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山从前叫什么镜子,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了。就连这位土生土长的老汉,也开始管它叫“蚁山”。
又见到我,他显出了农家人特有的热忱,就像是见样,到老朋友一样,给我递烟,看见我身边多了两个跟班,就问是不是为了当年那件奇事,要来做个“大访问”。
我当然是顺着他的话说,然后问那间木屋的事。
如果之前那些流浪汉也是关在那间屋子里,那么他们下一步的去向,应该不会离木屋太远才对。
老汉知道那个木屋,但是没去过。照他的说法,那里是智蚁科技核心区。他唯一一次偷偷进山被发现,就是靠近了那个区域。
他给我们指了条小路,就是我上次走的那条,但进山后需要照他说的再拐几个弯。
我们谢过老汉,等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就顺着小径,手足并用,没入幽深的山林间。
没错,我又回来了,还有梁应物和林杰。因为我已经确定,在裘均一和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身份其实已经曝光。
老实说,我自己也非常惊讶。明明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最后竟然会汇合到一起。
我是追寻太岁的踪迹,才来到蚁山脚下的。但一系列的流浪汉失踪案,居然也指向这座山。
如此巧合。让我有点不敢相信。
我仔细回想了一遍,会开始查脑太岁,源自某个深夜的一动念,而这个动念,是因为何夕的规律性身体不适。我打算查脑太岁的当天,被张岩扔的砖头砸到头,才阴差阳错地接触到一系列失踪案。结果这两件事,逐渐有并成一件事情的趋势,哈。这两者之间,不可能被人为安排。只能是巧合,或者说,命运。
我常常很不愿意相信真的有命运,但是面对这种巧合,不由得感觉在冥冥间有种不可测的力量。
被智蚁科技的人送回上海后,我第一时间向路人借了手机,向梁应物报平安。我清晰地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吐气声,哦,天哪,幸好你没事,他说。
出事当晚,那辆依维柯和他的车错身而过。极少有车会打桥洞过,他孝义市地看了眼手提电脑,赫然发现,屏幕上代表我位置的追踪点不知何时消失了。等确认过我已经不再桥洞里,再想追那辆依维柯已经不可能。调出桥洞里德录像看夜无助于找到我,看不清楚拿电击棍人的脸,能分辨出的只有依维柯的车牌,以及车牌架的笑眯眯——那儿装了个自动翻牌器。
其实如果不是时间太急,他可以借出一套监听设备来,那样就能在我出事前的第一刻发现端倪。
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正在和几个干警,细梳当晚各个路口的监控录像,已经把这辆车找了出来。但要知道这辆车开往何方,还要看几十倍多的监控录像。
我和他接上头,把经过和他说了,他和我一样的感觉,非常可疑。
裘均一送我的新产品,我和从超市里买的旧产品对比了一下,打开胶囊倒出棕黑色粉末,两者的色泽气味都没什么区别。我吞了两颗,三个小时后,就有异常感觉。
并不是任何的负面感觉,而是由精神,头脑清晰,视觉上越来越明亮,精力充沛得连头发根都好像竖了起来。我着着实实吓了一跳,就算这蚂蚁粉有效果,怎么会短短三个小时就如此明显。这样的效力,只有兴奋剂甚至毒品才会有吧。
我立刻把“新品”快递给何夕化验,然而知道第二天我进入蚁山时,却并没有任何服用兴奋剂类的副作用出现,并且效果还在持续。
莫非这真是什么了不得的新产品?如果智蚁科技从前的产品就有这效果,价钱翻上一百倍怕还有价无市,而且这还不是价格的问题,要是真的没有副作用,效果持续,我敢说这是医药界翻了天的重大突破。
给何夕的快递,我是在报社发出的。消失了这么些天,虽然请过假,但总会积下事情,去一次更放心些。所以,我就看见了今天的自家报纸。
我上次答应宗而写的那篇对钓鱼案的是,这篇社评还附了一张我的照片。
我们报的摄影记者手上有一些我的肖像照,所以这张照片,根本就不是我提供的。我不知道这件事。
我们晨星报不是一份全国性的报纸,但是近些年,正在向长三角扩张,很多临近上海的城市,比如昆山,都能买到我们的报纸,还卖得不错。
这样,智蚁科技的前倨后恭先绑架后送钱的反常之谜就破了。所以我得说,我身份的暴露也许是件好事,否则我还被关在那间染着血迹的木屋里,手脚上着铁链,或许还有更可怕的遭遇呢。
夜晚山林里的一切在我的眼前,是片淡淡的绿色,看起来有点诡异,。这和爱是我第一回戴夜视镜,是梁应物想办法借来的,否则要是用手电筒,在夜里反倒更容易被发现,达不到隐蔽的目的。电筒也带着,备用。
山气阴寒,弥散在林间,渗进衣服里。偶有风吹树叶的扑簌簌声,除此之外就是我们两的脚步声了。
为了避开可能夜巡人员,我们不走正常的山路,而是穿梭在野林里。林杰走在最前面,当年在缉毒队没少穿山越岭,有经验。先前老汉指路时,他听得最仔细,还画了张和我和梁应物都看不懂的草图出来。夜晚在林子里走,格外容易迷路,这才没进山多久,我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只有跟着他。
“你这样跑出来,请的什么假?”我低声说。
总得说点什么,神经绷的太紧可不好。
“跟处里的假好请,跟老婆的假不好请。”
“有什么不好请的,你肯定跟处里说是老婆的事,跟老婆说是处里的事。”梁应物说。
林杰低笑两声。
“我还以为你真的就把当年的事情放下了。什么都交给我去查呢。没想到一听到有线索,二话不说就冲过来。”我说
“这也是在帮你查嘛,否则,你以为找到了那间木屋,就能发现线索,那么容易的话刑警人人都能当了。你说说看,到了木屋你打算怎么做?”
“这得等到了地方,看情况再定。”
“哼哼。”
“那你说,你准备怎么查?”
“当然是根据现场的情况决定。”
“哈。”
“哈什么,我的到时再定和你的到时再定,可是完全不同的。我有一百种方法,到时决定用哪一种,你是没办法,到时候抓瞎。”
我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你也别打着帮我们查的幌子,如果不是你认为连环失踪案和脑太岁之间有联系,根本没可能会跟到这里来。”
林杰耸耸肩,默认。
“你真的觉得两者有关系?现在没有任何迹象能证明这点,完全有可能只是巧合,甚至都不能确认那场不明原因的生物死亡事件和脑太岁有关,也不能确认脑太岁控制了游一生之后的确进了蚁山。”我问道。
“如果等有了铁证才能查案,那大多数案子都破不了。那个时间节点上,出现类似感染了范氏病毒死亡的生物,足够说明问题了。脑太岁绝对进了山,而且无论是什么原因造成那批生物的死亡,肯定源于脑太岁自身的突变,衰弱到突破平衡点的突变。我是老刑侦了,破案子,特别是大案奇案,就得放胆想,就得有直觉。越是好的刑侦,直觉越准。”
“感觉转文职可惜了吧,你看你,多怀念呀。”我调侃道。
“当然可惜,少了我,那绝对是处里的损失。不过人吧,想要点什么,总得放掉点什么。回头再来一次,我还是这么选。”
“你怎么不说回头再来次,你就不碰江海生的案子不离婚呢。”
“轻点,你们两个别跟斗鸡似的了。”梁应物说:“我也同意脑太岁当时肯定进了蚁山,不过林杰,你认为脑太岁和失踪案之间真的有关联?你的直觉?”
“同个地点发生了两件非正常时间,在纯粹巧合还是彼此互有联系之间,后者的可能性总是要更高一点。还有你吃的那种所谓新产品,让我有些联想。你知道,在许多古籍记载里,太岁是非常神奇的东西,赛过前年人参万年灵芝啊。“
“噢,噢,你还真敢想,不愧是特事处出来的,见多识广。你不会想说我吃的不是蚂蚁粉而是脑太岁粉吧。那个把你害到这么惨,更杀了许多人的脑太岁,已经被我吃掉了?’
“我没这么说,只是些联想而已。不过联想和联系只差一个字,我相信能在智蚁科技找到脑太岁的进一步线索。另外,我想你吃的并不是新品,这么神奇的效果,让我想到了曾经听过的一些传言。“
“什么?“
“智蚁科技崛起才短短几年,哦对了,他们真正开始发展起来,就是前年下半年的事情,脑太岁进山后半年,挺巧合的,对它的蚂蚁粉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之所以市场大赢,在于很多关键环节,都给他们一路开绿灯,很多只手在背后撑着智蚁科技啊。”
“哦,他们这么有能量?”我讶异地问。
“恩,我也隐约听说过几句,这公司背后的水挺深。”梁应物说。
“我听到的版本,倒不是这家公司有多大的背景,而是他们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蚂蚁制品,据说效果好得惊人,但是量很少,许多头头脑脑,或者巨商,都吃着他们特供的蚂蚁粉。所以不管是融资周转,还是获得批文,又或者是进入各种零售渠道,全都畅通无阻。”
“这么说,我吃的这种所谓新产品,就是你说的特供达官贵人的蚂蚁粉?”
“应该是,所以压根就没有新产品这回事。你想想看,才吃了一顿就有这样的效果,如果没一点副作用,效果能稳固,是什么概念?要换了你是证监会高官,吃着这灵丹妙药,然后智蚁科技说要上市,会有多少难度?”
“噢,那我可享受到部级待遇啦。”我笑。
林杰忽然停步,举手示意收声。
“怎么?“我用气声问。
“我们应该到了。”他四下仔细看了一圈,轻声说:“你看那儿,是不是那间木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面前山坡的上方望去,果然瞧见了木屋的一角。
“估计就是,我记得那间木屋屋后,就有这么个坡。”
也许在木屋附近,会有人看守,林杰先独自潜过去打前站。他接通了自己和我的手机,当监听设备使用。
他猫腰爬上坡去,贴着木屋的窗向里看了看,又绕到另一侧。我们瞧不见他的身影了,手机里还是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没有异常。
我们等了很久,可能超过十分钟,或许有十五分钟,非常难熬,觉得下一刻林杰就会被发现,或者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终于林杰在手机里说,附近都没有人,让我们从十多米外那条正常山路上去就行,在木屋里碰头。然后摁了电话。
我属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精神,直到推开虚掩着的木屋门时,我的心还悬着,生怕里面空无一人,林杰不见踪迹。
可是竟真的没有人。而且还有一阵阵“弗弗”的奇异声响。
我的心脏骤然收紧,脚下一蹬,立刻就要退出去,却和身后跟着的梁应物撞在一起。
“怎么了?”屋里却响起林杰的声音,他本来蹲在地上,一下子蹦了起来。
“你趴在地上,我一眼没看见,以为屋里没人出事了。”我讪讪地说。
梁应物捂着被我后脑勺撞到的鼻子直哼哼。
一场小风波平息,林杰又捡起喷瓶,“弗弗”地往地上喷了一遍鲁米诺,又开始喷激发剂。这是一种刑侦上常用的显血喷剂,稀释成百万分之一的血迹都难逃它的检测。
我倒抽一口冷气,几乎他每喷一团激发剂,那片区域就亮起荧光,最后整个屋子超过七成的地方都亮起了荧光,一滩一滩,有些特别亮,就是那些我曾经用肉眼都能看见血迹的地方。三十秒钟后,荧光又慢慢暗了下来,在此期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林杰低声骂了句脏话,然后去屋外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我们,从地面和植物生长情况看,除了先前他自己上坡时的痕迹外,近期没有其他人以非正常方式进出木屋。也就是说,上次屋里关着的那位,进出都是从正常的山路。
这本也是常理,但派出了其它可能后,追查时指向性就更明确了。
“来之前,我看了一个智蚁科技的宣传片,又对比了蚁山的谷歌地图。”林杰说:“这里是智蚁科的主要养蚁场,还有一个研究所,山里建有办公楼和职工宿舍。但这些建筑,离这间木屋都有距离。有些在山顶,是比较荒僻的。如果那些失踪者都关在这里,他们最后的去向,就不会是那些地方,而是邻近木屋的某个所在。”
这本也是我的判断,但我就喜欢和林杰抬杠,插嘴说:“那可不一定,如果整座山就这么间木屋合适关人呢。”
“这是个很容易搭起来的木屋,而且早起来不超过五年。”林杰挑着眉毛看我。
“这么好说来,这间屋子可能就是为了关人造起来的?”
“嗯哼,把房子造在这里,当然就离最后的目的地进了。不管裘均一拿这些绑架来的流浪汉怎么办,这座山上日常活动的几百个工作人员,不可能都是同谋,参与者只能是极少数。这儿地上的血,证明看守常常会把人打成重伤,甚至打死,所以他们不能就这么把人拖出门带到目的地。就算是装进麻袋或利用其它什么东西做掩饰,为免被正常经过的公司员工看出端倪,这段“运输”之路也是越短越好。从这点上说,失踪者的去向也不会离这间屋子太远。”“噢,你的分析和我的直觉不谋而合。”我用轻蔑的口气说。
“所以我才是专业的。一会儿出去到山路上,我往前,你们两个往后,注意看两边的草丛和灌木,有没有被踩踏或者重物拖过的痕迹。我估计失踪者最后的去向不会邻着山道两边,那样目标太大,暴露的可能性高。我想,会是在山林里的某处。”
我叹了口气,说:“听起来,你觉得他们没有生还的可能了?”
“你觉得他们还有生还的可能?”林杰奇怪地问我。
张岩的身影此刻在我脑海中徘徊不去,不禁又叹了口气。
“嗯,也许还有些可能,但我不需得说,可能心那个实在不高。”林杰看出了些什么,安慰了一句。
“走吧。”梁应物说。
尽管我觉得林杰常常过于自傲,但有这么个刑侦专家参与,确实效率不一样。林杰的方向,在离木屋二十米的地方,他说的那种痕迹就被找到了。不禁又折断的树枝,新长出的草,甚至还有些被踩得过多过重,到现在都没能重新长出草的地方,简直可以说是条走出来的小径了。
我想起了被关在木屋时,通过窗户望见的远处不明物体,似乎我们现在就正在向着它而去呢。
不需要走多远,那个:不明物体:就在面前了。
“是个蚂蚁养殖场。”我说。
和我那天瞧见的一样,用塑料板围成的一大片。但又有些不同,我见过的那个“三号蚁区”,塑料板大概一米六七的高度,但这里,足足四米有余,为免塑料板受自重弯折,每隔四五米就有一根支撑铁杆。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面前的蚁区,要比“三号蚁区”重要许多。那些特供的蚁粉,会不会就出自这儿?
不过更可能的是,这里面名为蚁场,实际上不知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们现在呆的地方,显然不是这片蚁区的正常出入口,却竟有扇门。或者说是方房门大小的缺口,但这个缺口被另一块相同材质的板给“补”上了。
林杰又在这里做了一次鲁米诺验血,门槛或者说缺口的下沿,验出了两小滴血迹。
“地狱之门。”林杰说:“准备好进去了吗?”
“怎么进?一脚踹开?”我问。
林杰用手轻推了一下,塑料板“哗啦啦”直响。如果真的踹一脚,那声响在这样的夜里,简直惊天动地。
他在补上去的塑料板各个角都试过,发现被堵得很死,从外面没办法悄无声息地打开。
我们跟着林杰,沿着塑料围栏又走了一段,到了离山路更远的地方。然后他取出柄锯状刃的匕首,刃尖抵在塑料板上,用拳头一砸刀柄,匕首就插了进去。他来回拖回匕首,当然也免不了发出声响,但比起刚才的“哗啦啦”声,要轻过许多。
二十分钟后,一个能容忍匍匐进出的“狗洞”被锯开了。林杰打头,我第二,梁应物第三,进入了这片被“高墙”围起的神秘区域。
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有。
应该说,有树有草,但没有人,没有特别的建筑物,没有我们期望或者恐惧见到的任何场景。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刚才我爬进来的时候,觉得这儿的泥土有股子血腥味。”我说。
“是你的错觉。”林杰说
围着的地方很大,一眼望过去,看不见对面围起的塑料板。我们往深处走去,看看能发现什么。
其实是因为夜晚,即使是我们戴上了夜视镜,视线也及不上白天好。这儿是挺大,但也没真大到望不到边,走出十几二十步我们看清楚了全貌,算来这片的大小,约莫有一个足球场。
“这里真的就只是个蚂蚁养殖场?”我疑惑地说。
“应该是吧,刚才走过来,好些地方踩下去都挺松软的。”梁应物说。
我打了个冷颤,想象着脚底下藏着成百万的蚂蚁,这感觉可真不好受。
林杰却是一愣,停了脚步,转头往回看。
我们两个也忙回头看,却什么都没看见。
“你在看什么?”我问。
“我在看地上,你们瞧,许多地方,是不是有一个个凸起的小丘,那下面就是蚁巢。刚才走过来我也有感觉,有些地方踩下去很松软,但是我肯定没有踩在蚁巢上过。可能是蚂蚁大多把巢穴边的土也挖松了,但也可能是……”
林杰顺着原路慢慢走回去,然后停在一个地方。
他用脚躲了几下,然后从背包里取出柄小铲,“哧”地插进土里。
“但也可能是土曾被人为翻动过。”
我也看出端倪了,不仅最近的蚁巢在三米开外,而且这里的草明显比四周稀疏。
林杰开始往下挖,我拿出手电,照出他下铲的地方,好看的清楚些。
没挖多久,大概是第六或第七铲的时候,一铲下去,还没拔起来时,一股黑流涌了出来,四下蔓延,更分出一股,顺着铲柄就往上爬。我的手电光照得清楚明白,那全都是被惊动的蚂蚁,大蚂蚁。几乎每一只都比我的小指甲盖还长,比火柴棍还粗,黑中透红,这成百上千只地涌出来,让我背上立刻就起了鸡皮疙瘩,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壮实的蚂蚁。
如果蚂蚁的种群大,有时会在蚁巢的周围也修建地下通道,日久天长,蚂蚁会把地下经营的像座地下城。刚才林杰的铲子,肯定是打断了一条地下蚁道。
林杰“啪啪”拍打着铲子,把爬上来的蚂蚁都抖落下去。我的腿上当然也免不了被它们侵袭,我一边跳脚一边拿手去拍,突地发觉手掌好几个地方都痛起来。
“该死的,这些蚂蚁咬人?”旁边的梁应物说。
怕死咬我的几只大蚂蚁,却又更多的往我腿上爬,肯定有一些已经爬进了我的裤管里,火辣辣地痛。
这是什么蚂蚁,简直和恐怖片里法老墓中的食人甲虫一样可怕。眼见黑流还在往外涌,再呆下去,不得把我啃光了。我急奔出几步,说:难道是食人蚁?快走快走。“
我们几个人都在大呼小叫,急切间,也再顾不得压低声音了。
“谁,谁在那儿?”远处有人在喊,然后响起吱呀声和塑料板抖动的哗哗声。原来这蚁场还是有人守夜的,可能刚才在正门外打着瞌睡,现在听见蚁场里有声响,连忙开门进来,拿手电筒四下乱照。
“快跑啊,你不要命啦。”我看林杰竟然还呆在原地,又一铲挖下去。
“看,你们看。”他又一奋力一铲。
我和梁应物只好硬着头皮再跑上去。而此时,守夜人的强力电筒已经照在我们身上了。
是白骨。是人骨。他挖出了人骨。
林杰扔了铲子,跑到一边去拍打身上,说:“拍张照片,然后跑。”
守夜人向我们跑过来,速度并不算很快,那是因为他在跑的同时,向步话机里报告情况。
我和梁应物一起取出各自的手机拍照存证,林杰挖出的部分是人的胸骨,森森肋骨,此时爬满了黑红色的巨蚁,让人毛骨悚然。
拍张照片只是几秒钟的事,但此刻这几秒钟也够长的,拍完了守夜人离我们已经不到三十米。我咬着牙,弯腰探手抓起爬满了巨蚁的小铲,向守夜人扔去,然后转身就跑。
后面“哎呀”一声,让我知道自己扔中了。
我一边挫着手,把手上咬了我不知多少口的那些蚂蚁弄死,一边飞快地往外逃。看到最前面的林杰正往我们的来路奔,连忙喊:“别再钻狗洞了,没那时间,去被堵上的后门。”
林杰会意,改了方向,往那扇我们先前没弄开的后门跑去。跑到近前,看见那门是被两个圆木桩子抵住的,三两下移开,再去下顶上的木档,这方塑料板就倒了下来。
跑出蚁场前,我回头望了一眼,守夜人离我们已经在五十米外了。他不像我们带着夜视镜,拿着个手电,在这样的黑夜里跑起来顾忌许多,已经没可能再追上我们了。
而且他实际上也并没有努力在追赶,毕竟我们有三个人,他一个人和我们真冲突起来,这眼前亏是吃定了的。
我放下心,继续跟着林杰跑,却听见背后一声惊呼。再次转头,却见到守夜人跑到我们刚才挖坑的地方,看着那个坑发愣。
难道他并不知道那下面有白骨?
他最终没有跟着追上来,但我们却并不轻松。几分钟后,整座山都凉了,那些原本为了省电熄着的山径路灯,都大放光明。不知道搜索的保安队什么时候会跟上来,我们得和他们抢时间。
只要安全出山,带着照片返回上海,这座山里德罪恶,就会原原本本地被翻出来公诸于众。这样的罪案,简直耸人听闻。
通常在小说或者电影里,这样的最后关头,肯定会面临漫山遍野的大追捕,我们得干翻一打又一打的龙套,最后和一到两个大BOSS对决,获得胜利后才能够逃出蚁山。但实际上,直到我们顺着原路跑出山,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的时候,都没见着半个追兵的人影。毕竟这里只是个生物科技公司的养殖基地,不是军事重地,保安人数不会太多,也未见得演练过类似情况,反应慢得很。可能在值夜的人打开全山的路灯时,大多数保安都还在穿衣服呢。
还没离开险境,我们稍微休息了几分钟,又开始在田埂上跑。我们进山走的是小路,直连着山脚下的水稻田,而我们开来的车,停在老汉家门前的空地上。
上车,发动,林杰驾驶,车子沿着山畔的拍油路飞驰。这是已经过了凌晨三点,这条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畅通无阻。开通智蚁科技山脚下的度假村时,我向那儿张望了一眼,正有几名保安往山上跑。这速度!
开过度假村不到八百米,迎面一辆蓝色马自达,速度极快,柏油路却不够宽,为了不出事,他只有减速。贴着我们的边开过去的时候,我瞥见那驾驶员朝我们看。
我笨没注意,过了片刻梁应物咦了一声,对林杰说看反光镜。
原来那辆马自达竟调头追了上来。难道这也是智蚁科技的人?
我们开的是辆别克。论加速度不如马自达,但在这样的柏油路上能开多快,还得看驾驶员的车技。
“林杰,你干什么?”我问。
原来林杰竟灭有拼了命的踩油门好甩掉后车,而是保持原先的速度。这本也不慢,但现在却让马自达一点点把距离拉近了。
“不能开得更快了吗?”梁应物问。
“他在后面不停地给我闪灯,如果单纯是追兵,不会有这种闲功夫。倒像是有事想我们主动停下来,我就让他赶上来。”
正开到弯道,林杰转过去,看着后视镜里马自达减速过弯道后再加速,笑了笑说:“他这水平,我随时都能甩开。”
“嘟嘟。”后面响了两声短喇叭,让我也认同了林杰。如果是追兵,会一直按住喇叭不放,不会这样“善意”。
马自达慢慢逼近,最终和我们并驾齐驱。然后看到驾驶员的脸,我愣住了。
“是你?”
“你认识?”林杰和梁应物问。
“就是把我电昏的家伙,智蚁科技保卫处的保安崔强。但我现在有点怀疑,智蚁科技一个普通保安,都是开马自达的吗?”我说。
“也许他是富二代。”林杰耸耸肩,说了个冷笑话。
“停车,我们聊一聊。”崔强大声喊。
“怎么样?”林杰问我们。
“他只有一个人。”我说。
“听听他说什么。”梁应物说。
林杰把马自达往路边逼,然后慢慢减速。最后马自达贴着路边的行道树停了下来,而我们紧挨着它,停在路上。这样如果我们要发动车,会比他快一些。
有意思的是,崔强居然不敢下车,只是坐在车里和我们说话。
“我们聊一聊,就这么聊一聊。我知道你,你是晨星报记者那多。你们都是晨星报的记者?”
“把手放在我们能看得见的地方。”林杰说。
崔强听话地把两只手都放在驾驶盘上。
“怕他有枪。”林杰小声对我们解释。
梁应物笑了笑。
这个自大的家伙,我在心里说,这还需要他来向我们解释吗。但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
“那记者,我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五万块钱放进你口袋,你想怎么样,为什么再过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五万就想堵我的嘴,你把人命看得太不值钱了吧。”我说。
“什么人命?你别胡说。我们就是把你当成流浪汉抓过来试药,最多就是个非法拘禁,你不要乱说话。”崔强说。
我顿时明白,他是接到消息从城里匆匆赶来的,只知道我们进了那个地方,不知道我们在那儿发现了什么。
“我们挖到白骨了,而且拍了照片。”
崔强哑然无语,喉结蠕动了一下,估计嗓子眼又干又涩,脸色都变了。别把恶人想得太恐怖,常常他们比我们更害怕。
“你不叫崔强吧,你到底在智蚁科技里是什么职位?”我问。
“咳,你们也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把手机电板拆了,不报警不录音,我们好好谈一谈。”他说。
“好。”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就叫崔强,智蚁科技保卫处主人。你们听我说,我们没有给社会造成什么危害,那些死掉的是这个社会的蛀虫,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贡献就是被我们的蚂蚁吃掉然后做成药。你吃过没有,我们送给你的蚂蚁粉,吃过你就会知道它的神奇……”
崔强强自镇定,结结巴巴地说着狗屁不通的谬论。就像行贿者在塞钱之前,非得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给自己涂脂抹粉。我敢打赌,他还是想用钱来摆平我们。只是我真的没耐心听这些废话,大声喝问:“还有没有活下来的,被你们抓来那些人,有还活着的吗?”
“你,只有你。”
这是个我已经猜到的答案,甫一听闻,还是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这得多少条人命啊。
“十月份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有一次绑人时被两个人看见了,他们开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这两个人呢?”
“和别人一样。妈的,果然是这两个招来的,换了地方还是逃不过。我说呢,只是那些要饭的怎么可能出事情呢。”
我忽然感觉没了力气。我该怎么告诉张岩这个消息,我没办法想象她听见这个消息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她的宝宝死了,只剩下白骨埋在一座满是蚂蚁的小山力。
公主和宝宝的故事,竟是一个如此残酷的结局。
我傻在那里的时候,崔强终于开出一个每人七位数的天价,好封我们嘴。或许这也是他的缓兵之计,把我们拖在这里。林杰及梁应物当然不会吃这一套,但依然和他周旋着,为了套出更多的内情。
“先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得衡量衡量。”
崔强倒没有过多隐瞒,因为只要放我们离开这里,公安调查起来,终究什么都瞒不住。
那是游医生逃走后的第二天,是一切发生的源头。崔强当时还只是智蚁科技一名普通的保卫处员工,每天要巡山两次,早一次晚一次。早晨六点半,他走到二号养蚁场旁,赫然发现,塑料围栏有一小片倒伏在地上,像是有什么猛兽闯入一般。但是小山里又能有什么猛兽?
当时的二号养蚁场,围场的塑料板就和我曾经看见的三号养蚁场一样高,要是加固成今天的样子,怕是只有棕熊才闯得进去,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情了。
崔强小心翼翼地从缺口进入养蚁场,见到了改变他命运的场景。
一个隆起的蚁堆。密密麻麻蚂蚁蠕动着,形成一个黑色的长条型小丘。他大着胆子走近,才看见,蚂蚁在吃一个死人。
裘均一打出放养杂食牌,隔三差五的,也会弄些死猪肉来喂蚂蚁,但崔强从来没有想到,蚂蚁竟然会吃人。
崔强也有点小心机,他跳过部门主管,直接把事情报告给裘均一。当时裘均一对崔强说,除非公安查上来,否则就是父母小孩老婆都不能说,然后把他提成了副主任。这事要是曝光出去太难听了,蚂蚁把一个人吃了,回头产品还怎么卖呀,对公司形象是个很大的打击。
没过几天,负责二号蚂蚁的养蚁员报告说,不知道蚁场的蚂蚁怎么搞的,一天长得比一天大,像是变了种一样,而且危险性很大,咬人。但与之相伴的消息时,这些蚂蚁制成的蚁粉,效果好到让人难以相信。
裘均一想来想去,所有的蚂蚁喂养方式都是同一的,怎么偏偏二号蚁场有了这样的变化,不得不让人想到几天前那间被强压下去的事情。他找崔强谈话,问他二号蚁场蚂蚁变异,原因会不会就是吃了人。
崔强对养蚂蚁一窍不通,他自然明白,老板找自己来谈这个,并不是真的和自己探讨怎么养蚂蚁。裘均一是乡村科技员出生,养蚂蚁更讲感觉讲“常识”,而不是科学,所以才会信奉用肉喂大的蚂蚁养身效果好。在民间,关于人肉本就有着许许多多传闻,比如当年鲁迅小说《药》中,主人公就相信沾了人心头血的馒头能治肺痨,这并不是鲁迅凭空杜撰出来的。所以当从表面上看,蚂蚁吃过人肉成为唯一变量时,他很容易就相信了,人肉喂养真的会有神奇效果。但这个结论太耸人听闻,他不能说,得别人说出来。
所以崔强就说了。
裘均一很满意,问崔强,有没有办法从太平间或者火葬场搞点尸体来。但那种地方,家属都看的紧,崔强哪里有能量干这种事情。眼看着裘均一脸色阴沉下来,一心想要往上升一升的崔强,给他出了另外一个主意。
大城市的流浪汉,关心他们的人,可比关心火葬场的死者的人要少得多,向他们下手,要安全得多。
昆山的流浪汉数量不能和大城市比,他们也不想再家门口下手,就把主意打到了上海。上海浦西的大多数地方,即便是深更半夜,也会有路人经过,而且探头密布,所以他们选择了浦东。平均每个星期,他们至少需要一个人,从二零零七年至今,遇害者已经达到三位数。
“真是荒谬,你们真的相信,这种变异是吃人引起的吗?”梁应物说。
“二号场出的蚁粉,效果是明摆着的,如果不是人肉,那还能是什么原因。”
“真是愚昧,从前死人一直是土葬,腐烂了也会有蚂蚁吃,怎么没见过这样的变异。这根本就和吃人肉没有关系。你们就没有在其他养蚁场试过吗,其实就只有这二号场里的蚂蚁变异了,其他场吃什么都没有用,对把。”
“每个星期一个人,哪有多余的给其他场实验,只要二号场能一直保持就行。咳,人肉有没有用,反正老板相信就行,我只是底下干活的。”
这是我终于回过神来,流浪汉失踪之谜已经解开了,但是太岁的去向依然存疑,蚁粉会有这样的小姑偶,与其说是吃了人,倒不如说吃了太岁跟靠谱些。但真的会是这样吗,二号场的第一个死者就是游医生,而太岁也一并被蚂蚁吃了,并没有转附倒其他什么的身上吗?
想到这些,我忍不住问:“当年你看见蚂蚁在吃一个死人时,除了尸体你还看见其他什么吗,有没有死去的野兽之类的,或者任何其他的特异情况?”
“尸体?我根本就没看见什么尸体,出大门往左,三岔口不到,全市一层又一层的蚂蚁,等蚂蚁吃完了,尸体也只剩下白骨了,至于其它……”
林杰突地一声大吼,把崔强打断:“你的左手,你的左手呢?”
我这才意识到,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把左手放了下去。
崔强忙把左手拿上来,说:“痒,挠挠腿,别紧张。”
“他在打电话,把我们的位置都说了。想瞒老子,做梦。”林杰一踩油门,车子猛串出去。
崔强大骂着驱车赶上来,这两辆车的最高时速都差不多,但马自达加速快,林杰把就油门踩到底,后面的轰鸣声还是越来越近。
林杰一踩刹车一打方向盘,车屁股一摆重重撞在马自达左前侧,那车顿时失控,打了三百六十度的圈,撞在路边的树上。
林杰嘿嘿一笑,说:“这点破心眼,再加上破车技,还来跟我耍。那多,你现在就报本地110,我呢给郭栋打电话,看这事到底是他的特事处管还是刑警管。我们双管齐下,这案子啊,破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