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被关押在簸箕峪南山腰上的一个小石屋里,这是手枪营二连郑连长告诉他的。郑连长跪在他面前哭,求他看在周浩对军长一片忠心的情份上,救周浩一命。他想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挥挥手,叫郑连长退下。
中午,他叫伙佚杀了鸡,炒了几样菜,送给周浩,自己也提着一瓶酒过去了。
他在石屋里一坐下,周浩就哭了,泪水直往酒碗里滴:
“杨大哥,让你作难了!可……可我他妈的没办法!军长对我周浩恩重如山,我不能对不起军长哇!”
“知道!我都知道!来,喝一碗,我替叔叔谢你了!”
周浩顺从地喝了一大口。
“杨大哥,你们要杀我是不是?”
他摇摇头:
“没,没那事!”
周浩脸上挂着泪珠笑了:
“我知道你要保我的!我知道!白云森死了,新二十二军你当家,你要保我还保不下么?”
“保得下!自然是保得下的!”
他似乎挺有信心。
“啥时放我?”
“得等等,得和刘参谋长和三一二师的几个人商量定,要不,反坏事!”
周浩把筷子往桌上一放:
“咱们不能把他们全收拾了么?!这帮人都他妈的只认白云森,不认军长,咱们迟早总得下手的!”
他叹了口气:
“老弟,不能这么说呀!咱新二十二军是抗日的武装,要打鬼子,不能这么内讧哇!来,喝酒,说点别的!”
自然而然谈起了军长。
“杨大哥,我和军长的缘分,军长和你说过么?”
“啥缘分?”
“民国八年春里,咱军长在陵城独立团当团长的时候,每天早晨练过功,就到我家开的饭铺喝辣汤。那时我、我才十岁,我给军长盛汤、端汤……”
“噢,这我知道的,你家那饭铺在皮市街西头,正对着盛记洋油店,对么?”
“对,我也见过你,有时军长喝汤也带你来,那年你也不过十五六岁吧?正上洋学堂,也喜好练武,穿着灯笼裤,扎着绸板带,胸脯儿一挺一挺的,眼珠子尽往天上翻。”
他酸楚地笑了:
“是么?我记不起了!”
周浩蹲到了凳子上:
“我可都记着哩!军长喝完汤,就用胶粘的手拍我的脑瓜,夸我机灵,说是要带我去当兵!我娘说:好儿不当兵。军长也不恼,军长说:好儿得当兵,无兵不能护国。”
“我倒忘了,你是哪年跟上我叔叔的?”
“嘿!军长当真没和你说过我的事么?你想想,独立团是民国九年秋里开拔到安徽去的,当时,我就要跟军长走的,军长打量了我半天,说:‘来,掏出xx巴给我看看’。”
“你掏了?”
“掏了。军长一看,说:‘哟!还没扎毛么,啥时扎了毛再来找我!’我又哭又闹,军长就给我买了串糖葫芦。军长走后,有一年春上,我瞒着爹娘,揣着两块袁大头颠了,找了十个月,才在山东地界找到了军长。”
“那是哪一年?”
“民国十五年嘛!那当儿咱军长扯着冯玉祥国民军的旗号,已升旅长喽!”
“那年,我还没到叔叔的旗下吃粮哩!我是民国十六年来的。”
“噢,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找到了旅部,把门的不让我进,把我疑成叫化子了。我硬要进,一个卫兵就用枪托子砸我。我急了,大叫:你们狗日的不让我进,就替我禀报杨旅长,就说陵城周记饭铺有人奔他来了!扎毛了,要当兵!”
“有趣!我叔叔还记得扎毛不扎毛的事么?”
“记得,当然记得!军长正喝酒,当下唤我进来,上下看了看,拍了拍我的脑瓜:‘好小子,有骨气,我要了!’打那以后,我就跟了军长,一直到今天。军长对我仁义,我对军长也得仁义,要不,还算个人么?!”。
“那……那是!那是!来,喝,把……把这碗干了!”
“干!干!”
“好!再……再满上!”
他不忍再和周浩谈下去,只一味劝酒,待周浩喝得在凳子上蹲不住了,才说:
“打死了白师长,新二十二军你……你不能呆了,你得走!”
周浩眼睛充血,舌头有点发直:
“走?上……上哪去?”
“随便!回陵城老家也行,到重庆、北平也罢,反正不能留在军中!”
“行!我……我听你的!你杨……杨大哥有难处,我……我知道,我不……不拖累你,啥……啥时走?”
他起身走到门口,对门外的卫兵使了个眼色,卫兵会意地退避了。
他回到桌前,掏出一叠现钞放在桌上:
“现在就走,这些钱带上,一脱身就买套便衣换上,明白么?”
“明……明白!”
“快!别磨蹭了,被刘参谋长他们知道,你就走不脱了!”
“噢!噢!”
周浩手忙脚乱地把钱装好,又往怀里揣了两个干馍。
“那……那我走了!”
“废话,不走在这儿等死?!一直向前跑,别回头!”
周浩冲出门,跑了两步,又在院中站住,转身跪下了:
“杨大哥,保……保重!”
他冲到周浩面前,拖起了他:“快走!”
周浩跌跌撞撞出了院门,沿着满是枯叶的坡道往山下跑,跑了不过十七八步样子,他拔出手枪,瞄准了周浩宽厚的背脊。
枪在手中爆响了,一阵淡蓝的烟雾在他面前升腾起来,烟雾前方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倒下了。
手枪落在了地上,两滴浑浊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他没有办法。刘参谋长和三一二师的众多官兵坚持要处决周浩,就连三一一师的一些忠于杨梦征的旅、团长们,也认为周浩身为军部手枪营营长向代军长开枪,罪不容赦。他们这些当官的日后还要带兵,他们担心周浩不杀,保不准某一天他们也会吃哪个部下一枪。他要那些军官部属,要新二十二军,就得这么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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