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佩桃作出怀孕诊断的是鼓楼医院的威尔逊医生,威尔逊是美国人,这位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不仅认识丁问渔的父亲,也知道作为钢铁大王的佩桃的父亲。丁问渔不明白为什么佩桃非要挑一名男的洋医生为她作检查,而且一定要他陪着去。尽管在前一天已经约好了时间,但是他们去病房的时候,威尔逊正忙得不可开交。产科病房看上去大得像座敞开大门的礼堂,近四十张床位分成两排,靠墙竖放着,这时候正好是查房的时间,所有的产妇都被护士掀开了盖着的被子,赤条条地露出了下体。威尔逊给了丁问渔一件白大褂,这样,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医生。去威尔逊的办公室,必须从礼堂佩的产科病房穿过,丁问渔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威尔逊医生不时地停下来,检查一下他的病人,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用不是很熟练的中国活,向产妇频频提问。
一名年轻的母亲喊住了威尔逊医生,她的盆骨太窄小,因此不得不施行剖腹产。威尔逊检查了她的伤口,对她的恢复情况感到很满意,他告诉她应该注意的事项,建议她可以考虑下床进行稍稍地走动。丁问渔注意到这位年轻的母亲很漂亮,她毫无羞涩地袒露着她的下身,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丁问渔只是一位冒充的医生。丁问渔用英语和威尔逊医生咕噜了一句,威尔逊医生只顾做他的检查,没在意他说什么。站在一旁的佩桃板着脸,一声不吭,她的眼睛转向别处,当她意识到丁问渔的眼神有些太不像话的时候,便忍不住狠狠地拉了拉他的衣服,丁问渔以为她是要和自己说什么,但是她根本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终于轮到佩桃脱去衣服,躺下来让威尔逊医生检查。这是一个滑稽的场面,佩桃像一条放在砧板上准备去鳞的鱼,她的皮肤很白。威尔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指,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在佩桃的秘密处探寻着,他用一个仪器差不多的小玩意,塞进了佩桃的身体里。丁问渔站在白色的屏风边上,脑子里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就是威尔逊医生这么做,是否符合于道德。
他仿佛只有到了这时候,才意识到躺在那里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打算与之离婚而且没有爱情的妻子,他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佩桃不时地轻哼一声,显然是威尔逊医生弄疼她了,丁问渔不想再观看下去,他离开了检查台,走到办公室的另一头,那里放着一张办公桌,桌上一个玻璃瓶里插着两枝刚剪下来的月季花。一名护士匆匆走了进来,从办公桌上拿了一份病历,又匆匆奔出去,临出去,有些好奇里看了看丁问渔。丁问渔对她似笑非笑。
当威尔逊医生向佩桃表示祝贺的时候,佩桃苦笑起来。她的眼圈红了,一边坐起来,系着衣服,一边低声地向威尔逊医生致谢,然后在威尔逊医生不理解的目光下,默默地走到丁问渔身边,招呼他离开这里。威尔逊医生在水池子那边脱橡皮手套,用肥皂洗手,丁问渔想向他打听检查结果,佩桃十分不讲理地打断了他,拉着他就走。于是丁问渔只好匆匆向威尔逊表示谢意,然后跟着佩桃重新从产科病房里穿过,来到外面的走道上。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他迫切地追问着,问医生是不是说她已经怀孕了。佩桃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悠悠地反问说:"你听见医生说我怀孕了?"从医院回去,一直到晚上睡觉,佩桃闭口不谈医生的诊断,丁问渔几次开口问她,她只当做没听见。半夜里,佩桃突然把困意朦胧的丁问渔拽了起来,她拎着他的耳朵,问他是不是铁了心,一定要离婚。
"这么说你已经怀孕了?"丁问渔没睡醒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
佩桃让丁问渔首先回答她的问题。她想知道他是否还坚持离婚,坚持一旦她为了家生下了继承人以后,就和她分道扬镳。她想明确地知道,她的怀孕是否意味着他们的缘分已到尽头。丁问渔觉得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他当然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就等着这一天。毫无疑问,这不会是个愉快的话题,但是令人最担心的一幕似乎已经过去了,佩桃已和雨媛见过面,没有大吵大闹,没有令人难堪的下了不台。平静的场面甚至让丁问渔都有些感到意外,他注意到在见面的时候,佩桃并没有对雨媛流露出太大的敌意。
"不错,我是真的怀孕了。"佩桃看出丁问渔满脸的喜色,并不是由于要做父亲,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因为能摆脱婚姻的约束,因为有了可以遗弃她的借口,一股仇恨油然而起。
离婚竟然能给丁问渔带来如此的快乐,佩桃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万念俱灰。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丁问渔,冷冰冰地说:"不过我现在已经改变了主意。告诉你丁问渔,不要想得美,我不会让你称心的。"丁问渔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佩桃把眼睛转向别处,向丁问渔宣布她的最新决定:"我不能让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丫头,那么轻易地就把我的位置给占了。"
怀孕没有使佩桃变得温柔,恰恰相反,她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变得更让人难以忍受。面对丁问渔的惊愕和沉默,她开始用最恶毒的语言,对丁问渔进行了整整一夜的狂轰乱炸,她轮番地讥讽嘲笑和诅咒丁问渔与雨媛。这一夜,她简直就成了一尊凶神恶煞,这一夜,她把丁问渔因为她已经怀孕可能产生的一点点柔情,一点点歉意,全都化为了乌有。这是佩桃最失去理智的一夜,她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中。丁问渔对雨媛疯狂的恋情,被她怒斥为无耻的偷鸡摸狗,怒斥为不要脸的寻花问柳。什么样的下流话都说出口了,这些话丁问渔在妓院里也不曾听到过,她没有任何顾忌,不知道疲倦,一次次把试图合上眼睛的丁问渔从瞌睡中惊醒过来。她拉他的耳朵,扯他的头发,想尽了一切办法不让他睡觉。到快天亮的时候,丁问渔已经分辨不清佩桃正在对自己说什么,他瞌睡极了,虚着眼睛看着她,随时随地地就能睡着。
第二天,丁问渔还有课。他打着哈欠来到课堂上,第一句话就是自己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被尚未离婚的太太恶狠狠地骂了一夜。学生们哄堂大笑,有的女学生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丁问渔于是想到自己若不是为了躲避佩桃,今天肯定不会再来上课。他来上课,最直接的目的,是不想再见佩桃板着的那张脸。上课时,丁问渔忍不住一次次打哈欠。他是那种有名士气的人,既然要打哈欠,就绝不马虎,要打就打个淋漓尽致,要打就打个酣畅透彻。他的嘴不时地尽情张大,夸张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他想到同样一夜没睡的佩桃,这时候一定在床上呼呼大睡,正在养精蓄锐,为新的没完没了的战斗作准备。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又恨又怕。
他知道佩桃不会轻易饶了自己。
下课后,丁问渔直接去了报社。他跑到广告部,要求立刻刊登一则离婚启事。这一招他已经反复想过多次,措辞也早就拟定,现在该是实施的时候了。他跟报社的人要了纸和笔,伏在广告部负责人的办公桌上,将要登的内容写了出来,并强调一定要用最大号的黑体字登出。
丁问渔紧急启事:问渔与郝佩桃女士因意志不合,破镜已难重圆。为避免今后更大痛苦,特登报脱离婚姻关系。以后问渔一切与郝女士均无干涉。特此郑重声明。
登完了启事,丁问渔感到一阵轻松,人顿时有了精神,也不瞌睡了。他想立刻去找雨媛,把这事告诉她,但是又希望启事登出来以后,最好是让雨媛自己看到。他想象着雨媛可能会有的不同反应,一边想,一边暗笑,心里一阵阵得意。一路上,他也想到是否也应该告诉佩桃,从情理上来说,似乎应该和她打个招呼,免得她看到时吓一跳。佩桃无疑会暴跳如雷,丁问渔觉得自己的耳朵边,仿佛已经响起了她的咆哮。她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跳脚大骂,不管佩桃会怎么想,也不管登广告离婚的做法是不是合法,丁问渔认定自己和佩桃从此就没什么关系。他们共同的生活,糊里糊涂开始的,也让它糊里糊涂结束算了。
丁问渔没想到佩桃已经回了上海。他回到公寓,满脑子都在想如何对付佩桃的唠叨。已经做好了挨骂准备的丁问渔,因为佩桃的不告而别,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少了一顿骂反而让他觉得一种欠账的不实在。佩桃的离去当然是件好事,虽然肚子很饿,但是丁问渔仍然决定先睡一觉,补补欠缺的睡眠。他脱了鞋,往床上一倒,便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阳快要下山。醒来后,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几块面包,又去电话局请接线员往上海挂长途电话。他没有往自己家里挂,而是径直挂到了《申报》的广告部,口述启事全文,要他们尽快登出。
三天以后,京沪几家主要的报纸都登出了丁问渔的离婚启事,有一家报纸还错了一个很不应该错的字,把佩桃写成了佩稻。丁问渔立刻想到佩桃见到后可能会有的愤怒。
启事登出以后,并未像丁问渔预料的那样,很快引起什么轩然大波。任何事都得有个过程。报纸上经常会登这类启事广告,人们看报纸时对它们通常都是不屑一顾。况且丁问渔闹离婚也不是一天的事,因此最先感受到压力的,不是丁问渔,而是他在上海的父亲。佩桃逼着老公公对丁问渔的启事做出有关的解释,她有恃无恐地挥舞着报纸,对着老人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地用死亡来威胁他,丁问渔的父亲还没有从儿媳终于怀孕的喜悦中缓过气来,便被佩桃的吵闹弄昏了头。这位钢铁大王的千金小姐此时再也不顾什么面子,她寻死觅活,扬言要从中国银行的大楼上跳下去。
"你们丁家不断子绝孙,还有谁家会断子绝孙!"性情刚烈的佩桃一怒之下,搬回娘家去住了,临走前,她恶狠狠地对丁问渔的父亲诅咒着。
丁问渔的父亲又一次血压增高,不过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不像话的宝贝儿子,他实在也被佩桃气得够呛。没有人敢用这样恶劣的口吻和他说话,老头子被气得浑身哆嗦,佩桃扬长而去以后,他乒乒乓乓地在房间里乱砸东西杀气。三位姨太太惊恐不安,都想劝劝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姨太太们知道,老头子每一次生儿子气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生她们的气。他恨她们光开花不结果,恨她们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无论他怎么辛勤耕作,都不能为他生下可以代替丁问渔的继承人。
"我前世里作了什么孽!"丁问渔的父亲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他把登有丁问渔启事的报纸撕成碎片,然后让一位姨太太将碎片扔进壁炉里,划着火柴烧掉。他似乎突然想明白了,儿子既然要胡闹,就让他胡闹好了,自己已经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一闭眼,万事休,犯不着再去为万贯家产的继承人的事操心。是福不用躲,是祸躲不过。如果佩桃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已经怀了身孕,那么儿子登报和她脱离关系,也不能算是违约。事到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听其自然发展。他们想怎么闹就怎么闹,爱如何吵就如何吵,丁问渔的父亲决定从此不再过问儿子的事。
2
丁问渔在启事登出的几天里,感到一种无所事事的恐慌。他觉得应该有一些事情发生,但是风平浪静,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学校里的学生上课时窃窃私语,丁问渔以为他们是在谈论他的离婚启事,结果却发现大家只是在议论日本兵在青岛的演习。抗日的气氛继续高涨,一向有亲日嫌疑的汪精卫,在最近的一次公开集会上,表明了中国政府对日的强硬态度,他强调中国对日是抗日,而不是排日。抗和排一字之差,有着原则性的区别。中国政府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面对日本势力一步步的压迫,面对在华日军一次次肆无忌惮的挑衅,中国政府不能不坚定地表明抗日的态度。抗的实质就是抵抗,就是对抗,中国人不会心甘情愿地让自己成为日本人砧板上的鱼肉。
最让丁问渔忐忑不安的,是他无法知道雨媛见到启事后的态度。天正在逐渐变热,首都南京的抗日情绪,也随着气候的变化不断升温,市防空协会放映防毒教育影片,组织各式各样的防空演讲。马市长在电台里做了有关市民防空的专题演讲,防空协会的工作人员深入到街道居民点进行宣传,学校里也把防空知识列为童子军学习的必修课程。电影院在放映正式的电影前夕,都一律加映有关防空知识的幻灯片。售价十元左右的防毒面具由市防空协会直接经销,有消息说,借抗日为题大发其财的商人正在剧增。丁问渔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去见一次雨媛,他继续给她写信,越来越感受到一种得不到消息反馈的压抑。刚开始给雨媛写信的时候,仅仅是写信,丁问渔就感到深深的满足,后来又盼望雨媛能收下这些信,能读这些信。人心事实上永远也不会满足的,丁问渔现在迫切地想知道雨媛的态度。
丁问渔接二连三地给雨媛写信,要求和她面谈,想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登这么一则启事。他一次次地注明约会的时间和地点,但是雨媛从来不赴约。所有的去信都仿佛石沉大海。
终于有一天,丁问渔收到一封来自任伯晋老人的短信,老人约他面谈一次。信写得很简单,丁问渔看不出是祸是福。他毫不犹豫地赴约了,因为他知道此行至少可以了解到一些雨媛的消息。尽管他非常想见到雨媛,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头荡漾。他意识到此行不可能见到雨媛,意识到此行将会有一次没有雨媛参加,可是注定会让他感到难堪的谈话。
去任府那天正好下着雨,很大的一场雨,这不是一个好预兆。任府里的人显然都不欢迎他,他笑着走进去,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没人对他报以笑脸,就连一向和蔼可亲的美京子夫人也板着脸。由于丁问渔狂热地追求雨媛,在任府早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因此上上下下见到他,故意不打招呼,眼睛里却都藏着话。丁问渔被带进了任伯晋老人的书房,老人放下手中的古书,看着他,沉默了半天,用手指了指一张空椅子,示意他坐下。
丁问渔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向老人请安。他很尴尬地请了安,任伯晋叹了口气,十分严肃地开门见山:"问渔,你在国外待过许多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我今天请你来,想和你好好地谈一次。"
丁问渔做出敬听教诲的样子。
任伯晋说:"小女已经嫁人,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丁家和任家乃是世交,我想你不应该再这么一味胡闹下去。令堂大人已为你的胡闹伤透脑筋,国难当头,你也是有一肚子学问的人,何苦在儿女私情上浪费宝贵的精力。什么登报纸解除婚约,这是搞的什么名堂?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们新派的人,脑筋再新,总不能老是胡闹吧。"
一直到他退出任伯晋老人的书房,丁问渔都没有做任何辩解。他知道不合时宜的辩解,说出来反而会把事情搞糟。不应战往往是最有效的防御。任家的人部觉得他有些神经兮兮,他不说话,别人拿他也没办法。雨媛的大姐雨婵又一次随丈夫赴任去了美国,因此作为家庭代表,和丁问渔进行谈话的是雨媛的三姐雨姣。她看着垂头丧气的丁问渔,又好气又好笑,说当年他发了疯一样地追求她的大姐雨婵,现在又吃错了药一样地追求她的小妹,那么他以后又想追求谁呢。
丁问渔十分诚恳地解释自己对雨媛姐妹的追求,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追求。"从表面上看,它们好像是一回事,但是事情截然不同。"丁问渔像探讨什么严肃的学术问题一样,又仿佛是在课堂上开导学生,一本正经地对雨姣说着,"我爱你大姐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爱,可是我爱雨媛,恰恰是知道了什么叫爱!"
雨姣摇着脑袋说:"喂,有一个词你知道不知道?"
丁问渔看着雨姣,等她的下文。
雨姣说:"这个词就叫无耻,在你的脑袋里,是不是没这个词?"
心直口快的雨姣把丁问渔好一顿教训。这一幕似乎早就酝酿好的,雨姣振振有辞,对丁问渔的行为大加指责。她站在一种很奇怪的立场上,十分进入角色地痛斥丁问渔。她首先不近情理地指出,他如果真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是那么肉麻地爱雨媛的话,他就不应该迫不及待地结婚,而且也不应该等雨媛结了婚以后,才死皮赖脸地来纠缠别人。雨姣的指责不分青红皂白,她很激动,但并不是真的义愤填膺。对丁问渔说什么都是白说,他的脸皮实在太厚了,在男女问题上总是有些神经搭错。他从来就不是个正常人,就知道无耻地追求着别人的老婆,丝毫不考虑现实不现实。丁问渔只是个神经失常的爱情狂人,他自己早就毁了,却还想把别人也一起毁了。
丁问渔忍受着雨姣的指责,他顽固地觉得自己还没有毁。爱是一种拯救,爱不可能把一个人给毁了。被毁坏的只有爱,被伤害的也只有爱。当雨姣对他痛加指责之际,丁问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他想在她的脸上,看出雨媛的影子来。任家姐妹都是绝色佳人。他情不自禁地想着,如果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雨姣,而是雨媛的话多好。如果雨媛能这么近距离地挨着自己,那将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一想到雨媛,丁问渔的心头便充满了柔情蜜意。只要是能和雨媛在一起,哪怕没完没了地挨骂也心甘情愿。只要是能和雨媛在一起,让丁问渔上刀山下火海绝没问题。一时间,雨媛的光辉形象,占据了丁问渔心灵中所有的空间。一时间,雨媛仿佛无所不在。
从雨姣喋喋不休的指责中,丁问渔终于意识到一些小差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给雨媛带来了不少的麻烦。除了他和雨媛自己心里明白之外,没有人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还十分清白的神话。甚至任家上上下下也吃不准他们究竟到了哪一步,丁问渔对雨媛死皮赖脸的追求,已经变成一件真正的丑闻。丁问渔的确想过,自己可能会给雨媛带来一些小麻烦,但是他绝没想到会那么严重。他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深思下去。
"你说过,爱不可能毁了人,也不可能伤害人。但是事实是,雨媛已经受到了伤害。"
雨姣提醒丁问渔注意,因为他的介入,新婚的雨媛夫妇实际上已经分居,"你应该不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自己究竟是起了什么坏作用吗?"
"我起了什么坏作用?"丁问渔不服气地嘀咕着。他嘴上不服,心里却明白雨姣说得是对的。他的心突然感到很沉重,想到雨媛正在为自己受委屈,一股深深的歉意油然而生。虽然丁问渔是如此疯狂地爱着雨媛,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她,但是他仍然从心底里希望雨媛夫妇相爱。他真切地希望雨媛的婚姻能够幸福。对于丁问渔来说,只要允许他爱就已经足够了。
丁问渔追求的完全是一种精神上的恋爱,精神不死,这种爱也就不会死。爱有许多种方式,爱并不意味着肉体上的占有。真正的爱从来就是为了付出,而不是为了得到。只有付出的爱才是真正的爱。
这天丁问渔还是被留在任府吃了饭。留饭并不在计划之中,由于他迟迟没有告辞,美京子夫人不过是随口客气了一声,丁问渔于是立刻老脸皮厚地抓住机会,答应留下来吃饭。尽管大家并不欢迎他,可是丁问渔一想到雨媛是在这个家庭里长大的,这里的一切都和雨媛有关,一草一木都保留着雨媛的气息,他便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温馨。任府的人只是不欢迎他,却没有丝毫真正的敌意。在大家的眼里,丁问渔的神经有些不正常,人们不可能真正地恨他,只是觉得他太可笑。
吃饭时,任伯晋以长者的身份,一边喝酒,一边对丁问渔大谈时局的严重性。老人对中日是否会开战一直密切注意。根据他的判断,中日冲突已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日本亡我之心不死,一场大战已到了一触即发之际。老人已经闻到了战争的火药味,已经听到战争机器咔咔作响的金属声音。他感到遗憾的是,丁问渔虽然已经年近四十,仍然还像小孩子一样不懂事。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丁问渔满脑子儿女私情,实在成何体统,如今连小孩子都在高喊抗日救国的口号,万众一心,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无一不想着抗日和救亡,只有他丁问渔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国将不国,何以家为,他丁问渔难道不应该感到内心有愧?
丁问渔在席间,逮着一个机会,也不管合适不合适,非常笨拙地为雨媛开脱。他给人的感觉,是在把一切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他希望自己的一番话,能打动任府所有的人,而事实上,他模棱两可的话,反而把大家进一步搞糊涂了。他想申明自己和雨媛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但是他笨拙的开脱,却仿佛想要故意掩饰什么,这很有些贼喊捉贼的味道,美京子夫人十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是雨媛的母亲,知女莫如母,美京子夫人知道女儿并不是像丁问渔所说的那样,对他根本无动于衷,也不完全相信丁问渔仅仅是单相思。形势显然正在发生变化,雨媛提起丁问渔时,既不像过去那样直截了当,毫无隐瞒,也不像过去那样一说到就反感,一说到就把他当做是个小丑。雨媛如今只是在别人的追问下,才会遮遮掩掩地说一点他的事。情况显然已经发生了变化。美京子夫人觉得丁问渔过分的辩解,反而显得十分做作。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丁问渔又在这里掩饰起来。她不相信丁问渔说的是真话,觉得丁问渔现在这么说,完全是因为突然胆怯了。
美京子夫人说:"既然只是追求精神的恋爱,干吗非要和你太太离婚呢?"
丁问渔的解释,笨拙得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他吞吞吐吐,说不清楚。这话永远也说不清楚。
雨姣笑着把话说穿了:"你这是什么,这叫掩耳盗铃,你真愚蠢!"
3
丁问渔干的更愚蠢的一件事,是亲自去向余克润说清楚。他想说清楚一件根本不可能说清楚的事情。他的荒唐举动纯属是个笑话,开始时就很荒唐,结束时仍然荒唐,当他和余克润面对面的时候,余克润产生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欠揍的小丑。丁问渔理直气壮地向一个男人表示,他无耻地爱着他的妻子,却没有一点邪念。他十分肉麻地大唱别人妻子的赞美诗,用最美好华丽的词句来形容别人的老婆。他非常坦然地扮演着一个无辜者的角色,好像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过错都在余克润自己身上。丁问渔竟然向余克润发出警告,如果他要对雨媛有什么误会,有什么不好的话,他将要对他不客气。
"有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要是不知道对她好一些,那你就是个混蛋!"丁问渔挥动着他的手杖,绅士气十足地仿佛一个局外人。
余克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次荒唐的见面既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也意味着一种必然性。丁问渔盼着和余克润见面已有很长时间,这样的见面显然是演习过无数次了,他已经准备好的一大堆话要说。见面的地点是在人头攒动的省立公共体育场,丁问渔和余克润不期而遇,一场篮球比赛正在激烈的进行,丁问渔不管三七二十一,很严肃地把余克润从看球的热闹场面中招呼到一旁,进行了这场即兴的,同时又是早有预谋的完全不合时宜的谈话。位于通济门外的省立体育场呼声雷动,由于场上的局势突然出现一面倒,大家都在为处于劣势的队呐喊助威。和余克润一起前来看球的同伴远远地注视着他们,看着丁问渔神气活现地挥舞着他的手杖。同伴中有男有女,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丁问渔是什么人。余克润感到非常地恼火,他板着脸,问他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进行这场该死的谈话。
在一九三七年的首都南京,篮球赛事是一场最热门的体育运动。一场重要的比赛开始前后,南京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当时南京有两支篮球劲旅,一支是中央军官学校的篮球队,另一支是国立体专篮球队。中央军官学校是篮坛的老牌盟主,纵横南京,所向无敌,已经成为南京老百姓心目中的偶像。国立体专篮球队却是刚杀出来的新秀,队中的主力是一对叫张长清和张长江的兄弟,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上一次的联赛中,竟然出其不意地把中央军官学校的篮球队打败了。于是两支篮球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它们之间的比赛便成了南京观众心目中的大事。两强相遇,必有好戏,为了在新的一轮赛事中的决战,这两支劲旅纷纷招兵买马,都做了最充分的准备。
国立体专的同学还专门组织了啦啦队,校长张之江亲临观阵,身着黑背心白裤的国立体专篮球队这次比赛势在卫冕,而中央军官学校篮球队为报一箭之仇,早就憋足了一股劲。中央军官学校虽然没有啦啦队,但是学校的教育总长张治中兴致勃勃地赶来督阵。三个月以后,淞沪"八·一三"战事将全面展开,张治中是这场充满血腥味的战役的总指挥。但是在此时,身着将军服的张治中俨然一副儒将风范,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每一个手势中都显露出了一种潇洒。身着白背心白裤的中央军官学校篮球队,一律剃着光头,一举一动都显示其作风非常严肃的一面。比赛一开始,双方都是全力以赴,不敢有半点松懈。比分交错上升,渐渐地,国立体专篮球队似乎占了上风,人们呼声雷动,纷纷为中央军官学校篮球队加油鼓劲。
丁问渔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余克润拉到一旁的。为了观看这场精彩的球赛,余克润和他的飞行员伙伴,早在比赛开始前的一个半小时,就来到了已经挤满了球迷的看台上,陪余克润他们来观球的两位小姐,是金陵女子大学的学生,其中那位对余克润颇有好感的曲蔓丽小姐,是国民政府某要员的外甥女儿。曲蔓丽小姐在大学里念的是家政系,她对余克润一见倾心,明知道余克润已经是有家眷的人,仍然向他发出频繁的进攻。余克润对曲蔓丽小姐的好意无意拒绝,但是他不想让丁问渔追求自己老婆的笑话传出去,尤其是不想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他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耐烦的情绪,希望丁问渔立刻从他眼皮底下滚开。
赛场上的呼声一阵高过一阵,余克润突然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威胁丁问渔。他警告他,如果他打算继续勾引雨媛的话,将吃不了兜着走,还警告他,自己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他如果继续执迷不悟的话,将绝对轻饶不了他。丁问渔应该撒一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他应该明白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余克润的眼光不住地扫向赛场,曲蔓丽小姐正急切地等着他去。"今天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我只是告诉你,你是在玩火,是活腻了。"余克润转身想走,但是丁问渔又一次拦住了他,说自己还没有把话和他说清楚。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余克润感到忍无可忍,余克润紧握拳头,看着丁问渔的鼻子,恨不得猛揍他一拳。
余克润强压着怒火,问:"你还想说什么?"
丁问渔说:"我并没有勾引你老婆。我承认我是单相思,我爱雨媛,但是我并没有打算勾引她。"
余克润意识到丁问渔神经兮兮的表白,正在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天已经很热了,西装笔挺的丁问渔看上去显得非常古怪,系着花哨的领带,所有能扣的钮扣都紧紧地扣着,人却像一只虾一样哈着腰。他不停地挥着手杖,仿佛拿着的不是手杖,而是一把指挥刀。丁问渔并不觉得自己的形象滑稽。滑稽这一形象通常是在别人的眼睛里,才能够体现出来。余克润意识到和这个小丑一般的人物站在一起,自己也正在变得滑稽可笑。球赛正在激烈地进行,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们僵持在看台的一角,置身在众人的呐喊助威声中,谈着一个非常不愉快的话题,真是再荒唐也不过。
余克润说:"你别逼着我揍你!"
丁问渔突然变得英勇无比,他瞪着眼睛说:"你揍我,好吧,你试试!"
余克润感到哭笑不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里,当然不适合动武。自己作为一名现役军人,年轻力壮,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揍丁问渔这样的书呆子,将立刻变为众人怒责的对象,而且他这么做了,在一起来的同伴面前也不好交待。曲蔓丽已屡屡在远处向他示意,让他赶快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但是丁问渔却不依不饶地向他提出了更进一步的挑战,他仿佛成为一名中世纪决心为名誉而战的骑士,用手杖指着余克润,十分庄严地要求和他决斗。"你选个好的地点,我们可以用手枪来决定胜负。我希望你能有一个好运气,我希望你能赢。"丁问渔用一种近乎滑稽的表情看着余克润,看得出,他说这话绝不是在开玩笑。
在余克润尚未作出反应的时候,丁问渔像一个胜利者那样,意气风发地离开了体育场。
比赛还在进行,并且进入了高xdx潮,中央军官学校篮球队已经稳住了阵脚,逐渐占了上风。这场比赛的结局,中央军官学校大获全胜,然而丁问渔对这结局已经毫无兴趣。和余克润决斗的念头纠缠着他,他想象中的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英勇。他想象自己拎着枪管正在冒烟的手枪,勇敢地向余克润走去。他大踏步地走着,昂头挺胸高歌爱情。在一场注定自己要输的决斗中,丁问渔义无返顾地走向了死亡。他不相信自己会赢,也不希望自己能赢。余克润对他举起了手枪,像一个熟练的枪手那样潇洒地扣动着扳机。丁问渔在关键的时刻没有开枪,他是存心不开枪的,这是一个最美满的结局,这个结局将让大家都感到满意。子弹旋转着向他飞过来,丁问渔终于看到雨媛的脸上为他露出了悲伤的愁容。想到自己能为雨媛去死,想到雨媛的脸上为他露出愁容,丁问渔立刻感到心满意足。
为了能够得到一把手枪,丁问渔在脑海里搜索着能为他提供武器的人选。在南京的商店里是买不到手枪的,丁问渔想起自己在美国留学时,一位来自哥伦比亚的混血儿,曾送过一把袖珍的镀镍小手枪给他。这位流亡的混血儿据说是有三条人命在手上,他一度和丁问渔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混血儿告诉丁问渔,决斗的最大诀窍,就在于你要敢藐视死亡。死神在更多的情况下将青睐胆怯者,决斗的胜负无关紧要,关键是你要表现出你的勇气来。没有什么比决斗中的怯弱更可耻的事情。哥伦比亚的混血儿告诉丁问渔,当你举起手枪,扣动扳机,结果却没有打中对方,原因并不是因为你的枪怯不准,唯一的解释是因为你突然感到了害怕。百发百中的神枪手只有在电影上才存在,就是职业杀手也有惊慌的时候,也可能在几步之内把子弹打飞了。
一段时间里,丁问渔曾经一直把手枪带在身边,不是为了防身,而仅仅是作为卧室里的装饰品。那把袖珍小手枪最终被海关没收了。现在,丁问渔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才能弄到一支枪。在一九三七年的首都南京,非法携带武器也是一种罪名。热爱和平的南京人从来不以家里藏着一把短枪为时髦,而所谓用手枪决斗,更是一种闻所未闻的笑话。丁问渔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新闻人物,因为报纸上通常见到的血腥事件,都是简单的被杀或者谋杀,决斗将会成为一个全新的时髦字眼,反复出现在报纸的新闻版上。丁问渔的传奇故事将被人们变了形地反复传播。等到这一切都变为乌有的时候,丁问渔仿佛看到了黯自神伤的雨媛,正坐在窗前,因为怀念他而流泪。
丁问渔给余克润写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信。在信中,他向他再次表明了自己不辞一死的决心。丁问渔声称自己决心以一死来证明雨媛的清白。真正意义的爱从来就不会破坏什么,爱永远是一块不会被玷污的白玉。丁问渔为自己弄不到武器感到深深的遗憾,考虑到余克润是军方成员,丁问渔把获得手枪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希望余克润能够提前把决斗的时间和地点都告诉自己,以便他有一定的时间为自己的后事做好充分准备。通往死亡的大门已经打开,丁问渔将毫不犹豫地伸开手臂去迎接死神。
4
丁问渔的离婚启事在报纸上登出来以后,雨媛没有感到丝毫的惊奇。早在启事还没有登出来之前,她从丁问渔的来信中,就已经知道这件荒唐的事情即将发生。由于她从来不给丁问渔回信,因此她根本不可能写信去阻止他。即使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等到雨媛接到丁问渔那封通报消息的信,离婚启事已经发排制版,送到工厂印刷去了。丁问渔曾经无数次提到将对自己的婚姻采取断然措施,他自说自话地向她宣布自己将如何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当然也没办法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丁问渔显得孤立无援,雨媛仿
佛只是一个替他保管信件的邮筒,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无形的偶像,听他唠唠叨叨地倾诉,看他无法无天地表演。他所做的一切好像和她真的没有什么实际的关系。
雨媛清楚地明白,正在发生的一切,不可能和她没有关系。就像丁问渔在启事初登出来的时候,感到无所事事的恐慌一样,雨媛同样感到一种不正常的风平浪静。她在等待人们的讯问,等待人门的指责,于是她可以做出相应的有力解释,但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除了丁问渔的来信中谈起之外,没有任何人主动向雨媛打听过这件事。人们要么是对此事真的一无所知,要么是在有意地回避这一问题。雨媛常常看见她的同伴眉飞色舞他说着什么,一意识到她的存在,立刻紧缄其口。在一阵令雨媛非常难堪的沉默以后,然后出现一个完全不搭界的新话题。这显然只是一种掩饰。雨媛很快发现自己在这样的场合里显得多余。
雨媛恨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大喊自己无辜。她需要一个解释的机会,希望有人能听听她的声音。她在无望地等待着,越等待越窝火,越等待越不耐烦。终于有同伴偷偷地约雨媛谈话。
雨媛以为她要和自己谈谈丁问渔登启事的事,她已经准备好了词汇,打算把丁问渔好一阵指责,打算好好地诉说一下自己的无辜。然而同伴神秘兮兮告诉她的内容却是,她的丈夫余克润现在正和一个叫曲蔓丽的女孩子打得火热。同伴为雨媛至今还蒙在鼓里感到吃惊,她把自己探听到的有关曲蔓丽的情报,添油加醋地统统说给雨媛听。雨媛于是恍然大悟,立刻想明白自己的丈夫余克润为什么会对报纸上启事无动于衷。
"你那位余克润,可不会太老实,"同伴向雨媛发出了善意的警告,"对这样的人,你可要防着一点,他恨不得有什么把柄落在他的手里。"
雨媛知道同伴说的把柄是什么。丁问渔疯狂地追求自己,早就是她和同伴之间共同享有的秘密,刚开始,这秘密只是女人之间的一场游戏,她们只是想看看一个男人在爱情上,究竟能发疯到什么地步。她们和雨媛共同参与了这个有趣的玩笑,而这个玩笑因为开得有些过头,正在走火入魔,正在变得不可收拾。她们最初只是想在丁问渔的身上找点乐趣,却突然发现在雨媛的后院,已经燃起火来。当新婚的雨媛重新搬回宿舍住的时候,这些曾经推波助澜的同伴们,立刻就觉得事情的苗头有些不太对。虽然雨媛从来不和同伴叙述她和余克润之间发生的不愉快,但是同伴们能感觉出他们之间已经稍稍地出了些问题。分居使得雨媛和余克润的婚姻关系名存实亡,根本就见不到新婚小夫妻的那种甜蜜。雨媛的同伴们注意到,他们两个人像朋友一样客气,很难得见到余克润来看雨媛,即使来了,也没什么喜气洋洋的神情。有时候坐一会就走,有时候将雨媛带出去开旅馆,有时候,十分委屈地在宿舍里留一夜,神不知鬼不晓地又没了影子。
时局不安定成了余克润不考虑建筑小巢的最好借口。不是没这样的机会,经济上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有人愿意以极优惠的价格,让一块地皮给他们盖房子。双方的亲戚都说好拿出钱来,但是余克润一笑了之,根本就不把建筑小巢的事放在心上。他对现状不是太满意,也谈不上太不满意。余克润不是那种有家庭观念的男人,人虽然已经结了婚,性情仍然像单身汉时一样潇洒自由,他来无影去无踪,孩子气地喜怒无常。当他高兴时,会以非常大度的姿态询问雨媛,他问她那个姓丁的书呆子是不是还继续给她写情书,是不是继续吃错药似的死缠着她不放。如果他不高兴,即使在说好的日子里,余克润也会突然改变主意不来看望雨媛。
他会连续几周都不露面,到重新露面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想到要作解释。
"我们可以考虑租一个公寓。"有一次,余克润的心情似乎不错,完全是出于讨好,心不在焉地对雨媛这么说着。类似的话,余克润已不知随口说了多少遍,每次都没有结果,每次都是说了就算。每当他来看望雨媛,感到种种不方便的时候,他便会从不同的角度,来讨论如何建筑他们的小巢问题。余克润知道雨媛对宿舍的生活已经厌倦,他知道她渴望着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在宿舍里接待余克润常常会有一些预想不到的尴尬,虽然同宿舍的人已经知趣地退避三舍,但是雨暖和余克润多多少少地总得保持着一定的戒心。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会闯进来,没有自己的房子使得一切都不正常。
有时候,雨媛会无意地从余克润的口袋里,发现一块女人的绣花手绢,发现一块女人爱吃的水果糖。他衣服上常常留有不曾擦干净的女人的口红印子,身上常常散发出只有女人才会抹的那种雪花膏香味。雨媛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余克润有意无意地,会像展示什么战利品一样,流露出和其他的女人打交道的痕迹。他们之间仿佛总是缺少一种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他要么沉默不语,要么便喋喋不休他讲述他的飞行员同伴的艳遇,讲述那些天真的女孩子和年轻的妇人,如何恬不知耻地乐意向飞行员献身。自从和余克润认识以后,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卖弄他的优越感,卖弄着自己作为大众情人的特殊魅力,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话题可能引起了雨媛的反感,他便把话题转向自己的同伴。他不说自己怎么样,却一个劲他说自己同伴如何如何。他用与其说是责备,还不如说是赞赏的口吻,大谈年轻的飞行员们如何在女色的包围中不知所措。
余克润对自己的未来一直没有什么固定的想法。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将在仕途上大展鸿图,因此便为雨媛的前途做出相应的安排。他觉得雨媛应该脱离陆军司令部,回家当太太。
女机要员的身份似乎和他不般配。在一九三七年这个特定的年代里,在抗日救亡的口号鼓动下,许多年轻的女孩子都抱着报效祖国的信念,投身到军队的怀抱中,这种一时的爱国热情无可厚非,但是长此以往,总不是件事。像雨媛这样的漂亮女孩子更像是陆军司令部的花瓶,余克润为此一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有一次,余克润陪着雨媛,从戒备森严的陆军司令部的主干道上走过,一路遇上各种头衔的军事长官。这些一本正经的军事长官们,眼睛不怀好意地在雨媛身上瞟来瞟去。
"我知道中国陆军为什么不行的一个重要原因,"余克润跟雨媛开玩笑,宣布他的重大发现,"因为在你们军事长官的眼皮底下,漂亮的女孩子太多了。"余克润不仅对雨媛这么说,而且还说给雨媛的同伴听。雨媛不知道余克润在外面如何和女人打交道,她只能通过观察他如何逗自己的女伴发笑,来推断他在外面是怎么和女人调情的。毫无疑问,余克润是那种能讨女孩子喜欢的男人,他的言谈之中总是带着一股傲气。
既然余克润对丁问渔在报上刊登启事,没有任何反应,雨媛决定迫使他做出应有的反应来。他不应该无动于衷。雨媛在余克润毫无准备的前提下,突然向他提出曲蔓丽的名字。这一次,雨媛一反常态,再也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而是直截了当地问他和曲蔓丽小姐的关系,已经到了哪一步。"像你这样吃香的帅小伙子,根本就不应该迫不及待地娶我,你应该再等一等,天知道有多少痴心的女孩子在等着嫁给你呢!"雨媛身上的涵养功夫不知到哪去了,她醋意十足地看着大出意外的余克润,愤怒的程度不仅超出了余克润的预料,甚至也超出自己的想象。
"我们只是非常一般的关系,"余克润掩饰地说。他对于自己和别的女孩子的关系,通常不加什么掩饰,一掩饰,反而露出了心虚的一面。事实是他和曲蔓丽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雨媛得理不饶人地追问:"什么叫非常一般的关系?"
余克润脸上露出明显的不高兴。他突然想到了丁问渔,想到了发生在前一天的他和自己的那次谈话,余克润产生的第一个反应,是丁问渔泄露了他和曲蔓丽在一起的秘密。但是,他想不明白丁问渔是如何知道曲蔓丽这个名字的。在雨媛的追问下,余克润没有什么内疚感,恰恰相反,他的强烈反应则是恼羞成怒。如果是别人泄露了这个秘密,或许还情有可原,余克润一想到丁问渔这混帐出卖了自己,怒气使不止从一处冒出来。他不屑于把丁问渔作为对手。以丁问渔这样的呆子为对手,有失他的身份。余克润想丁问渔为了讨雨媛的好,不知怎么胡乱编派自己。
余克润说:"看来你和那个整天为你写情书的人,见过面了。"
雨媛知道他是在转移话题。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揪住他和曲蔓丽的把柄下放,还是任由他把话题过渡到丁问渔的身上。余克润现在的态度,他那种既恼怒又惊慌的表情,证明他和那个叫曲蔓丽的女学生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雨媛感到心里面酸酸的,她为了气余克润,紧接着他的话碴,谎称自己确实是和丁问渔见过面了。她决定学着他的样子,也好好地气气他。一时间,雨媛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没有真的去和丁问渔见面。
余克润说:"怎么样,我就知道你和那家伙见过面了。"
雨媛不说话。
余克润又说:"我都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见的面。"
雨媛等着余克润的下文,但是余克润似乎已把要说的话说完了。他的话到此为止。一场酝酿已久的谈话仿佛已经结束,余克润既不和她谈第一个问题,也不愿意在第二个问题上继续深入下去。这是雨媛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局面,余克润不仅狡猾地保护了自己,回避开了他和曲蔓丽的关系,又在丁问渔的问题上,恰到好处地显示出自己的宽宏大量。这种宽宏大量,不是意味着他信任别人,而是在于他的过分自我感觉良好。余克润并不大担心雨媛会背叛自己,他太相信自己的魅力。飞行员的优越感让余克润坚信雨媛不可能看上丁问渔。事实上,如果雨媛真被丁问渔这个怪物所打动,那将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丁问渔已经登报和他的太太离婚,这你知道不知道?"雨媛决心使这场快结束的谈话继续下去,她看着瞪着大眼睛的余克润,"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余克润确实不知道,他根本没时间看报,就算是偶尔翻一翻报纸,他也绝不会想到去注意那些登启事广告的栏目。余克润唯一留神的是报纸上的电影预告,是那些女电影明星。他有些想不明白,前一天见面的时候,丁问渔还信誓旦旦为雨媛洗刷,喋喋不休地证明着雨媛的清白。他向余克润肉麻当有趣地大谈精神恋爱,大谈自己如何不会妨碍别人的家庭幸福。
在这次谈话中,丁问渔并没有向余克润提到登报离婚的事,他把自己的私事捂得严严实实。
也正是在这次谈话中,丁问渔只是向他流露出看上去很崇高的一面,他让余克润对雨媛好一些,尽可能地好一些。他告诉余克润,雨媛是块无价之宝,他必须懂得珍惜她,像爱护生命一样地爱护她。
雨媛说:"难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余克润说:"我不在乎什么?"
雨媛说:"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余克润说:"什么叫在乎,什么叫不在乎?"
5
曲蔓丽和班上许多漂亮的女大学生一样,对挑选自己未来的丈夫,都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标准。家政系毕业的女孩子,似乎注定日后要当阔太太的,因此她们上课期间,所花的大部分精力,都在于学会如何获得称心的丈夫,以及将来如何驾驭自己的丈夫。一九三七年南京最畅销的读物,是蒋委员长的《西安半月记》,书出版不久,便销售了四十三万册。报纸上的广告用最煽情的文字,为这本书做着肉麻的宣传。社会局发出行政公告,令在校学生务必人手一册,当做课外读物,一时间,欲明白领袖革命奋斗之经历,欲崇拜领袖人格之伟大,欲知道领袖图存救亡之方略,不可不看《西安半月记》,学校里天真的女学生,以崇拜女杰的心理出发,尤其喜欢翻阅附在书中一起出版的《西安事变回忆录》,这本由蒋夫人亲自撰写的文章,深深地打动了女学生的芳心。
蒋夫人宋美龄是许多女大学生崇拜的偶像,女孩子嫁一个年龄比自己大出很多的男人,这在当时已经成了一种十分时髦的风气。男人官场得意了,休去前妻,找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做续弦,也因此没任何障碍。漂亮的女孩子和成功的男人是天作之合,双方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老夫少妻成了上流社会的美谈。娶一位年轻的太太是男人成功的标志,也是女人认可和肯定男人事业的一种方式。漂亮的曲蔓丽小姐,不能免俗地也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位成功的男人。男人的成功同样意味着女人的成功。但是成功的男人毕竟是少数,在数量上和源源不断的年轻女孩子不成比例,而且这些成功者的年龄太大了,大得不仅可以做父亲,有的甚至都能当祖父。男人总是大早地就把太太娶了,就连余克润这样年轻的帅小伙子,也是一样的迫不及待。曲蔓丽在学校里如何当太太的知识学得越多,她越发现找一个称心的男人不容易。
曲蔓而知道要想获得称心的丈夫,就必须充分地和男人接触。只有接触才能知道男人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接触才能获得经验。光靠等待是不会有多少机会的,光靠等待永远不会有好男人送上门。她必须找些男人练练兵,在这些男人中,余克润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早在向蒋委员长祝寿献飞机的庆祝活动中,曲蔓丽就知道了余克润的名字。余克润在这次活动中大出风头,让许多天真的女孩子为之倾倒。她们私下议论,都以日后能嫁像他那样飞行员为幸福。可是这些飞行员的缺点是太年轻,等到他们功成名就,女学生们都快成老太婆了。为了使自己将来不会成为被休去的牺牲品,曲蔓丽在和同学们议论时,老气横秋地给自己定下了原则;这就是可以和余克润这样的小伙子调调情,嫁给他们做老婆则坚决不行。
余克润是在一次联欢会上见到曲蔓丽的。在各式各样的联欢会上,余克润经常可以见到一些漂亮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对他充满了好感,她们众星拱月地围绕在他周围,似乎都愿意嫁给他,然而一旦知道他已经结了婚,热情顿时大打折扣。惟有曲蔓丽是个例外,当她听说余克润已经有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妻子以后,反而变得更加主动。她几乎立刻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这就是要在余克润身上,试试自己的魅力。她想证明一下,自己要比余克润年轻漂亮的妻子更出色。余克润这样刚结婚的帅小伙子如果都能被她弄得神魂颠倒,要想征服别的男人应该易如反掌。
曲蔓丽发现自己很快就莫名其妙地吃了亏。余克润并没有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她却随随便便地在他的引诱下失了身。余克润有过许多和女人打交道的机会,真正陪他上床的并不多,因为调情是一回事,上床做爱又是另一回事。曲蔓丽很轻易地便给了余克润机会,余克润拒之不恭,照收不误。当然也无所谓谁吃亏谁占便宜,这是一场没有任何结果的游戏,曲蔓丽不甘心,余克润不动心,两人各怀鬼胎,好一阵又坏一阵,就像演戏一样。他们频频在公开场合亮相,相互为对方做招牌做广告,都以对方青睐自己来展示各自的魅力。由于曲蔓丽的舅舅是国民政府中的要员,余克润能有这样一位名媛陪在身边,说不上荣耀,多少也有些不同寻常。他当然是那种有向上爬野心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老是在天上飞,最辉煌的前途还是在地面上做官。航校副校长的头衔有传闻说早应该是他的,但是正式的任命迟迟不下来,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他的后台还不过硬。他还需要像曲蔓丽舅舅这样的人给予提携。
余克润在曲蔓丽的陪同下,终于去她的舅舅家吃了一顿饭。他们已经见过好几次面,就差迈出实质性的这一步。这一步似乎还有些小小的障碍。曲蔓丽的舅舅家在城北,余克润那天开着车子去金陵女大接曲蔓丽,然后沿着宁海路一直往北开。城北和城南相比,荒芜得多,到处都是黄黄绿绿的菜地,到处都是杨柳林和小竹林。山西路一带是新开发的官僚住宅区,余克润的哥哥余克侠就住在这里。余克润的车子从哥哥家的小楼前面走过,和周围各式各样的高档小洋楼相比,新建的余克侠的小楼显得有些寒碜。当余克润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向曲蔓丽介绍自己的哥哥余克侠的时候,曲蔓丽有些看不上眼,老气横秋地说:"你哥哥总是在教育界混,能有什么前途?"
余克润向她解释自己哥哥不是不想离开教育界,可是像他这样学教育出身的,不搞教育还能搞什么。曲蔓丽笑着说,这年头,还有什么比当官更容易,你哥哥好歹也是留过洋的,什么样的肥缺不能放?余克润说他哥哥也许是不想当官,曲蔓丽笑得更厉害,说从来只有当不上官,根本就没什么不想当官的,不想当官通常是因为当不了官,要不就是嫌能让他当的那个官太小。两人一路这么说笑着,曲蔓丽向余克润大谈当今官场的一些趣闻和小道消息。
余克润没想到一个女大学生,对官场积习竟然如此熟悉,说起来如数家珍。说着说着,车子驶过一条新开的马路,离开了新住宅区,沿着一条黄泥路往深处开,仿佛是要开到乡下去了,远远看见一片碧绿的池塘边上,一排田园风格的房子,白墙黑瓦,掩映在成片的竹林中间。
这就是曲蔓丽舅舅的住处。
曲蔓丽的舅舅年龄已经不小了,余克润后来才知道,这舅舅也不是什么嫡亲的,拐了好几道弯。舅母年纪还轻,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本来就和曲蔓丽沾着一些亲,嫁给她舅舅以后,是所谓亲上加亲。曲蔓丽的舅舅已经听外甥女说起过余克润,现在既然见了面,总得热情敷衍几句。他在北方做过许多年京官,一口带着京味的官腔,言谈之中。处处显露出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余克润不外乎是说些勉励之类的客套话。他对余克润并没有什么好感,看得出来,邀请他前来做客,完全是曲蔓丽舅母的意思。老头子在客厅里陪余克润坐了没一会,曲蔓丽的舅妈便过来强迫他去休息。"昨天中常委会议上,老头子动了些肝火,多说了几句话,因此一夜都没睡好。"曲蔓丽的舅母向余克润随口解释着,她把曲蔓丽的舅舅打发休息了以后,又兴致勃勃地过来陪余克润说话。她对曲蔓丽显然很宠爱、和余克润谈到曲蔓丽的时候,一口一个我们蔓丽如何如何。曲蔓丽也处处有意表现出自己是这家的宠儿,她对比她大不了许多岁的舅母发嗲,又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把女仆狠狠地熊了一顿。
余克润在曲蔓丽的带领下,参观了这座外表看上去十分简朴,内部装潢极考究的住宅。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在僻静的郊区,有许多座这样高级的住宅。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养着两条狼狗,用皮带拴着,见了生人便龇牙咧嘴。到处花香鸟语,围墙正好砌到碧绿的池塘边为止,池塘里,三三两两的鸭子正在树荫下戏水。池塘外面是耕作的菜农,空地上有几只鸡在捉小虫子。余克润和曲蔓丽在池塘边的秋千架上坐了一会,不外乎是调情,继续说些不关痛痒的话。余克润意识到这里的气氛,恰如居停主人的性格,貌似清淡,内心深处却隐藏着惊涛骇浪。虽然没有谈上几句话,虽然曲蔓丽的舅舅言必称归隐田园,余克润本能地觉得,已经步入老年的曲蔓丽的舅舅,并不像他自称的那样无意官场。恰恰相反,他是人老心不老,仍然不安分地盘算着能当更大的官儿。一动不如一静,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些藏龙卧虎的味道。带着隐居色彩的田园风味,在中国的历史上,向来意味着沽名钓誉,这叫作以退为进,这叫作以静制动。曲蔓丽的舅舅早在满清政府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袁世凯复辟,二次革命,北洋政府屡次改组,一直到国民革命政府,他老人家都是官运不改。他老人家在官场上见多识广,他老人家是官场上的百科全书,他老人家是官场上的一只老狐狸。
"我要是想做官,如今早就不会还在这个位置上了。"吃饭的时候,曲蔓丽的舅舅兴致颇好,用小酒盅一杯接一杯喝着黄酒,谈到自己经历,不无感叹地说,"不过,官场犹如战场,进则死敌,退则死法,惟有不进不退,听天由命,才是上上策。"
余克润不太明白老人家的意思,曲蔓丽便向他讲述她舅舅在官场上最得意的一笔。民国十五年,正是军阀混战最激烈的年头,当时国民政府挥师北伐,张作霖当了大元帅,孙传芳吴佩孚各占一方宝地。曲蔓丽的舅舅在一周内,接连收到三份任命,都是请他出任邮电总长。
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巧事,仿佛中国之大,除了他,便没有别的人适合当邮电总长了。他老人家却不急不慢,把三份任命都撂在桌子上,干脆称病闭门谢客。当时的天下大势,谁也看不出鹿死谁手,老人家躲在家里,由各方你死我活地去斗。终于斗出结果了,他于是正式出山,到南京来捞一个不大不小的现成官做。
"我舅舅当时人在北京,他如果想当国民政府的邮政总长,北洋政府饶不了他,他当了北洋政府的邮政总长,又怎么会有今天。"曲蔓丽没在意余克润脸上不快的表情,很不天真地说着。余克润没想到这家人会如此俗气,会如此赤裸裸地谈论官场,原先有的一份敬仰心情顿时无影无踪。他属于年轻有为的少壮派,一想到自己竟然希望得到这种老朽的提携,立刻有些不痛快。老奸巨猾的曲蔓丽舅舅,和报纸上称道的那位敦厚长者,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在余克润面前,这只是一个除了想当官,还是想当官的傀儡和木偶。国民政府中这样的人太多了,首都南京就是一个大官场,在这个官场里,如鱼得水的恰恰就是这些没有任何朝气的世故老头子。
吃过饭以后,余克润开车送曲蔓丽去学校,两人一路无话。曲蔓丽起了几次头,谈话仍然没办法深入下去。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也赌气不说话。到了学校门口,余克润停车让曲蔓丽下去,曲蔓丽感到一阵无名的委屈,让他把话说说清楚,干吗紧绷着脸。余克润意识到自己冷落了曲蔓丽,突然有了主意,他觉得今天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浪费了,因此不急不慢地说,自己不高兴,是因为想到和她马上就要分开,一个人太寂寞。
曲蔓丽说:"寂寞什么,你可以去找你太太嘛。"
余克润说:"我今天想和你在一起。"
曲蔓丽说:"这叫什么话,你这人真坏,我再不理你了。"
余克润在等曲蔓丽下车,他想她如果真不下车就好了,现在不下车就有好戏。曲蔓丽捋了捋披肩的长头发,转过脸来,就着刚亮起来的路灯,看着余克润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干飞行员的,都特别的坏!"坏这个字眼,此时是一个非常丰富的词,可以从多方面理解,余克润注意到曲蔓丽的眼光闪闪发亮,不敢盯着久看,于是接着这话说下去:"我现在是一肚子的坏念头,你再不下车,后果就严重了。"曲蔓丽又说了一声"你真坏",好像是故意赌气不肯下车,又好像是有意找借口留在车子上。反正余克润不愿意多想了,他不怀好意地突然一踩油门,车子冲了出去。曲蔓丽惊叫起来,她知道他此时的用心,对着他握方向盘的手腕轻轻地敲了一记。这时候她想下车也来不及了,况且她也没准备下车。余克润将车子径直往前开,开到自己熟悉的一家旅馆里,十分潇洒地请她下车。曲蔓丽有些不甘心,但是她还是挺着胸膛,大大方方地和他一起走进旅馆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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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在一九三七年的六月底,才和太太佩桃正式在沪签字离婚。尽管他在此之前,已经在京沪的报纸上自说自话地登了启事,但是双方的大人都咨询过自己的法律顾问,知道这样的启事只是自欺欺人,并不具备法律效应。既然大家都是上等人,既然婚姻破裂已不可避免,双方雇佣的律师经过几番讨价还价,终于让丁问渔和佩桃心平气和地同坐在一张桌子前,在一份正式的离婚文件上签字。在签字前,法官要丁问渔将离婚文件仔细地再阅读一遍,丁问渔拒绝了,他带着一些喜悦地看了佩桃一眼。佩桃似乎又一次被他激怒,要过离婚文件,故意慢腾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她故意拖延着时间,其他人都在等着她,她知道大家在等,故意让别人揣摩不透她的心思。
"你不是就等着我签字吗,"佩桃毫无表情地说,"要是我不签。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丁问渔以为喜怒无常的佩桃又要变卦,她已经变了无数次卦,然而这次她突然拿起笔,在文件上飞快地签了字,签好了这份,又急着在丁问渔的那份文件上签字,丁问渔相形之下,反而显得有些没主意,他也在文件上签自己的名字。签完了以后,他呆呆地看着佩桃,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和她握手作别。没想到佩桃众目睽睽之下,很大方地伸出手来,笑着说:"我们都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你不应该娶我,我呢,更不应该嫁给你。"说着说着,眼睛红了,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语调却变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坏,你知道不知道,你真不是个东西!"
旁边的人连忙把他们分开来。丁问渔早就领教过她的厉害,以为她又会在大庭广众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但是佩桃仿佛把该说的都说了,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她扭转过身体,向电梯间走过去。在上海的几天里,丁问渔的脸皮也已经厚了,虽然也是近四十岁的人,他整天像一个淘气的大孩子那样,到处忍气吞声地接受别人的教训。谁都有权利教训他,他的父亲,他的老丈人,他的即将正式离婚的妻子佩桃,以及他的三位继母,都对他没完没了地唠叨。
明知道他不愿意听,还是要一个劲地说。说得昏天黑地,说得丁问渔眼前直冒金星,说得丁问渔一见着别人嘴皮在嚅动,便想到这又是在说自己。
天气开始热起来了,时间才是六月底,却完全是炎热的夏天了。时髦的上海女郎,一个个旗袍裙越穿越短,胳膊和大腿越露越多,结果大街上到处都流露着肉的气息。一位来自埃及的预言大师,此时正在上海接受记者的采访,就世界政情进行大胆的预测。这位周游了世界的预言大师骇人听闻地宣布,在一九三八年,世界将不可避免地爆发大规模的恶战,人类将陷于从未有过的灾难之中。当记者问起中国和某方是否会一战的时候,埃及的预言大师立刻肯定地说,这场战争的时间也是在一九三八年。报纸上的某方显然是指的日本。事实是,十天以后,中国和日本的战斗,就在芦沟桥打响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上海已成为了炮火连绵的战场。
在正式的高婚文件上签了字以后,丁家和郝家在一家著名的大饭店,办了几桌规格极高的宴席,其目的在于向大家宣布,这两个显赫的家族的联姻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银行巨头和钢铁大王之间的联盟依然如故。被邀请的都是上海生意场上的大亨,有好友也有对头,有外国公司的买办,有交易所的董事长,有帮会的老大,有得志或失意的政客,有社会贤达,有军界的要员。在宴会期间,丁问渔的父亲走到佩桃面前,向她敬酒,希望她不负重任,为丁家生一个出色的继承人出来:
"我们丁家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这是丁问渔最后一次见到佩桃。佩桃此时刚怀孕三个月,还看不出身体的异样。几个月以后,上海失守前夕,丁问渔收到父亲的一封信,说佩桃的身孕看上去已经蛮像一回事。当时,战斗正进行得十分激烈,国军每天都有重大牺牲,父亲让儿子迅速离开南京,立刻随政府迁往内地。值此动乱之际,丁问渔的父亲对前程已经毫无信心,他一方面盼着佩桃能平安地为了氏家族添丁,同时依然十分关心丁问渔的安危。由于形势急转直下,他老人家根本没想到战争会真的成为事实,他成了一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和几个月前宴会上的判若两人。
丁问渔的父亲在那天宴会上十分洒脱,他频频向别人敬酒,唯一没有得到他敬酒的,是他那不争气的宝贝儿子。丁问渔实在太让父亲失望了,但是他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想让儿子在大庭广众下下不了台。宴会以后,丁问渔将连夜赶回南京,然而他那天仍然是不知忧愁的样子。岂止是不知忧愁,完全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喜形于色。在他坐的那桌上,有一位日本客人,丁问渔以一种闲聊的口吻,请毕恭毕敬坐着的日本客人,就报纸上所载的中日将在一九三八年会有一战的预言,畅所欲言发表评论。
日本客人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难道中日之间惟有一战?"
在座的中国人都一怔,不说话,既惊异他的中国话说得流畅,也觉得这回答的含义,不是一点没道理。丁问渔想了想,用日文反过来诘问。他从来不愿意放弃卖弄异国语言的机会,大家在一旁抗议,希望丁问渔能使用别人都听懂的中国话来对话。丁问渔想到报纸上常见的一句话,使用这句话质问那个日本客人:"都到了今天这地步,中国人不奋起抵抗,难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日本客人说:"为什么中国和日本就不能很好地联起手来,大东亚共荣,这前景有什么不好?"
于是一片哗然,大家恨日本客人太放肆,太自以为是,立刻拍案而起群起攻之。这毕竟还是在中国人的地盘上,有理不在声高,但是又不可能不声高,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中国和日本谁更好战。酒过三巡,人们得出的一致意见,这就是中日最好不要开战。俗话说和为贵,打仗自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打仗意味着流血牺牲,意味着仇恨越结越深。日本客人息事宁人地说,自从甲午海战,中国惨败给日本以后,就老想着报仇雪耻,其实日本根本就不想打仗,而且日本就算想打仗,主要的对手也不会是中国人。日本陆军假想中的敌人是苏俄,而海军的假想敌却是美国,中国的军队根本不堪一击。他的这种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的态度,又一次使在场的许多中国人心里极不舒服。坐在丁问渔身边的人提醒感觉良好的日本客人注意,日本现在虽然比中国强大,但是中国的人口和地盘,毕竟是日本的许多倍,真打起仗来,累也要把日本累死。
在返回南京的夜行列车上,丁问渔为了解闷,揣了一大堆报纸在包里,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他平时很少看报,因此现在就算是过了期的报纸,一样看得津津有味,每看完一张,便扔到车窗外去,一路看,一路扔。直到把这一大堆报纸全部看完扔完,他喜欢听报纸被风卷走时的呼哨声。自从陷入对雨媛爱情之后,丁问渔对和爱情无关的事情,根本懒得去过问。
周围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和他没有什么联系。列车在快到苏州站的地方,无缘无故临时停了很长时间,车厢顿时觉得非常闷。丁问渔打开车窗,把头探出去。他注意到列车像一条僵硬的大虫子似的,静静地卧在车轨上。没有人过来解释为什么会停车。一名铁路工人手中拿着一个小锤,从那头过来,一路走,一路随手敲着车轮,铁路工人手上还提着一盏风灯,一圈黄黄的灯影随着他的移动而摇晃。当灯影晃到不远的墙上时,丁问渔突然注意到画在墙上的广告,那是一幅巨大的日本仁丹广告,在中国的城市中,到处可以见到这种两撇胡子向上翘的广告画面。
抗日情绪的高涨,人们都在自发地抵制日货,但是日货仍然无孔不入地在向中国的市场渗透。丁问渔刚在报纸上读过的一篇文章,便是呼吁全面抵制日货,可是在同一天报纸上,他又见到了日本大皈森下仁丹株式会社的"酬报仁丹用户"的大幅广告。一直到七月七日,芦沟桥的战斗已经打响了,上海的《申报》仍然在为森下仁丹株式会杜接二连三地做广告。
迎面一盏刺眼的灯光直逼过来,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擦边而过,原来丁问渔他们正在等这趟车过去。果然车子过去不久,丁问渔坐的那趟车也开始动了起来。这一天是一九三七年六月三十日,准确地说,再过几分钟,就是七月一日了。对于中国的历史来说,一九三七年的七月意义非同一般。坐在夜行列车里的丁问渔毫无困意,他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仍然没有察觉。
此时此刻,他不可遏制地思念起雨媛。一想到雨媛,丁问渔的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学校很快就要放假了,丁问渔心猿意马地盘算着,在即将到来的假期中,一定要找个机会约雨媛出去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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