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地苦寒,此时已是萧索时节。天阴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终于下起雪来。雪珠子簌簌砸在青砖瓦顶,不消片刻便涂了一层白。透过窗子缝望去,半空里白花花的落雪有如扯絮一般,映衬着昏黄低沉的一片天,微有些压抑之感。
外头天昏地暗,桃花坞里却是一片明亮熏暖。
香笼里点着百合香,床榻侧面搁着一座红泥小炉,呼呼的热气熏化了窗花,模模糊糊的宛似一幅晕开了的水墨画。
花飞雪斜倚在榻上,正在穿针引线缝补着什么,微低着头,神色极是认真的。一缕乌黑碎发散落在额前,更衬得一张粉面白皙似玉。洛千夏推门进来,她也未抬头,只道,“这大雪天还往这儿跑,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洛千夏脱下天青色羽缎,弹了弹上头的雪珠,随手搁在一旁,笑道,“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却怎知是我?”
花飞雪刚缝完一条边,皓腕轻转在半空中打个结,俯身轻轻咬断了线头,说,“盐帮北苑这季节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我这桃花坞也不是寻常人能来的地方。这个时辰闲着没事做的,也非你洛大少爷莫属了。”
盐帮北苑是盐帮集中训练帮众武功的一处别院,教官是个姓秦的盲人,以严苛出名的。学生一年一届,春来秋走,这个季节刚走了一拨人,正是比较闲的时候。
洛千夏拿起铜炉上的青花瓷茶壶,斟了两杯热茶,递一杯给花飞雪,轻轻叹了一声,道,“只怕我们走了以后,这桃花坞就再无人来了。……秦叔叔,也要寂寞一阵子了。”说完他抬眼瞧她,只见她美丽面庞表情如常,并无太多惆怅之色,两颊因熏了暖气而微微泛红,着了胭脂一般,一双秀目低垂,举起手中刚缝好的寒衣,细细叠了,淡淡地说,“这几件棉衣是缝了给秦叔叔御寒的,希望明年开春的时候,我们就能回来了。”
洛千夏放下手中的茶杯,叩在案上,钝钝的一声轻响,他直直看着她,说,“花飞雪,你真的以为,我们这次出了北苑,还可以再全身而退吗?”
花飞雪将手边的绣花针一一收好,淡淡道,“洛千夏,不进则退,这句话你听说过吧?”她抬起头来看他,一双眸子极美,凝水生辉,深处却是冷淡的,说,“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人,真可以在这桃花坞里躲一辈子吗?——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有什么不可以?如果我们自己不想,谁又能逼我们离开这里?”洛千夏反问道。其实心底里,他真是不想离开北苑的。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到随时都有可能让他们二人分散。
花飞雪微扬唇角,说,“你本是乾坤门的三少爷,却作为质子在盐帮北苑住了十年。这是你自己可以选择的吗?”
洛千夏一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被刺痛了的心绪。
“你我从小长在盐帮,帮主夫人一向待我们不薄,撇去这些情分不说,她是主,我们是仆,难道她的话,我们可以不听么?何况,如果我们违背了她的意思,又将置秦叔叔于何地呢?——其实人活着就是这样,进退生死,总是由不得自己的。”花飞雪拽了拽他的袖子,放轻了声音,言语中颇有安慰之意。
洛千夏望着眼前这个有如从画里走出来的女子,有片刻的怔忡。
十年了,他们相依为命,一起习武,吟诗,作画,跟秦叔叔学各种用得上的技能。可是他好像从来就看不懂她。那张绝色容颜背后,似乎有个极深极深的灵魂,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什么都在乎。
他低了头,忽然有些歉疚,说,“其实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那年帮主夫人来北苑瞧我,她就不会发现你。——如今认了你做义女,还要把你当做盐帮的筹码,秀女似的送上乾坤顶……是我连累了你。如今你花飞雪芳名远播,以后想再过平凡人的日子,怕是很难了。”
那件寒衣针脚密而整齐,棉花压得密密实实,手工用料都属上品。领口处用银线绣着两只蝙蝠,取双福之意,精巧细致,栩栩如生。花飞雪没有再接茬,只举起叠好的寒衣递给洛千夏,说,“一会回去你帮我这个带给秦叔叔吧。我没什么本事,就是绣花针使得好,希望他老人家能喜欢。”
洛千夏只得收了,问,“你怎么不亲自送过去?”
花飞雪没有回答,走过去打开窗子,一阵冷风吹进来,稀释了屋子里浓浓的暖气。此时雪已经停了,夜幕高远,天色反倒不似傍晚时昏暗,满院积雪映得半空明亮一片。她仰头长舒一口冷冽的空气,问道,“你在北苑住了这么久,一定听说过‘冰镜雪莲’吧?”
洛千夏微微一怔,也是心思敏捷的人,只这一句就猜出了她的意图,惊道,“你想去寻冰镜雪莲来给秦叔叔治眼睛?”
冰镜雪莲是生长在冰浴崖上的一种奇花,除去底下的叶片,花盘上头共有九片大花瓣,剔透如玉。据说每十年的时间才能长成一片花瓣,因此开出整朵花就需要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冰镜雪莲是吸收了崖顶冰雪寒气的灵物,对治疗眼疾有奇效,可使盲了许多年的眼睛复明。
不过这种雪莲深藏在峭壁的石缝中,传说只在每年的初雪之夜探出头来。因此,人们一年只有一次机会能找到它,机会微乎其微。
而且雪后的冰浴崖上奇寒无比,峭壁光滑如镜,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们二人从小在北苑长大,本该最清楚早年时曾经有多少人为了寻找冰镜雪莲而送命。后来渐渐不再有这样的事端,是因为冰浴崖属于盐帮的管辖范围,屡出人命总是影响不好,于是前几年盐帮下令封山,索性将北苑扩建。如今整座山都被圈成了盐帮北苑的训练场地,非盐帮的人不可以再踏入山中一步了。
花飞雪没有答他,只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歇吧。再过几日我们就要启程前往盐帮总部,到时候奔波劳碌,就不知何时能再睡个好觉了。”
洛千夏哪里肯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道:“花飞雪,我知道你知道的心思!秦叔叔教导我们这么多年,如今老了,双眼又盲,我们却要走了,不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了,你觉得对不起他,所以要为他寻冰镜雪莲去,是不是?”
花飞雪无奈,只得扬眸看他。眼前这男子一袭青衣,眉目英挺,双目中有昭然的关切,到底是个少年郎,半点儿沉不住气的,晃着她的手腕,说,“使不得的!万万使不得的!以你现在的武功去攀冰浴崖,实在是太危险了!”顿了顿,洛千夏又补一句说,“就算秦叔叔不盲,以他的武功都未必能上得到崖顶,何况是我们呢!”
花飞雪拍了拍他的手背,轻轻拂开他的手,柔声道,“洛千夏,你不必这么紧张,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原本想探探你的口风,心想如果你也有兴趣,我们可以结伴去崖上找找。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此作罢了。——我花飞雪胆小如鼠,绝不会去做自不量力的事。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你知道的。”
洛千夏想了想,心道,这句倒是真话。从小她就很胆小,从不冒险,也从不勉强自己,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好胜心。虽然懒散,却又规行矩步,从不行差踏错的。想到这里,他略微放了心,又嘱咐两句,这才拿起搁在地上的天青色羽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桃花坞。
2.
天边挂着一钩残月,映着漫山积雪,散出明亮而冷感的光辉。
冰浴崖底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也可算是北地的一道奇景,仿佛一根通天冰柱平地里陡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雪峰之上,无遮无挡,滑不溜手,纵使是猿猴也决计不能攀援而上。此时初雪刚霁,一层白色细沫堆在崖脚。
花飞雪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松树枝,扫开了地面上的雪,俯身细细看去,果见地上露出一团红色的线头,拾起来握在手里,虽然冻透了,却还是软的。用力扯了扯,抖落了这些红线上的浮雪,纷纷扬扬地自半空而落,犹似下了一场小雪。
这红线,是她将数股藤条和蚕丝拧在一起,又在古方药水中浸泡了一年的时间特制而成的。方能在冰寒之中久冻不脆,韧性十足,虽然纤细,却能承担起千斤重量。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崖壁每一年都在逐步变厚,于是初春时才刺入冰壁的绣花针,此时已经深深埋在其中,犹如长在了里头一般。
冰壁光滑,想攀上去根本无从下手,任谁轻功再好,也必须有着力点才行。花飞雪初时将绣花针刺入坚硬的冰壁,以她的功力,费尽气力也只能将绣花针刺入一寸,根本承受不住一个人的重量。好在后来她发现冰壁逐年在加厚,如植物般也在生长,初时只刺到冰里一寸去的绣花针,不消一个月就能再埋进冰壁里半寸。一年来,花飞雪算准了时间,一根一根将针埋进崖里。——借着上一根针上红线的力,荡到半空再将下一根绣针飞出,如此这般,现已将最后一根绣针钉入崖顶,只等初雪之夜来寻冰镜雪莲了。
握着一把长短不齐的红色线头,花飞雪深吸一口气,心想一年多的部署,能不能成事,就看今晚了。说着飞身跃上,借着红线的力,一下一下横踩在冰壁上,身法快而轻盈,犹如蜻蜓戏水般飘逸灵动。
转眼已到了崖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直冻得她脸颊生疼。地上却无半点碎雪,地面结着厚厚的一层冰,犹如打磨过的大理石一般,光滑如镜。花飞雪稍微动了动,整个人就滑出去半尺,强自控制着平衡才没有滑倒。此刻一身轻功根本半点儿用不上,因为地面太滑,没有摩擦,人根本无法在此行走。崖顶并不大,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到崖底去,粉身碎骨。
花飞雪再不敢妄动,小心翼翼站在原地,四下张望,果见不远处有一朵九瓣莲花绽开在冰缝之中,通体透明,玲珑剔透,仿佛是一件巧夺天工的琉璃冰雕,月光之下绽放着幽白的寒光。花飞雪心中一喜,眼角却忽然瞥见冰镜雪莲的花底盘踞着一团黑物。仔细看去,竟是一条手臂粗的小蟒,看样子尚未长成,可是周身紫黑的花纹已经十分可怖。果然天下万物相生相克,能解毒的灵物旁边总有至毒之物跟着。
花飞雪心道,虽未算到这一步,可是也不至于就因为它而前功尽废了。伸手从袖袋中取出一支寸尺来长的银笛,轻轻一吹,笛音低回婉转,十分动听,片刻后只见悬崖的另一端飞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雪鹫,直朝花飞雪飞来,唧唧叫着,神态十分亲昵。花飞雪一指冰镜雪莲,将一早准备好的一袋肉脯抛给它,道,“小针,去把冰镜雪莲拿过来。那小蟒一动不动,想是睡着了,当心些,莫要惊动了它。”
被她唤作小针的雪鹫“吱”了一声,绕着她飞了一圈,盘旋过去用爪将冰镜雪莲摘了下来,刚要往这边飞,却只见那小蟒忽地探起头,嗤一声朝小针扑去,眼看就要窜起咬住雪鹫的翅膀。花飞雪心中一急,扬手挥出几根绣花针往小蟒七寸刺去,整个人却向前使了力而往后疾速退去。眼看就要掉落下崖去,却见小针已经飞回过来,将冰镜雪莲放到她怀中,双爪轻轻拽住她的肩膀,借力让她停在了原地。
花飞雪心中欢喜,拍了拍雪鹫的头,柔声道,“谢了,小针,你先回去吧,过阵子我再来瞧你。”雪鹫听懂了一般,眼中虽有不舍之色,却也很听话地扑棱扑棱飞回去了。花飞雪转过身去,眼前瞬间闪过一道红光,此刻也无暇顾及,只握紧了手中的冰镜雪莲,依照原路攀下崖去。
崖底此时起了雾,四下寂静无声,一切看似都与来时一般无异,却让她觉哪里不对劲。
这时,背心忽然传来一阵寒意,花飞雪直觉身后有人,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位红衣公子飘然立于半空,玉树临风姿态娴雅,那样轻佻的颜色,穿在那人身上却不觉不妥。雾气很大,她看不清他的脸,正待凝目望去,却见半空里那人轮廓犹如水中的倒影般粼粼起皱,竟似镜花水月般,凭空消失掉了。
花飞雪一怔,这时只听背后几声风响,几支飞镖簌簌而来,她一一闪身避开,却不忘将冰镜雪莲护在手里,闪躲间衣袂翻飞,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男声,“姑娘好俊的身手!”
回过一看,只见一个陌生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到身后,身穿蓝色布衣,身量很高,头上盘着一方蓝布,上头嵌着银饰,高鼻梁大眼睛,轮廓像是外族人,见到花飞雪的正脸,不由愣住了,半晌才自语一般说道,“天下间竟有这般貌美的姑娘……”
花飞雪无声地打量着他,没有说话,眼角瞥见那人身后的松林里有十几个同样服饰的男女,正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想是藏在那林子里许久了。花飞雪想了想,依照江湖规矩拱了拱手道,“盐帮花飞雪,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男子却未回礼,只怔怔地看向花飞雪,脸上微有由衷的赞赏,说,“花飞雪,好名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说着绕她一周,前后左右端详一番,眼中有奇色,道,“如果你不跟我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从那画儿里出来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的!”
花飞雪到底是女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别过头去。手却背在身后,细细摩梭着方才躲闪间接在手中的飞镖,分量不轻,触手寒凉,像是寒铁做的,镖把后头刻着一个“连”字。花飞雪想了想,说,“连公子谬赞了。”
那男子微微一怔,道,“你过去识得我的?”
花飞雪长袖一挥,将手中铁镖钉到前方的树干上,说,“连家寨寒铁镖,别家可做不出来。”
那男子心道,这女子当真不简单。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不但能躲过数十支铁镖,还能趁乱扣下一支,以此忖度他的身份。不由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看她,月光下花飞雪面庞如玉,即使面无表情,依然明艳动人。
“在下连佩沙朗,见过花姑娘。”蓝衣男子抱拳道,“世人都说,长得太好看的女人总容易是草包,可是姑娘你似乎是例外呢。”赞赏之色溢于言表,忽又露出些为难之色,道,“我是来拿冰镜雪莲的,可是又实在不想与你动手。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开个价,把它卖给我好不好?”
花飞雪还未来得及回答,这时那男子身后忽然冲出来一位姑娘,与他相似的衣着打扮,脸孔也很像,同样是高鼻梁白皮肤,眼睛里有浅浅的蓝色,不耐烦道,“哥,你怎么见人家长得好看就没完没了的?没听说过什么叫红颜祸水吗?”说着飞快地掷出数支飞镖,较之方才那些劲力重了许多。花飞雪一跃而起闪身躲过,双脚还没落地,又有几支镖紧接着打过来,一瞬间避不过,只好从袖中飞出几根绣花针,绕住镖身往旁边一拉,将其噼里啪啦地冲落到地上。身手极是利落漂亮,连佩沙朗在一旁看着,面上又露出欣赏之色。
那女子正待要再投出几支铁镖去,却被连佩沙朗一把揪住,轻声斥道,“连佩沙妮,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面上却并无过多苛责之意,说,“你忘了阿爹教过你什么吗?要先谈判,谈不拢了再动手,你怎么这么没记性?”
连佩沙妮?岂不就是要与她一起去乾坤顶“选秀”的武林名门千金之一?花飞雪冷眼看着这对言语直白的兄妹,将怀中的冰镜雪莲握得更紧了些,心中暗自忖度着如何才能带着冰镜雪莲全身而退。
南侧一片雪松的暗影中,一双剔透幽深的黑眸中透着浅浅的碧色,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切,像是一个随时可以操控戏子的看官,在看一场由他安排结局的戏。
月亮又忘西移了一寸,四周起了雾,一阵冷风吹来,卷起地上的碎雪。
连佩沙朗转过头来,看向花飞雪,正色道,“花姑娘,时候不早了,我再问你一次,冰镜雪莲,你可不可以让给我?”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为难,可还是继续说道,“……不肯的话,我也只好硬夺了。”说着一挥手,身后数十名族人走上前来,手上执着各色兵器,有箭,有弩,有弹弓,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来的机关,虎视眈眈地对准了花飞雪。
果然连家的暗器天下闻名。花飞雪想了想,将冰镜雪莲拿在手里,说,“原来连家寨最拿手的不只是暗器和用毒,以多欺少的能耐也是一流。”
“你……哼!这个时候你还敢嘴硬?到时候万箭齐发,任你轻功再好,也决计躲不过的!”连佩沙妮被激怒,这个时候远没有她哥哥冷静。连佩沙朗也不生气,解释一般道,“我们连家寨不像你们中原人这么多繁文缛节,非要什么单打独斗的。我们的目的是得到冰镜雪莲,又不是打赢你。——当然,姑娘你武功的确是不错,但也还不是我的对手。”
花飞雪见他不为所动,想来自己今日是逃不过被围攻的阵势,右手作势扯住冰镜雪莲的一片花瓣,说,“你们若是动手,我就毁了这冰镜雪莲,到时候玉石俱焚,看你们拿什么回去交差。”
连佩沙妮心中一急,一股火窜上来,怒道,“凭你也敢威胁我?当我们连家寨是吃素的吗?那就比比看到底谁的手快!”说着一挥手,一时间成千上万的暗器朝花飞雪身上打去,连佩沙朗想要去拦,却是也晚了。
花飞雪将冰镜雪莲护在怀中,纵身跃起避开迎面而来的数十枚铁镖,整个人悬在半空,却无力再躲过从其角度射来的各色暗器。这一刻万箭齐发,当真是插翅难逃,正在她无路可退之际,半空里忽然腾出一抹彤色身影,在月夜里暗红如血……他将她揽在怀里,脚踏着重重暗器飞旋到半空,一手挥剑挡开躲不过的暗器,身法极快,旁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见道道银光闪烁,半空里火花四射……
花飞雪猛地被人拦腰抱起,还来不及惊异,整个人就已陷入一个陌生的怀抱中,脸颊贴在那人的胸口,闻见他衣衫上淡淡的熏香……这锦衣用的是上好的衣料,贴在脸上十分滑腻,她本能地攥紧了他的衣襟,抬起头来想看清他的脸,却只看见一截白皙似玉的脖颈……这时雾气忽然大了,浓得让人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依稀只能见他的轮廓,水墨画里一般的美人脸,此刻有如雾里花,水中月,朦朦胧胧的让人仿佛身在梦境……可是他掌心的温度,他轻微如绒毛的呼吸,都提醒着她,这是真的……
一阵阵金属的碰撞声中,他抱着她飘然落地,一袭红色锦衣在暗夜里如同一朵绽开的红莲。连佩沙朗和连佩沙妮双双看得惊住,不敢相信天下间竟有如此快的身手,似影似电,竟然能在连家万箭齐发的暗器网下生还。这时一团浓雾从前方弥漫过来,模糊了他们的眼睛,雾气中有异样的香味,连佩沙朗惊道,“不好!快闭气!”说着忙用手去掩连佩沙妮的口鼻,可是却已经晚了,她内力不深,只吸入一小口就已经全身酸软,整个人失去意识,软泥一般瘫倒在他身上。连佩沙朗忙从腰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里头装着连家寨特制的解毒丸,取出两颗分别给自己和妹妹服了,这才敢再稍作呼吸。片刻之后,雾气缓缓散去了些,连佩沙朗回过头,只见身后的数十名族人早已纷纷倒下,横七竖八地躺倒在雾气笼罩的雪地上。
再看眼前,白茫茫的雪地上空旷一片,花飞雪和那神秘的红衣男子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3.
那像是个春日……风儿很轻,一地的彤鸢花随风摇曳,红花蓝叶,团团簇簇,晃动起来十分好看,日光之下,金光清浅,犹如一片明媚的海洋……
小女孩在树下沉睡,时有蝴蝶落在她白皙如玉的小脸庞上,她觉得痒,伸手一挥,惹得蝶儿翩翩飞起……她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美丽的脸,脸上的笑容如日光般潋滟温煦……那样无可挑剔的容颜,将纷飞的彩蝶都比得失掉了颜色……
“娘……”花飞雪喃喃一声,伸出手去,抓到的却是一片虚空,整个人倏忽坐起来,只见四下昏暗,一灯如豆,哪里有什么彤鸢花,原来只是个梦境。
擦了擦额角的汗,心绪渐渐平静下来,花飞雪这才回想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被那人抱在怀里,他衣衫上有清淡的熏香……如云的雾气中,她全身酸软,渐渐觉得头昏,再后来就失去了知觉……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门被自外推开,两排蓝衣侍女鱼贯而入,手上各提一盏八角琉璃灯,将原本昏暗的房间照得灯火通明。
花飞雪坐起身,明亮光线中,只见一个黄衣女子迎面走来,料子是上好的绫罗,裙摆绣着团团簇簇的金丝菊。头上插着一只凤形珠钗,斜后方配着同色步摇,耳坠是两枚黄玉圆环,底下缀着金色流苏。这样华丽讲究的衣饰之下,女子脸上却蒙着一层纱,只露出一双略带妩媚的眉眼。
这间房的摆设很简单,床的正前方摆着一张木桌,桌子后头有一扇窗,缝隙中透出窗外一片苍白的雪色,有丝丝缕缕的寒意渗透进来。花飞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随着黄衣女子的走近,眼光一转落到她身上。
略一打量,花飞雪心道,这女子身上首饰每件都是上品,搭在一起却未免太过繁复,再配上绫罗金丝裙,满身都是重点,倒显得多余了。
早有侍女将凳子摆好在床头。黄衣女子款款坐下,近距离看见花飞雪白玉无瑕的面容,微微一怔,眼中闪现一抹莫名的怒意,冷冷问道,“你是什么人?”
花飞雪见来者不善,双手在袖中暗扣了几根银针,缓缓道,“附近的民女,上山采药来的。”脑海中闪过那个月夜里暗红如血的身影,救她的男子香气犹在鼻息,可是为何却如一梦,醒来之后杳无踪影了。
黄衣女子冷笑一声,说,“普通民女能采得到冰镜雪莲?——不过,你是什么人我不关心,也不想与你浪费唇舌。”黄衣女子侧过头,不再去看花飞雪的脸,“想活命的话,就再上一次冰浴崖,把生长在雪莲边的‘如意蟒’给我取回来。”
“如意蟒”?是指崖上那条紫黑色的小蟒蛇吗?那毒物盘踞在冰镜雪莲旁边,原来也是大有来历。花飞雪想了想,说,“办不到了。——那条小蟒已经被我刺死了。”
黄衣女子心道,如意蟒有铜鳞铁骨,岂是那么容易被刺死的?不过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现下倒有了名正言顺杀她的理由。念及于此,挥手往案上一拍,冷道,“如意蟒是我段黄旗的囊中之物,你竟然把它刺死了,现在就拿命来偿吧!”话音未落,掌下桌案已经碎成无数木片,齐齐往花飞雪的方向飞去。
花飞雪早有准备,动作也是极快,踏着床板飞身而起,袖中银针连着红线,左手边的拂开木片,右手边的往黄衣女子刺去,半空里银光闪烁,刺破了几盏八角琉璃灯。灯光昏暗了几分,但见狭小空间里一黄一白两道人影上下翻飞,瞬间已经交手数下,双方都已试探出对方的功力有几分。黄衣女子未用任何兵器,却也占了上风,无论内功还是招式,都高出花飞雪许多。房间里一时一片安静,只有衣袂翻飞的喝喝风声,两侧一众蓝衣侍女只管垂手而立,手上提着被殃及得支离破碎的八角琉璃灯。
花飞雪自知无法取胜,只好不断射出银针,一面拖延时间一面想着如何脱身,黄衣女子伸手握住红线,上前一步近身欺到花飞雪身边,左手一掌当头劈去,花飞雪侧头躲过,举起双手格住黄衣女子的手臂,二人的手臂被红线缠在一起,紧紧绷着,一时间谁也动弹不得。
花飞雪折腾半夜,体力早已不支,勉力支撑着,此刻她离那女子很近,低头正待去攻击下盘,无意间却看到黄衣女子腰间玉牌的另一面,不由一怔,半晌惊道:“段黄旗……你是冥月宫的段夜华?”
那枚白玉腰牌正面平滑如镜,一如寻常,背面却大有文章。正中刻着一个“黄”字,字上有个精巧的月牙图案,月牙后面用红珊瑚雕了五朵小花,枝枝蔓蔓,花叶缭绕——花飞雪认得,那是冥月宫的标志。
冥月宫是近年来江湖上令人闻之变色的一支神秘势力,据说起源于西域,宫内有天地玄黄四旗四个分支。如今在江湖上露过面的只有黄旗和地旗,旗下弟子不乏高手,神出鬼没,手段毒辣。方才这女子自称是段黄旗,应该就是黄旗旗主段夜华了。
黄衣女子挑了挑眉,眼中颇有傲然之意,阴阳怪气道,“没想到你一个民间采药女,竟也听过我段夜华的名字。”
花飞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带黄纱杀气腾腾的女子,眸子里一时充满暗涌,复杂难言,脑海中飞快闪过在冰浴崖上抱着自己那道红影,瞳仁深处腾起一种骇然,问道,“你们冥月宫在江南风生水起,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到盐帮北苑来?”
段夜华见花飞雪此刻面色苍白,一张玉颜在灯光下白璧无瑕,胸中一抹怒气喷涌出来,根本不肯去听她的话。飞快低头取下发上珠钗,指尖一转,挑开捆绑在二人之间的红线,手法极快,转眼已经掉转钗头对准花飞雪的脖颈,直直刺了过去……
这时只听“叮”的一声,她手中的珠钗被横空里飞来的一枚石子打掉在地。有这种功力的人,当今世上数得出来。段夜华一惊,随即哼了一声,抬起头道,“地旗旗主杜良辰大驾光临,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好派人迎你去。”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赭色衣衫的瘦高男子,面目英挺,倚着门框,嘿嘿一笑,“别这么说嘛,段姐姐,小杜我可受不起的。再说,有去迎我的功夫,只怕你这边一百个人都杀完了。”
段夜华回头瞪他一眼,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段黄旗就是要杀一千个,一万个,也不需要向你交待!”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轻哼一声,说,“恐怕想要交待的不是你,而是我们的大祭司吧。”
花飞雪突然遭此变数,整个人近乎虚脱,靠在墙边,无声地打量这两个人。
杜良辰抱着肩膀,面上依然挂着刚进门时的笑容,“的确是离儿让我来的。——她知道段姐姐好杀人,尤其是那些脸蛋好看的姑娘。”
这一句寻常的话,却让段夜华陡然间面色铁青,手上一加劲,喀嚓一声握断了掌中珠钗,仰头长笑几声,道,“杜良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是,我是嫉妒这女人美貌,怕宫主回来宠幸于她。但是,嫉妒之心人人有之,你以为被你奉为女神的轩辕离儿她心里就不这么想?”说罢含义深深地看向杜良辰,希望在他眼中看到与自己一样的痛楚。
杜良辰面色一暗,但是很快复原,继续笑嘻嘻说道,“无关痛痒的一条人命罢了,段姐姐想杀就杀,何必说这么多解释。”侧头瞟一眼花飞雪,道,“只不过,她是几十年来唯一取到冰镜雪莲的人,贸然杀了,等宫主回来不好交待。离儿也是为你着想。——今日若不是宫主有事先走一步,这女子也轮不到你处置的。”
“哼,为我着想?是为了讨好宫主吧。这些年她眼看着宫主身边三千粉黛,左拥右抱,不但不阻拦,还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我段夜华真是不服不行。”共事这么多年,她很知道如何能刺痛这个年轻的地旗旗主。段夜华一向锱铢必较,方才他的话刺痛了她,她必须要将那种痛还施于他。
杜良辰果然板起了脸,太阳穴处青筋凸现,沉声道,“我不许你这样亵渎离儿!”说着站直了身体,右手微微扬起,内劲蓄在掌中。段夜华冷眼看着他,也暗自运功摆好了架势,两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彼此,空气中仿佛有根绷紧的弦,一触即发。
这时,只听“嘶”的一声,房间里的几盏八角琉璃灯忽然一同熄灭,几缕烛烟弥散在黑暗里。两人都是蓄势待发,此刻以为对方先出了手,幽暗中立即飞身跃出缠斗在一起,两人旗鼓相当,片刻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打斗正酣之际,段夜华忽觉腰间一滞,紧接着听到“啪”的一声,窗子向外被打开,露出窗外漫山遍野冷感的雪光,一道白色人影飞身跃出,想阻拦却也来不及了。
“都怪你,让那女人跑了!”段夜华气急败坏地说,奔到窗边望了一眼,雪域茫茫,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哼了一声,道,“窗外是山坡陡壁,想来她也活不了了。”
杜良辰走到窗边四下查看片刻,从木制窗棱中拈出数枚银针,探头往外望了一眼,说,“这女人不简单。不但适时弄灭了蜡烛,害得你我打上一架,还早早在窗上埋了线,借力滚下雪坡,估计也没那么容易死的。”
段夜华往腰间一摸,脸色猛地一变,说,“糟了,我的腰牌不见了!——竟然被那小贱人抄走了!”
方才她与杜良辰对打时曾有一瞬觉得腰间有阻滞,当时无暇顾及,想必就是那女人使出银针红线把腰牌拽了去,不由恼羞成怒,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回手一掌劈向杜良辰,“冥月宫两大旗主内讧,竟让武功那么弱的一个女人在眼皮底下跑掉了!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杜良辰也不去挡,飞快后退数步,身法极快,片刻间已经背手在屋角处站定,幽幽地说,“放心吧,被我们冥月宫看中的人,没那么容易跑得掉的。——在她昏迷的时候,我已经给她下了‘月下香’。”
4.
方才那栋木屋建在半山腰,窗外是一望无际陡壁雪坡。花飞雪在窗棱上牵了线,如蜻蜓点水般借力跳跃下来,可是红线长度有限,很快就到了尽头。雪坡上没有任何遮挡,只有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她想停下来,可是却找不到借力之处没,经过方才那一场恶斗,此刻也已经筋疲力尽,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倒在雪地上,顺着斜坡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去。
雪地松软,冰凉的雪沫贴在脸上,略有舒适之感。花飞雪闭上眼睛,心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死在这里,那真不明不白的了。
脑中划过许多碎片般的影像。冰镜雪莲,段黄旗,冥月宫……还有暗夜里那道红衣如血的身影……转眼间又想起洛千夏年少时的脸。那时他被秦叔叔罚,要在一夜之间砍够一百棵树,作为过冬的柴禾存起来。洛千夏央她来帮忙,花飞雪当然拒绝,说,要是让秦叔叔知道了,非得连本带利再罚我砍二百棵树不可。
洛千夏哭丧着脸,摇晃着她的手说,“好师妹,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大不了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啊……”
小时候的洛千夏很怕黑,眼见天色暗下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花飞雪只好留下来帮他,一边砍树一边打趣道,“这可是你说的,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以后可不许反悔哦!”
梦里的彤鸢花摇曳生姿,团团簇簇,母亲美丽的笑容暖如朝阳,她说花飞雪,记住娘的话了吗?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原来人生在世,是会背负这许多的人情债……欠人,被欠的,纠纠缠缠算不清楚……冰天雪地里,花飞雪独自苦笑。初入江湖,就遭受这许多的艰难凶险,可是她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四周都是雪,苍白而冰冷,她告诉自己现在这点波折算不得什么,以后会有更多的难题和险阻等着她去面对,必须要有强若磐石的意志和斗志才能熬过去。花飞雪咬紧了牙关,心里却是一酸,一股热泪涌至眼眶,身下雪坡到了尽头,身子随着惯力腾空而起,白色衣袂风中飞舞,犹如折断翅膀一只素蝶……
整座山坡都被铺天盖地的白雪覆盖着,只有一条官道露出浅浅的棕色。这是北方小国向朝廷进献贡品的必经之路,所以早有附近驿站的官员雇人清扫出来。
雪地路滑,马车根本无法攀山而上,无论是富贵人家的达官商贾,还是进贡出访的朝廷使团,冬天出行都只能乘轿。此时正有一队人马走在山间官道上,轿子是天青色的,颜色十分朴素,周身也无任何奢华的装饰,几个抬轿的家奴看起来却很出色,个个身形挺拔,步伐一致。
这时头上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雪沫纷飞而下,众家奴停下脚步,警觉地一起抬起头去——纵使训练有素,见多识广,此刻也都不约而同地长大了嘴巴,眼看一个白衣素裙的绝色女子连同阵阵飞雪,折翼蝴蝶般,直直跌落到天青色的轿顶上……
雪沫纷纷,天空此刻清透如琉璃,蓝得近乎虚假。众人都像是被施了法术一般立在原地,花飞雪缓缓坐起身来,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白衣胜雪愈显得她面庞如玉,一双明眸带着一点迷离的光晕,因为受了寒,红唇就如两片鲜红的琥珀,明丽的颜色深凝在其中,泛出浅淡而柔美的光泽。
年纪最小的家奴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情景,忍不住脱口而出地说:“天……天女下凡……”
四下里一片静寂。略带童声的清脆话音的在半空中回几圈,缓缓落了下去。清晨的官道上有浅淡的雾气,白雪覆盖的山峦一望无际。
花飞雪摔得双腿生疼,一时间坐在原地动弹不得,却很快就搞清楚了状况。若不是正巧有这轿子经过,接住了她,恐怕当真要有性命之忧了。这时,轿中人听到声音,揭开轿帘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年轻公子,身着天青色布衣,面目清秀,眉眼细长,甚是英俊。眼眸漆黑,深处透着淡漠之色,虽着布衣,仍然难掩由内而外散出的雍容贵气,腰间别着一支霜色玉箫。此刻缓缓回过头来,只见轿子顶上正坐着一位白衣胜雪的陌生女子,面带迷惘的神色,一滴泪水,沿着她的画中人一般精致的五官,缓缓滴落下来。
不由得微微一怔。
花飞雪只觉脸颊一凉,伸手抚上去,原是方才蕴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不假思索地拭了去,抬头却见那位布衣公子正在探究地望着自己,黑眸深处神色全无,从表情上看不出半点儿心绪。扫一眼地上他的脚印,较之那些家奴要浅出许多,可见武功不弱。花飞雪心想他此刻出现在这附近,很可能是冥月宫的人,一时难断他是敌是友。
布衣公子的目光落在花飞雪手中的白玉腰牌上,微微停顿一下,接着很快移开,款款走到轿子跟前,温颜朝她伸出手去说,“姑娘受惊了。”
日光笼罩在地面上,四周浮着浅浅的金色。空山静寂,雪光万里。众家丁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画面——青衫公子面如冠玉,表情温润,朝坐在轿顶上的绝色女子伸出手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侧脸被雪光映得明丽一片。
许多许多年以后,花飞雪依然记得这一刻的自己,不知为何,就有一种信赖他的感觉。
花飞雪略一迟疑,将手掌搭在布衣公子手臂上,借力跳了下来,这时脚下却是一痛,险些站立不住,却强自忍着,没有露出疼痛之态,礼貌地朝他行了个礼,说,“多谢公子了。”
布衣公子看出她腿上有伤,见她刻意掩饰,当下也不揭破,只道,“雪天路滑,不知姑娘要去哪里,在下可以顺路送你一程。”
冰天雪地,脚又受了伤,此刻一个女子孤身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花飞雪想了想,说,“烦劳公子把我带到这条路的尽头就可以了。”
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这条官道的应是通向北麓的山脚下。那里有盐帮北苑的岗哨,到时只要通报一声,洛千夏就会派人下来接她的。布衣公子上前一步揭开轿帘,礼貌道,“姑娘请。”
这一步,雪地上的脚印很深,花飞雪知他是担心自己起疑,刻意隐藏了武功,心下略有迟疑,问道,“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一个背上背着皮囊的家奴抢着答道:“我家公子是附近走货的商贾,姑娘叫他秋公子就可以了。”
花飞雪心想,这几个家奴的个个相貌笔挺,武功不弱,能够驱使他们的主人绝不会是置身于江湖之外的商贾,不过此刻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就顺着他们的话讲,转身朝布衣公子行了个礼,说,“小女子花飞雪,承蒙秋公子雪路相救,有劳您了。”
布衣公子本就眉目清俊,此刻面色平和,看起来更是温润无害,只是一双眸子深处平静无波,说,“花姑娘不必客气。请吧。”说着揭开轿帘,安顿花飞雪在轿中坐好。
5.
轿子是单人的,秋公子将位置让给了花飞雪,自己就只能徒步上山。四周是白雪覆盖的茫茫崇山峻岭,他一袭布衣青衫,在雪域之中略显单薄。这时方才那个替他作答的年轻家奴奔过来,从身后背囊里取出一件光泽华美的紫貂披风,双手呈上,说,“少主,外头不比轿子里暖和,当心着凉。”
秋公子并没有接,只看一眼那家奴模样的少年,温颜道,“樊素,这次我们微服出巡,怎么带出来这般惹眼的招摇之物?”
雪光之下,紫貂披风上的皮毛随风摆动,触在皮肤上滑而柔顺,妙不可言。樊素低下头,有些懊悔的样子,说,“小的一心想着这个最御寒,就装到了背囊里……是我考虑欠妥了。”
秋公子温颜说,“不打紧,先收起来吧。晚上要是冷了,你就拿出来当被子盖。”
樊素挠挠脑袋,嘿嘿笑道,“这种价值连城的名贵之物,小的怎舍得拿来当被子盖?那当真是暴殄天物了!”说着把紫貂披风装进背囊里,伸手在里面掏了掏,又取出一件寻常的黑色绒布披风,里头絮着棉花,是府里发来过冬的下人装,在寻常人眼里看起来也很精致的。
樊素犹豫了一会,还是递过去,说,“少主,这天气真的是太冷了。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是说这里,他自己也觉得以少主地位之尊,与这下人穿的披风是在是不搭调,讪讪地刚要缩回手去,这时却听少主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好。那你就帮我穿上吧。”
樊素面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手脚麻利地帮他穿好披风。日光之下,却见少主眉目清俊,青色布衣配着黑色披风,非但没有半点儿寒酸,反倒显得那身衣裳贵重了许多,可见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是如何也挡不住的。
樊素退到一旁,走在比秋公子略往后一些的位置上,说,“小的知道少主并不是真觉得冷。而是少主了解樊素。知道您若不依了我,小的一定会一路上唠叨个不停。”
秋公子淡淡一笑,不再答话。负手往前走着,面如冠玉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樊素回头看一眼那轿子,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少主,您是不是在想那位姑娘的事情?——她手上的冥月宫腰牌,想必您也看到的了。难道……她就是黄旗旗主段夜华?”
秋公子摇摇头,说,“江湖上有很多人跟段夜华交过手,据说她无论何时何地都戴着面纱,看过她真面目的人都被她不惜一切代价给杀了。而且,以那位姑娘的武功,恐怕也未够位及冥月宫旗主之列。”
樊素低头又想了想,忽然一副茅塞顿开的神情,说,“就算她不是段夜华本人,也可能是她的手下。总之那位姑娘美貌无双,一定不会毫无来历。说不定是冥月宫知道少主微服出巡,特地派来色诱少主的!”
秋公子无奈一笑,正待要说什么,这时忽觉脚下的土地一震,天空中落下几缕碎雪,紧接着轰隆一声,抬头只见连绵的白色雪浪夹杂着滚动的巨石,排山倒海地汹涌而来。
樊素短暂地愣住片刻,惊道:“遭了,雪崩!”
6.
这顶轿子从外面看起来朴素简陋,里面却温暖舒适。花飞雪此时已经倦极,把头靠在轿壁上昏昏欲睡,掌心传来几许凉意,这才发觉自己手上正握着段夜华的白玉腰牌。想必方才那位秋公子也看到的了。
不过也许这样反而更好。
这队人马此时出现在这个地方,看样子那秋公子武功不弱,说不定就是冥月宫另外两位旗主中的一个。如果是这样,说不定他看到这腰牌反倒不会为难自己。即使他们有别的来头,冥月宫的名头大概也能起到一些震慑作用。花飞雪心想此时没有别的办法,再多计较也是无益,于是把白玉腰牌收入怀中,斜靠着轿壁,闭上眼睛昏昏睡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花飞雪感觉身下的轿子似乎停下了。窗帘依旧紧闭着,外面的铮亮的雪色却仿佛暗了许多,不似最初时明亮。难道自己一觉睡到了天黑?花飞雪慌忙起身,揭开轿帘走了出去,不由得一愣。
天幕是一种少见的黄灰色,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太阳还未落下,已有一轮红色月牙升上天空。花飞雪自幼生活在这片山里,知道这样的天象大多预示着某些异常。对面山峰上的雪面在灰色天空的笼罩下略显冷寂之色,轰隆隆的声响自远处传来,可是此处却平稳安宁,只是地面上略有震颤之感。
花飞雪四下看看,只见前方有座废弃的宅院,看起来许久没人居住,连廊的尽头处是一座小亭,朱红色的亭柱已经露出灰色的斑驳,上头的牌子歪了,字迹却依然遒劲有力,洋洋洒洒的写着四个大字——“彤鸢雪庐”。
目光触及那字迹,花飞雪眼神一震。这时,樊素迎过来说,“姑娘您醒了?方才我们在路上遇到雪崩,还好我家公子眼明手快,发现附近有个山洞,带着我们躲进来,咱们这一行人才幸免遇难。”
“这是什么地方?”花飞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绕过樊素,怔怔地往雪庐的方向走去。
樊素跟在后面继续答道:“我们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山洞的洞口被雪封住了,我们只得往里面走,谁知这里头别有洞天,走着走着就通到这个山谷了。”
此时一众家奴已经将那废弃的雪庐粗浅地打扫了一番,秋公子身披黑色斗篷,端端坐在左侧的石凳上。
花飞雪怔怔地看住他的背影片刻,脸上露出迷茫而悠远的神情。起身走上台阶,伸手缓缓拂过那蒙了尘的红木围栏,如玉容颜更苍白了几分,脚踝处原本就有伤,这时神思恍惚,险些滑落下去,好在秋公子眼明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说,“姑娘,你怎么了?”
花飞雪没有说话,白皙脸庞在此刻昏黄诡异的天色下多了几分迷离。秋公子料想她是听到山后轰隆隆的雪崩之声,受了惊吓,扶她在石凳上坐好,对樊素说,“叫人温壶酒过来。给这位姑娘压压惊。”
花飞雪坐到石凳上,冷硬冰寒,不由微微蹙了一下眉头。
秋公子见了,又吩咐樊素:“把背囊里的紫貂披风拿来,帮这位姑娘垫在石凳上。”女孩子家想必都是很畏寒的吧,师妹和妹妹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让侍女带着锦棉褥垫,想来就是畏惧石凳寒冷的缘故。
花飞雪见他这样细心,心头闪过一丝暖意。其实大家不过萍水相逢,以后恐怕再难有相见之日,他这样待她不过是出于礼貌,可见的确是世家公子,教养好,从小有风度惯了的。
因为素不相识,以后也再无瓜葛,有些话反倒可以轻松地对着他说,花飞雪抬头望一眼这座废弃的雪庐,问,“公子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有些地方分明没有到过,却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梦里去过似的。”
秋公子想了想,答,“有过的。就像某些场景,分明刚刚才看到,却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已经在梦里见到过一次了。
花飞雪虽然素来性子深沉内敛,可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花季少女,此时能有人能明白自己的感受,心中有些淡淡的欣喜,更有了些倾诉的欲望,说,“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座雪庐的。……有个身影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遮住了对面的人。所以方才我乍看到你背影的时候,还以为是走进了梦里。……可是,也许那是个很悲伤的梦吧,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想着,就觉得心酸难耐。”
秋公子转头看一眼花飞雪,此时她正眺望着远处的暗红云天,面色苍白如玉,便劝慰道,“佛经有云,人生如梦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梦境和现实的关系本来就很难说清楚,或许是你儿时的经历,又或者是前世的记忆,不过无论是什么都好,终归是过去了。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这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珠,听起来十分舒服,似是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花飞雪心下略觉宽慰。这时樊素端着一座红泥小炉走过来,上面温着一个酒壶,一边倒酒一边说,“这炉子是在附近找到的,可见过去的主人家也经常在这雪庐里煮酒喝的。”
花飞雪接过秋公子递过来的青花瓷酒杯,捧在手里,只觉一股热力顺着掌心蜿蜒而上。此刻天空飘起纤细如尘的小雪花,远处的轰隆声也停了,天色又黑了几分,却透亮了些,不再笼罩着令人压抑的昏黄。心情不由好了些,扬了扬唇角,举起酒杯对秋公子说,“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1)”
此情此景,秋公子兴致也不错,捏起酒杯与她轻轻一碰,一饮而尽,说,“白乐天这首诗用在此处,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不过仔细想来,他应该会更羡慕我一些吧。”
花飞雪饮了热酒,心情也舒展开了些,此时面色回转,白玉容颜上透出一丝胭脂红,笑着问道,“为什么?”
“煮酒赏雪是人生美事,我却还比他多了一样。——就是有美在旁。”秋公子拈着酒杯淡淡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清浅的小酒窝。
花飞雪面上一热,脸颊的红晕更盛,低眉垂下头去,目光触及他腰间那柄玉箫,霜色铮亮,远远望去似有寒气飞逸出来,灵机一动,笑道,“为了公平起见,我也须再多一桩美事才行。这就有劳公子玉成了。”
秋公子顺着她的眼光看去,知她是想让自己吹一曲玉箫,正待要说什么,站在一旁候着的樊素上前一步,笑着对花飞雪说,“如果我家公子肯答应,那姑娘你可真是有福了。”说着很夸张地挤了挤眼睛,说,“知道什么叫做天籁绝音吗?我家公子的箫声能让凤凰泣血,鸳鸯白首。只是可惜啊,他的箫声很矜贵,皇帝老子恐怕都听不到呢。”
花飞雪浅笑,故意说道,“啊,连皇帝都听不到吗?那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岂不是更没有这个耳福了。”
秋公子拈出腰间的玉箫,姿态娴雅地旋了一圈,稳稳拿在手上,笑道,“你们两个不必一唱一和地用激将法了。想听什么?说吧。”
樊素很是兴奋,说,“公子您吹什么都好听的。能在这样的雪夜里听得一曲,也不枉兄弟们涉险走这一遭了。”
花飞雪见樊素这般推崇秋公子的箫声,兴致不由又浓了几分,满眼期待地看向他,面色白里透红,犹如玉点胭脂,精致可人。
此时,千山夜雪,红月当空。
废弃的雪庐,斑驳的朱栏,以及眼前白衣胜雪的女子都仿佛是画里的情景。秋公子不忍拂了他二人的兴致,自己也雅兴顿生,将寒玉箫举到唇边,吹奏了一曲《念奴娇》。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2)
箫声曲调抑扬顿挫,跌宕有致,时高时低,时婉时转,呜咽处如鸟兽哀鸣,悠扬处如风过千帆,称之为天籁绝音,毫不为过。
一众人都听得痴了,仿佛眼前看到的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而是月色下的洞庭湖,银河的倒影在碧波中轻漾。水面上有一叶扁舟,上面站着一个外表与内心都出尘高洁的男子,肝胆皆冰雪。天水清莹澄澈,他击舷而歌,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曲箫声罢,余音绕梁久久不落。半晌众人才想起来叫好,樊素更是一脸得意自豪的笑容,说,“你们看,我说公子的箫声时天籁绝音,可没夸张吧。”
花飞雪听完这曲箫声,只觉灵台清明,心胸开阔了许多。但细细品味之下,又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说,“秋公子的箫声,技艺绝伦自不必说,一曲骊歌上九天。只是……”
“只是什么?”秋公子一向自诩箫音绝世,此刻见她欲言又止,难免有些好奇。
“我也说不上来。”花飞雪认真想了想,说,“……好像是,缺少某种牵挂。直来直往,心平气和,因此无法断人心肠。”
秋公子一愣。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对他箫声的评价竟与他母亲一样,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不由用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花飞雪侧着头,自顾自继续说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箫声已经足够美妙动听了。……也许,无牵无挂才是人生最好的状态。”
站在一旁的樊素有点不满意她这样挑毛病,怏怏地插了句嘴,道,“我家公子尚未娶亲,当然无牵无挂了。”
秋公子将玉箫收回腰间,瞥一眼樊素,说,“花姑娘口中所说的牵挂,应该不单指男女之情那一种吧。”说着温颜看向花飞雪,说,“多谢姑娘提点。他日我找到了所谓的‘牵挂’,定会再吹奏一曲给你听的。”
花飞雪莞尔一笑,转身站起来,走到雪庐外面看一眼那面歪下来的牌匾。“彤鸢雪庐”四个大字上虽有金漆脱落,却依然看得出潦草苍劲的笔锋,幽幽叹了一声,说,“世人千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有的追求名利,有的追求权位,有的追求爱情,有的追求自由……不知秋公子最想要的‘牵挂’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使得箫声绝世的玉面公子蓦然一愣。
认真地想了想,片刻之后反问道,“那么你呢?”
此时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曦光穿透厚重的云层,丝丝缕缕地洒在雪域山峰上。
花飞雪欲言又止。满腔话到了唇边,却还是咽了回去。大家萍水相逢,彼此身份未明,虽然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但也还是点到即止的好。
这时有位在不远处歇息的家奴走过来说,“公子,天已经亮了。为了能在规定日期前赶回去,我们还是抓紧起程吧。”
花飞雪忙道,“秋公子你一夜没睡,去轿子里休息一下吧。我可以自己走的。”
秋公子见她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虽然略有些意犹未尽,可是也觉得这样也好。家教良好的世家公子,此时绝不会让一个女子把轿子让给自己的,于是对花飞雪的提议恍若未闻,只吩咐樊素道,“你安顿花姑娘到轿子里坐好。即刻起程下山。”
樊素依言走过去扶住她,无意间瞥见花飞雪左手指甲尖处有些发青,以为是天气寒冷血液不畅之故,当下也没放在心上。
花飞雪脚踝酸痛,不由分说地被樊素扶着往轿子的方向走去,回头又看一眼这方破败了的雪庐,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注:
(1)《问刘十九》,唐,白居易,字乐天,晚年又号香山居士,唐代著名现实主义诗人。
(2)《念奴娇》,南宋,张孝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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