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凯华是军长之子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先是愕然,后是叹息,半晌没说一句话。
我从妈妈住的屋里走出来,站在营区外的路旁等候军长。不大会,军长从山上下来了。
军长先看望了梁大娘一家,才来到连部坐下。他让我向他汇报了梁大娘一家的遭遇,并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帐单。他指示让我抽空多跟梁大娘和韩玉秀唠唠家常,连里要尽量帮助梁大娘一家解决些具体因难,有些长期需要解决的问题,可通过部队组织反映给地方政府……
开晚饭时,军长亲自去把梁大娘一家请到连部里,陪着梁大娘一家吃饭。军长让我喊我妈妈一块来就餐,但妈妈推说她身体不舒服,没来……
吃过饭,军长让我带他到我妈妈住的屋里。
“吴大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呀!”军长进门便嚷道,“不过,我知道你吴大姐是有意躲开我!”
半倚在床上的妈妈忙坐起来,朝军长点了点头。
“我这次到九连来,一是想在凯华的墓前站站,但主要还是想见见你这吴大姐!不过,有言在先,我老雷可不是来负荆请罪的!”军长说罢,坐了下来。
妈妈尴尬无语。
“吴大姐,老实对你说,我老雷早有思想准备。准备打完仗后,你哭着来跟我算帐,跟我来要儿子!”军长点起一支烟,重重地抽了一口,“蒙生虽没死在战场上,但也是九死一生吆!”
“老雷,您别……”
“不。你听我把话说完。不错,我在电话上臭骂了你一通,我那是忍无可忍!你可以恨我‘雷神爷’不近人情,但我老雷至今不悔!吴大姐哪,你的胆量可真不小呀!你出面打电话,你为啥不让我那指挥千军万马的老首长跟我打交道?他可以给我下指示,让我执行吆!但是,我量他不会,也量他不敢!那种时候,你竟敢占用我前沿指挥所的电话,托我办那种事,你……你,你就没想想其中的利害关系吗?!”军长激动地用手指“咚咚”敲打着桌面。压了压火,他接上说,“要是时间后退三十几年,如果我‘雷神爷’托你大姐办那种军人最忌讳的事,你会咋办?骂我一通,搧我两耳刮子,那是轻的!给我一粒枪子,算我活该!当年是个啥样情景?‘妻子送郎上战场,母亲送儿打东洋’吆!那首歌,还是你吴大姐一句一拍教我唱会的,唱得热血沸腾吆!”
“老雷,您别说了……”妈妈啜泣起来。
“不。我今晚的话多着呢!你这次来,我满足你的要求。我老雷没有忘记我当年说过的话:有恩不报非君子!没有你吴大姐把我从死尸堆里背出来,我‘雷神爷’能活到今天当军长吗?!”军长一下拧死烟蒂,站了起来,“行呀!只要蒙生本人也同意,你这遭来可以把他领回去!穿着军装回去可以,脱掉军装回去也行!我老雷办事图干脆,这次,我签字!我画圈!”
“老雷……”妈妈哭出声来了。
“但是,签字画圈之后,我的吴大姐呀,我老雷得让你扪心问一问!那么办了,是报你的恩呢,还是把你往泥坑里推呢?那么办了,死去的烈士会不会答应?养育我们的人民能不能答应?!别的不说,单说四三年秋在沂蒙山的那场突围战,我带的那个营是整整四百人哪!可—仗下来,当吴大姐你把我从死尸堆里背地来后,活下来的有多少?只有四十三个幸存者,刚过十分之一呀……”
军长的声音沙哑了。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发湿的眼睛,又坐了下来。他又点起一支烟,轻轻地喷吐着。
妈妈不停地拭泪,军长看看她,放缓了声调:“在延安整风的时候,我们曾学过郭老写的《甲申三百年祭》。那时候体会还不深。现在回过头来看,打天下,坐天下,居功骄傲,贪安逸,图享受,会毁掉一切的!前些年我靠边站,得空啃了几本古书,我反复诵读过社牧的《阿房宫赋》,杜牧就秦王朝的灭亡,发出这样的感叹:‘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我们党作为工人阶级的先进部队,当然不可与历代农民起义相提并论。不过,两千多年封建特权的劣根性,资产阶级腐朽发霉的毒菌,在我们党内还是很有些市场呵!我们还有没有‘倒退’之虞呢?是否还要让我们的后人来“哀’我们呢?这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军长抽了口烟,看看我,“经过十年动乱后,现在有人指责青年一代‘看破了红尘’。那么,我们这些老家伙中有没有所谓‘否破红尘’的?依仗权势,胡作非为,互开后门,损公肥己……发展下去,不得了哇!老百姓有句土话,叫作上梁正下梁歪。我们这些老家伙不做出样子来,咋去教育青年一代?蒙生现在是功臣了,我不好再批评他。他过去之所以那样,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可吴大姐呀,难道你这当妈妈的就没有责任吗?”
妈妈含泪点了点头。
军长望着我妈妈:“你八岁卖给地主当丫头,我七岁就给东家放牛。现在给青年人忆苦思甜,怕是起不到明显作用了。但我们这些老家伙常想想过去的苦。那还是很有好处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列宁算是把话说到家了!”军长弹了弹烟灰,又吸了口烟,“六五年我到北京开会时,和陈老总进行过一次长谈。当谈到我们当年在山东时,陈老总意味深长地说,在他进棺材之前,他忘不了山东父老!当然,我们的陈老总不单是指山东父老,他指的是人民!要说报恩,我们要一辈子报答人民的大恩大德,而不是把我们当成人民的救世主!革命,是人民用小米喂大的;胜利,是人民用小车推出来的呀!”
一弯月儿在窗棂上探出头来,投进点点银辉,屋内,静极了。
“今天见到梁大娘,别提我心里是啥滋味儿。”军长深沉地说,“吴大姐,你的蒙生是吃着梁大娘的奶长大的。可你看看梁大娘穿的那身衣裳,你再看看梁三喜留下的那欠帐单,你就不难想象出,她们还过着啥样的日子啊……”
军长的眼里闪着泪光,妈妈也在抹泪。
“不错。吴大姐,十年动乱中,你我这些老家伙们都吃过苦,挨过整。可我要说,受苦受难最厉害的不是我们,是梁大娘那样的老百姓!不必隐讳,就是我在蹲班房时,我吃的用的也比梁大娘她们好得多,甚至可以说没法比。……咳!”军长喟然长叹一声,“我那凯华十五岁时和他四姐一起,到延安延川县插队,住在我当年的一个老房东家里。七七年春那阵我还没复职,我专程去米脂县看望我那老房东。谁会相信呀,老房东全家八口人,却只有五个吃饭的碗,他们连吃饭的黑碗都买不全。当时,我……延安,那更是养育革命的圣地啊!”
“老雷,别……别说了……”
“我……不说了。说起来我真想大哭一场!前些年老百姓身上的肉早已不多,可‘尾巴’倒不少,一个劲地割,割,割!自己‘出有车,食有鱼’,过得舒舒服服的,咋就不睁眼看看老百姓?别说党性了,问问我们的良心何在?!革命,共产党因为穷才革命。治穷,本是共产党人的天职呵……”
屋内的空气又凝结了,沉重的气氛象铅块,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轻声对军长说:“这次打仗,我们团里有许多烈士留下了欠张单,他们都是从农村入伍的。”
“这件事情,我们是要向中央报告的。”军长说,“极左路线,可把老百姓害苦了。”
过了五、六分钟,军长的情绪才平静下来这时,他问起我们九连的战斗情况,我一一作了汇报,并向他重点介绍了梁三喜和靳开来参战前后的表现……
军长听罢又站起来:“这真是位卑未敢忘忧国!象梁三喜他们,尽管十年动乱给他们留下了难言的苦楚,但当祖国顼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以身许国!”军长激动地挥着右手,“我们的民族是伟大的,这就是伟大之所在!我们的事业是有希望的,这就是希望之所在!鲁迅说‘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梁三喜他们,真正称得上是我们的民族之魂!”过了会,军长又坐下来。他看了看表,“不早了,夜深了。”
他又简单地问起凯华牺牲时的情况,我回答了他。但那两发臭弹的事,我却压根没敢告诉他。我不忍心让这位虎将再怒发冲冠地“甩帽”了。
这时,炊事班长推门进来,慌慌张张地对我说:“指导员,韩玉秀不见了!”
我一听,急忙奔出屋。见梁大娘站在院子里,我问她是咋回事,她说她打了个盹,拉开灯睁眼一看,就不见玉秀了……
边境线上时有越寇的特工队员潜进来活动。我顿时慌得六神无主。战土们也都起来了,我忙带大家在营区周围寻找,也没见玉秀在哪里。
“玉秀她,会不会到三喜的坟上去了。”梁大娘对我说,“自打听到三喜没了,玉秀怕淹伤心,她没敢当俺的面哭过……”
我忙带着几个战土赶到烈士陵园。
一钩弯月斜挂中天。当我们离梁三喜的坟还有十几米远时,见一个人趴在坟上。无疑,那是玉秀。我让大家停下来。
山崖下,竹林中,草丛里,传来虫儿的声声低吟,却听不见玉秀的哭声。
过了一大会,我们才轻轻走近梁三喜的坟前,只见玉秀把头伏在坟上,周身战栗着,在无声地悲泣……
“小韩,您……哭吧,哭出声来吧……”我呜咽着说,“那样,您会好受些……”
玉秀闻声缓缓从坟上爬起来:“指导员,没……没啥,俺觉得在屋里闷……闷得慌……”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泪光莹莹的脸,“没啥。俺和婆婆快该回家了,俺……俺想来坟上看看……”
满天星斗象泪人的眼睛,一闪一眨。苍穹下的一切,在我面前全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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