系。报上公示的彭飞高考分数是415,上地方大专够了,他们没报大专。于是就成现在局面,要么上飞行学院,要么没有学上。海云放下报纸从家里跑了出来,找儿子——不是想兴师问罪,她没那么蠢——她觉得孤单。身体里一直绷着的某根弦突然断掉,不再紧张,但沉沉的发软。她需要跟人在一起,还不能是人就成,这人必得与她休戚与共。这人应是湘江,但湘江此刻不知在深山老林的哪个旮旯里,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来找儿子。
阳光下,儿子应声跑来,两条长腿如同踩着弹簧一蹿一蹦,头发亮晶晶的汗湿成一撮一簇,龇着白牙冲妈妈笑浑然不知,海云眼前顿时模糊……
“妈妈,你说,要是我长大了考上了清华也考上了北大,上哪个学好?”
“要不我上完一个学,再上另一个学?”
“可是,等我成功了算是哪个大学里培养出来的?”
稚嫩的童声犹在耳边,当年的喜悦已成痛楚;她把自己和儿子的人生希望都押到儿子身上背水一战义无反顾,却落得个烟灭灰飞梦幻泡影。总以为自己、以为自己的儿子与众不同,到头来不过是芸芸众生。儿子渐跑渐近,海云勉力打起精神,她的人生已是“明日黄花”尽可“休休”,儿子不成。此刻的她好比一个冷到极点的人,还得想办法去温暖一个比她更冷的人。
“回家吧小心中暑。”她对儿子说,带出点淡淡的笑。可惜这“淡淡的笑”只是她的理想。在对方眼里,那种相关肌肉皮肤的生硬牵拉不自然到欲盖弥彰。
彭飞马上明白,他一直等待一直害怕的一刻到来了。他半个月前就知道了高考结果,从学校教务处那里。没告诉妈妈,能拖一天是一天,苦读寒窗十二载难得彻底放松一回。结果当然是自欺欺人,他不仅没有一刻的放松,反一天比一天沉重。高考时再紧张他都是头挨枕头就着,这几天却夜夜在床上烙饼似的折腾。白天除了吃饭不敢跟家呆,找不到人玩儿就自个儿满世界溜达。母爱也是把双刃剑,爱越深,刃越利。
母子回家,两人的影子在阳光底下短短长长。他没说话,她也没说,都没想好怎么说。看到了儿子海云没着没落的心有了点依靠,思考功能渐渐恢复:放平心态才会放低期望,放低期望才鲜有痛苦。对她如此,对儿子也同样。到家,到家说。到家让他先喝水,再冲澡。家里还有西瓜吗?有,有半个,在冰箱里。正好,吃着冰镇西瓜,坐下细说。大不了复读一年,没什么。
湘江演习回来了,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一个多月回到家中,家中无人。没提前下通知是想给海云个惊喜,而今只能自食其果。自己倒水喝,找换洗衣裳,洗澡,样样得自己。总算大致消停,去厨房试着打开冰箱,惊喜地看到了半个西瓜。左手托西瓜右手拿匙去了客厅,把电扇扭到最高挡打开,踏踏实实坐下,好好享受。这两个月除了跳伞,还有野外生存训练,野外生存是伞兵的重要课目。从天上跳下去不论下到哪儿,荒郊野外深山峡谷江河湖海,你首要的目标是先得让自己活着,吃蛇鼠舔露水也得活。作为师参谋长这课目对湘江当然是过去时了,他不必参与个体实施但得负责部队实施,在大山的帐篷里一住两月,演习成功获军里好评。湘江身心舒坦吃冰镇西瓜,用匙子挖一大块送嘴里,嚼都不嚼籽都不吐,顺着喉咙直接滑入腹中。同时进去的,是从里到外的爽快。茶几上摊着份《空军报》,异常的排版和字体引起了他的注意,细看,是空军所属院校学员的录取名单,他跳过别的学院挑出飞行基础学院看,饶有兴趣情有独钟,因为曾经,他也是其中一员。一行行看下来,目光在“彭飞”二字上卡住,虽然名字后头有考生号,可他不知道他们家那个彭飞的考生号。但有一点知道,直到他演习走前,他们家彭飞学习一直抓得相当紧,“二模”考试681分跃居全校第二,报纸上这个彭飞才415分,重名喽。但心里总不能够完全踏实,抬头看钟,快到开饭时间了,这个海云,上哪儿、干吗去了?门响,回来了。同她一块儿回来的,是彭飞,看到他在家他们同时一愣。
湘江冲海云做个“稍等”的手势,劈头问儿子:“你考了多少分?”“415。”不是重名!看一看他的背心球鞋浑身汗污,湘江沉声又问:“你刚才干吗去了?”“打球。”理直气壮毫无愧色湘江再也沉不住气,左手把西瓜往茶几上一蹾,右手握匙当当击打着桌面:“就考这么点分你还好意思玩儿?!”海云冲过来叫:“湘江!”她顾不上细想别的先得把丈夫按住。站在他面前,用目光哀求警告满面焦虑,腮边的发丝枯若干草。湘江生生往下咽气,梗得喉咙都疼,但话得说,换种口气也得说,用慈父口气:“好好总结一下这次高考失利的教训,你以后的路还长,别的不多说了,有一条牢牢记住,骄兵必败。”
彭飞怕妈妈不怕父亲,不独不怕,在此时刻,简直是欢喜,如同见到救兵的困兽。他可以不必单独面对妈妈,更重要的,他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给妈妈以交代。他走过去,用手握住妈妈的肩——妈妈真瘦啊,那肩薄成了两片——轻轻推妈妈坐下,而后,转身面对父亲沉静道:“我报了空军飞行学院,如愿以偿考上,‘败’从何来?”“幸亏你报了空军飞行学院,要不,就你这点分数,连学都没的上!”“您为什么不想想我平时成绩很好越来越好高考只考了415分?”湘江哼一声:“太紧张了?没发挥好?行了彭飞,我认为那统统都是借口,你的根本问题是——”“骄兵必败!爸爸,您总说我自以为是,我如果真有您所谓的自以为是,那也是遗传,您才是自以为是的经典!告诉您我为什么只考了415,就为了上飞行学院!”父母同时愣住,彭飞眼睛只看父亲,字字如剑:“我用不着您帮忙!我说到就得做到!在这里,有一点我想跟您说明一下:对学生来说,想考多少分就能考多少分,比起考高分来,更需要实力!”说罢扭头去了自己屋,把妈妈交给了父亲。
湘江眨巴着眼,半张着嘴,一时没词儿,海云也是。夫妻不约而同对望,无言交流感受。海云在感到轻松的同时,还惊惧。轻松当然是为儿子的学习,英雄以成败论,学生以学习论,学习不好对学生和家长都是致命打击,儿子学习很好打击便不存在。惊惧是儿子的行为方式。真敢干啊,真有主意了啊,他就不怕万一把握不好没有学上吗?湘江的感受则单纯得多:刮目相看。于是海云明白,大局已定大势已去,现在她能做的,惟有放手,放儿子走。
彭飞走前,父亲说要跟他谈谈。他不想跟他谈。谈什么?无非大道理。做儿子做学生这么多年,最不缺大道理。潜意识里还有,对父亲自以为是的反感:作为一个被飞行学院淘汰下来的失败者,你跟我谈,凭什么?
彭飞来到客厅。纵使家中窗子大敞穿堂风阵阵,客厅仍缭绕着一片轻烟薄雾。茶几上烟缸里塞满烟灰烟蒂,湘江只用了一次打火机。第一根烟点着后就是不灭的火种,一接二二接三,再没断过。儿子坐定后,湘江开口了。
“部队,包括部队院校,服从命令听指挥是第一条。”彭飞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点了点头。“得能吃苦。”彭飞如前,再次点头,顺从驯服,就要走了,何妨把儿子角色扮演到底?“不要抽烟。”闻此,彭飞诧异,抬头看,看对方表情。同样的话,语气或表情会赋予它不同的含意。湘江深吸口烟,吐出一长串烟圈,隔着烟圈眯眼看儿子:“你肯定在想,你抽烟这么凶,却要求我不抽——”彭飞连忙摆手表示不是。真的不是,父母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求孩子做到,或者说,越是他们想做做不到的,越希望孩子做到,把孩子当做实现自己未竟理想的工具,太常态了。他解释:“我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单拎出这事儿来说。”湘江吸口烟:“部队,尤其刚进部队,你会觉得很艰苦,很单调很枯燥很紧张,睁眼闭眼,一帮清一色的小伙子,从早到晚,除了学习就是训练,这种情况下,人很容易就抽上烟了。”彭飞神情开始专注,湘江瞥他一眼:“想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被淘汰?”彭飞神情越发专注,湘江在心中一笑:“鼻炎。感冒引起的。”彭飞脱口而出:“就因为鼻炎?”湘江毫不介意,他理解他的质疑,他也曾像他一样因年轻而无畏:“就因为鼻炎。鼻炎会引起呼吸不畅,在高空中呼吸不畅可能会导致耳鼓膜穿孔,直至,耳聋。”彭飞镇定听,心却禁不住颤了一颤。
该走了。海云说要去火车站送,湘江张罗着打电话叫车,彭飞坚决不让,他甚至不让他们下楼。出门前搂住妈妈用脸贴一贴她松垂的面颊,说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咱们就在这里‘别’了吧”,松开妈妈对父亲点点头,就提着包开门走了出去。这时是傍晚,漫天晚霞大红大蓝,一群信鸽扑啦啦飞进融入,如一帧动态的剪影。夫妻俩站在窗口看儿子在视野里出现,又从视野里消失,海云流泪,湘江轻叱:“你看你!他以前又不是没离开过家。”“不一样。从前他离开家,是暂时的。”“这次也不是永远的,总还要回来。”“这次是永远的!再回来……是暂时的……”湘江无语。是的,真是这样的。当年,他,海云,还有无数无数的孩子,长大了离开家,都是这样的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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