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了很久。前面的那个人,本来写好了一组数字,却又临时变卦,挑来挑去,嘴唇无声地翻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像这种人,一看就是生活的弱者,就算真中了大奖,也未见得是什么幸运。
老板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戴了副老花眼镜,乐呵呵地很有耐心,前面那人花的时间有点长,他还冲我抱歉地笑笑。
这是个彩票铺子,兼买些书报杂志。反过来说也无不可。我随手翻了几页摆在最外面的杂志,等那个纠结的彩民终于决定下来,揣着彩票离开,对老板说:“您就是陈发根吧。”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说:“你是?”
“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我叫那多。”
“《晨星报》?”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没听说过这张报纸。
“您写过一封信给杨展吧?”
“哦……那个……是啊。”面对这个问题他很意外,支支唔唔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承认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找到你了。”
“我……我只是,我那个时候……”陈发根十分紧张,这让我更好奇,他给杨展的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
“你知道杨展已经死了吗?”
他张嘴倒抽一口气,就愣在了那里。这样的惊讶,不,惊恐的表情,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
“他已经死了,就在收到你的信几天后。”
“怎么死的?难道是……自杀?”最后这两个字,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自杀死的,他从七层楼上跳下来。他死时我就在场,他的妻子拜托我调查他自杀的原因。”我也没吹牛,只是把前妻的前字去掉了。
“他收到你信的时候,表现得非常异常,许多同事都看见了。信是你写给他的,我想和你好好聊一下信里的内容。”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从听见杨展的死讯开始,陈发根的脸色就变得惨白。这时更是嘴里低声喃喃自语。本来我初见他时,一点都看不出他曾经患有精神病,但现在,在杨展死讯的冲击下,他一副马上又要犯病的模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声:“陈老伯!”
他身子一震,总算不再说死了死了,额角渗着细汗,浑不像先前神完气足的模样,显得十分虚弱。他点着头,开始收拾摊子。他的手都是抖着的,拿上小包,把小亭子锁好,又从包里摸出粒药片,哆嗦着吞咽下去。我猜是镇定类的精神药物吧。
走过两条街,到就了他家。在一幢六楼公房的顶层,走进去是一间十平方的小厅,摆了张小方桌,两张普普通通的折叠椅,靠窗户的地方放了张躺椅,旁边的书报杂志从地上堆到了茶几高,对着的电视机柜上是个十八寸的旧电视,还不是纯平的。没看见空调,躺椅上方装了吊扇,现在还没到夏天,吊扇的三个翅膀被拆了下来,只剩下个圆轱辘。
我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看起来他是一个人住的。陈发根还是默默地不说话,先前一路上他就没再讲过一句话,现在还是不发一言,自顾自开门进来,往小方桌前一坐,直愣愣地不知看着什么东西发呆。
通常两个人在一起,长时间的沉默会令彼此都不舒服,哪怕是没话找话,也想要发点声音好填了“缺”。可是陈发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反是等着他开口的我,越来越不自在起来。我忽地有些心寒,省起面前这人,可是有精神病史的,别看他刚吞了粒药,要是突然间精神病发作……
就在我熬不住想要挑起话头的时候,陈发根忽然抬头看我。
“我过去是个精神病人。”他说:“你来找我,肯定也知道我得过病。别担心,现在基本上是好了,就是情绪波动大的时候,记得吃粒药,没大事。我是没想到,杨展也自杀了。真是没想到,怎么会呢,完全没有道理呀。难道是我的一封信,你应该也看过了,只是我自己的忏悔,怎么能让他自杀了呢。”
我瞧陈发根的样子,不像是会瞒事情的人,就坦率告诉他,我并没有看过信,不知他信里写的是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啊,这事情,说起来就话长了。”
陈发根便从他还在武夷山市精神病院讲起,这其中的大部分,我已经知道,但我并没有打断他,听他把自己的故事慢慢道来。
这陈发根自打1988年起,就进了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对于自己因何发病,发病时的状态,他自然不愿意多提,只说自己发病的时候,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的区别,常常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所以到了1992年,特殊病区成立的时候,他就是特殊病区中的一员。
等到武夷山市精神病院里的医护人员齐齐自杀,医院并入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他也和其它病人一样,转到了南平。又过了些年,医院给他换了一种新药,居然颇见疗效,慢慢地好起来,到2000年,他出院了。出院时还不算是完全康复,但已可在家里治疗,又用了几年药,且药量逐年递减,非但别人看不出他曾是个精神病人,而且可以出去和人打交道,挣钱谋生了。
当年他得病的时候,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天经地义,都是真理。等到毛病一点点好了,病时的记忆都还在,回想起来,就明白了自己那时的荒诞可笑。而他在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最后呆的那段时间,尤其是身在参观病区的那一个月,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病好之后,他一边做着卖书刊杂志彩票的小买卖,一边打听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事情,连已经荒弃的医院,都重新回去过几回。他一个亲历者,这么去打听,很容易就知道了大概,当听说金院长等医护人员,都自杀死了,又听说许多参观者也自杀了,心中震憾之巨,难以言表。
于是,陈发根开始担心自己在这一系列自杀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越发努力地打听当年的事件。最后,就打听到了已经退休的副院长头上。他找上门去,这位副院长倒也没有推托,因为当年的这当子事情,始终在心上难以忘却。姜明泉觉得最终的解释难以让人信服,这位副院长也不是傻子,心里一样有疑惑。
这一番恳谈,并没有得出什么足以解开当年谜团的解论,却让陈发根知道了,当年他接待过的十七位参观者中,有十六位都自杀了,仅余一个名叫杨展的人。当时杨展在武夷山市的这段时间,住在亲戚家里。姜明泉查到这家亲戚,电话联系到已回到上海的杨展,得知他曾有过自杀倾向,但安然渡过了那段危险时期,于是在详细记录了杨展在参观时的所见所闻之后,就没有再和他有过联系。
陈发根觉得,这么多人自杀,肯定和金院长搞的这个参观有关系,而他呢,相当于帮凶。虽然当时自己精神不正常,但死了那么多人,歉疚感甚至罪恶感,山一样压在心里。于是他就生出了这么个想法,要把当年唯一的幸存者找到,向他道歉。
他没有求助姜明泉,一来姜明泉也只是知道杨展十八年前的电话,现如今早就不对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心里有个秘密,让他面对警察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他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杨展以求心安,但不想先对副院长说,更不愿直接告诉警察。
陈发根花了半年的时间,先是自己想各种法子查,后来索性花了几千块钱,找了个私家侦探,终于基本确定了杨展这位上海某大学物理博导,应该就是当年的那个小伙子。于是,就给他写了封信。
信的内容陈发根也告诉了我,其中有两个关键之处,是我原本不知道的。
其一,任何人在参观精神病院时,都会经历四个环节,其中让我觉得多余的第一环节的主角,就是陈发根。
其二,就是陈发根一直深埋心底里的秘密。同时也让我明白了,这第一环节为什么会存在,那么多人,为什么会自杀!
第一个环节中,陈发根会请参观者喝茶。虽然当时他精神病未康复,还觉得自己在梦里,但他本就很爱喝茶,所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倒没出过什么乱子。而在进入这个环节之前,领参观者进来的医生或者护士,都会叮嘱参观者说,虽然将要见到的病人病情都很轻,但保险起见,对病人的一些要求,尽量满足,比如他会请你喝茶,你就算不爱喝,也最好喝几口,让病人觉得有面子受重视,有利于他的情绪稳定。
于是每一个参观者,都喝了茶。
茶是上好的武夷岩茶,可这茶里,是下了药的。因为陈发根是精神病人,所以金院长在往水里放药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提防他,被他瞧见了两次。浓茶本就苦,这点药味,很难发觉,顶多觉得这茶不怎么道地。
这药陈发根自己也和参观者一起,和着茶吃下去了。然后和参观者聊天,聊着聊着,他就觉得有点恍惚,有点迷幻,觉得自己又做起了梦。常常对面的参观者被护士请走,他还浑然不觉。
至今陈发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是他猜想,这药物肯定对人的精神有麻痹迷幻的作用,精神病院要搞到这种药太简单了,事实上许多的治疗药物,就有这样的副作用。
吃了这样的药,然后在几小时里,不断地被人灌输说这个世界是场梦,形成了强烈的催眠效果。难怪每一个参观者在参观后,都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身在梦中。让阳明泉困惑不解的参观者自杀之谜,居然就这样破解了。
到此,当年的群体自杀事件,尽管离奇,但总也有了个能让人信服的解释。一群医护人员在长期和精神病人的深度接触后,发生了群体性精神问题,相信自己生活在梦中。为了让更多的人“幡然醒悟”,他们设立了参观病区,并且生怕力度不够,使用了某种精神类药物,促使参观者放下心防,从而在接下来的环节中被催眠,对病人和医护所言的“生活是场梦”深信不移。于是他们为了从梦里醒来,纷纷自杀。
告别陈发根,我返回上海,一路上我都在发呆。
当年的群体自杀有了解释,可是杨展和阳传良的死呢,怎么解释?
我现在明白了,那一天,杨展接到这封信后,为什么会长时间的发呆。因为他想不通,阳传良为什么会自杀。
原本,他以为自己当年之所以会有如此强烈的自杀欲望,都是受了那一次参观的影响。于是他把参观的所有程序,都原原本本地再次在阳传良的面前演了一遍,果然,阳传良自杀了。在他的心目中,也许这套程序里隐藏了某种深度暗示,足以让经历的人自杀。
但收到了陈发根的信之后,他愕然发觉,原来自己漏了最关键的一道程序——下药。
这才是一切的核心。当年自己之所以会打心眼里认同一切是场梦,会想自杀,不是因为紫色的环境,不是因为看的投影片,不是因为医生护士有意无意的明示暗示,不是因为那些神精病翻来覆去地说一切是场梦……或者说,这些都只是辅助的,如果他没有在和陈发根谈话的时候喝了下过药的茶,根本就不会相信什么关于梦的鬼话!
但是他没有给阳传良下药。他也让人演了第一个环节,甚至也喝了茶,喝的也是武夷岩茶,但是茶是干净的,茶里没有药。
照理说,阳传良应该完全不被影响才对。
杨展了解阳传良,他知道阳传良不是个容易被别人左右自己想法的人,就和他自己一样。而且阳传良的性格,又比他要开朗得多。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在经历了这样一个缺失关键核心的“恶作剧”之后,自杀呢?
杨展想不通,我更想不通。
而且杨展还紧接着自杀了。
难道说,杨展是想通了阳传良自杀的理由,所以也跟着自杀了?
有什么能比看似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却依然找不出答案更憋屈呢。我已经把所有的线索都厘清,破解了十八年前的秘密,找到了写信的人,却还是猜不到阳传良和杨展为什么要自杀。
也许他们突然之间一起发了神经。有一次我在心里这样恨恨地骂。
总有些秘密你永远无法知道,日子还是照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近了年末,再有一个月就是2011年,离传说中的2012世界末日就剩一年了。哈哈。
午后有阳光,冬日里的阳光,最暖和不过。
我和梁应物在陕西北路上的一家星巴克喝咖啡,他是我多年老友,有一阵没见了。
大号的马克杯里装满了榛果拿铁,很多糖浆,很厚的奶油。喝一小口,嘴唇周围就沾满了白色的奶油,要用舌头舔一下。奶油在舌面上化开,甜香沁入腹中,一下子吸进的空气都变得舒缓恬淡了,配着这样的时节这样的阳光,再妥贴不过。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梁应物斜靠在小沙发上问我。
这个问题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曾经我们经常这样互问,那时我们对这个世界还充满了好奇,任何新的发现,新的事件,无论是有解还是无解,都能让我们津津有味地分析半天。
然而他供职的那个机密部门,虽然可以接触到全国范围的特殊事件,但限于内部纪律,无法向外透露,往往他把关键部份说得含糊不清,让我极不过瘾,但又没有办法,因为我知道,他说到这样的程度,已经越界了。
由于我总是不停地遇见这样那样的怪事,所以逐渐地变成我说得多,他说得少。随着他在机构中的地位一点点提高,更多的时候,我是碰到问题去向他求助。
再后来,我也不总把遇见的事情告诉他了。因为我觉得,他调研这样那样的特殊事件,兴许早已经焦头烂额,当兴趣变成了工作,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无聊。所以也许他并不是那么耐烦来听我的故事呢。
十年前有一天,我说,看看,两个古怪的少年,在讨论古怪的事情。他笑,说你就装嫩吧,有二十出头的少年吗。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常常被误认作高中生。现在嘛,下巴都被刮青了。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气息下,放松地聊天了。转瞬间,旧日的时光浮现在眼前,许许多多的记忆飞舞起来,像是阳光下的灰尘。也像是梦,一梦,十年就过去了。
所以听见他这么问,我很高兴。原来我们的好奇心都还在啊。于是我就喝着咖啡,对梁应物说起这一年间,我遇见过的古怪事情。
一个多小时后,我停下来,咖啡已经见底了。
“都说完了,就这些?”他说。
“对啊,我嗓子都说干了。”
“可是,三四月份的时候,你发了个微博,我还记得那句话‘历史和未来一样,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我觉得有意思,特地打电话问你。当时你说,是一个自杀的考古学家随手记在本子上的想法。你还说那本本子上的东西很有意思,等有空了,拿给我看看。这个事情,你怎么没提?”
我拍了拍额头:“啊,我居然把这桩事情忘记讲给你听了。嘿,这件事情的古怪程度,可是更超越了我刚才说的那两件事呢。”
于是,我就从阳传良缺席新闻发布会说起,说到在下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得知他的死讯,赶去参加追悼会看见的波折,三月二十九日那晚MONTHEBOND餐厅里的故事和露台上的纵身一跳,未亡人舒星妤的请托,信的出现和杨展的失常,及至围绕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四十七宗自杀事件,和陈发根的忏悔。
“你说这事奇不奇怪,杨展分明没有下药,但是阳传良却也自杀了。而杨展知道了自己没有下药之后,自己又自杀了。”最后我感叹道。
梁应物却没有答话,而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我脑子有点乱,让我缓一缓。”他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那儿太阳把过往的行人都晒得懒洋洋的,走路的时候,都是慢腾腾地踱步。
我心里一动。乱?有什么可乱的,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说得清楚明白,这种时候说脑子乱,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难道他竟然想到了杨展和阳传良是为什么自杀的吗?
怎么可能,我就这么说一遍他就能猜出来的话,那我算什么,我一向觉得自己的智力想像力还蛮赞的呢。虽然我也常常觉得,梁应物思路清楚头脑敏捷,但也没夸张到这种程度呀。
我心痒难熬,既不愿意相信梁应物真有所得,又很想要知道,他到底琢磨出点什么。就这么过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问:“看完风景了没,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他转回脸,似是还有几分感慨未散去,却反问我说:“你先前,为什么会把这桩事情忘记说呢?”
“忘了就是忘了,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可是,这件事情离奇诡异的程度,的确胜过了你说的其它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还没有答案,一般来说,花了很大的力气却依然没有结果,会记得更牢才对,为什么你偏偏忘记了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起来,刚才竟没有第一时间记起这件事。但嘴里却还硬着,说:“总之就是忘记了,这有什么好多说的。”
梁应物轻轻摇头,说:“其实,你在潜意识里,已经知道答案了。或者说,你至少已经意识到正确的方向。但是那条路通向的是个你不喜欢的地方,所以,你下意识地自我屏蔽了。”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已经知道答案呢?”
“因为你刚才所说的事情,按照你得到的线索,是可以逻辑推断出进一步的结果的。我不相信你想不到。只是这个结果……”
“逻辑推出进一步的结果?你是说,杨展和阳传良为什么自杀,能推出来?”
梁应物点头:“阳传良死前曾经咬自己的手,很显然他这时搞不清自己在不在梦里。”
“但是他咬痛了,还不醒悟?”
“此梦非彼梦,我们只是在夜晚真的做梦时才没有痛觉,如果他认为这人世就是一场梦,会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所以他的咬手除了证明他仍被‘梦’困扰外,什么都说明不了。而杨展死前也是一样,他最后反复说一切都是虚妄。你想他费尽心思布了这样一个局,却对是否要等到最后的结果毫不在意。说明他在行将抛弃生命之时,也只要出口气就行,并不求完美。这几乎难以理解,除非他觉得现实的一切是虚妄,没有意义,所以只要自己心里舒服了就行。他也是觉得自己在梦里啊。”
“但是……但是……”我想要反驳,却说不下去,因为我已经知道,梁应物的意思是什么。这的确是逻辑推断就能简单推到的东西。
梁应物接着说:“阳传良没有吃药,却还是认为这个世界是场梦,自杀了。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影响的人,那么他会自杀的原因就只有一个——有其它的证据让他相信,他真的在梦中。也就是说,一个错误的引导,让他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正如宣传单上说的,疯子的想法,有时是天才的想法。杨展在看到信就,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后杨展也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确是一场梦的证据,所以他也自杀了?”我喃喃道。
“只有这个答案,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太难以让人接受了,接受这个答案,等于接受有两个智力超群的学者,在正常的思维状态下,判断出他们所处的世界——也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场梦境,然后为了脱离梦境,毅然自杀;也等于接受我们的这个世界,这间星巴克咖啡馆、外面的行人、天上的阳光、你我渡过的几十年光阴,都是一场梦。你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答案,但是你把它抛弃了,并且很快不再想这件事,试着将它忘记。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在说到今年碰到的事情时,会把它自动过虑。说到底,这就是人心理系统的一种自我保护。”
“自我保护?为了不识破一切是场梦吗?这算什么,真实版的《骇客帝国》吗。”
“但也许他们是错的呢,他们想错了呢?”梁应物笑笑,只是笑容里,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镇定。
“但既然已经谈开了,不妨让我们猜一下,让他们确认一切是场梦的证据是什么吧。”他说。
被梁应物点破了迷津,我的头脑立刻清楚了很多。也许正如他所说的,这一切在我不知不觉中,在我的潜意识里,早已经想过一遍了。
“阳传良显然是在参观的时候,就想到了什么。那就必然是平时念兹在兹的事情,只有这种始终在脑海里盘旋的问题,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一切是场梦’的假设起反应。而阳传良一直惦记的事情,就是那本小本子上的事。”
“是什么,我可没看过那本小本子。”梁应物问。
“就是过去的无限可能,不确定的过去。他在典籍记载中和考古发现中,发觉历史中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这种矛盾,非常难解释。”
我举了几个例子给他听,听得梁应物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所以,阳传良才会突发奇想,说如果历史本身就有许多分支,有多种可能性,和未来一样是变化的不可确定的,那才能解释这一切。但是他也就是那么随手一写,因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有变化呢。”
说到这里,我深深吸了口气。
“但是,如果一切是场梦,就不一样了啊。”
“是啊,是梦,那就不一样了。”梁应物叹息着说。
我们每一个人都做过梦,常常在梦中,我们也有着梦的记忆。如果说把我们晚上做的梦,看作一个世界,那我们在梦里的记忆,就是梦中世界的历史。但是梦是多变的,梦里的记忆,也是会变化的,常常这一刻觉得自己经历过这些事情,转到下一个梦中的场景,又觉得曾经历过的事情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也就是说,梦中世界的历史,是变化莫测的。
所以,如果现实世界是一个梦,那么历史中的诸多矛盾之处,就可以解释了。因为历史的确是在不停变化的,它可能是这样的,也可能是那样的。
可以说,这是阳传良所能找到的唯一解释。非此,不足以解开困扰他多年的那些谜团。
“只是,这也仅仅是一个假设,还是一个极违反常理的假设。他怎么能这样坚信不移,竟致自杀呢。”我说。
“那是因为,我们的立场和阳传良不同吧。对我们来说,这的确只是个假设,完全不能和生命的重量相提并论。但对阳传良来说,那么多年来,他每天都在思考这些问题,肯定设想过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但是没有一种能够完美解答。他对这个谜团下的功夫,了解的程度,和我们是不能比的。所以当一个完美解答突然出现的时候,受到的震撼,也是我们比不了的。尽管这个解答太离奇,但对一个十几二十年来试过几十几百种解答未果的人来说,就是唯一的解答,甚至是正确的解答。要知道,学者钻起牛角尖来,可比普通人要犟多了。”
“屁正确的解答。”我说。
“而且,阳传良是苦思两天后才自杀的。如果仅仅是对历史多种可能性的解答,根本不用想这么久,这种他平日无时或忘的问题,只要点个醒,立刻就能想明白。或许,他是又找到了其它的证明,进一步确认过,才自杀的。”
“其它的证明?”
“嗯,至少我想,杨展找到的证明,肯定不是什么历史有多种可能。”
我想了想,立刻点头。杨展和阳传良曾经关系很好,阳传良又是个很愿意把他的难题拿出来和大家讨论的人,所以杨展应该知道关于那些历史谜团。但知道归知道,他不是研究历史的,就算猜出来,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多大的震撼,最可能的态度是和我们一样,觉得一个假设而已,至于那么确信,然后自杀吗?所以对杨展能有触动的发现,一定是在他本领域的。
也就是物理,负责解释这个世界的物理学。
或者更精确一点,量子物理。
“杨展收到信之后的当天下午,在上一堂量子物理的基础课时,中途突然停下,大笑离开,自此就再没有上过一堂课。如果他找到了什么证明,必然和他当时讲到的东西有关。”我说。
“他当时在讲什么?”梁应物着急地问。
我当即从电话里找出那个被我采访过的杨展同事,打过去。他说他也不知道,帮我问一下当时上课的同学。我说请快一点,我急等。
然后我又要了杯咖啡,就这么和梁应物两两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半小时后,电话来了。
放下电话,愣了会儿,在梁应物的催促下,才开口说:“海森堡测不准原理,他在讲测不准。”
任何上过大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什么是测不准原理。简单地说,在微观粒子层面,你想要知道某个粒子的动量,就不可能知道它的位置,反之亦然。对于确定粒子状态的这两个关键参数中,你对其中一个测量的精确度越高,对另一个测量的精确度就越低。也就是说,你无法看清楚粒子,在这一级上,世界对我们来说是混沌的。
“测不准?这能让他想到什么?”梁应物喃喃自语。
“你……在梦里,有没有曾经想要看清楚一件东西过?”
梁应物顿时就变了脸色,愣在那里。
在梦里,如果起意想要看清楚某样东西,那就只一个结果,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楚!
比如在梦里你和别人打牌,但自己手里抓着什么牌,是看不清楚的,即便睁大眼睛拼命地看,这一刻是红桃五,一恍神,就会变成了黑桃八。梦里的世界,是经不得细琢磨的。因为梦毕竟是梦,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而是随时会变化的,所以你不可能看清楚梦。
但现实世界,竟然也是如此。
你想要观察这个世界的基本构造时,在最微小的层面,居然也是看不清的。整个世界,是建立在一片模糊之上。
之前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想,杨展是第一个。他自杀了。
我们对于量子物理,要比对历史问题了解得多,所以这个“测不准”对我们的震撼,也比“历史变化”要强烈得多。
而且,我们竟然已经找到了两个证据。
而杨展和阳传良,在经历的最初的震撼和顿悟之后,又找到了多少个其它的证据?
难道说,真如恶作剧里那个演员的台词所说,“你如果真心相信,这是一个梦,那么这个世界在你的眼里,就会破绽百出。”
“幸好我们不是学者。”许久之后,梁应物说。
“幸好不是,你就和我一样,把这事忘了吧。”我说。然后我站起来,出门,走进外面的冬日阳光里。
是啊,我们不是学者,不像学者那样容易钻牛角尖,也没有什么困扰多年的谜团。这两个证明,也只能让我们疑惑,我们还有能力压下疑惑,像之前一样生活,直至正常死去。
但如果我们像阳传良和杨展一样,努力地寻找这个世界的其它破绽,找到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我们会不会自杀?
且住,且住,不如忘却。
独自走在长街上,不知哪里传来的电台歌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却是许多年前,老版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尾曲,歌词正是罗贯中写在《三国演义》开篇的那首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恍惚间,岁月流淌,由古至今,漫漫长河,万般故事过心头。
如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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