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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仰光。
这是一个有将近六十万人口的大都市。对于一向远离战争的缅甸人来说,“珍珠港事件”遥远得好像另一个星球的消息,没有人因为另一个星球打仗而惊慌失措。人们照样上班,下班,干活儿,一日三餐,生活平静得好象一盆水。
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盆水倾覆了。
十时,大批飞机飞临城市上空,引得好奇的市民纷纷涌上大街来张望。由于政府尚未发布战争命令,很多人甚至不懂得“敌机空袭”是怎么回事。
十时零七分,第一批炸弹从天而降。炸弹的金属外壳同空气剧烈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哨音。人们先是惊愕地看见从港口方向腾起一团团橙黄的火焰,接着又从敏加登国际机场传来连续不断的沉重的爆炸声。猛烈的轰炸使大地颤抖,房屋倒坍,仰光城内乱作一团。人们争相逃命,互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空袭历时五十分钟。日机七十架分两批对缅甸首都狂轰滥炸,向数十处目标投掷近千枚炸弹,摧毁半座仰光,致使四千平民丧生。英国当局仓皇派出仅有的一队“水牛式”战斗机升空作战,击落敌机三架,自己无一生还。
从这天起,缅甸各大城市相继实行宵禁和灯火管制。战争初步使缅甸人民付出了代价。
新年伊始,泰国一侧刮过来的风便一阵紧似一阵,潜伏的盟军谍工频频报告:日本军队正在大批西移,曼谷港和湄南河的军用船只来往频繁;数以千计的泰国民工正在夜以继日赶修从达府到麦索、北碧的边境汽车路,等等。种种迹象表明,日军近期内必将对缅甸有重大军事行动。
毛淡棉。
毛淡棉是缅甸的第二大港口,孟邦省省府。孟邦省为一狭长边地,与泰国交界,省内多山,是屏护和确保首都仰光的门户和战略要冲。
元月六日,由韦维尔上将亲自任命的英缅军司令官约翰·史密斯中将飞抵毛淡棉。韦维尔在新加坡对这位新上任的指挥官说过一句名言:“你必须为我看守好缅甸。”但是一天之后,总司令又改变主意,派遣第二位指挥官哈丁·赫顿中将飞赴缅甸。
两位指挥官一见面就好象一对好斗的公鸡那样竖起羽毛争吵不休。赫顿的职务是总司令的参谋长,参谋长理所当然应对总司令负责,因此史密斯将军不得不委屈地交出指挥权。
自以为是的盟军参谋长哈丁·赫顿爵士乘一架小型飞机视察了漫长的泰缅边境。参谋长从空中看到,在绵延千里的国境线上,耸立着不可逾越的他念他翁山脉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日军若要携带重型装备和后勤辎重通过这片荒无人烟的绿色屏障,显然是不可能的。伦敦方面的战略专家充分肯定了这一估计的正确性:“缅甸——泰国山区重岳叠嶂,热带瘴疠、疟疾和各种难以想象的困难构成一道道障碍,任何徒步通过这些地区发动一场大规模进攻的企图在理论上都是站不住脚的。”(见日本防卫厅著《缅甸作战》)
赫顿将军把他的两个印缅师分别摆在丹那沙林沿海和东掸邦的景栋公路上,而把漫长的山区国境线只交给两个边防团守卫。
赫顿将军布置好这一切,自以为万无一失,就飞回新加坡向总司令汇报去了。
元月十九日午夜,敌人出现了。
出人意料的是,日本人并没有按照英国将军规定的路线,从海面上或者公路上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他们分成一股股,利用黑夜和大森林的掩护,好像一群群狡猾而顽强的泥鳅从泰缅边境的沼泽地带钻出来,然后突然出现在张皇失措的英缅士兵面前。
两天之后,集结完毕的日本大军从英缅军防线的背后发起进攻,连续攻克土瓦、高加力,切断英缅师退路并且包围了毛淡棉。晕头转向的英国人来不及掉转枪口就被日本人打得一败涂地,史密斯将军只好扔下大批武器装备,狼狈地从海上撤到仰光。
元月三十日,日军对毛淡棉发动总攻击,次日攻克该城,歼灭守军三千。至此,通往缅甸内地的门户已经洞开,仰光城在入侵者面前暴露无遗。
毛淡棉一役,一万八千名手持步枪的日本士兵击溃了三万名装备精良的敌人。但是他们的胜利首先在于他们征服了被认为不可逾越的自然屏障。日军十元月四日开始行动的。他们以两个联队(团)的先遣部队从泰国边境麦索进入绵延数百里的他念他翁山脉。他念他翁山荒无人烟,到处是原始森林和沼泽激流,旱季有几条秘密小道可以通行马帮。先遣队在缅甸义勇军向导带领下,只携带轻武器和粮食,师团长和士兵一样徒步行军。日本官兵在“为天皇而战”的坚定信念鼓舞下,以严明的纪律和东方民族特有的吃苦耐劳精神同困难搏斗。经过半月艰苦行军,先遣队在途中留下大约五分之一的士兵尸体,终于战胜了险恶的大自然,出其不意出现在敌人的背后。
三十年后,英国历史学家约翰·科斯特洛在他的权威著作《太平洋战争》中评论道:“在缅甸,日本人完全不是按照西方人的军事教程作战。他们有自己的习惯和作战原则。他们惯于偷袭,声东击西,分成几股到处渗透,从通常认为最不可能的地方突然钻出来。日本士兵特别能吃苦,不畏惧死亡,他们的国家还不发达,因此士兵也没有依赖汽车的习惯。这就同英国的雇佣军很不一样。雇佣军虽然都是当地人,但是他们接受的训练方式和习惯方式已经完全英国化,行军离不开汽车,打仗离不开坦克大炮,吃罐头食品,携带钢盔和防毒面具,脚上穿的长筒皮靴。他们遇上了和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由布雷多克将军率领的英国军队在北美遇到的相同的困难。”
2
毛淡棉惨败,英缅军士气低落,仰光危在旦夕。先期潜入首都的独立义勇军和德钦党人乘机大搞破坏,制造混乱,策应日本人到来。
二月二日,赫顿将军奉命飞往缅甸北部城市腊戌,紧急拜会路过那里做短暂停留的中国蒋委员长。傲慢的英国人终于放下架子,第一次主动向中国人表示了共同防御仰光的紧迫愿望。
但是这次轮到委员长犹豫不决了。委员长相信英国人的请求不是出于礼貌更不是出于诚意,他拿不准这些道貌岸然的英国绅士会不会拿他的军队去填日本人的胃口,因此当时他未作明确答复。
经过两周的印缅访问之后,委员长打消顾虑。英国殖民者的无能和外强中干使他感到欣慰。他在返回重庆后给美国总统拍出一封夸大其词的电报,称缅甸之行是“在我一生这么长的军事生涯中,从未见过象这么可怕的混乱、无政府状态和失魂落魄的情况。”
其实中国自己的情况并不比缅甸强多少,然而雄心勃勃的中国委员长真心相信,是中国人拯救缅甸的时候到了。
二月五日,韦维尔上将从两千英里外的爪哇岛飞抵仰光,决心再做一次挽回败局的努力。总司令命令一支从中东调往新加坡的装甲部队中途改道,紧急增援仰光。此时新加坡败局已定。固守城内的英澳联军多达四个整师,仅仅过了十天,八万守军就停止抵抗,向三万日军投降。鉴于盟军在马来半岛惨败的教训,韦维尔决心将主要兵力布置在萨尔温江和锡唐河之间的狭长地带阻止日军,等待援军到来。史密斯将军建议将兵力收缩拢来,固守仰光外围,因为战线越长对盟军越不利。然而独断专行的总司令听不进下级的意见,他把史密斯调去收容伤兵,自己亲自兼任前线总指挥。
事实证明史密斯的意见不幸是正确的。在此后两周的战斗中,士气高涨的日本人就象撵鸭子一样把总司令的军队又向西撵了两百英里,一直撵到仰光城下。
在当时的西方,许多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做“日本”的亚洲小国,并且这个小国居然敢向强大的欧洲挑战。对白种人来说,亚洲不过是殖民地的同义语。所以当太平洋战争刚爆发时,一些孤陋寡闻的英美公民甚至以为日本人是从海里钻出来的怪物。西方人的自以为是和优越感使他们在战争初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一位叫做斯耐潘的英国记者在经历了几个月的撤退掉队和死亡冒险之后,在《泰晤士报》上撰文介绍日本军队的古怪风貌。他写道:
“……到处都有黄种人的洪水追赶着白种人和棕色皮肤的人群。日本士兵穿着质地粗劣的黄军服,他们的国旗上画着一个燃烧的太阳,很像印第安部落的图腾崇拜。‘日本’,就是日出之国的意思。日本人长得非常矮小,只有五英尺高,但他们的毛瑟枪和刺刀却比欧洲人的足足长了一英尺。这种形象尤其可笑,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北欧童话里那些扛扫帚的小妖怪……在公路上,日本人的军队正在行军,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去攻打仰光。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猜对了……前面有几辆坦克开路,坦克上搭满突击队员;接着是炮车,还有骡马和驮牛,我看见一个军官骑在牛背上,不象去打仗,倒象去放牧。后来步兵队伍开过来,他们都骑自行车,天知道这些矮人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自行车。他们有时几百人一队,有时三五人一排,有说有笑,好像是赶到仰光去看一场精彩的拳击赛。我耐心地看着表,我估计他们每天至少能前进三十英里……这是一个陌生的敌人,来自中世纪,英勇善战,斗志顽强,文明的白种人要遏止这些野蛮的游牧民族的扩张意志,就必须用钢铁筑起牢固的堤坝来……”
然而,白种人的钢铁堤坝正在走向崩溃。
三月五日,日本第十五军下达总攻击令。六日,在仰光卫星城勃固爆发激战,日军第五十五师团迎面遭遇了从中东匆匆赶到的印度第十七装甲师。日本士兵浑身捆满炸药包和手榴弹,高呼“天皇万岁”扑向敌人坦克。恶战持续了一天一夜,装甲师损失过半,不得不丢下一百多辆燃烧的坦克残骸狼狈逃窜。
八日,日本军队高唱军歌,浩浩荡荡开进仰光。
3
三月二日,史迪威一行途经仰光做短暂停留。
入夜,仰光城里到处都在起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呛人的焦糊味。英国当局命令将不及撤走的大批援华物资,包括九百七十二辆汽车组装件和五千副轮胎统统付之一炬。缅甸政府已经撤退到几百公里外的第二大城市曼德勒,后来又撤到印度。仰光市民则扶老携幼,纷纷躲到乡下去。华侨处境最惨,他们无处躲藏,只好将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忍痛丢弃,然后凄凄惶惶地向遥远的中国老家作长途迁徙。市区里漆黑一团,昔日里最繁华的大街也人影绝迹,军队实行宵禁,到处都能听见零星的枪声。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等候执行炸毁车站、港口和发电站的最后命令。
缅甸首都笼罩在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悲惨气氛中。
缅甸总督金纳德·多尔曼·史密斯爵士在总督府里招待美国贵宾。这座高大的府邸原来拥有一百二十名身穿红马甲的印度男仆,现在已经人去楼空。宾主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共进晚餐。晚餐中途突然停了电,接着厨子又报告煤气没有了。总督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然后苦笑着说:
“先生,我们注定要粉碎了。”
这句话被载入《帝国的没落——缅甸殖民史》一书中。
五天后,仰光陷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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