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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被绑架的浦鲁修教士或葬礼辉煌 第三节

    事实上,真正要有耐心的应该是土匪。大家的心里和何牧师一样明白,政府绝不可能拿出一百万赎金来,因为一旦政府真付了这些赎金,所有在华的外国人,都将成为土匪用来向政府进行勒索的袭击目标。向土匪妥协,意味着后患无穷,任何有一点点头脑的政府,都不会采取这种割肉补疮的办法来解决人质危机。教会团体正在采取募捐的办法筹款,然而一百万这样的数目,仅仅是靠募捐,显然又差得太远太远。

    他们在一起待了几乎一整天,到分手的时候,浦鲁修教士喊住了何牧师,神色庄严地有话要对他说。浦鲁修教士一本正经地指了指离票房不远的大树,示意他到大树下面去说话。中外两位神职人员向大树走去,哈莫斯和小鲍恩夫妇相互看了几眼,不太明白究竟有什么特别的话,一定要这么神秘兮兮地瞒着他们。夕阳下,浦鲁修教士高大并且已开始弯曲的身影,随着山间的风一起摇摆,他不间断地说着什么,缓慢却又非常坚决,说到临了,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

    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向何牧师表达了他对解决人质危机的看法,他不认为向土匪缴赎金是一个善策,“欲望的大海永远也是填不满的,赎金只能进一步鼓励土匪的行为。”他建议应该向土匪提出先释放妇女和儿童的要求。如果中国政府方面真准备拿出什么赎金的话,也应该是首先考虑解救关在土匪窝里的中国人质,“只要有很少的钱,这些人就可以恢复自由。你要知道,这些人天天被拷打,女人们被强暴,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要解救,当然应该先解救他们才是。”

    “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赎金的话,当然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外国人,真的。”何牧师从浦鲁修教士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只有献身宗教事业的人才有的执著,“政府方面正在和他们谈判,也许很快就会有结果,不过,我想除了你,恐怕并没有人在考虑被绑架的中国人的命运会怎么样,这种事实在太多了,还是让我们为他们祈祷吧。”

    “上帝,可是他们天天生活在地狱里——”

    “这种事,真的是太多了。”

    浦鲁修教士剧烈地摇晃起来,又是一连串的咳嗽,看得出他正为别人的不幸,感到深深的痛苦。“难道我们除了祈祷,就不能再做些别的什么?”

    雷旅长和胡天进行的谈判,出乎预料的顺利,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不仅很快对对方产生好感,而且称兄道弟几乎立刻成了好朋友。作为督军大人手下的心腹爱将,雷旅长拍着胸脯向胡天保证,只要他肯下山接受改编,混个一官半职绝对没有问题。现如今烽烟四起群雄割据,各路军阀拥兵自重,像胡天这样能征善战的将领,正是督军大人求之不得的人才。

    接受改编对已经厌倦了东躲西藏土匪生活的胡天,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试图成为梅城的主人,这一直是胡天少年时代的梦想。他在母亲矮脚虎的唠叨中长大,一连串的关于父亲胡大少的英雄传说,使他从小就相信自己在梅城这小城里,具有一种非凡的使命。“你是你爹的儿子,你得比你爹更有出息。”矮脚虎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没完没了地向他灌输这种想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胡天也相信自己注定要比他的被砍了头的爹,更有作为更能出人头地。尽管对洋人有一股天生的刻骨仇恨,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胡天越来越向往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他相信自己应该拥有支配梅城的权力。

    “老他娘的让人指着脊梁骂土匪的日子,也该结束了。”胡天召集手下就是否接受改编进行争论,争论了没几句,他旗帜鲜明不容怀疑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们也下山过一过当官的鸟瘾。”

    几乎所有的土匪都愿意下山接受改编,虽然在和军队的较量中,土匪还占着明显的上风,但是土匪的子弹已经不多,继续对抗下去,前景绝对不容大乐观。如果军队对狮峰山进行进一步的封锁,僵持了一段时间以后,土匪除了撕票,和人质一起同归于尽,别无更好的选择。因此,就算是有洋票在手上,雷旅长亲自上山媾和,土匪也知道已到了该找台阶下的时候。一百万大洋的赎金完全是一种不现实的漫天要价,自从军队大举压境,土匪们就明白如此高昂的赎金不会再有希望。

    “要是我们下了山,官军又围住了我们,怎么办?”一个土匪提出了他的疑问。

    土匪和军队作战,主要是利用险要的地形,一旦离开狮峰山土匪老巢,情况就大不一样。关于这一点,胡天也做了反复的考虑,首先人质不能完全放,一旦人质没有了,胡天的人马不仅失去了讨价还价的砝码,而且在作战时,失去了让官军投鼠忌器的人质盾牌。洋票是迫使政府向土匪让步的重要条件,轻易地释放了外国人质,将是一次巨大的冒险。然而如果一再坚持不放人质,又意味着土匪不是真心的愿意接受改编。土匪们就如何释放手上的外国人质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吵到临了,还是由胡天做出最后的决定。为了表明诚意,胡天决定先释放洋票中的妇女和儿童,也就是说,首先获释的,将是小鲍恩的妻子和她的一儿一女,至于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则必须等胡天真正成了梅城的主人以后,才能恢复自由。

    雷旅长并不强求胡天一定要全部释放被绑架的外国人质,当他提出自己留下来当人质,以替代浦鲁修教士和小鲍恩的要求被拒绝以后,他便领着来时的原班人马,带上小鲍恩的妻子凯瑟琳和儿女,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狮峰山。下山后,在给钱督军的电报中,雷旅长别有用心地夸大了胡天的实力,认为不管是真心收编,还是最终仍然要通过武力解决,把胡天哄下山都是上上策。雷旅长的电报正合钱督军的心意,因为此时正值直奉两系军阀即将开战之际,而地处两省交界之处的梅城又是前线,正准备招兵买马的钱督军立刻电告雷旅长,封胡天为新编十三团团长,就地聚集整编,然后开往梅城待命。

    十天以后,雷旅长带着一千套军装和五万大洋,又一次来到了狮峰山。这位行伍出身的职业军官,向来不把土匪放在眼里,然而偏偏这次不打不成交,对胡天刮目相看。雷旅长浩浩荡荡带了一大帮随从,上山后,稍歇片刻,大张旗鼓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胡天召集人马,由他亲自点名发饷。雨季刚刚过去,天气正在转暖,雷旅长煞有介事地点名,使得土匪窝里又有了一种过节的热闹气氛。发完了饷,雷旅长和胡天又就究竟收编多少土匪,开始了各不相让的讨价还价。胡天认为应该按照自己提出的人头发饷发军装,但是一脸嘻嘻哈哈的雷旅长却坚持只能按土匪手里的枪支,配备军装,也就是说,那些没有枪支的土匪必须遣散。谈到临了,胡天发了急,雷旅长则沉下脸来,说想不到胡天这么不够交情不给面子,嚷着要带随从下山。大家连忙两头打招呼说好话,胡夭有些尴尬,雷旅长做出不驳大家面子的模样,又一次转怒为喜,说可以瞒着钱督军多发一百套军装,又许诺下次有机会再为胡天的人马补充一些枪支弹药。

    雷旅长的所作所为,给土匪留下了他很够朋友的印象。跟随雷旅长一起上山的记者,摄下了雷旅长和已换上了军装的土匪的合影。照片上的雷旅长笑容可掬,手搭在胡天的肩膀上,十分亲热像是兄长。难得照相的胡天显得有些紧张,因为他生得矮小,像个大孩子似地看着照相机。其他的土匪也一个比一个拘谨,仿佛犯了什么错让人逮着了一样,全都是目瞪口呆。照完相,雷旅长对胡天一改称兄道弟的呼法,一口一个胡团长,并让胡天手下的弟兄们都这么称呼他。

    “这以后,诸位都是国家有用之人,”雷旅长一边笑,一边一本正经地说着,“既然当了军人,就得有个军人的样子,不是吗?”

    当时的上流社会,都时髦戴眼镜。这风气对土匪也有影响,打架劫舍时,眼镜也是土匪常常会看中的东西。雷旅长看着换了一身新军装的胡天,十分严肃地说:“胡团长戴了眼镜,一定更加神气,你干吗不弄副眼镜戴戴呢?”胡天让他说中了心思,红着脸说自己有过一副眼镜,可也不知为什么,戴上了看东西反倒更加不清楚,而且不一会头就昏。雷旅长知道胡天弄到的只是一副老光眼镜,也不点破他,笑着摘下自己的金丝眼镜,让胡天试试看,若是合适,就送给他。胡天接过金丝眼镜,刚戴上,众人就一片声地喊好,眼前的感觉也和原来的那一副完全不同。戴上了以后再看东西,果然就跟没戴一样。一个土匪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随身带着的一面小镜子,屁颠颠地递给胡天,胡天对着镜子横看竖看,满脸惊喜。

    “胡团长既是喜欢,就留下好了,”雷旅长看着胡天依依不舍的样子,笑着说,“挺好,真的挺好。”

    胡天连连谦让:“这怎么好意思?”

    雷旅长说:“我们俩是谁跟谁,收下,收下,我如今是你的上司,我的面子,胡团长难道还不肯给?”

    胡大的人马在山上进行整编,准备浩浩荡荡开下山去。既然已是正经八百的军队,胡天知道对手下这帮无法无大的家伙,不好好整顿收拾一番,到什么地方都不成体统。土匪出身的人,通常最怕别人仍然把自己看成土匪,胡天决定先从自己做起,带头戒大烟。

    胡天从小对大烟就没好感,他的烟瘾,完全因为有一次负了伤,疼得忍不住才染上的。他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等到发现自己又一次活了过来的时候,已经离不开他平时最讨厌的大烟。从此,在胡天领导之下的土匪中,有了一个最严格的新规定,这就是没有受过伤的土匪,不管有多大的功劳,都坚决不允许抽大烟。要想抽大烟,一定得像他那样出生入死挂过彩。这条严格的规定长期以来一直被贯彻执行着,渐渐地,允许抽大烟便变成了对土匪不怕死的一种奖励。有的土匪早已偷偷地染上了烟瘾,为了名正言顺地抽大烟,故意在战斗中,往自己不致命的地方扎一刀或开上一枪。

    胡天的人马在正式接受改编的日子里,最痛苦难忍的,莫过于将抽大烟的人集中起来,关在山洞里集体戒大烟。由于浦鲁修教士在梅城曾办过非常有名的戒烟所,他被押了去具体负责指导戒烟。在这场痛苦的戒烟运动中,浦鲁修教士屡试不爽的戒烟偏方忌酸丸派上了大用场。忌酸丸是用来专治戒烟的,所以不叫忌烟丸,是因为在吞吸这种丸药的时候,若同时吃了味酸的食物,就会让人疼痛难忍肠断而死。在忌酸丸中,除了生洋参之外,还有当归白术柴胡陈皮等中药材,用淘米水浸透以后,放在石臼里捣成泥状,再加入大烟灰,搅拌成烟膏,然后装在烟枪上吸。大烟瘾上来,那些抽大烟的人,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因此戒烟的人,一定要方法对头,不能一下子猛地戒掉。忌酸丸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在戒烟的过程中,作为一种大烟的替代品。

    在戒烟刚开始准备的时候,胡天看着正在制造忌酸丸的浦鲁修教士,半信半疑地用签子搅了一块刚拌好的烟膏,放在鼻子下面闻着。“要是你这破玩意真的能管用,洋和尚,你他娘可就真的值一百万了。”胡天为这次声势浩大的戒烟运动定下了新的法律,在戒烟的过程中,谁要是敢逃离山洞,不管是谁,哪怕就是胡天本人,也一概格杀不论。为了表示决心,在正式开始戒烟之前,胡天让手下拿出了收藏着的全部鸦片,当着众土匪的面,义无反顾地一把火统统烧光。整箱的鸦片扔进了熊熊大火,发出了僻僻啪啪的爆炸声。

    所有参加戒烟的土匪,最后一次美美地过完了烟瘾,忐忑不安步入山洞,开始心惊肉跳的戒烟。经验丰富的浦鲁修教士,趁大家的丑态尚未暴露出来之前,向土匪们反复强调戒烟时的注意事项。“上帝会保佑你们的,因为让你们一起来戒烟,这本来就是上帝的意思,”他不失时机地向土匪传起教来,“要是你们感到受不了的时候,就祷告,祷告会使你们忘了自己的痛苦。”

    “洋和尚。你个老不死的,神气什么。”一名土匪对他喊着,“你说的那个鸟上帝到底在什么地方,叫出来让我们瞧瞧?”

    “上帝无处不在。”浦鲁修教士诚恳地说着。

    胡天早就有戒烟的决心,抽大烟不仅削弱了土匪的作战能力,而且为了争夺大烟,每每引起内讧和火并。随着大烟的来源越来越少,军队在剿匪中,甚至只要是对鸦片进行封锁,就能达到和武器禁运一样的效果。连续几次戒烟的失败,胡天相信那只是没有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戒烟办法。在绑架浦鲁修教士之前,胡天对他在梅城所进行的卓有成效的戒烟,一无所闻。他仅仅知道洋人都不是东西,不过是在饥荒的年头里,打着赈灾的旗号出来收买人心而已。用他母亲矮脚虎的话来说,洋人都不是人日出来的。事实上,当浦鲁修教士全神贯注配制他的药方的时候,胡天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有的洋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坏。老态龙钟的浦鲁修教士,一边咳嗽,一边手脚哆嗦地忙乱着,胡天第一次对这位穿着黑道袍的洋和尚产生了兴趣。

    在戒烟的第三天,山洞里的土匪开始有失体统地大哭大闹,眼泪鼻涕一大把,弄得到处都是,仿佛真到了世界末日。他们用各式各样的脏话,骂大街一样咒骂着浦鲁修教士,发誓一有机会就一枪崩了他。幸好事先做了安排,凡是闹得不像话的,一概由守在门口的土匪,将其五花大绑捆起来。等到了第五天,戒烟的土匪鬼哭狼嚎丑态百出,一位叫作李杆儿的土匪,挣脱了绳子,大叫着脱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冲了出去,一路发疯地跑着,一路大叫:

    “让我死吧,我日你洋和尚的洋奶奶,让我死!”

    整编后的土匪开始正式下山,因为都穿着统一的新军装,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天气正在变热起来,走着走着,自由散漫惯的土匪肆无忌惮地脱起衣服。到了中午时分,怕热的土匪竟然打起了赤膊。

    在行进的队伍中,浦鲁修教士和来时没区别,仍然是坐在轿子里,所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被五花大绑,没有在嘴里塞一团又脏又臭的破布。坐轿子的还有小鲍恩和胡天,队伍沿着崎岖的山路,慢腾腾往下走。从一开始,年老体弱的浦鲁修教士就感到头晕,他昏沉沉地斜靠在躺椅上,忍住了一阵阵强烈的恶心,那滋味就好像当年初次坐海船来中国时晕船一模一样。他感到沉闷的空气已经凝固起来,手脚不再听自己的使唤。在最后的一点知觉中,他仿佛又一次回到过去。多少年以前的一个星期天,他在布赖顿郊外接受了一位叫戴德生·泰勒的祈祷。泰德先生的《灵魂的成长》一书曾经深深地打动了浦鲁修教士,正是这部不朽的著作,使得年轻的浦鲁修立志为传播上帝的旨意,献出自己的一切。浦鲁修教士决心不远万里地向千百万中国人传播福音,他参加了“中国内地会”,成为无数到中国旅行的福音传道者中间的一员。

    严重的晕船,差一点送了浦鲁修教士的命,在漫长的去中国的旅途中,他们遇到了巨大的风浪。海船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不由自主地随着风浪颠簸起伏,一会儿窜到风浪的顶端,一会儿又突然失重,狠狠地跌进波浪的谷底。除了不停地向上帝祷告,浦鲁修教士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更糟糕的是,不仅仅是晕船,他还得了一场罕见的大病。等到风平浪静,人们开始重新打起精神的时候,发现处于高烧之中的浦鲁修教士,正痛苦不堪地在死亡线上挣扎。一连五天,高烧不退的浦鲁修教士,甚至不用别人的手触摸到他,就能感到他的身上热得烫人,一起去中国传教的杰克·鲁宾逊每天帮他擦洗,抹甘油,甚至擦上点香水,但是他的身上还是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恶臭。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浦鲁修教士正在等死,就连他本人也丝毫不怀疑自己的大限迫在眼前。唯一没有失去信心的是鲁宾逊教士,“你所以不会去见上帝,是因为如果你现在就去,你会愧对上帝。”鲁宾逊教士安慰着浦鲁修教士,他告诉他上帝将拒绝接见一位什么都还没做的传教士。海船到达上海港以后,骨瘦如柴的浦鲁修教士被抬到了教会所在地,在那里,他又持续地折腾了五十多天,头发都掉光了,终于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耶稣复活的那天,鲁宾逊教士陪着正在康复的浦鲁修教士,第一次去街上散步。走出宁静安溢的教会大厅,浦鲁修教士被出现在眼前的喧闹和污浊,惊慌得不知所措,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展现在他面前的一个全新的世界,不由自主想到了但丁《地狱曲》中的诗句:“踏进此地的人们啊,请你们且莫把一切希望抛却。”

    靠着手上拿着的一本印刷简陋的汉英字典初级读本,加上一本汉字的《新圣约书》,浦鲁修教士在中国的租界上跨开了最初的步伐。惊慌很快就过去,浦鲁修教士开始用十分兴奋的目光,打量着从身边走过去的黄种人。一切都是新奇的,大病初愈的浦鲁修教士想象着自己穿上中国衣服的模样,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还是在布赖顿郊外的时候,泰勒先生就告诫过他们,为了实现向古老但是落后的中国人传播上帝的福音,所有去中国的传教士必须立志过最俭仆的生活,而且要习惯于穿中国衣服,走中国路,吃中国饭。“既然到了中国,除了不用像中国男人那样,在脑袋后面拖一条被我们西方人所讥笑的辫子之外,应该让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

    浦鲁修和鲁宾逊两位教士在街上散了一会步,饶有兴致地走进一家中国的馆子,坐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表示随便来一些什么东西。“中国菜,中国的米饭。”他们笑容可掬地看着餐馆的主人,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店小二吆喝着一声什么,用搭在肩上的破毛巾,擦了擦手中的筷子,啪啪两声,扔在他们各自的面前。这时候,浦鲁修教士才发现油光锃亮的餐桌上肮脏不堪,几只被吓飞起来的苍蝇,又很快落在桌子上,其中一只又黑又亮的苍蝇,正毫不含糊地钉在他面前的那双筷子的尖端上。

    戒了大烟的胡天的脸色,透露出了一些健康的红润。队伍在山腰的一个小湖边休息,胡天从轿子里走了下来,大大咧咧地走到湖边,掏出家伙撒尿。在他的带领下,几乎所有的土匪都亮出了小便的玩意,就看见斜坡上站了一大排的人,哗哗地响成一片。

    “叫那洋和尚也下来动一动手脚。”胡天撒完尿,指着浦鲁修教士的轿子说,“我们他娘的就在这歇一阵好了。”

    浦鲁修教士轿子前的布帘子,早就撩了起来,一直沉浸在对过去回忆之中的他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大跳。眼前的情景,使他置身于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里,他看见离自己不远处,是几位同样作为人质被绑架上山的小媳妇,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站着或坐在山路边休息。土匪们像散了群的鸭子,一个个怪声怪气地叫着,有的躺在斜坡上,有的在追逐着什么,更有几位热得熬不住的,脱得赤条条的,跳到湖里洗澡去了。那几位小媳妇在土匪窝里已待了不少时间,早没什么贞节可谈,毫不害羞地看着湖里的男人,小声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位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媳妇,无意中回过头来,看着浦鲁修教士,黑黑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洋和尚,你怎么了,”那位小媳妇向浦鲁修教士走过来,既好奇又关心地问着,“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浦鲁修教士一时还说不出话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斜躺在轿子里不能动弹。那小媳妇又说:“别吓人好不好,喂,你听见没有,下来活动活动手脚。”浦鲁修教士仍然没有反应,他的眼睛发直,似看非看地看着她。那小媳妇盯着他看了一会,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突然冒冒失失地喊了起来:

    “不好了,这洋和尚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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