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再次跌进那反复循环的寂寞中,无可改变。千百年以后,沧海桑田。
可是在想起某个不可磨灭的人时,我依然无法彻底地释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知道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可我明了:从一开始我们就选择了不同的路,所以只能有刹那的交集。
这是自己选的路,无法回头。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就算事过境迁,也与他无关。
我的名字叫做紫夜。自我记事起,我就与姥姥生活在一座深山之中,与世隔绝。
因为我们不是人类,是狐。
我没有父母,姥姥是我唯一的亲人。她有着慈祥的笑容和满头白发,依稀可以从她苍老的面容上看到她曾有怎样的绝世风华。
她喜欢一遍一遍地唤我的名字,对我说:“紫夜,紫夜,你像极了你的母亲。”
我从未在现实中见过我娘,因为她在生我后不久就死了。可是关于她的传闻却在狐族中疯狂流传,接近于族中的神话。
狐族中最妖冶美丽、凌厉狠毒的女子。她那灵气逼人的模样让世间男子为之疯狂,最终颠覆了一个朝代。她叫做妲己,我的母亲。
除了我和姥姥,无人知晓她那样的女子为何会死于凡人手中。
因为她所爱的男子,是西周未来的君王。为了完成他的霸业,她入宫伴君,圣聪蛊主,加速了商的灭亡。可是当西岐大军攻下朝歌时,她以妖狐的名义被判斩首。
千年修行的狐妖,凡人怎能奈何。可那时他的眼中全是漠然,她心冷如死。
每至忆此,姥姥的语调分外沉重。她告诉我在娘被处死前一晚生下了我,传给我千年道行,并把我托付给她。
甚至当她死的时候依然是倾城倾国地笑,让所有人都记住了那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很想知道我父亲是谁,可是每当我这么问,姥姥就会不高兴。
她总是说:“紫夜,你没有父亲,也不要重蹈你母亲的覆辙,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记住:千万不要爱上人类,因为爱上他们,就是死。”
可是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总是能梦到母亲。
她倾城倾国地笑着,眼角是流动不息的妩媚,如水一样徐徐漾开,冰冷的手指抚上我的脸庞。甜美妖娆的声音如丝一样缠在我身上。
“紫夜,你是我的女儿。而我是你延续到身体里的毒药。我们的存在,注定就是要颠覆一个朝代。”
然后她亲吻我的额头,笑容甜美糜烂。
“紫夜,你有我的千年道行,容貌更是在我之上。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的原身是华贵的银狐,且行动敏捷。有人只会看到看到一道白色闪电一逝而过,却不知那是我。
可是那一天,我变为原身在林中玩耍。无意中看到一位白衣公子,温柔地将蛛网上的彩蝶放生。
他的双眼如同最静谧的湖水,让我无可自拔地沉迷其中。那是一张情网,逃不开,躲不掉。
我竟愣在原地,把自己暴露在人类面前。
他轻而易举的捉住了我,拥我入怀,爱怜地抚摸。他的怀抱干净而温暖,有着清新的木犀味道,格外好闻。
可我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本为异族,人狐殊途。
那一晚,我辗转难眠,脑中铺天盖地的是他的白衣、他的眸、他的怀抱、他的笑。心中有不可名状的甜蜜,情种萌芽。
好不容易入睡,我见到了我娘。
她这次并没有笑,只是有些忧伤地凝望着我:“紫夜,你爱上他了。你爱上了一个人类。”
我无法否认,可姥姥的话还在耳畔回响,扯着我的心重重地坠下去。
“千万不要爱上人类,因为爱上他们,就是死。”
看穿了我的想法,她俯身亲吻我的面庞,低语:
“紫夜,你可以爱上他,也不必为他而死。可是你所得到的,是甚于死的痛苦。那会是条不到未来的路,无法回头,身不由己。如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草长莺飞,丽日风和。
我一袭绛紫,长发轻挽,顾盼生姿,遵从母亲的话在西湖最静谧那一角浣纱。
当湖水映出他倒影时,我转身展颜一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眼中的湖水终于起了层层波澜,温柔地对我说:“姑娘芳名?”
我笑而不答,颔首低眉,娘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有何重要。
“你我相遇西湖。那么,我便唤你‘西施’。”
纯黑的眼瞳中有我的影子,如此美丽。
我依旧不语,唇边却噙起倾倒众生的笑容。
相思缕缕,皆在凝眸。
“你愿意和我走吗?”
他眼中温柔的光芒,碾碎了我心中最后的不舍与犹豫。
他的名字是范蠡,越国的臣子。
对于他,我非妻非妾非侍非婢。可我看得出,他在对我时,眼中是满满的爱恋和宠溺。
他总爱为我梳头,三千青丝如水一样在他手中流动。他在我耳边低喃:“西施,你知道吗?从西湖见到你第一眼开始,我便明了我已在劫难逃。你定是上天
送给我的礼物。”
月华如水下,我为他起舞,优雅若狐,翩跹如蝶,长发长裙在风中纠缠,嘴角牵动出绝世倾城的笑,闻着他身上清新的木犀香味,像撒娇的猫儿一样倒在他怀中。
乱世之中,硝烟四起。
渐渐得,他眉头深锁,阴云密布,看得我心如刀绞。
梦境中娘的笑容依旧,她对我说:
“紫夜,你所爱的那个男子,是那么接近当今政局的中心。你为他坠入人世,爱上的是那个温文雅致的公子,还是那个复杂的政客?与他的痴缠,终有一日,会将你卷入这急流之中。”
一语成谶。
然而关于我的传闻就在市井间中流传起来,如同野草般蔓延。越来越多的人在议论范蠡从西湖带回的那个女子,笑容温婉如月,却有着摄人心魄的美。
我只是渐觉不安,,一个女子的名声如果一传到了这般境地,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终有一日,他回府。我盈盈奉茶,他却不应,只是描慕着我的面容,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现,声音有无奈的喑哑:“西施,为人臣子,我……也没办法”
越国战败,越王勾践为讨好吴王夫差,欲将越国的绝色献于吴国。我也是其中之一。
玉手轻颤,泪水与手中的杯子一同坠落,摔了个粉碎。
我只是想要一份简单的爱与幸福。真的,有那么难吗?
母亲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我梦中,眼中是潋滟不兴的柔情:
“紫夜,你天生就是该蛊惑人心的女子。我早就知道,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进入吴国,入住后宫,吴王为我倾倒。
我亦不是母亲那般妖娆的女子,只是矜持而高傲,将仇恨深埋心中,一颦一笑却又温婉如月,愈加摄人心魄。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可是,我依然逃不出对他的思念。
临行前他对我起誓:“西施,吴国灭亡后,我便带你离开,泛尽五湖舟。”
面颊上还余有一丝他给的温暖,真切地恍如昨日,又仿佛隔了几生几世的遥远:“西施,请想尽一切办法,加速吴的灭亡。”
他越是如此,我便越是悲哀。是否他早已明了,我无力拒绝他的要求,我期盼和他的归隐,才会如次对我许下诺言?
以我的爱为砝码,以我的美貌为赌注,孤注一掷,算定我会助他灭吴。
范蠡,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积虑,以爱为诱饵让我上钩。只要你想要,无论多难,我都成全。
吴王愿为红颜一笑一掷千金,从他的眼中我可以看到他有多爱。
可这世间唯一待我如此的男子,却依然无法攻占我的心。
总是想念范蠡身上清新的木犀味道,在思念的寒潭中越陷越深。
世间的痴情儿女,哪个不是如此飞蛾扑火?
纵使我是修行千年的狐妖,这一场注定的情劫,我无处可逃。
更深夜,新月如钩。帝王院,丝竹依旧。
吴王终是为我荒废了朝政,这日渐衰落的吴国背后,是我日渐充盈的希望。
莫忘吴亡后,泛尽五湖舟。
吴国被越国轻易攻克,我作为后宫妃子暂时监禁。
这区区的监牢,如何关地住我。只是我相信,会有一人前来,带我离开,履行他的誓言。
梦境中娘的面容上有惨淡的凄然:
“紫夜,爱上人类,是我们狐族女子必经的劫数。可是相爱,未必就要相守,即使他爱你如斯。”
从梦中惊醒,一双有力的手突然拉起我出了监牢,紧紧捂住我的嘴,耳边是那熟悉的声音:“西施,是我。”
脑中突然一片木然。在这重逢之时,千言万语,我竟无法成言。
终于,他停住了脚步,带我来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院落。
月华如水,暗香浮动。
转身霎那,我泪如雨下。你可知忧能伤人?相思能蚀骨?
泛尽五湖舟的承诺,吴王面前的曲意承欢,月夜的焚心之痛。范蠡,范蠡,你是否一切安好?是否爱我若斯?
“西施,苦了你了。”
几年的忍辱负重,就在他的一句话中,烟消云散。
他长久地凝视着我,混合了心痛、爱恋、不舍以及说不清的复杂情愫,可任谁都可以看出他眼中风平浪静下的汹涌暗流。
他眉间有纠缠的曲线,叫我心痛不已。抬手,想为他扶平。然而他下意识地向后一退,躲开了我的手。
于是我的手,就这么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海角天涯。即使是上次我的原身再他怀中,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下定了决心似的,他走过来,双手扶上我的肩,一字一顿地说:
“西施,请你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
我的明眸突然荫翳,身体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说的是要“我”离开,不是“我们”。
“范蠡,你答应过要带我走,你答应过的。”
“对不起。”
我突然就笑了,笑地不尽辛酸绝望。要我如何相信,眼前温文雅致的男子,不久前还牵着我的手,那么坚定那么宠溺,要给我一世的幸福。
“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的仕途?”
“为了我已是吴王的妃子?”
“还是为了别人的流言蜚语?”
他良久地沉默,点头。
于是我的笑容,就停在了脸上,一分分冻结,一路冷到心里。
“难道你把我从西湖带回,只是为了我的倾城美貌?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把我当作手中的棋子,助你灭吴兴越,平步青云?”
他依是不语,点头。
他低着头,可我依然感到他眼中整面无风的湖已被我点燃。范蠡,我明明可以感觉到你对我的不舍与爱恋,可你为何要如此狠心赶我离开?为何要背叛你的心?
“为何你从不对我说‘爱’这个字?你明知道,只要你的一句话,我就可以舍弃一切,追随你一生。可你就是,吝啬着那句最简单的话语。范蠡,我只要你一句话。你爱我吗?爱我吗?”
他还是一言不发,我终于痛哭出声。
“原来流芳千古,一代贤臣才是你想要的。既然这样,我走。”
恍惚中想起娘曾经说过的话:
“紫夜,若一个男人这样对你,那就表示他不得不放弃你。如果你不想离开,那么你定是爱上他了;可你若真的爱他,就放过他。”
即如此,那么范蠡,我放过你了。
寒气侵入骨髓,忧伤绽放为天地间的汪洋,肆意流淌。
隔着这片汪洋,灰飞烟灭了几千年的时光。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段浸满我娘血泪的过往,终于加诸于我们身上,一样的惨烈绝望。
那时的妲己,我的母亲,是否也是如此,寒冷入骨,心冷如死?
范蠡,你我之间,谁对谁错,谁又把流年偷换。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将曾经的恩爱甜蜜抛在身后。
刚刚关押我的监牢突然火光冲天,硝烟弥漫,染红了天际,哀艳缠绵如同娘往昔的容颜。我突然听到我的名字,如此撕心裂肺地,响彻天穹。那是他的声音。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我一遍遍告诫自己。然后念动咒语,变作一只雍容的银狐,优雅地以一只狐的姿势卧下。
终于看到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慌乱地唤着我的名字,四处找寻。
这个稳重的男子,何尝这样癫狂过?
他终究还是爱的,方才的大火分明是冲我而来,有人想除我而后快,他担心我有性命之虞。
只是刚才那样任我无边无际地枯萎,现在又猛然醒悟,还有什么意义。
那个他爱过的西施,已经死在他一次次的伤害中,全然泯灭。
我是紫夜,是狐。
终于看到了我,他嘴角噙起苦涩的笑,将我抱起:“小银狐,是你吗?”
他还记得我,木犀的味道依旧,他的怀抱温暖依旧,只是再也暖不了我。
陪他找遍每个角落,耗尽所有力气,再也寻不到她时,在那个空无一人的院落,他握紧双手,颓然倒地。
“小银狐,你知道吗?其实,我舍不得她走。”
滚烫的眼泪落下,灼伤了我的白色皮毛。
我终于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姥姥怀中哭得歇斯底里。
“姥姥,我好想你,我好想回家。”
她苍老的面容上依然有慈祥的笑容,舒展绽放为奇异的花朵。
“紫夜,没事了。回家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梦境中的母亲只是一遍一遍地问着我:
“紫夜,你后悔吗?你恨他吗?”
“娘,你当年为他进宫嫁于纣王时,是否后悔?”
她长久缠绵地凝视着我,俯身亲吻我的额头:
“紫夜,你真的没有父亲。你就是我,是我怨念的延续,是仇恨萌芽的果实。我只想求一个结果,你恨他吗?你,后悔吗?”
唇边噙起绝美的笑,倾城倾国,千回百转。
“娘,我不恨他,亦不曾后悔。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无法回头。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就算事过境迁,也与他无关。”
一滴晶莹的泪就突兀地落下,从她眼中流出,寒冷入骨,瞬间割破了氤氲的梦境。
“紫夜,请原谅我的自私和隐藏,为了求一个答案,对你掩盖了事情的真相。其实越王勾践垂涎你以久,欲纳你为妃。那日范蠡是违抗他的命令擅自放你走的。他只是不想再伤害你,才会如此狠心。”
眼中蓦然腾起淡淡的雾气,可我的声音依然是冷凝镇定:
“我是修行千年的银狐,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你的话是对的:相爱,未必就要相守,即使他爱我如斯。”
范蠡,你我之间,究竟谁对谁错,谁又把流年偷换。
以天生的灵异,逃离皇宫那晚,我施了法术。
那一夜皇宫监牢的大火,将天色映成血红,烁烁燃尽我一生的苍翠年华,成就了彼此的悲凉。
我要所有的人都以为,西施在这一场大火中香销玉损,尸骨全无。与范蠡,毫无关系。
这样你就不必为我背负欺君的罪名,我欠你的,也还清了。
范蠡,我已为你做了能做的最后一件事,请好自珍重。你负我在先,又为救我违背皇命。所以我始终无法对你置之不管。
我们的爱都一样奋不顾身,只为对方着想。长痛不如短痛。
君为我涉险,愿为君效前。
忘了从多久开始,我就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姿势凝视着远方的夕阳,凝视着飞鸟飞过天空的痕迹,任风一缕缕地吹散我的思念。
恍惚中会看到我娘的笑靥,如水一样徐徐漾开,艳绝人寰。她眼中有淡淡的烟愁,一遍遍对我说:
“紫夜,我们都是一样的女子。为了一个自己永世都见不到的人,寂寞千秋。”
母亲,我终于明了你当日的话语,何谓甚于死的痛苦。佛经有云:人世八苦,即生、老、病、死、爱离别、恨曾会、求不得、五阴盛。
爱离别为八苦之首。这三个字,甚至苦于死,于人,于妖,于世间所有生灵,都是一样。
生命中最凛冽的遗忘让我想不起他的面容,只能依稀感觉到他就在浮云那头,隔着尘世的喧嚣,隔着时空变幻的裂缝,我永远都无法触碰到的地方,如同观望最氤氲的梦境。
可是我始终无法忘记,那天他在月华下,抱着我的原身,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叹息。
眼中有我所见过的最温柔的光芒,他说:
“西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想要的,是和那个浣纱的女子,在远离了纷扰的江南,厮守终生。”
“只是我已经选择了这条为国的路,又怎么可以回头,又怎么可以再把你带入这乱世之中。”
“不说爱你,只是怕负担不起你要的爱。”
“你是个那么害怕伤痛和复杂的女子。许多事淡一点,再淡一点,真的没有什么不好的。”
花开花落,倾城无声。
此情此爱,可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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