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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整天不在家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精力放在工作上,孩子却是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长大,他错过了儿子的成长。海云心说:你是他父亲。可,是父亲就有了天然的教育资格教育能力并且终身拥有?这真是一个大大的误解。做家长也需要能力,如同你当领导需要能力。

    营区响起悠长的下班号,海云讶然一惊,都中午了?早餐在厨房还原封没动,锅里的馒头都捂囊了。海云吃早餐,热都懒得热。并没觉得饿,但得吃,吃营养。不睡再不吃,身体顶不住,这个时候她可病不起,儿子下午五点放学六点到家到家就得吃小饿狼似的。中午她必须躺会儿,那么,采购洗做只剩三小时左右。本都是上午采购,上午菜也新鲜,结果她一上午光顾坐那里发呆,把时间蹭过去了。晚饭做什么呢?烙馅饼吧,牛肉洋葱馅。很麻烦,心情体力好时还行,这会儿她心身倦怠,那也得干。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算有了一个身不由己必须执行的时刻表。儿子早晨没吃,吃了也不会吃好,晚饭得给他补上,现在是非常时期。

    采买回来快四点了,到家气都顾不上喘一头扎进厨房。先把牛肉的筋膜剔净剁成肉糜,加淀粉料酒香油拌匀,静置,至少半小时;这工夫把面烫好和好醒着,切洋葱,切时提前把脑袋歪向一边眯细眼睛,仍被辣得双泪长流。馅饼在锅里烙着的时候洗黄瓜西红柿,生吃,不另做菜了……馅饼一张一张在盘子里摞起,黄瓜西红柿水灵灵的,趁儿子没回来赶紧再做了个紫菜汤,有荤有素有干有稀,这样看上去比较全面。

    直等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不见儿子踪影。海云给学校打电话,给知道的同学家打电话。学校按时放的学,他不在同学家。无数次到北窗口向儿子回来的方向张望,没有。越等越急,越急想像力越丰富。中学生骑车,尤其男孩子,绝对自我,有缝就钻有空就插滋溜溜像条鱼,汽车飞驰着他也敢从前头横穿过去,活得不耐烦了似的。一个个血淋淋的画面从海云脑子里滑过,细节都想到了:儿子身上有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别他那边出了事,家长学校都不知道!抓起电话打122,问有没有交通事故。有;没有伤人死人的。放下电话又拨110,仍无收获。那他到底去哪儿了?进入高考冲刺阶段他天天到点回家,吃了饭学习,从来没有这样过……咔嗒,钥匙捅门的声音,回来了!海云急急向外走,心里漾着失而复得般喜悦,当然,还生气,很生气,这么晚才回来,干吗去了!质问的话即冲口而出,方看到回来的不是儿子,是湘江。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从二团直接去演习集结地吗?回说是他们的演习推后了。海云从喜悦的高端跌入更深的恐慌。湘江不以为然,这么大的男孩子,不过晚点回家,就122、110的小题大做,太夸张了。但他没说,说了没用徒然矛盾,回一句“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就去卫生间洗手。海云登时火了——她当然感觉到了他的反感,她反感甚至是憎恶他的这种反感——她跟在他屁股后头追到了卫生间。

    “怎么知道不会有事?夜里没睡好早晨没吃饭!跟你这么着说吧彭湘江,早晨打儿子走了后,我这心就一直提溜着没有放下!”

    湘江的忍耐到了极限。不就一顿早饭没吃吗,多大点儿的事儿?是是是,昨晚她还打了他一巴掌,大概就为这,她一夜没睡,在床上烙饼似的翻腾,弄得他也没能睡好。他无所谓,一夜不睡没什么。她不行,她心脏不好。当然当然,为了儿子她愿意,但也不能这么没有原则不分是非不着边际。十九岁了,一米八的汉子了,看看部队的那些兵,十八九岁时要面对要承受要承担的是些什么!彭飞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吃个水果都要人洗了切了码在盘子里端过去就差嚼嚼喂了!过多的关注关心导致他眼里心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这些想法也曾婉转跟海云交流过,她要么充耳不闻要么一笑置之,固执己见刚愎自用不可理喻越走越远,发展到现在,眼里头只剩下了她那个儿子,不仅没有她自己,连丈夫都没有。现成的例子:刚才,他告诉她演习推迟了,她也知道这是部队准备了很久的一次重要演习,却根本就想不到问问为什么推迟。就算她问了他也不会告诉她,他不愿她为他担心,但她连问都不问就不能不让他心寒。

    今天二团进行的是八百米低空跳伞训练。空降兵是以伞降或机降方式投入地面作战的兵种,是一支具有空中快速机动和超越地理障碍能力的突击力量。实战要求低空跳伞,实战中空降兵伤亡最大的是在离机后的空中,这时他们没有任何防御能力。二次大战美军八十二空降师初战西西里岛,第一次登陆损失的上千人,基本是在空中遭到的攻击。因此尽量减低跳伞高度,缩短空中坠落时间,是空降作战的重要课题,一直以来的训练重点之一。低空跳伞的难度在于,伞兵在空中时间只有数秒,如果不能在数秒内、离地五十米前打开伞包,必伞毁人亡。一切得保证万无一失,因你没有时间处理特情。越难越得练,只有平时“死”练,战时才可能活,活着才能有战斗力。

    下午,二团最后一个架次训练,因强气流影响,一个兵连人带伞被冲向左下方那个兵降落伞的排气孔上,两伞缠在一起,落地后两人一死一伤。死的那个,腿骨从腹腔一直插进胸腔;伤的那个被送进医院抢救到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鉴于一死一伤的重大事故,上级决定演习推迟,作为军事主官,湘江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把两件事拿出来,一边是没吃早饭,一边是两条生命和军事演习,比一比,让任何一个人说,轻重高低立见伯仲。

    湘江打肥皂洗手,极力让声音平和:“该打的电话都打了都问了你还担心什么?”说到这应该打住,终是忍不住,她不关心他,可以;但彭飞一有事就迁怒于他,不可以!她随军这么多年了不是不了解部队工作意味着什么,在部队工作又意味着什么!那需要不停歇的竞争与最严酷的检验,需要有超群的意志、智力和体魄。一个师一万多人一万多条精壮汉子,训练管理演习哪一点你都得想到不敢有丝毫懈怠,师长不在的这段日子他更是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醒着半拉脑子,以保证如有情况,能迅速进入状态。他知道她为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他尽力去体会去关心了,但她不能总这样得寸进尺,他不是垃圾桶不是钢铁做成的他也是血肉之躯,他的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带兵的经验告诉他,宽容不等于纵容,有恩更得有威。对老婆不说恩威,软硬兼施是必须的。不当示好示弱,是火上浇油助纣为虐;适时遏制当头棒喝,方会令对方冷静自省。想到这他扭开水龙头冲手上的肥皂沫,让哗哗的流水声壮着胆,对妻子说:“你担心他会为昨天晚上的事——自杀?要是他为这点事就寻死觅活的话,我看也罢。”

    这是人说的话吗?!海云身子向前一蹿手一伸关上龙头直逼丈夫脸前:“‘也罢’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合着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对对对,他不是你的,他只在理论上属于你,从小到大你根本就没有管过他,他好他赖他死他活跟你全没关系——”

    湘江不胜其烦到了极点:“田海云!总说这些车轱辘话,有意思吗?!”海云眼睛开始放亮,左颞血管渐渐充盈,嘴角耷拉了下来,正是她发作的前兆。湘江一下子泄了气,老婆就是老婆,不是兵,带兵的那套在家里行不通。“湘江。”海云呼唤他,声音格外柔和,恰表明她的愤怒到了极点,那柔和波涛下是可怕的暗涌。湘江头皮开始发麻,决定抢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将其平息。他伸手握住妻子的双肩——她真瘦啊,肩膀薄成了两片,心立时软了下来——握住妻子的肩膀他真诚道:“要不这么着海云,你在家等他,我出去找他?我给司机打电话叫车马上过来。”说罢出卫生间向客厅走,海云完全没想到,情绪一时扭不过来,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跟着走。夫妻二人走到过厅,咔嗒一声,家门响了;吱扭一声,家门开了:彭飞回来了,背着书包毫发无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湘江一个立定,站住,目光如锥,直捅儿子,令海云放下心来的同时马上有了新的担心,这个家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乱子了,直觉告诉她,眼下先得安抚的是丈夫。她一下子插到丈夫和儿子之间,脸冲丈夫堆起了笑……电话铃响了,这电话来得及时来得好;趁着湘江去接电话,海云赶紧推儿子走,让他马上放下书包洗手吃饭,吃了饭马上学习。

    电话是作训科参谋打来的,报告说那个受伤的兵目前情况趋于稳定,湘江沉甸甸的心轻松了许多,紧绷的注意力随之放松,于是,餐厅母子的对话飘进了耳朵。“他最近得一直在家呆着不下部队了?”儿子说。“别‘他、他、他’的!你放学后干吗去了?”妻子说。“啥也没干。就是想到他在家,就不想回来。”湘江心头火突突冒,今天就不该回来,不演习也不回来,回来就是没事找事自作多情就是他妈的犯贱!自以为关心儿子妻子关心家,孰料你的关心在人家那里分文不值,不仅分文不值,还是个负数!真该利用这个机会就事论事跟他们好好理论一番,但他知道现在不行,现在谈只能谈崩。放下电话后他在原地又站了好一会儿,直待心情平静到觉得面对儿子可以控制住自己时才转过身去,向餐厅走。

    餐桌边没人。彭飞听到父亲挂上电话马上端着饭起身去了自己房间并关了门;海云在厨房下面,事先湘江没说回来,她只做了一个人的饭。现成的西红柿,切切扔锅里,打个蛋花撒点葱末,很快。馅饼父子俩一人一半,面条也是。把面条给儿子送进房间,一秒钟都没耽搁回到餐桌边坐下,陪丈夫吃饭。湘江问她为什么不吃,她说中午吃得多了点。湘江又问她吃的什么——纯粹是没话找话,找一些无关痛痒的和平话。既然她率先表现出歉意,他姿态就一定要相应放低。夫妻关系如同压跷跷板,你高我低你低我高方能玩得下去。一方永远高高在上,这游戏就做不成了——海云当然明白,也就没以为意,顺嘴回答“早晨剩的”,闻此,湘江已基本平息的心头之火“腾”一下又蹿了起来:“为什么不能给自己做一点?没睡好,不想动,没心情,是不是?”用筷子重重一点盛馅饼的盘子,点得馅饼跳了起来,“——给他做饭倒不惜下这么大功夫!”海云心里头那个悔呀,直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没等她想出应对的话来,湘江已“啪”地把筷子拍到了桌上:“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你非得给他拖垮了不可!不能说他一人高考,全家受难,我一定得跟他谈谈!”起身就走,被海云一把按住。

    “你跟他谈——谈什么?”

    “别的今天可以不谈,放了学为什么不按时回来得谈!好,就算你彭飞烦你爹不想见他,你妈呢?你妈身体状况你不是不知道,你们母子感情也好,但到关键时刻,他就能任性而为不顾他人包括你的感受!为什么?根子在哪里?”

    “这事我跟他谈,好不好?我跟他谈!”

    “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他谈?我总还是他父亲吧!”

    海云心说:你是他父亲。可,是父亲就有了天然的教育资格教育能力并且终身拥有?这真是一个大大的误解。做家长也需要能力,如同你当领导需要能力。没有能力的家长不如干脆放弃自以为是的教育资格,朴朴素素做单纯的衣食父母,那样至少,可使孩子免受干扰或者误导。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说,真说,徒然激化矛盾殃及儿子,父子关系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的那些想法不是没想过跟湘江一点一点渗透,可渗透需要在事情的进行过程中需要机缘,他整天不在家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精力放在工作上,孩子却是一天天不可遏制地长大,他错过了他的成长。等高考完了,高考完了说,现在不是从头说起的时候。她抓起筷子塞湘江手里:“吃饭吃饭。谈是一定要谈的,这孩子问题很多,不过,等高考完了再说?……不在乎这几个月。”

    湘江接过筷子,吃饭。他不可能感受不到妻子夹在他和儿子中间的难受,他不愿为难她雪上加霜,但与彭飞谈话的决心是定了的。解决问题不过夜,这是他对下级军官的要求,是队伍稳定的重要方法。家庭也需要稳定,此刻更需要。海云这种得过且过的做法,有害无益。好比一个已经熟透了的疖子,你不把它切开把脓液及时引流出来,一味捂着盖着,它终会发展成痈疽成败血症。

    饭后彭飞学习,湘江被一个电话叫到办公室看传真,海云放心地去卫生科拿药,硝酸甘油。硝酸甘油昨天就没了,没顾上拿,今天胸闷得厉害。如果湘江在,她仍不会去,会在家严防死守:不能让父子单独相处,不能让湘江跟儿子去谈什么话。到卫生科后医生摸了她的脉,建议她做心电图。心电图显示冠状动脉严重供血不足,ST段下移,T波倒置。医生嘱咐她近几天务必抽时间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以调整治疗方案。她说好。

    如果她不做这个心电图拿了药就走就回家,可能会赶在湘江之前到家,但当时医生态度严肃,加之她自己感觉也不好,就做了。最重要的,依据她对湘江的了解,他若晚上去办公室,通常得吹了熄灯号后才能回家。处理完事情,他愿意顺便到各个办公室转转看看,同加班的下属军官们说说聊聊。都是从底层一步一步干上来的,他对下属心理了如指掌:下属不会在意你领导加班不加班,可是在意他加班的时候你领导能够看到。转一圈费不了多少劲,效果好,真正事半功倍——此乃他对晚回家的解释。海云相信这解释,但更相信,湘江喜欢办公室喜欢部队远胜过家。呆家里他能干什么?看完新闻后看天气预报,看完天气预报就没啥可看的了,除非有足球。就是足球在家也得压抑着看,家中有一个高考的学生,电视声不能大,更不能随心所欲大呼小叫,那样看球还看个什么劲?随军这么多年夫妻这么多年海云太了解湘江了解男人了,深知湘江之于军队如同某歌里唱的: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女人的精神或可从孩子从圆满的家中得到滋养,男人不成。再圆满的家也不可能使他的精神真正得到满足,他们渴望更广阔的世界更社会化的成功,那才是他们生命活力和生气的原动力。海云富于自我牺牲精神,且性别角色意识分明,因此,不管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她都没动过让湘江转业回家的念头。作为知识女性,相比有些嫁鸡随鸡没文化的军嫂们的盲目盲从,她的牺牲清醒冷静。

    海云去过湘江办公室,不大,十二三平方米,放上一排柜子一张办公桌,就没什么空地了。柜子被书、军事期刊、各种资料挤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放不下,被摞在柜子顶上。饶是如此,他仍要腾出一间专门放个人用品的柜子,里头从军装、作训服、解放鞋、文件包、洗漱袋到内裤袜子一应俱全,绝对能做到一个命令下来家都不用回,直接出发,尽管从办公室到家不过十数分钟路。他说话:有时,一分钟可决定一个战役成败,一个战役成败可决定一场战争成败,一场战争成败可决定一个国家成万上亿人的命运——备战打仗已经渗透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以致海云常常替他遗憾,这人怎么没早生二三十年没生在苏联哪怕英、法、美,以能够参加二次世界大战、那次人类有史以来投入兵力武器最多规模最大的战争?说起二次世界大战这人如数家珍,每一次战役,每一位将领,每一件轶事都刻在他的脑中。海云的同学熟人妹妹反映湘江严肃,不爱说话不好接触,海云说你们只要跟他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好。此话题能使此人顷刻间通了电似的两眼放光口若悬河,这时根本就不用你说话,只听他说就行,不想听也可不听,时不时“嗯啊”两声表示个在听的意思就行,他能滔滔不绝一直独白下去,到口角冒沫。

    海云拿着硝酸甘油和心电图往家走,全没想到,这一次湘江破例没有“顺便到各办公室转转看看”,看完传真直接回了家。

    湘江到家直奔彭飞房间。房间门照例关着,扭开门一推冒出一股子饭味儿,吃过的碗盘摞在桌子一角,他妈妈回来自会替他收走洗了。是是是,你要高考时间很紧,可这仨盘俩碗能用你几分钟,怎么就不能自己送到厨房顺手刷了?这孩子给惯坏了,这样的人学习再好也没用,高分低能一事无成。在部队里,他这样的,能扳过来,是好兵,扳不过来,是废物,还不抵老实肯干的文盲,文盲还能做饭养猪。不料,还没等他发话呢,他先开口了。身体往椅子背上一靠,笔往桌子上一扔,眼睛看着脸前的墙壁道:“以后进来请敲门。”

    湘江本想心平气和好好谈的,可这哪里由得了他了?“用不着,这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问你,晚上你放学后上哪儿去了?”

    “跟你无关。”

    “跟我无关?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跟我无关?”

    “我吃你的喝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是我的权利是你的义务是法律的规定!”

    “是嘛是嘛是嘛,法律规定——法律规定我只养你到十八岁!彭飞同志,请问你今年贵庚多少哇?”彭飞蓦然怔住,语噎。由于门敞着空气得以对流,风儿吹进,吹得书桌上的纸页沙啦啦响。湘江一字字替他回答:“——十九!到大学毕业,四年,二十三!”言毕冷眼相看,彭飞的脸一点点涨红,红到发紫微微痉挛。“算了算了,没意思的话不说了,”湘江缓和了口气,他懂得适可而止,“咱们说正事——”

    彭飞扭过脸来:“为什么不说?要说。我觉着你这些话很有意思,很有道理。”湘江眨眨眼睛不明白,彭飞直视他:“我决定了,不上大学了。”

    湘江没有想到:“不上大学了——那你干什么?”

    “能干什么干什么。扫马路,拾破烂,总之,不花你的钱就是了。”

    海云这个时候到的家,到家就听到父子俩在说话,说的什么没听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赶紧把两人分开,她鞋都没顾上换急急向屋里走。

    “湘江!不是说好了嘛,有什么话,以后说,高考完了说。”

    “你儿子说他不上大学了。这可怎么办呀海云?吓死我了!”

    彭飞乜斜父亲,心中冷冷地浮出两个字:小丑。客厅电话铃传来,湘江一笑,抽身去接电话;父亲一出门彭飞便动手收拾桌上的书本资料,同时简单把事情跟妈妈说了。海云厉声道:“飞飞!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我不是赌气。”

    彭飞沉声道。从未有过的语调让海云陌生,她凝视儿子。依然是那双眼睛,浅蓝眼白里两颗黑亮的眸子,但是,眼神如同他刚才的声音,让海云陌生:金属般冰冷,金属般坚硬,全然成年人的!海云打了个冷战,骤然发作:“你必须上!”

    声音是如此高亢尖锐突兀,彭飞吓一大跳,呆问:“为什么?”从没见过、没想到母亲还会有这样的一面,这一面只有一词可准确形容:泼蛮。

    “为我!”海云说。

    这就是儿子初三时的家长学生对话会上,海云没有说出的实话。这个受过高等教育曾胸怀理想充满激情的睿智女子,如今只剩下这个儿子。

    随军后,她没有按湘江说的,再生个女儿。她不认为那会减轻伤痛,更重要的,认为为忘记女儿再生一个是对女儿的背叛,尽管她曾一心一意想要女儿,如果只有一个孩子她宁愿是女儿。以她做女儿的体会,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以她有过女儿的体会,女儿是她的贴身小棉袄。那个小女孩儿细腻温柔体贴得呀,能把你的心化掉。有一次幼儿园午饭吃红烧五花肉,一个小朋友分两块儿,时值1970年中国人吃肉得要肉票的年代。晚上从幼儿园把孩子们接出来,女儿松开一直紧拽袖口的小手,把另一只小手伸进去,掏出藏在里头的一块肉——温热的,她小身体的体温——说:妈妈吃肉。“肉”字吐得清清楚楚,那时她不满三岁,那时她哥哥说“肉”还是“又”。那天晚上孩子们睡后海云洗衣服,仔细搓了好久也没能把女儿小衬衫袖子上的油渍洗掉。

    女儿叫盈。盈与飞可相呼应,轻盈才好飞嘛。先给儿子起的名,湘江起的,大概为纪念他夭折的理想。盈也有理想——“理想”是海云的说法——盈的说法是,我长大了要跳舞。

    盈生前最后一次跟妈妈去部队探亲,看到了她有生以来惟一一台真正的歌舞表演,空政歌舞团的歌舞。演出在二十里地外的团部,部队步行去,湘江带着海云娘仨乘车去,营里有台吉普。那台演出使盈确立了她的理想。节目里有一个舞蹈,主题是军民鱼水情,表现方式是一群女孩儿一人挎个小篮子去部队给官兵们送红枣。女孩儿们身着质地轻盈的绿衣裤从后台顺序飘出——如曳地长裙般的肥大裤子及细碎舞步,制造出的效果的确是“飘”而不是走——绿衣红枣乌发雪白的脸蛋标致的身材还有青春,使女孩儿们看上去一个个宛如仙子。那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全国流行灰、蓝、白,女性夏季都不穿裙子的年代,文艺工作者煞费苦心为“美”披上革命外衣,使“美”得以绽放,盈心有灵犀。盈是个十足的小女孩儿对美有着天然“趋光性”,舞蹈刚结束便迫不及待跟妈妈说:我长大了要跳舞!海云笑说,你这么胖怎么跳舞?盈是个小胖丫头,脸蛋像个小冬瓜,小胳膊像藕瓜,小胖腿上尽是酒窝。盈坚定地回答:我长大了就会变瘦!

    盈至死没能变瘦。盈死后海云一次次问自己说:你怎么就想不到背包带会滑到脖子上呢?如同祥林嫂一次次对他人说:我单知道冬天有狼。与祥林嫂的不同是,海云只对自己说不跟他人说。不愿把女儿和对女儿的思念放嘴里嚼来嚼去,更不愿让别人嚼来嚼去。自己的苦痛与他人无关,无关到都影响不了人家一顿饭的食欲。她惟有把对盈无法释怀的思念和母爱,放到儿子身上。是的,在那次对话会上她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她希望儿子好好学习成绩出色不仅是为儿子,也是为她。作为一个没事业没工作的家庭妇女,她能拿出去跟别人比的,除了丈夫,只有孩子。

    彭飞是海云的骄傲。部队子女尤其野战部队子女,与父亲同居一处的,得随父亲不断调动不断转学;与父亲分居两地的,母亲要工作要顾家难有余力辅导监督他们的学习,因此他们学习成绩大都一般。考不上大学只得考军校,军校有照顾政策,人曰“子承父业”,岂知这里头有着多少无奈。彭飞刚考入省实验中学时,人们羡慕归羡慕可能还会想:撞上的。一年后彭飞又考入了实验中学的重点班,人们就不得不收起自慰正视现实:父亲大致都差不多,差得多的是母亲。当年部队随军家属初中毕业的就是高学历,彭飞的母亲北大毕业。人们终于由儿子的出色注意到了他那看似与常人无二的母亲,知晓了那母亲曾经的辉煌,也是一种母以子贵。

    春节,一家三口回了趟海云父母家。之所以在儿子高考前的紧张时刻仍要回去,是因为海云姊妹早有约定,到父亲从岗位上退下来后的春节,只要天没塌,人人都得回家,回家与父母共渡难关,尤其是父亲退下来后的第一个春节。时值1986年,1986年的春节中国仍保留上门拜年的习俗,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对平民百姓来说“拜年”无外乎人情往来集体乐和,而对达官贵人,情形复杂得多。你地位越高,无利益工作关系的人际往来越少;因此,身居高位时你享受了繁华,身无官职时就得承受寂寥,也算能量守恒,与个人品质处事方法关系不大。曾经,老五探家时陪父亲拜过一次年,事后牙疼似的嗟呀。那是那年的大年初三,父亲去看望军区老司令员。官场上职务前面的“老”字跟年龄无关,你才二十多岁,也可能是“老排长”。这个“老”的准确含意是:曾经的,或,退下来的。老司令员是退下来的,刚退;战争年代,他还曾是海云父亲的“老连长”。到时快十点了,院子左侧的接待室空无一人,秘书都不在;一台轿车一台越野吉普,静静停在车库,二层小楼也静静的,仿佛没人。警卫说首长在家,但不知道起没起床,他去看看。海云父亲当然明白:如果来的人老司令员不想见,就是“首长没起床”。结果,老司令员不仅“起床了”,还携夫人亲自迎了出来。他们的孩子们都回来了,有的还带来了孙辈,家里头子孙满堂,但仍难驱掩弥漫家中每个角落的苍凉凄清。须知从前春节,不,去年春节,这里还是完全相反的另一番景象:从年头到年尾,车水马龙宾客如云,接待室的人排队得排到屋外,“拜年”是人们觐见司令员的最好机会和理由。接待室有年轻军官专门负责登记来访人的姓名身份,按先后顺序向里放人,如同医院的挂号门诊。与医院门诊不同的是,秘书会对每个即将受召见的人伸出一个巴掌叮嘱:“五分钟啊!五分钟!”口气或命令的,或通知的,或恳请的,全视对方身份而定。轮番轰炸式的拜望会令人疲惫,却是多么充实的疲惫,这个境界的疲惫令多少人前赴后继心神向往。忆往昔,看今朝,想未来,能不叫人齿冷?

    今年是父亲退下来的第一个春节,海云姊妹七个携夫带子齐装满员严阵以待,结果,虚惊一场。从年头到年尾,家中访客往来不断。各路人马以给老人拜年为由,前来觐见老人的女儿或女婿。海云大妹夫是市委副书记,老三本人在中国银行任要职,老四夫妇自创民企资产百万,老五是部队小有名气的作家曾上过《新闻联播》,老六老七尚年轻但已然小荷露出了尖尖角——在父辈退出历史舞台之际孩子们及时成长了起来,光宗耀祖续写家族繁华,这里头却没有老大海云的份儿。固然湘江才四十四岁已副师四年,是同行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但这在将校成群的军区大院里,抑或在一般人们眼里,算什么?与他人的利益有什么关系?海云本人更不值一提,不,最好不提。因之每有客人到来,海云要么躲在楼上,要么帮公务员洗水果泡茶,着妹妹妹夫们端出去。她不出去,不想让父母为难。父母什么都没说过,用不着说。客人来时,每提到某个妹妹妹夫,父母便会高声招呼他们前来一起待客,从没叫过她。当然首先是没有客人提到她,但撇开客人的因素单说父母,他们乐意主动跟人说我们的大女儿是家庭妇女吗?不怪她敏感多疑,她也已为人母。作为母亲,她希望她的孩子能给她增光添彩她的父母也是;亲情淡泊,也势利。如果这世上有什么完全相反的品质能够并存不悖于一体的话,那么,亲情便是。

    湘江因战备值班初三就走了,海云和彭飞过完了初五走的。家中那样嘈杂繁乱的环境,彭飞仍坚持天天学习只在大年三十休息了半日,惹得妹妹们一个个指着“飞飞哥哥”教导自己的孩子,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那次温暖伤感的家族团聚中,儿子的出色是海云的最大安慰。

    他们乘飞机回去的,当时乘飞机的不是公款就是大款,老四给他们出的机票钱。坐火车得一天一夜,飞机一小时就够。老四说飞飞马上高考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路上,时间不是金钱是生命。飞机是波音737,他们坐机舱后部靠过道的两个位子,靠窗是位与海云年纪差不多的女士。起飞时间快到时前排座位上来了五个男乘客,五人拖着四个箱包,行李舱满了只塞进去三个,于是他们火了。按规定一个人可带一件随身行李他们五人应带五件才只带了四件都没地儿放,怎能不火?当即责令对方解决。空姐说给他们拿到乘务间她负责看管?——不行,箱子里有贵重物品必须搁在他们目光所能及的行李舱!按规定来!空姐去请示了一番回来又说,可以把一间洗手间铺上报纸,把箱子放进去锁上门并把钥匙交给他们?——不行!按规定来!叫你们机长来!空姐急得要哭,但她越是好言软语对方越是高腔大嗓——礼貌于懂礼貌的人是尊重,于不懂礼貌的人是软弱可欺——所有人都感觉到那几位已然不是在争取合法权利,而是在享受颐指气使高人一等的快活。过起飞时间了,靠窗的女士开始嘟囔表示不满,同样不满的海云马上呼应,声音稍高到前边那几个男人刚好听到,但他们像是没有听到。是啊是啊,满飞机的男人都没个敢伸头的,他们何惧一两个老娘们的哼哼唧唧?

    这时,一个洪亮的粗重男声訇地响起:“够了吧!一飞机的人等着哪!”几个男人应声蔫掉。飞机轰鸣着滑行,起飞,融入苍穹。空姐快步来到海云身边,一伸胳膊,隔着海云把一包干果塞到彭飞手上同时说:“先生,谢谢您刚才帮我们说话!”说完像来时一样迅捷,从海云身边消失。海云扭过脸去看儿子,看到“先生”的脸红了。情不自禁,她伸手握住了儿子的手,如同握住自己生命的希望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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