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一拳揍倒以后,林杰又伸手把我拉起来。
我捂着脸呲牙咧嘴,既愤怒又心虚。是要在这里和他干一架吧,别看他个子小,打起来多半我不是对手。是要和他理论吧,明明是我先找到人家前妻想套话,这行径实在不光明磊落。
没等我想明白该怎么反应,林杰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我连忙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把这一拳扔到了脑后。
“别烦我老婆,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说。
事情总是喜欢凑在一起拥上来。我本该立刻去派出所一次,了解张岩的失踪情况,但现在林杰主动坦白,以他的性子,我要是说改天,谁知道他会不会改主意。
压下心中对张岩的焦虑和不安,我跟着林杰进了家星巴克,在二楼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帮他咖啡买好,他也不喝,不用我开口问,自己就说了起来。这是个干脆人,既然决定了告诉我,就不会再拿翘。
“我写给处里的报告,你也看过了,我一结束任务就写了这份报告,老实和你讲,我是把所有觉得有必要写的都写上去了。”
说到这里,他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把我的愕然看了个正着。这么说来,一点内幕都没有?我不太相信林杰现在还打算编一个瞎话糊弄我,可是不对呀,如果真没有内情,他还这样一副作派干什么,这句话,分明只是个开场白。
想明白这点,我冲他笑笑,等着他说下去。只是这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变得有些惨然。
林杰看我的表情变化,似是有些赞赏,稍一停顿就接着讲了下去。可是见鬼,这家伙够自傲的,我可不稀罕他的赞赏。
“我是搞刑侦出身,然后又去缉毒,特事处成立的时候,被抓了壮丁。刚调过去的时候老大不愿意,后来慢慢了解情况,才知道这个世界居然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甚至对应起从前碰到的或者是听说的些个奇案,就明白了其中另有隐情。说实在的我很兴奋,因为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挑战,越是难以完成的不可思异的案子,完成的时候成就感就越强。而待在特事处,碰到的挑战,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当然,也更危险。我不在乎危险,但我老婆在乎。”
说到这里,他看了眼我肿起来的那半边脸,笑了笑。
“我和我老婆感情很好。别瞧她在外面一副女强人的模样,其实人很敏感,在缉毒队时,没少因为担心和我闹过情绪。到了特事处,她知道了一些事情以后,就越发的担心了。”
林杰停下来点了根烟,耸耸肩说:“有一点你没说错,许多事情,我并不瞒着老婆。”
我做了个并不意外的表情。
“江文生是我在特事处独立办的第一件大案子,嘿,也是最后一件。办完以后,我兴奋极了,回家就把这案子的前因后果都和她说了。干这个,真得有个渲泄的途径,否则迟早得疯。她听了这个案子,当然为我高兴,但也很后怕。她可能是由这个案子,想到我以后会面对更可怕的状况,未必次次都能这么顺利,所以反倒更担忧了。”
我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然后招呼服务生拿个烟缸过来。
“对不起先生,这里没有吸烟区。”
林杰不以为意,把烟在大理石台面上摁灭,说:“本来戒了的,离婚以后又抽上了。正好,又该戒了。”
“你们……”我试探着问。
“所以我得揍你一拳。我可不想让她再被这种事情纠缠,不光她,我也不会再回去了。干干文职,回家抱抱老婆,多好。”他露出一缕真心实意的笑容。
“不说这些没关系的废话了,我接着说。当时事情发生时,我觉得非常的突然。那天我洗完澡,想和她办事,本来她很有兴致,突然不肯了。详细情况也没必要说,一会儿你会知道为什么。当晚她就睡到了客厅里去,第二天就说要离婚,而且住了出去。她态度非常坚决,我好说歹说没用,牛脾气上来,离就离吧,就离了。”
我听得莫明其妙,感情那么好,怎么突然之间就要离婚,那天晚上对林菲菲而言发生了什么林杰不知道的事情吗?但既然林杰说我一会儿会明白的,就暂且耐着性子听下去。
“本想着结婚一场,大家还是有感情的,好聚好散,没想到离了婚,有时候我打打电话或者发邮件,她根本不理睬我,就像从不认识我这个人一样。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托她几个闺蜜去问,也没打听出原因。一直到一个多月以后。”
林杰停下来,长吸了口气。我知道戏肉来了。
“我这个人,生活上比较粗心。每次洗完澡,也就随便擦擦干,更是没有洗好澡照镜子的习惯。”
好吧,这就是我等的戏肉吗?这都是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呀。我正在心里抱怨着,真正的戏肉就出现了。
“所以直到这么长时间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还是出去做推拿的时候,我喜欢光着膀子做推拿,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假推拿,你懂的。推拿师看见我的背就问我,这伤疤怎么来的呀,从前推时像是没有呀。我再对着镜子一照,就全明白了。两个铜钱大小的疤,像烧焦了似的。什么时候伤的,我没一点印象,但是我在别人身上见过这伤。你猜猜。”
我背上的汗毛都已经竖了起来,问:“赵自强?”
“对,在赵自强肚子上,也有这么样的伤痕。”
赵自强就是在江文生之前被脑太岁附身控制的那个人,他在大规模释放病毒之前被击毙,脑太岁却没有和宿主一起死亡,江文生就是在对赵自强的尸体做解剖时,被脑太岁附身控制的。
一样的伤痕。这显然说的不是什么赵自强被击毙的枪伤,而是被太岁附体的伤痕。这是一种腐蚀痕,脑太岁会分泌出某种化学成份,腐蚀掉接触点的皮肤,侵入宿主的神经系统。
“天,你曾经被脑太岁控制过?”仿佛有电流在脊背上蔓延,我忍不住身体向后微微一仰,下意识要离林杰远一点。
“是的,但这段经历并不在我的记忆里,也就是说,我的记忆是被篡改过的。我所写的那份报告,都是基于我被篡改过的记忆。里面有多少是真的,嘿嘿。”
林杰的笑声中带着不甘与苦涩,这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对一个在刑侦方面如此自负的人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但是你活着回来了,太岁并没有在你身上。”后半句话我尽量让自己不要说得很迟疑,同时在心里又回想了一遍林杰的形象,确定了他精瘦的身体上并没有可疑的凸起物。但是被太岁附过体,天知道会有怎样的后疑症,此前并没有类似的案例可供参考。我迅速地想到了何夕,噢,那完全不同,完全不同。
“他曾经在我身上。”林杰的神情又恢复自然,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他不知私底下想过多少回,早已经接受了现实。
“他曾经在我身上,”林杰说:“他为我虚构出一段记忆,使我误以为它已经死了,这样特事处就不会再追捕它。至于我带回来的那点组织,也许是它从自己身上弄下来的无关紧要的部分,也许是其它没有智慧的普通太岁,反正被火烧成了那样子,我们什么都检查不出来。案子就那样结了,它海阔天空,可以喘息恢复,等待某一天再回来。”
“它果然还活着。”我喃喃自语,然后握紧了拳头,问林杰:“可是你就这么算了,认输了?”
“我认输。”林杰说了句让我想不到的话:“因为我确实输了。”
“你如果认输,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翻过来的机会。”
林杰笑了:“那多,你以为我还是个热血少年吗,或者,你自己还是个热血少年?”
呃……
林杰摸出枝烟要点上,瞧见桌上的半截烟,摇摇头把烟塞回盒里,说:“的确,如果我认输,那这辈子就再没有翻过来的机会。但我这一辈子,抓到脑太岁肯定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我不认输,那就再也没有和菲菲回到一起的机会了。你明白吗?”
我默然,微微点头。
“当时她看见我背上的伤痕,想起我曾对她讲过,赵自强的伤痕也是同样的形状,吓坏了。她也搞不明白我是被太岁附了体,还是曾经被太岁附了体,她只明白一点,她不能再和那样的我过下去了。今天我被附体,也许明天就是她被附体。呵,她后来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觉得她说得对。离婚以后,我一直都很消沉,也没信心在特事处继续待下去,就申请转了文职。过了半年,我从菲菲的朋友那里知道,她依然是一个人,就又开始追求她。我已经是文职了,我答应她,一直是文职。”
我长长吁了口气,原来事情是这样子,对于林杰的选择,我无话可说。像甄达人郭栋那样依然在第一线的特事处队员,固然令人起敬(听了林杰的故事,让我对郭栋的感觉又回升了些),但林杰这样,也是理所应当。我不禁想起了昨晚梁应物和我说的那些话。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值得珍惜,但当你被迫要做出选择时,才能分辨出哪样最值得珍惜。
“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恭喜。”我注意到他说的是结婚而不是复婚。他把这看作是全新的开始。
林杰看了我一眼,问:“你准备走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
林杰从包里取出一本本子,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翻开,里面写得满满的,第一页第一行写着“我的记忆”,后面打了个大大的“?”。
十五日早七点三十二分,到处里取车。出门时遇黄隽,问他“昨晚上打牌又赢了”,他答“赢,嬴了半包中华烟钱”,我说“那也是嬴”。开车沿中山路于大柏树口上高架,上匝道封闭,我开上去后和一交警示意,时间约为七点三十七分。八点五十分左右,过沪杭高速莘庄收费口,走的左数第三根道,前方车为集卡,尾号或为“23”,收费员为一三十许女性,肤白,左眉侧有痣。
“这是?”我扫了一段,疑惑地问。
“在认输以前,我也不是没想过要赢回来的。”林杰笑笑说:“我当时肯定是追到了脑太岁,即便它把我的记忆全部篡改,只要我明白过来,就不可能查不出蛛丝马迹。这是我几年前写的一点东西,把那一次的追捕行动,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尽可能地详细记录下来。只要照着这个去一一核实,必然会在某一个环节发现对不上号的地方,而那个点就是我记忆被篡改的原点。顺着剥下去,就能还原出当年的真实情况,甚至找到脑太岁。可惜啊,我自己没能用得上这本东西,是啊,我自己的选择,总得有个选择。”他轻轻嘘了口气,说:“现在,我把它给你。”
听得出,虽然他因为林菲菲而放弃了追捕脑太岁,但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丝不甘。
“脑太岁很可能会再次回来,我虽然认输了放弃了,但这家伙留着总是个祸害。如果他真的回来,就是这座城市的灾难,没人阻止的话,会死很多人。即使是为了保护菲菲,我也希望能有个人接替我,把它干掉。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所以,你是个很好的人选。”
他顿了顿,又说:“也许是个比我还好的人选。交给你了。”
我摸了摸脸,说:“这算是预付的报酬吗?”
林杰哈哈一笑,说:“你要是能干掉脑太岁,我让你打回,付你十倍利息。”
赶到派出所,是傍晚时分。
接待室里已经有一个中年妇人,抹着眼泪在打电话。打电话给我的片警小李告诉我,那是张岩的母亲,正在一个一个地问亲朋好友,张岩有没有在他们那里。
“看样子真是失踪了,张岩的圈子很小,常联系的同学朋友也就三五个,早就问过了,都不知道。现在她妈在问的,都是远空八只脚的人。”小李说了句上海俗语,意思是关系远得够都够不着。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总往我肿起的脸上瞄,让我有点难堪,却也没办法解释。
报案人是裘老太,就是张岩家门口杂货铺的那位。老太太起得早,每天坐在杂货铺里的时间能有十二小时,谁家进进出出,都得打她门前过。她说至少有两天没见着张岩出门了,今天早上她担心,去按张岩的门铃,没人应,就到派出所里报了警。
据裘老太说,张岩家的门铃是声光双功能的,按上去除了发出正常门铃声,客厅里还有个红灯会一闪一闪,专门给聋障人士用的。警察赶到以后,按门铃还是没人开,于是就强行进入,发现房子里并没有人。
据邻居说,张岩自搬来以后,除了和刘小兵渡假旅游,从来都没发生过两天以上不见人的情况。再加上她刚报过刘小兵失踪的案件,尽管报案时警方并不很重视,但现在报案人不见了,双重情况叠加在一起,就不同了。小李先是联系了张岩的母亲,证实张岩并没有回父母家,而后张母赶到警局,打了一堆电话找张岩未果。我到的时候,小李告诉我,已经准备正式立案将张岩作失踪处理。
根据裘老太的说法,她印象里上次看见张岩,约是三天前的下午,当时她提着个购物袋回家,然后就再也没见她离开。不管张岩是主动还是被动离开,从常理上说,都会经过杂货铺,除非那个点裘老太临时走开,比如上厕所,否则,张岩离开的时间应该在早八点前,或晚八点后。而且张岩所在的居民区有许多的小摊小贩,日常人流不少,如果张岩不是主动离开,而是受到了谁的胁迫,很难不惊动别人。
小李这么给我分析的时候,我心里却忍不住想,常理常理,但是这事情,是不是真能“从常理上说”呢?地道失踪案笼罩着浓浓的神秘气息,如果这次的失?和那条地道的失踪案有关系,那么会不会常理失效?而且在我看来,两者之间必然是有关系的。
“也已经联系上了刘小兵的家里,他父亲正在赶来途中。”小李告诉我。
家里终究是知道了,却还搭上了一个张岩。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忽然听见嚎淘大哭声骤然响起。
是张岩的妈妈,她终于把所有能想到的电话都打了一遍,再没有任何侥幸,心理防线崩溃了。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安慰她。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有些事情还不适合告诉她,能说的也都是空洞的安慰,而这时候任何安慰都是白搭,她需要好好渲泻一番,才能?次镇定下来。
我拜托了小李几句,就走出去给王队打电话。
“这个案子你得帮我,我觉得我欠她的,她一定不能出事。这算是我的私事,你说了,私事就会帮我。”
“你放心,短时间里夫妻俩都不见了,你不说,我们也不会不管的。我们不管,双方的家里人能饶得了我们?我调专人去查。”
放下电话,我长长叹了口气。得了王队的保证,我却并不觉得好过多少。张岩到底去了哪里呢,在她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仿佛觉得有一个幽暗阴森的触手,从那条地道蜿蜒而出,顺着刘小兵,又卷到了张岩的身上。它还会伸到哪里?
有本事,就冲着我来试试。我低声说。
然而我的大部分精力,却依然被脑太岁牵扯着。张岩那边,又不可能不上心。时时刻刻,心里都有这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在打架,搞得我心神疲惫。
我知道张岩失踪我并没有责任,可是我又觉得我是有责任的。心烦意乱之下,我甚至去拨张岩的手机,等到听见“您拨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才想起来张岩是不可能接听电话的。
这样下去,也许我一件事情都办不成,毕竟我不会分身术也没有分心术。在又一次拜托梁应物帮忙连张岩的失踪案一起查之后,我定下心来,把张岩和刘小兵的事情暂且抛开。
?再一次思量发生在林杰身上的一切时,我依然遍体生寒。
如果不是脑太岁的寄生会在身体上留下痕迹,如果不是他看见了这个痕迹,那么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某部分记忆是被“植入”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做了什么,甚至想了什么,都完全不在记忆里。这该有多可怕。
这样的“我”,还是真正的“我”吗?所谓人的自我意识,就这么容易被突破,被摧毁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自己都疑惑起来,会不会我也是这样,我记忆中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我记忆中的人生,是真的吗?有什么证据证明吗?也许我也被人篡改过记忆,也许我隸本就是另一个人呢?
我赶紧把这种想法驱离脑海,可不能钻这种牛角尖,会钻成疯子的。
安排好报社的事情,我去租了辆皮实的普桑,打算以林杰的回忆录为线索,重走当年他走过的路。脑太岁已经逃逸了四年,在这四年里,它是安安份份地恢复着呢,还是已经害了许多人?
当然,在此之前,我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这一行,可能会直接对上脑太岁,在面对这种人类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的生物之前,我得先面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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