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挂着的是他的白色衬衣。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看着它发呆。阳光搅和夏天午后的风,把它吹得鼓鼓涨涨,犹如透明。
它似乎在对我说着什么,而我听不见。
我站在阳台上,静静地点燃了一支烟,也许是太久不回忆,所以,回忆才会在此时变得有些不真实。
还记得那一年,阿南卖掉了四川的房子,在北京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店,他经营勤奋,头脑又灵活,小杂货店变成小超市,再变成有模有样的便利店。但似乎总有一些东西时间无法带走,就像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没有适应北京的天气,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就会想到几千公里以外的雅安,那些被雨浸透的记忆,至今也没有遗忘的迹象,只是那里漫天遍地永不停息的雨声,似乎早已跟我无关。
也许是好人有好报,阿南在北京的生意一直顺利。我考上大学,他便在学校附近买了房子,还计划着再开一间便利店。这些天他都为了开店的事情在外奔忙,有时候更是深夜一两点才回家。
他不回,我便也不睡,在沙发上看书等他。
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盹着,他回来时,会轻轻把我拍醒,赶我上床睡觉。
“叫你自己早点睡,怎么都不听的?”朦胧中,能听见他在我身后叹气。
他似乎总是这样不经意地叹息。从八岁,到十八岁,他的叹息似乎总能直接击穿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让我恨不得倾尽所有只要能换他不再忧愁。
门铃声响起,我赶紧将烟熄灭,又使劲将阳台的窗户开到最大。风哗的一声灌进来,抽疼我的脸。他回来得太早,我有些措手不及,打开门的时候,心还在怦怦直跳。
“你明天就要开学,我得回来准备准备。”他好像对我解释般地说,这么多年,他仍然保留着初见面时的那份似有点过度的谦卑,就好像他的付出反而会让我嫌弃一样。因此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距离,总是奇怪地比父女多一点点。
他手里拖着一只新的皮箱,看样子是名牌,应该价格不菲。
“干吗乱花钱。”我批评他。
他只是好脾气地笑着不说话,蹲在沙发旁边,把给我准备好的衣服、零食和生活用品放进皮箱,好大的一只箱子,一下被塞得满满。
我说:“学校近,可以随时回来,不必带这么多东西的。”
他猛地抬头看我,奇怪的目光,看得我一怔。
我忽然醒悟,刚才我说话的神态和声音,应该是像极了林果果。
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些年,我一天一天变得更像她。眼睛、脸颊,更要命的是,连说话的腔调、站立的姿势都和她一模一样。有时候我会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就好像她通过一束光重返了这个世界,而我,居然不知道是否应该对她表示欢迎。
“我会好好学习,找个好工作,等我工作了,你就关了店退休,不要再这么辛苦。”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我转身跑进了卧室。
我想他一定在我身后笑了。
这么多年,我仍旧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孩子。
第二天开学,阿南没有送我。或者说,是我执意不让他送我。
“店里事情那么忙,再说,学校那么近,我自己都去过几次,没问题的啦。”
“也好,”他说,“你路上小心点,到了给我发短信。”
我点头。
刷牙的时候我听到他扭开广播,那一首熟悉的歌再次响了起来。
“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和我一样,阿南到现在也还背负着那些记忆,这一刻,甜美的女声在温煦的阳光里轻轻招摇,让人能听得出那歌声里满含的笑意,就像她得意时的笑,眼睛明亮嘴角上扬,笑得那样甜美、温柔、放荡不羁,带着致人死命的蛊惑,让人不由自主随她沉沦。
世界上只有林果果有那样的笑容。
而我,恐怕终此一生,都无法拥有。
牙刷狠狠地刺破牙龈,我怔怔地,尝到了血液的腥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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