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并没想过将来的生活,看起来盲目无忧。像她这样年近四十,姿色平常的中年妇女,半生务农,如今要抛弃固有的土壤,把自己连根拔起,种植到另一片泥地里,死活真是个未知数。倒是女人的亲朋好友形色焦灼,疾风暴雨般抽打女人这棵树。熬成婆的长辈,全仗苦难岁月的淫威,呵斥女人,教育女人忍字当头和积极妥协的生活经验。老妇人冰雹式的刺激,于今天的女人无效。不过,出于尊重,女人顺从听罢,笑容铺上看不出昔日少女痕迹的脸,倒像忽然戴上一个面具,雀斑宛似黄昏出动的蝙蝠,撒在暮色之中。老妇人哪里知道,女人心里是想要蝙蝠那样的自由了。女人也不曾想过,她看不见未来的眼睛,以及缺乏蝙蝠那样灵敏的鼻子,注定会比夜行蝙蝠摔得更惨。她可能撞上那早已矗立,人皆洞察的明亮结果——抛夫弃子的女人,离开了家庭,上哪儿找氧?
有个和女人同辈的冷姓妇人,女人与她常有知心话,女人的心路历程冷姓妇人也都清楚明白,听女人说要跨出离婚这一步,冷姓妇人未曾开言先抹泪。前不久丈夫肝硬化撒手人寰后留下的悲伤,使冷姓妇人的声音变得严肃庄重凛然哀漠,眼神与表情的和谐一致仿似浑然天成。丈夫死后,她似乎不在生活,而是展示她的生活,带着两个孩子,用孤单沉默将她置身于沉重生命核心的苦楚表达得淋漓尽致,以至于远远看见她身影的老妇人也情不自禁地湿了眼眶紧了心头肉。冷姓妇人作为劝说女人回头的杀手锏最后出击。凭生命的本能,女人的男人懂得使用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利用死亡对家庭带来的遗憾来撼动女人这棵固执的树。身兼委任劝说之责的冷姓妇人,已然成生命的真知,有一种对女人至高无上的发言权利。不过,这次劝说机会倒是打开了她努力收藏的悲伤,给了她一个发泄的渠道,她迅速忘记劝说者的身份,像是把玩一件古玉那般,把自己的人生从头至尾逐步摸遍点评,仿佛事先彩排过那样有条不紊,周密细致,最后以催人泪下的真挚将言谈上升到令女人陌生的高度,再落下来,像紧箍咒那样深深扣上女人的现实生活。
于是女人头疼了。冷姓妇人的个人遭遇和自己的生活并无实质关联,但此刻女人感到一种荒唐的纠缠关系:倘若冷姓妇人的丈夫不死,女人要离婚的选择似乎便合了情理。无非是死亡对你说要珍惜眼前一切,难道,一个不幸福的女人,选择离婚解脱就不是珍惜自己?某个夏天的早晨,女人在后屋台阶拾到一只死因不明的蝙蝠,她对男人说,我要是有翅膀就飞了。男人回答她,蝙蝠的天空就在屋檐下,死了照样落在地上。这一对农民夫妇并没意识到他们对话的哲理性,更没想到命运就藏在这样的字句中。
女人想飞想了很多年。没有任何人了解女人的内心世界,包括冷姓妇人,她是婆家这边的人,女人对她设了防,绝不轻吐对自己不利的话。至于女人与男人的感情生活,外界也只获得含糊不清的真相。农民家庭对别人生活的热情永胜过关心自己,这也是女人和男人无法清晰表述自身婚姻状态的原因。女人不懂得用“尊严”、“权利”、“价值”,甚至“爱情”这样的字眼来为自己辩解。现在,女人的两个孩子满了十八岁,走向社会开始自己的人生,女人解开了自己的双手,像蝙蝠那样冲出低矮的屋檐。
女人起初只是试飞。在比乡村沸腾数倍的县城盘旋几圈,落在中介所,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认真地找过几份工作,没多久便厌倦了。毕竟一直过得穷安逸,如今吃了点苦,就发起懒筋来,再加上同宿舍的其他女人无不是金钱至上,她内心有点松动。经过街头的玻璃橱窗,女人偶然看见自己的形体,多瞟了几眼,觉得自己是可以再嫁的。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毫不掩饰地流淌寂寞,用措词动听的征婚启事呼唤晚年的伴侣;亦有中年离异丧偶的,字句更是孤雁般低婉啁啾,满载渴望骚动与心中肿胀。女人的欲望比她的指甲生长得更快,她知道,除却后天文化教育的缺陷,作为一个原始的、先天的女人,她并不丑,自信完全配得上七旬的古稀老翁,衬得上鳏寡的中年壮男。一只有文化的蝙蝠,飞来飞去也要栖身屋檐下,女人打定主意,在这样的男人群中找个依靠,想到美妙处,就像蝙蝠感受到月光如水并布满繁星的夜空,心灵深处响起快慰的细声鸣叫。
女人试飞期间碰到的律师,是对女人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之前女人的婚姻还一息尚存,遇到律师以后,就彻底死了。大约是与他的相识符合少女时期对爱情的想象,外加律师披着文化知识的外衣,女人对他的痴迷程度逐渐发展至狂。描述律师的长相有助于了解女人。这是个五十五岁的精瘦男人,肤白净素,有一双老谋深算与多情混杂的小眼睛,说话条理清晰,咄咄逼人,当薄嘴唇里射向女人的话如子弹密集,心悦诚服的女人就死了一样鸦雀无声。律师才离婚三年,向女人炫耀过年轻时的爱情,以及近期的追慕者,有教师、公务员、处级干部……最后,他选中了女人,他需要相伴一生的温柔伴侣,更何况女人“本分、善良、端庄”。女人第一次听见男人当面给自己的评价,照镜子时按照律师提供的词汇仔细核对过几回,久之也看出些自信来,只是这自信只对别人管用,一面对律师,就如被手指碰过的含羞草立刻卷了起来。这倒使她添了一种依顺的美,似乎因此更对律师的胃口,对女人身份条件颇多顾虑的他,不再优柔寡断,正式和女人确定了关系。鉴于女人仍是有夫之妇的事实,关系的确定由律师在床上私下完成。
女人原本在做一份低薪且不体面的工作,律师出于“疼爱”,将她召回,并认为他的女人不该干那类工作,在暂未帮她物色到好的工作之前,女人女佣般承担了一切家务琐事,专心把律师伺候。打律师不忌讳地告诉女人,他曾经贪污过一笔钱后,女人觉得律师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律师的故事是分期分段告诉女人的。女人对城里的游戏规则丝毫不懂,律师惊心动魄的经历与决策让女人对之崇敬有加。律师的人生大体是这样的,当兵后上大学学法律进了国家肥沃机关,当了部门小头目,帮人打赢过几宗要害官司,因而得罪过一些人。前几年,律师贪得一笔巨款后巧妙办了离退,若非这英明决断,他则已与其他人一样在狱中悔度晚年了。
有钱的律师处处显露穷酸的特征。离婚后房子给了前妻,自己在最廉价的地段租了一套昏暗拥挤的小房子,依赖屋主破旧的家具勉强撑起日常生活。惟一值钱的电器是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电,那是律师完全不得已才添置的,因为“生活实在太单调了”。只是厨房的黑色油垢,厕所锈坏的水龙头,“凑合着能用就行”,毕竟不久之后,他将拥有自己的大房子。律师曾经带女人到他购买的楼盘去看过,女人看见了混乱的地基和建筑工人。她在律师的描述中也仿佛看到了那套面积两百多平米的豪华居室,以及从窗户望见的山林和云海,这种望梅止渴的幸福细菌十分鲜活,并且繁殖出更多的幸福来。另外,律师还拥有几个商铺,女人虽不太了解不出租的原因,但相信他总归是有道理的,她对他的一切毫不怀疑,更无探究之心,像对待庄稼那样信任与期待。
律师从不催促女人离婚,因为他要恪守“律师”的职业道德。女人倒是表示过尽快办理离婚手续。心情风和日丽的某天上午,女人回了家,谈话尚未进入正题,一场恶斗终结了艳阳天,彼此都伤了皮肉,流了血,惊动了邻舍。老妇人与冷姓妇人亦是闻风而动,一个德高望重,一个落寡可怜,两人怀着相异的心情流着不同含义的泪水,表达的意思却是殊途同归。女人擦着嘴角的血丝,那颗浸泡着爱情温水并且隐秘发芽的心对她们深怀怜悯。女人不断重复擦拭嘴角的动作,尽管那里只剩印痕。她暗自感激男人出手狠重,打掉她可能诞生的彷徨与矛盾。冷姓妇人怀疑女人穿的跟城里人一样,怕是有了相好。这话戳中了男人的恨处,男人扬言要出人命,女人拿十万块钱来,他便在离婚书上签字。
女人咽了男人的话,返回律师的住处,满心前路未卜的茫然。律师问起,她只是说男人不松口,恐怕还要一段时间。她从镜子里瞅了一眼律师,他那双老谋深算和多情混杂的小眼睛眯成一线,有一种思索与查找案情疑点的凝重神色,她想他断然是不肯拿出十万块钱来的。很难想象,律师是一只貌似慷慨的铁公鸡,每个月的伙食费算到精确,此外绝不多给女人一分钱。即便女人双手泡在刺骨的冷水中给他搓洗厚实的冬衣,他也没想过买一台洗衣机。据律师说,他退休后打官司赢得的款项外头还有几大笔,需等别人清理完资产才能到手。如果那些望梅止渴和画饼充饥的事都是真的,律师纯粹是捏着馅饼挨饿,女人则心甘情愿。女人并不怀疑律师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穷光蛋。她理解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无不留有艰苦朴素的好作风。更何况律师有才华有风度,关键是有家里男人缺乏的细心与体贴。他追着喂她吃饭,给她夹青菜萝卜,夜里的抚慰更是绵延不绝。
和律师谈钱的问题,女人难以启齿。即便是看中了某件价值百元的衣服,女人也羞于找他开口要钱,怕金钱玷污了她的爱情。律师倒是按自己的审美给女人买过几次衣服,偶尔带上女人会莫名其妙的朋友。女人坐在一旁,小心夹菜,无声吃饭,仿佛律师的高谈阔论是抒情的背景音乐。
此刻,女人怀揣一团烦恼,给律师满是黑色茶垢的杯子里加了一把茶叶,拔出开水瓶的木塞,一股热雾立刻缭绕而出。女人皮肤还算白皙,短发乌黑不失光泽,臀部宽阔,身体健壮又颇具女人韵味。律师感觉到女人那股蓬勃的生育力量,笑对女人的屁股说道,他想要个儿子。女人说女儿都结婚了,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想养孩子,不怕累死?不怕别人笑死?律师点支烟,神情邪痞地斜睨女人。女人把律师骨子里天生的流氓气息当作优秀男人的傲慢,即便他看轻她,她也为他自豪。律师往后一靠,看爪下猎物似的女人,慢悠悠地说道,不生个儿子,财产谁来继承?女人不懂思考,一旦发现律师态度严肃,立刻六神无主。律师明知道女人做了结扎手术,如今却要女人给他生孩子,分明是有意为难。
女人没说话,去厨房炒起了辣椒,呛得不断咳嗽。律师在这边扯着嗓门还在说生孩子的事,不过不谈财产继承问题,而是说孩子将使他们更像夫妻。这是个令女人幸福的理由。女人带出一阵油烟味,满满地看了律师一眼,再踅回厨房。生孩子的事覆盖了离婚的问题,女人感到自己的生活完全烧糊了,像炸完辣椒的焦乌锅底。女人洗锅。水放进锅里,“哧”地腾起一团白雾,女人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
女人试图再和男人协商离婚,均被男人态度强硬的污言秽语挡回,女人直接将离婚诉状递到了法院。离婚诉状的格式是律师教的,内容是女人混乱的思维与语病百出的陈述。立案前,法院的陈姓妇人与女人详聊之后,认为判离婚的条件并不成熟,如果败诉,女人将承担所有相关费用,大约两千元左右。这巨大的数目把身无分文的女人撞得头晕眼花,没想到离婚还要花钱。她将状纸折了又折,感到每一线希望都被拦腰截断,她自己也分作两段,腿走腿的,头想头的,咕咚一声掉进了没有窨井盖的黑洞,身上擦破了好几处。律师问她是否立了案,她说半路摔了一个跟头,脑子摔清醒了,离婚的事她要再认真考虑。律师说乡里人总是吃没文化的亏,顺带把那个乡下的男人也贬损了几句。厌弃了乡里生活的女人,对律师充满鄙意地说“乡里人”感到不适,慢慢滋生出一种倦意和弃暗投明的想法。
律师接电话。女人听出是律师的旧相好,税务局的李姓妇人。与李姓妇人的故事律师讲得最为详细,似乎真心爱过一阵。李姓妇人三十五六岁,丈夫入狱五年,离刑满释放还差一年。李姓妇人带着孩子熬到黎明前夕时碰到律师,好了三个月。律师对女人说,李姓妇人脾气太差,没有女人味,他提出分手,因丈夫快要出狱,李姓妇人也同意了。只是李姓妇人出尔反尔,不断要求重归于好,律师不依,没少挨李姓妇人的破口大骂。现在,律师和电话里的女人又吵了起来。之后,律师沉默不语,似乎被对方说服了,或者是被抓到了把柄。
律师讲电话时,女人总会避开,像一件家具那样安静地摆在某处。她感到和律师之间隔了千山万水。有一阵子律师想要孩子,两个人年纪都不容拖缓,他甚至提到行贿买通医生违法操作,让女人接通输卵管后躲起来怀胎生子,初略预算后因行贿数额太大以及违反计划生育的巨额罚款等原因作罢。律师不切实际的想法一度让女人同样想入非非。不过,女人的梦想升起与破灭总是同等容易,同样不留痕迹。
女人慢慢意识到,和律师纠缠不清的,不止李姓妇人一个。
墙上那把旧二胡还挂在原处。女人擦拭灰尘时,弄断了琴弦,当时就心生不祥。现在看来,兆示是准确的,她和律师之间已经断开了。她不想再生孩子,尝够了养孩子的苦头,只想找个不拈花惹草的城里人清静生活。女人不因这五十平米空间里的空气与光线感到不快,却被打算离开律师的念头扎刺,眼圈立刻红了。
电话里的女人给律师留下满脸怨怒,小眼睛完全被老谋深算的神情占据,面部各处的皱纹像召开秘密会议般严肃聚拢。女人感觉他浑身散发看不见的冷雾,她对他的怕突然变得纯粹。
中介所的胖妇人已经认得女人了,老远看见女人过来,扯着嗓门拉长音调跟女人打招呼。中介所是个五六平米大的地方,摆设拥挤热闹,桌面的玻璃底下压满名片,浸透了汗水的笔记本被翻得发蔫。墙上挂着街道办颁发的“优秀个体户”奖状、个人表示感谢的锦旗、工作规章制度、收费标准。以奖章与荣誉为背景的那张椅子,是胖妇人固有的工作岗位。她屁股一坐下去,和善与认真的工作态度便从她的脸上浮起来。
女人翻动发蔫的笔记本,胖妇人含笑夺过去,顺手送进胸前的抽屉,撑开两肘,双手十指交叉,问女人的工作情况。门口行人的影子打女人面上一闪而过,女人朝外睃了一眼,说没意思,想换了。胖妇人皮革般黑得发亮的脸上两坨腮红,滋润中却混含着岁月风霜。她前倾身体,桌沿嵌进她胸前的肉。她十分欢喜地看着女人,口齿流利地背出工种和月薪,重点强调欲招保姆的退休老干部丧妻五年,家底殷实,儿女在沿海地区混得阔绰。女人正要问询更多,手机铃响,胖妇人闻之满脸诧异。女人颇为费劲地从包里摸出老款男式手机,律师曾用过两年,表面刮磨得斑驳。女人并不知道,自己于律师犹如鸡肋,弃之可惜,咽之卡喉。律师一旦发现女人出门,他便丢魂似的寻找。律师戏称联通信号是“喂……喂……操”,节约起见,仍是给女人买了联通卡,充了几十块钱,以便能随时联络到女人。
女人“喂”了两声,听不清,两步跨出中介所,前后左右挪了两步,转几个半圈,总算听见了律师的狂躁声音。为避免讯号断开,她保持一个相当滑稽的姿势不动,两条腿分得很开,侧身怪异地倾斜,像从窗口探身和别人说话。女人的应聘保姆的想法立即被律师的电话瓦解,她像一只归巢的鸟那样,以最快的速度、最甜蜜的心情回到律师的身边,只说去了在酒店工作的老乡那里聊天,遭律师一顿数落,责怪她和那些“低层次”的人一起,“太容易学坏”。女人听了不觉得刺耳,倒有些夫贵妻荣的娇。对未来生活的幻想,就像律师嘴里吐出的烟,袅袅升腾。
离婚的事悬而未决,女人在律师怀里难以踏实。她咬着自己的指甲,望向窗格子外阴沉的天,直到雨点落下来,才爬起来去收衣服。在露天阳台上,女人听见律师的电话响了,楼下的摩托车喷出青烟和噪音;街上的人撑起了伞;一个少年在雨中奔跑……女人忽然想自己的儿子了。大儿子曾来过一次电话,说他找了女朋友,打算过一阵带回来订婚。女人只道是男人唆使儿子骗她回家,没有当真。后来听冷姓妇人说起自己未来的儿媳妇,那个可怜的女孩父母双亡,长得高挑,皮肤白里透红,是上等货色,女人心里便不是滋味。儿子订婚,爱情得不到母亲的祝福,不免把情感完全偏向父亲,对母亲冷漠起来。至于小儿子,在厨艺学校学习,除了找女人要钱,也难得说话或见面。
女人一阵清冷,感到周遭漆黑,只剩自己贴着地面飞行。
律师与女人谈起未来,要女人去学技术,比如电脑。女人没信心,更没兴趣。律师便说她好逸恶劳,总想不劳而获。女人不辩驳,心想自己一把年纪,脚笨手笨,怎能和小姑娘比拼。律师滔滔不绝,女人如事实一样沉默,面带微笑从无异议。她崇拜律师的知识,但是,律师的傲慢与霸道带给她屈辱感,她自认低他一等,却不能忍受他语调里的鄙夷。不过,一想到律师快奔六十,日暮旦夕,雄威不了几年,女人心里就平衡舒坦了,并涌出某种小姑娘似的骄傲。
老干部七十有余,腿脚利索,身板健壮,花白头发映衬清瘦面孔,精神里也透出健康的色彩。这样的人怎么需要请保姆?女人这么想也这么说了。老干部却笑容可掬,向女人交待每天的工作,无非是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完了又说道,我呢,海军出身,在船上呆久了,偶尔会觉得房子在晃,要是我突然摔倒了,你不用怕。老人调皮地左摇右晃,带些年轻时的遗韵,把女人逗笑了。女人说因为孩子的事情,暂时不能当住家保姆,不过她会尽快安排好。老人摆摆手说没问题,紧跟着问起女人的丈夫。女人如实相告。老人深抱同情,说女人如需帮助,尽管找他。老人的热情与慷慨,使女人想到律师这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以及他的风流习性,律师对自己有几分真情?女人毫无把握。
女人自此早出晚归,伺候老干部,对律师则说是给别人带不满周岁的孩子,还说那一家人友善和蔼,言语平等。律师虽不愿女人干这低人一等的活,但深知对女人所使的权力有限,目前又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得一日挨一日,寄希望于女人迷途知返。
除却一日三餐,女人还陪老干部聊天、散步、打扑克。精力十足的老干部细心、幽默,且十分尊重女人。女人问他吃什么菜喝什么汤,他叫女人想吃什么便买什么,有时会特地专门嘱咐女人买乌鸡当归党参红枣。女人明白晓得。暗自感动,这辈子没遇对她这么关心体贴的人。老干部的确喜欢女人的朴素、健康和年轻,只不挑明,偶尔对女人的婚姻状况旁敲侧击,女人都明白晓得。这样理所当然地减轻了律师的重要性,甚至觉得她已经不需要他了。
女人的性子有所变化,没以前那么好忍,发起脾气来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扭头就冲了。通常是女人冲到老干部家,在老干部这儿她感到自在轻松平等并且快乐。就是其间与律师产生别扭的某一个晚上,女人在老干部家消了气,便和老干部同床共枕了。第二个晚上律师打女人电话,不消几句,女人就服服帖帖地回律师身边,但隐瞒了与老干部的关系。当然,她还需编一套足以引起理解与同情的谎言对付老干部。
有时,女人觉得律师是爱自己的。她琢磨律师的心思,五十多岁的男人,一晃就成了干瘪老头,的确没时间挑肥拣瘦了,碰到女人这样肌肉红润弹性善良朴素的人,总是暖心窝的事,很难下决心把她丢掉。
像女人和律师这种年龄且经历过婚姻生活的男女,要考虑的基本上与爱情、门当户对、共同语言没有关系,如果硬要扯上一个共同理想的话,那就是一起老白头拉倒。这种朴素的情感除诗人们能解析出巨大的浪漫色彩以外,估计日常生活中的当事人是麻木的。可悲的是,这对男女都头脑发热地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爱情以及体验年轻男女该诞生的那种体验。“爱一遭”弥补过去,几乎是他们眼下最热情的理想。
女人糍粑心,没多久便陷入老干部与律师之间的怪圈,这边粘,那边缠,添了新烦,加上和家里男人的关系理不清,宛如被蛛丝网缚住的虫子,一筹莫展。律师握着爱情,永远举棋不定;老干部持有关怀,且真心视她为生命中最后的女人,老干部的做法使女人的心窝宛如母鸡的胸脯那般温暖柔和。不遂人意的是,女人没有勇气把老干部带到白发的父亲跟前,两个白头翁翁婿相称的场面不合人间伦理更不合乡间伦理,再想象与老干部成双成对之背后的议论,女人也觉得丢了颜面。她想回家算了,但又过怕了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于是她明白了和男人离婚是当务之急。女人才知道脚踏两只船晃得厉害。老干部给的薪水,买几套衣服就所剩无几,稍微快乐了一阵,又为离婚官司的钱发起愁来。
女人又拖泥带水地过了一阵,烦得没个去处。这期间小儿子来找女人要过一次钱,女人给了五十元,轻声埋怨儿子应该找他的父亲。大儿子在电话里骂了难听的话,全部抹掉了她的生养苦劳,还说她嫌贫爱富,抛夫弃子,刻毒用词把女人捅得眼泪婆娑。女人擦罢泪,心里将大儿子与男人并在一起合骂了几句,渺茫一片。
女人找男人论离婚,男人态度未改。女人有意在律师眼皮底下重拟离婚诉状,律师眯眼抽烟,闲庭信步,对诉讼费只字不提,还指点女人日期有误。女人手重笔拙,笔尖划破了纸,始终羞于说出钱的问题,倒是恶狠狠地记下了与男人感情破裂的种种事实。有一阵无人说话,二人在昏室中如两只沉默的麻雀。后来律师教女人在法庭上如何拣要害处说话,连细节处也顾及到了,存了私心替女人使劲,就是想不到女人金钱上的困难,女人也是嘴唇紧闭保护爱情的纯洁。
女人挤了公交车,上了老干部的床,夜里拿出离婚诉状,掏了一阵心窝话,老干部经验十足,心领神会,立刻拿两千块给女人。惟让女人亲笔写了借条一张,连同身份证一齐交给他保管。老干部做这一切时充满热情、体贴与关爱,女人感动他心肠柔软,想到律师的悭吝、狡猾与一毛不拔,一股铁了心和老干部过的冲动泼头浇灌。第二天女人咬咬牙对律师提出分手,说了几句自贬自贱的话。律师不当真,后见女人一连三晚不回来,才发现情况有变,不断打女人的电话,一曲又一曲“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女人充耳不闻。老干部催她接听,笑容像斜阳普照,目光如湖水闪烁。女人说是家里男人的纠缠,接了就会吵架,吵得头痛。老干部便说明天买点天麻,炖上一只鸡,船到桥头自然直,莫想太多,将来有我,谁也欺负你不得。女人听了落了两行眼泪,把两千块焐得温热才放进兜里。
天气倒是喜洋洋的,阳光干净,撒上法院门口的数十级台阶,不生一粒尘。女人一级一级数上去,腿肚子打颤。进楼又爬了三层,往窗户底下一看,只见男人带了一拨嘴里嚼着菜包子,手里拎矿泉水瓶子的人马,七嘴八舌地蔓延上来。男人那句“会死人”的话让女人数了数夜绵羊,此时她吓得几步跑进法官陈姓妇人的办公室。陈姓妇人全副武装准备出庭,帽徽闪闪发光,女人因她的威严又吓了一跳。陈姓妇人让女人坐下,倒水相慰,语重心长地要女人做好思想准备,这次判离比较困难,要求女人在法庭上保持情绪平静,不可争执。女人一听诉讼费白搭,身体一松,又想到漫长的纠缠,求陈法官一定要判下来,她实在没办法和男人过下去了。陈法官道,实话说吧,你大儿子来找过我,把我堵在厕所门口,不许我判离,一脸凶相。陈法官抬腕看表,接着说,八号庭,你先过去,我随后来。
女人找到八号庭,一推门,聒噪声浪劈头盖脸涌过来,男人带来的人马正在里面高谈阔论,面部黧黑脖子赤红。陈法官进来因气味混杂的空气皱了眉头,这等场景她司空见惯,迅速恢复了应有的表情。见到陈法官,旁听席上的村民们立刻鸦雀无声。陈法官环扫一眼,重申了法庭的纪律要求,然后宣布开庭。
女人的两个儿子坐在男人背后的旁听席上,对女人冷眼相待,其他村民们满脸新奇,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下面的戏。女人缩在“原告”牌后边,不敢抬头,眼角余光发现村里的冷姓妇人和老妇人竟坐在她这边,显然是她的支持者,心里稍微暖和,坐正了腰背。当陈法官宣布原告陈词时,女人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于是结结巴巴,七零八落地讲了些鸡毛蒜皮的陈谷子烂芝麻,不像离婚陈述,仿佛一个女人对丈夫的正常埋怨,听起来她的婚姻毫无问题,她本人也没有离婚的想法。陈法官也只是走个形式,对女人不作些点拨性的提问,等女人说完,便问两个儿子的意见。大儿子似是准备已久,发言踊跃,嘴里振振有词,说女人不是个好母亲好妻子,把女人数落得一无是处。大儿子滔滔不绝,陈法官打断他,问他是否同意父母离婚。大儿子冰冷地说不同意。陈法官又问小儿子,小儿子意见相同,只是声音较低。女人知道是男人教儿子来污蔑她,早已气得暗自哆嗦,眼圈红了,脸扭到一边。这时陈法官一番陈述总结之后宣布女人婚姻并未完全破裂,判维持婚姻现状,如有问题,可半年之后再提起离婚诉讼。
村民们站起来,尾随男人及其两个儿子扬长而去。女人慢吞吞、孤零零落到后边,恍惚如梦,冷姓妇人和老妇人跟在其后默不做声。等男人们走远了,她们挪步出了法院,下了门口的台阶,老妇人摸着女人的手,用她潮湿浑浊的眼睛望着女人,说道,闺女啊,真的委屈你了。女人不知道老妇人了解到什么情况,老妇人的理解使她多少有点沉冤昭雪。冷姓妇人倒没哭,也不再拿自己的遭遇教育女人,只问非要走到这一步,不想回头吗?女人摇摇头,脸如阳光苍白。冷姓妇人已经失去以往规劝女人的那份真挚,似是要从女人嘴中得到法院判决更真实的答案,听见女人牙缝里挤出九头牛也拉不转的话,便夹紧自己的小皮包快步追赶回村的大部队去了。
法院门口空空荡荡。老妇人枯爪搭住女人的手,眼里潮湿的东西越聚越浓,颤颤巍巍说道,你男人是个混账鬼,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他们这是合了欺负你啊。老妇人如女人茫茫两眼之中一孤舟,荡着神秘与希望,女人反抓住老妇人的手急切追问。老妇人犹豫片刻,望向冷姓妇人的背影说道,你的男人,跟她不清白,也没怎么遮掩关系,左邻右舍都晓得的。
女人着实吃了一惊。
律师相当平静,判决结果在意料之中,小眼一眯,有种经验丰富手到擒来的傲慢。女人离不成婚,他有搪塞的理由以及充分的时间考虑他们的关系。他比任何人更需要这个结果。他跟女人讲了些不痛不痒的人生道理,其间穿插一些不着调的计划。女人无法分析自己的处境,仍不时回到律师的处所,心境黯淡,连续颓丧了几天,理不清,就索性什么都扔到一边,连律师也不放心上了。女人是天生的哲学家,就这样解放了自己。
日子潜了下来,一晃又是月余。女人到底不懂周旋,终让律师察觉她另有隐情,猜疑却无证据。律师对女人的行为表现出宽容与理解,毕竟他们尚未确定关系,女人有选择的自由。不过律师豁达有因,没多久便水落石出了。
当女人听到黑瘦多斑的李姓妇人怀了律师的种,也无悲伤,只笑说律师烧了香,心想事成,说不定是个可传烟火的带把儿子。女人话里或许有几分酸味,同时也落得一阵轻松,终于可以不为这档子事伤神了。显而易见,律师也不干净,与李姓妇人的关系并未断除,这并不影响他和女人说出惊天动地、道貌岸然的话来。所谓爱女人端庄贤惠朴素本分,是可终生的好伴侣,律师现在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是反复强调他不介意女人和海军的感情,他想女人也不应将李姓妇人当回事,毕竟他律师爱的是女人,他受不起李姓妇人的野蛮粗暴。明白易懂的说法是,他和女人扯个平了,谁也没有对不起谁。女人似乎亦能容忍这件事,依旧平和地和律师相处,关注律师的态度以及李姓妇人胎儿的命运,确信律师不愿和李姓妇人生儿育女,也没有欢喜。这时刻,女人完全没有了结婚的想法,她感到世界灰茫茫一片,她是那孤零零一粒尘,落在某个角落静寂无声。
老干部对女人的行踪似有所察觉,收紧了手,同时与女人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大意是只要女人安心跟他,他将每月给女人两千块钱,这两千块钱女人可以净入口袋,日常开支全部由他来负责,将来他死了,他银行里不明数目的钱以及这房子全归女人。他的子女们家境殷实,心地善良,说不定还会给女人一笔赡养费。倘若女人跟了他,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女人去香港澳门甚至欧洲玩上一趟,女人此生将衣食无忧。比起虚无磨人的爱情,老干部提供的一切更为迷人。女人想遂了老干部的愿,简化人生,养尊处优度过下半生。女人说服自己与老干部安心过了一阵,或许是受不了老干部身上日积月累的气味和老年斑,或许是眷恋律师,心猿意马的情绪十分明显。老干部心知肚明,佯装糊涂,女人听不懂他旁敲侧击与意味深长的暗示,只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蝙蝠,被浑浊的空气席卷。女人曾找老干部要身份证打算另找工作,老干部毫不含糊,说身份证与借条绑在一起,她还钱,他才还证。女人才意识到走错了棋,吃了哑巴亏。
听说大儿子病了,手术完在家休养,女人到底按捺不住,买了些东西回家看望儿子,遭公婆辱骂。男人主动提出离婚。儿子对女人的误会与不理解使她身体冰冷,她受训似的站了几分钟,狠心要走,一头撞到门框上,眼冒金星,忍了满眶眼泪出了村才滚落下来。
中介所的胖女人给女人传送一个消息:某处一丧妻干部,正当壮年,有房,想找个一米六五以上的年轻女人,户籍不限,农与非农都无所谓。此时女人已觉得男人无论老少,都薄情多变,心中的爱情理想亦已七零八落,不过女人未曾真实触摸过爱情的完整躯体,律师不过是爱情这头大象中的一根毫毛,她曾经像虱子那样以为找到了藏身的森林。现在,女人连低飞都感到困难,心里头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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