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补习完英语回到家中忽见家门口坐着一少年。穿了一套很洋气的阿迪达斯运动套装,黄色球鞋,一个绿色的包包放在靠近左脚的地方,正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什么。
见我拿钥匙开门,他站起来对我摆摆手。大大咧咧地对我说道:“你回来了。”
我看到他扬起的那只手掌中央,竟然是一坨丑陋的橡皮泥,脏砖头一样的颜色,结结实实地黏在他手上,要有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你是谁?我忍着厌恶问。
他两手插进口袋里,反问:”你是谁?“
我打开门,准备把他关在外面。他却伸出一只脚,卡住门边,笑着对我说:”请客人进屋,是最基本的礼貌。难道池振宸不教你这些吗?
其实我早该猜到了,果然是他——池轩,因为他说话时的语气以及微微扬起的眉头,跟他的父亲实在是太相像了。
在我稍显犹豫的时候,他已经柃着他古里古怪的包抢先一步进了屋,我只能希望他看他父亲不在这里,会懂得识趣地离开。谁知道他竞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并且命令我说:“热死了,把空调开到十八度。”
他坐的那里,是池振宸的专厲位。并且,他们的坐姿也是如此相像。他命令我时高高在上的语气,仿佛我是他的佣人,真让人不爽。但我忍着没发作,而是依他所言开了空调,调到十八度。渴得厉害,我从冰箱里给自己拿了一瓶冰可乐,想了想,给他也拿了一瓶。
他不接,而是瞟了一眼我放在沙发那边的太极服,不屑地对我说:“他果然有逼人学这个的嗜好。”
“你来找你爸爸吗?他不在这里。”我说。
“只要我想找,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他一面说,一面拿出那坨该死的橡皮泥,两只手灵活地揉捏着,牛头不对马嘴地答我。
眼看没办法了,我只能掏出我的手机拨电话找救兵,谁知道电话还没拨通,“啪”的一下,手机从我手里掉了下来,不用说,是他用橡皮泥打掉的。
“不要打电话。”他说。
那坨橡皮泥就掉到我左手边的沙发上,我用左手捂着发麻的右手背,惊讶地发现,那么短的时间,他居然已经捏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可乐瓶!
“我会变魔法。你不听话,我能把你变没了。”他一面说,一面伸出他的两只胳膊,冒充武林高手,在空中刷刷刷耍了几招。
他当我什么,三岁小孩?我捡起我的手机对他说道:“我看你最好还是走吧,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他油嘴滑舌:“那我该去哪里,你提个建议?”
我警吿他:“再不出去。我叫保安。”
他挑衅:“叫保安不算本亊,有本事自己放马过来。”我气急,抡起我的书包去砸他,他用胳膊轻松挡开,脚上再一使绊,我整个人没站稳,就摔了下去,正好压在他的大腿上。夏天,本来衣服就穿得少,我胸前的玉坠像秋千一样在空中来回晃动,他一把将它捏在掌心,轻笑着对我说:”待遇不错嘛。”
我涨红了脸,拼命想站起来,他却不让,恶作剧般地用手臂将我箍得牢牢的。紧接着,他放开玉坠,卡住了我的脖子。他那刚捏过橡皮泥的肮脏的掌心在我的脖子上游移,仿佛是在寻找一个脆弱之处,随时可以将它捏断。
我承认,我开始有一点点恐惧了。我担心他是神经病,因为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是无法控制他自己的言行的,并且,就算他失手杀了我,也不会因此负任何责任!
就在我大脑激战思考对策之际,他却突然放开我说:“谈笔交易,如何?”
我喘着气站直了。就见他拉开那个龟壳一般绿油油的包包,从中抽出一沓粉红色的人民币,扔在茶几上,对我说:“收留我二十四小时,最晚明日此时我一定准时离开。谁也别讲,这笔钱归你。”
我吃惊地看着他的动作,以我当时的年龄还不能判断到底是多少钱。但我从来从来没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钱,吓得脑袋大了一倍。
他是去抢银行了吗?还是直接偷池振宸的?
见我呆在那里,他手一伸,捞到那块橡皮泥,又专注地捏起來好像真的只是短短几秒,他居然捏出了一双鞋,而那双鞋的形状,明明就是我在商场看中的那一双!包括鞋上面栩栩如生的蝴蝶结!
他把那双“鞋”立在我家茶几上,笑着对我说道:“人要学会靠自己,才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阙薇小朋友,你说是不是?”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雷声滚滚,下起了很大的雨。这场雨来得特别突然,仿佛是为了多给我一个不赶他走的理由。这个人,他知道我的名字,知道我想要什么,他好像知道我很多很多的亊情,可是,我却对他一无所知,包括他怀揣巨款今天来我家的真正目的。如果我不搞明白点什么,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他可没空管我这些心思,站起身问我:“电脑在哪里?”我指了一下我妈的房间。
我家唯一的一台电脑,放在我妈房间。我妈总觉得小孩子上网太多不好,所以平时多半不让我碰。只要她出门,那个房间多半也会锁起来。池轩走过去推了推门,回头问我:“钥匙呢?”
我摇摇头。
“饿了。”他转身坐回沙发上说,“弄点吃的来。”
“吃完你走吗?”我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翘着二郎腿,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再用遥控器指了指茶几上的那些钱,暗示我识相。
我把家里唯一的一碗方便面泡好,端到了他的面鹋。谁知道,他只是随使地瞄了一眼,很干脆地对我说道:“垃圾食品,不要”
“那炒饭你吃吗?”我打算好人做到底。
“吃。”他毫不含糊地答。
我会炒饭,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的。我到厨房,胡乱切了一个西红柿,打了鸡蛋,剁碎了榨菜,当锅里的油噼里啪啦响起时,将所有配料一股脑儿倒下去翻炒,再加冷饭,炒到一滴油不见,才算是大功告成了。
我端着炒饭走到客厅的时候却发现,他人不见了,他走了!被他称之为“垃圾食品”的方便面,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一个空碗,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他到底是有多饿才至于此?!
不过,我悲喜交加的心情只维持了短短的几秒钟,因为我很快就发现,我妈房间的门开着——
我冲到门边,发现他真的在里面,并且早已经开了电脑在玩游戏,很血腥的动作游戏,像他本人一样变态。
等等!他是怎么进去的?!
我端着炒饭站在门口,冷冷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又看,然后我的眼神落在了他身后的包上,猜想着里面是不是有更多的钱呢。
他好像背后长眼睛似的,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对我说:“喂,把饭给我端过来。”
钟点工要来了,你吃完快走吧。“我对他说。”
他走过来面对我,低下头,摊开手掌,手中那块脏兮兮的橡皮泥已经不是一坨的形状,而是一把钥匙,连卡缝都栩栩如生。
他把它放在我的手上,说:“这个可以打开任何房间的门。你可以去试试!”
说完,他接过我手中的炒饭,回到电脑旁,戴着耳机继续旁若无人地玩游戏,头也不回地吩咐我说“把门给我带上,谢谢。”
我带上了门,那把还带着他体温的小钥匙停留在我手上,像个我解不开的谜。
钟点工来的时候,他就一直躲在里面玩游戏没出来。好在我妈的房间一直都锁着,所以钟点工也没起什么疑心。但我总是害怕她发现什么端倪,说话结结巴巴。直到晚上八点钟点工离开我家,眼见门关上,我拍拍胸脯才算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却看见池轩站在我身后,他总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我胆再大也尖叫出声。他手里端着空碗,丝毫不对吓到我表示抱歉,反而一脸无辜地对我说:“饭太咸了,有水喝吗?”
“谁家没水喝?”我气得呛他。他笑嘻嘻地把油腻的饭碗扣在我头上,在我反应过来之后碗从我的头发上滑落,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我只好去拿来扫帚,把它扫了。
在我扫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电视机,慢慢喝着自己从饮水机接的水,一眼都没看我。
我发现,我其实没那么讨厌他。
至少如果此刻他不在,我就是孤单地对着电视一直到倦意袭来。尽管大人们不是刻意,但今晚,我们终究是被他们遗弃的孩子。
想到这里,其实我很想和他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能说啥。我不想刻意地制造话题让他觉得我怕他,或者在讨好他。
但我又觉得如果什么都不说,那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这只会让我更加的被动。
最终,我只是伸出手,指了指冰箱的方向。
他跑过去,在那里埋头找了半天,拿出来两瓶啤酒。我拦住他说:“这是你爸爸喝的,他会发现。”
他用啤酒瓶对着我嚷:“有没有脑子,你拿了那么多钱,补个货不会吗?”
家里的电话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他一只手拎着一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明摆着是监视我。
电话接起来,我妈一开口就问我在家怎么样、一个人怕不怕,我叹息一声对我妈说:“有件不太好的事要告诉你哦……”
说这话的时候,我忍不住朝他看过去。他的表情看上去还是有些紧张的,这让我觉得特别特别的过瘾。
为了捉弄他,我继续跟我妈卖关子:“你要是听了,可千万不要担心。”
“什么事呢?”我妈在电话那边追问我,“你倒是快说,别吓妈。
我停了好几秒,这才说道:“家里有老鼠哦。”
“怎么会!”我妈叫起来,“你是不是乱扔什么零食了?”
“哪有。”怕戏太长会演砸,我赶紧说,“你回来再说吧,我要看电视了,没空理你。”
“电视少看,注意眼蜻……”她话没说完,我已经挂了电话。
池轩把两瓶啤酒盖子都咬开了,递一瓶给我说:“为你的聪明才智,咱们干一杯!”
我戒备地看着他。
“看你懂亊,好心提醒你,你要小心你脖子上的东西,那是我曾祖母留下来的,上面沾满了恶毒的诅咒。它确实价值连城,但别以为值钱的都是好东西,搞不好会害死你。所以,早扔早好!”
扔?!
他既然无所不知,一定明白这个玉坠是他爸爸买来送我的。可他偏偏这么讲,是故意气我的吧!他眼神里的讥讽彻底点燃了我,他把我当什么呢?骗他万贯家财的人吗?就算他想给,我还不一定想要呢。我一生气,把他刚才给我的那些钱从口袋一把掏出来,狠狠地扔在他的身上,冲他喊道:“最好拿着你的臭钱,马上滚出我的家!”
“你很生气,要淡定。”他说完这句,拎着两瓶酒继续晃进了我妈的房间,整个晚上都没有再出来过。
临脾前我推幵我妈房间的门去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把我妈床上的被子襄在身上,在冰冷的冷气下,玩得正high。
我回到房间,细心地锁上门,把他给我的钱掏出来数了数,一共两千二百元。我始终弄不明白的是,这些钱,他足够住宾馆了,而且是很高级的宾馆,为什么要躲到我家来受罪,还是他另有什么目的?这些钱我该如何处理,还给他?藏起来?花掉?交给我妈?想着这些令人烦恼的问题,我辗转了大半夜才终于睡着。
那晚,我居然梦到了他,那个梦的背景,是金黄色的麦浪。他站在麦田里,抱了一只白色的猫,那猫的毛纯白纯白的,眼睛像琉璃。最重要的是,那只猫居然长了翅膀,竖着耳朵,警觉地躺在他怀里,像只软乎乎的大鸟。
他冲我咧了下嘴巴,不知道算不算是微笑,然后他把带翅膀的白猫放在麦田里,转身独自走掉。
他走掉的时候我醒了,醒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他就站在我的床边,正弯腰看着我,我确信他真的有把万能钥匙,搞不好他就是传说中的江洋大盗!我吓得一身冷汗,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扭亮了台灯。
“你别怕,我要走了。”他说,“来道个别。”
“你去哪儿?”我一定是没睡醒,才会问出这么无厘头问题。
他笑了一下说:“我给你留了礼物,不过我忘了放在哪里了,你找老鼠的时候,可以顺便找一找。”
“是什么?”
“你问题真多。”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额头,柔声对我说道:“你记住,你知道的事情越少,你的痛苦就越少。”
他的声音真的温柔极了,好听极了,与白曰里那不讲道理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疑心自己是不是还在那个梦里没有醒来,所以趁他不注意,我偷偷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可是,真疼。
“再见。”他说完,朝我挥了挥手,走出了我的房间。没过一会儿,我听到了外面的关门声。等我如梦初醒般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客厅,发现他真的已经走了。
墙上的钟指向清晨五点半。
不是说二十四小时吗?怎么提前这么多?
我冲到阳台上,正好看到他走出楼道孤单的背影。他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走得迅速,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回到屋里,跌坐在沙发上,忽然看到了他留在我家茶几上的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啤酒是无醇的,记得不要买错。小雀斑,谢谢你。”
压在纸条上面的,是他用橡皮泥捏出的一只猫。
是的,一只猫。
我发现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拿着猫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我把那只猫翻来覆去地端详了好久,思考着这算不算他所说的留给我的所谓“礼物”,它是那样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只比我梦中那只少了双翅膀。难道在我醒来之时,他已经成功地穿越了我的梦境,知晓了我的一切吗?
我有种感觉他这一走,我的生命中,恐怕就再也遇不到他这样的人。硬生生闯入的他带来了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探寻很多我不了解的事情的愿望。
后来,我一直很想再见到他,问他很多的问题。我多么希望他会回来敲门,站在门口对我说道:“小雀斑,饿了,来点吃的”
只可惜,门铃一直都没有再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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