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将近五十年前的一天夜里,一钩银白的下弦月慢慢从掸邦高原的山巅上露出脸来,把清冽的光辉撒向金三角亚热带丛林和莽莽深谷。那一天月华美丽如水,但是我们国内的历史学家研究专家却没有能够看见这钩弯月,因为他们的目光被森严的国界线挡住了。
在这片月光照耀下的古老而宁静的树林中,野兽不安地睁大眼睛,猫头鹰惊慌地咕咕叫着,因为它们看见一群从未有过的陌生人群闯入它们的世界来。
这支终于逃脱覆灭命运的国民党残军暂时喘过一口气来。国界是一道生死线,将追兵和死亡挡在身后。指挥官下令宿营,许多篝火明亮地燃烧起来,山谷里人喧马嘶,士兵卸下身上的武器弹药和其他重负,男人凑着火堆抽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来。女人和孩子分到一盆热水洗脸洗脚,她们快活地说话,黑暗中不时响起孩子嘹亮的哭声。行军锅里的稀粥开始向空气中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伙夫头高声骂娘,因为不时有饿极的人趁他不备来偷稀粥,于是一种久未有过的放松和疲惫的幸福气氛渐渐洋溢在营地上。
李国辉披一件军衣,胡子好多天没有刮,看上去非常憔悴苍老和忧心忡忡。太太唐兴凤领着三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七月身孕,此刻她没有同丈夫厮守在一起,而是被派到家属队做妇女孩子工作。篝火忽明忽暗,好像一个哮喘病人,很不通畅地呼吸着。潮湿的树枝在火焰中吱吱作响,不时腾起大团烟雾,在夜空中呛人地弥漫开来。
很多年后一位姓牛的卫士对我说,李国辉其实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体贴部下,从不打骂士兵,在国民党军队,这样好脾气的长官实在不多见。但是如果逼入绝境,任何长官都会因为心绪恶劣而变成咆哮的狮子,所以除了卫士紧跟长官,其余人都悄悄躲在一旁,不敢轻易上前打搅他。
可以想象,这时营地气氛虽然暂时放松,但是人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已经逃出国境,谁也不知道未来前途。到哪里去?出路在哪里?前面有什么在等待他们?一千多人的军队总得有个归宿,哪里才是他们的归宿呢?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士兵把命运交给长官,问题是长官也不知道出路何在。显而易见,逃出国境只是权宜之计,他们非法闯入别人国家,别人肯定不会欢迎武装入侵者。兵团主力已经覆灭,军、师长不知去向,没有人指挥他们,他们该上哪里去接受命令呢?到海南岛,到台湾去?那要横穿整个东南亚,姑不论你是否走得出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走完长达数千公里的漫长路程,就是作为主人的那些主权国,他们允许吗?不允许怎么办,靠武力行得通吗?区区一千人,打不赢怎么办?比如眼前,如果缅甸政府不允许过境,对他们实行强制缴械,等待他们的就是当劳工和做苦役!
伙夫送来一大缸热气腾腾的稀粥,长官却不想吃,只让放在火堆边。长官不吃,卫士当然也不敢吃,他们看见长官紧皱眉头,一脸惆怅,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稀粥开了,空气中有了一股香甜的焦糊味。卫士正要伸手去挪一挪,不料树林里突然传来一阵惊慌马嘶,紧接着响起刺耳的枪声,营地顿时大乱起来,人人都变了脸色。李国辉嚯地站起来,一抬腿却踢翻那缸煨在篝火上的稀粥,弄得腾起一片呛人的烟雾。
如果此时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或者“惊弓之鸟”来形容这群人的紧张神经是再恰当不过了。他们都是军人,打过许多大仗,经过许多艰险,其中许多军官和老兵还经历过八年抗战。他们本来应该处乱不惊,可是眼下任何一点动静都会使他们变得惊慌不堪。一个军官报告说,野兽袭击牲口,咬伤一匹驮马。李国辉下令增加岗哨,另外多烧篝火,因为野兽怕火。经过这场虚惊,人人再也无法安睡,险恶环境提醒他们,他们命运随时处在危险威胁之中。
火苗熄灭了,卫士赶紧生火,但是湿树枝怎么也燃不旺,恰好一阵旋风扬起,呛得他们一齐狼狈大咳起来。这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将一只盛满稀粥的搪瓷缸放下,俯身将湿树枝拿掉一些,又用力吹火,烟灰腾起来,烟雾消失,红彤彤的火苗又欢快地跳跃起来。
五十年以后我在金三角采访,我的目光越过漫长的时空距离盯上这支丛林中的败军,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时刻,无论对于今天的毒品王国金三角还是那群离乡背井的中国人,甚至下个世纪还将受到毒品危机困扰的人类命运,这一刻都能称得上具有重大意义。如果说五十年前的金三角还是我们这个蓝色星球上的一片净土,如同我们人类肌体上的健康器官,那么它什么时候开始悄悄发生恶变,成为威胁人类命运的恶性肿瘤呢?
当人类命运被伟人决定的时候,那是英雄造时势,英雄创造历史。但是更多时候,当一切外部条件已经成熟,就像果子在树上快要掉下来,许多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就顺应历史,充当英雄角色,我们称之为时势造英雄。充当英雄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看谁离果子最近。
一只不起眼的瓶子被海水冲上陆地,有人匆匆而过不予理睬,有人将它重新踢回大海。一个孩子偶然捡起瓶子,好奇心驱使他打开瓶盖。这个无意举动造就人类灾难。朗朗乾坤,一股黑烟从瓶子里钻出来,越来越高,一个巨大的魔鬼渐渐现出原形,狂笑不止……
2
生火的人是军部少校情报科长钱运周。
钱科长很年轻,二十七八岁年纪,军部在元江打散后偶遇七零九团。钱是云南人,经常奉命出境侦察,对金三角情况比较熟悉,正好做了李国辉向导,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也是一种冥冥中的命运安排。
“钱科长,缅甸决非久留之地,长官部也断了联系,你认为前面怎样走好?”李国辉仰头喝完稀粥,将搪瓷缸递给一旁的卫士说。
钱科长拾起一根树枝拨弄火堆,火星不时溅起来噼啪乱响。他不看长官的脸,却看着火堆谨慎地说:“我听说,一九三师罗长官扔下队伍,自己带钱到泰国去了。”
李国辉脸色悲怆。岂止一个罗长官?在一派兵败如山倒的大崩溃大灾难时刻,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许多长官扔下部队,钱饷一裹就开溜,或者把枪械卖给当地摆夷土司,变换成现金金条到国外去做富人。这样的坏榜样实在太多,弄得下级官兵人人自危,唯恐什么时候一觉醒来已经被长官出卖了。
月光从树缝中泻下来,映照在异国的山谷和河滩上。营地一片宁静,几个月来的危险威胁暂时抛在身后,可是前面的道路更加使人迷茫。远处有人在低低地哼唱一支家乡小调,那是一首中国北方的《花儿》,凄婉哀绝的歌声如泣如诉,勾起人们无尽的乡愁。
“钱科长,我李某人要是想开溜,决不会等到现在!”卫士洗完搪瓷缸回来,听见李国辉大声说:“……这一千多官兵,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一日为长官,便如一日为父母,如不能身先士卒,反倒苟且偷生,上愧皇天后土,下愧国家人民,我李某宁愿当众自杀!”
钱运周喃喃解释说:“我没有那样意思……我是担心,如果长官要走,我们做部下的当然也只好各奔前程。”
李国辉叹息道:“钱老弟,你对缅甸熟悉,正好替我出主意。现在已经不是谁和谁的关系问题,反正我们大家命运捆在一起,生死与共啊!”
钱运周试探地问:“不妨留在金三角,等待时机反攻大陆,或者看看形势再说怎么样?”
关于队伍去向显然是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有时一念之差,一失足成千古恨,历史上不乏其例,比如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面对滔滔大渡河水一犹豫,一松懈意志,酿成全军覆没的历史悲剧。在这个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前途茫茫,道路茫茫,这支小队伍好比一叶孤舟,大船沉没,这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向哪里靠拢呢?他们怎样才能不在惊涛骇浪中被吞没呢?
历史的惯性不可抗拒,如果这支队伍退回国境,向大兵压境的解放军缴械投降,那么李国辉就不是李国辉。道理相同,如果抗战时期的蒋介石向日本人投降,蒋介石还是蒋介石吗?所以李国辉注定要往前走,这是他作为国民党军人的历史惯性。但是他往前走的目的是什么?目标在哪里?他有哪些计划和打算?此时却是一团模糊,或者说一团黑暗。一支被黑暗笼罩的军队,灭顶之灾几乎是被命运注定的下场。
在这个历史性时刻,我的目光扫描这群决定未来金三角命运的人们,我看见一星灵感的火花在那个名字叫做钱运周的年轻军人大脑中跳跃,那个灵感是偶然性的,零碎的,却是奇迹般的。他突然一拍脑袋,连声大叫起来:“我险些给忘了!……前天在佛海路上,听一个九十三师军官说,第二七八团有一千多人已经越过国界,走的也是这条路线。听说他们是要到小勐捧,然后绕道泰国去海南岛,带队长官是副团长谭忠。”
像一支焰火嘶嘶鸣响着升上夜空,这个消息短暂地照亮李国辉眼前的黑暗。不管将来如何,先期过境的兄弟部队无疑是他们的希望所在。道理很简单,两支部队合兵一处,力量壮大一倍,无论下一步怎样走,他们的处境都会好得多。
李国辉摸摸脸上哧啦作响的胡髭说:“……对!赶上谭忠,我见过他,一定要追上二七八团!……将来怎么办,赶上他们再说!”
先前迷雾一团的形势在几秒钟之内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形势依然严峻,前途依然堪忧,但是一个切近和明确的目标却树立起来,那就是,去追赶一个名叫谭忠的副团长和他率领的队伍,赶在他们消失在泰国之前与他们会合。
3
十多年前,我为写作中国远征军入缅抗战的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曾经深入滇西高原和中缅边境进行艰苦不懈的采访。就当时而言,这样孤身一人长途采访也算得上一种壮举。我到过松山战场,深入腾冲、龙陵和横断山,几渡怒江,爬山涉水,徒步行走在著名的“史迪威公路”上,举凡滇西战场我的足迹几乎无一遗漏。我曾登上高黎贡山主峰,遥望云天之外重重叠叠的缅北野人山,泪流沾巾,长歌当哭。四十年代,中国远征军兵败野人山,数以万计的中华儿女不是战死沙场,而是葬身险恶无比的原始丛林。沼泽、山岳、野兽、蚂蟥、蛇虫、瘴疠、疾病、毒蚊、小咬以及饥饿、伤痛和形形色色的敌人一齐向他们进攻,日本人没能消灭他们,但是野人山却把这支中国军队变成骷髅白骨。中国历史,或者说一部抗战史,就是书写在铺满我们前辈累累白骨的大地上。
公元1998年,当我的目光越过中缅国界,追踪另一群为逃命而进入野人山原始丛林的战败者时,我看到的仍然是一幕幕惊心动魄和惨不忍睹的悲壮情景。历史就像放电影,常常被后人拷贝复制,唯一不同的是,四十年代中国远征军翻越野人山是为了最后打败日本人,而五十年代李国辉翻越野人山则是为了制造一个庞大的汉人难民部落。结局不尽相同,过程却惊人相似,他们都把将近一半官兵埋葬在异国的深山老林里。
我从当事人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触摸历史发展的脉络。
从地图上看,国境线距离这队人马的目的地小勐捧,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多公里,中间隔着一架被土著称为“野人山”的大山。这是一片方圆数百里的原始森林无人区,没有道路,只有一条马帮小道曲曲弯弯穿行其间。由于两天前第二七八团一头钻进这片密林,后来者别无选择,只好跟在后面拼命追赶。因为没有向导,他们很快在迷宫一般的大森林中迷了路,后来全靠一架指南针辨认方向。
可以想见,这些毫无准备的文明人冒冒失失闯入险象环生的热带雨林,就等于误入魔鬼宫殿,他们终将为自己的入侵付出沉重代价。亿万年来,大自然在地球上划出严格界限,造就另一种人类禁区,那就是森林和海洋。你看,重重叠叠的植物群落将天地溶为一体,飞鸟如云,孔雀舞蹈,野兽怒吼,蟒蛇横行。没有人迹,没有房屋,更没有道路车辆和城市喧哗。大自然赋予每一种生命以平等权利,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优胜劣汰,生命进化。而繁衍和死亡一直是主宰这个世界的永恒主题。直到二十世纪中叶的某一天,这种亘古宁静到底被人类的入侵脚步所打破,于是禽鸟惊飞,小动物惊慌地竖起耳朵。
透过历史烟云,我看见士兵轮流在前面开路,他们挥动砍刀,在厚墙一般的藤蔓、灌木、荒草和植物中劈出一条小径来。不断有人倒下,被致命的瘴疠、蚊虫、毒蛇和野兽击倒,但是后来人踏着死者尸体继续前进。他们决不能停留,停留意味着死亡。长官得到报告,健康牲口和人口都在剧减,每天失踪和掉队官兵多达数十人,生病者与日剧增。军需官报告,携带粮食告罄,由于无人区没有村寨,于是饥饿像狰狞的魔鬼开始威胁人们。由于吃不饱,队伍有时一天只能前进几公里。李国辉下令宰杀牲口,扔掉重装备,派人打猎,然而这些措施还是不能从根本上缓解断粮威胁。队伍的前进步伐不可避免地慢下来。
求生本能支撑着人们,没有退路,所以只有前进,这个简单道理成为一座照耀队伍的灯塔。马鹿塘的老者终于哽咽起来,他那张刀刻斧凿一般的面颊缩成一只风干的核桃,我看见那颗烛泪般坚强的眼泪沉重地滴落下来,滚动在地板上发出叮当的脆响。
五十年前,在缅甸东北部一座山箐,这支军队被一片水雾蒸腾的沼泽地挡住去路。沼泽位于横卧的两山之间,很像人的两腿之间,看上去很平静,茂密的水草迎风摇曳。长官果断下令涉过沼泽地。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大自然早已在这里布下死亡之阵,那些致命的敌人已经在山谷里等待了几万年!
貌似平静的丛林沼泽是一座魔鬼的浴池,水气氤氲之中暗藏杀机。由于亚热带气候高温高湿,植物快速腐烂,经过若干亿年堆积,沼泽就变成一座水生动物盘踞的世界。无数微生物、软体动物、昆虫类、蜘蛛类、吸盘类、蛭纲类、腔肠类、爬行类繁衍其间,生生不息发达兴旺。沼泽表面呈铁锈色,锈水中分布着厚厚的红色藻类,由于营养丰富,植物发育尤其繁茂,从细密的水草到一人高的野笋芭茅长得郁郁葱葱密不透风。虽是无风之晨,那些细长的叶片还是无缘无故向空气中摇曳,你以为自己发生错觉,树欲静而风不止,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但是等你偶然低头一看,这才蓦然一惊,浑身鼓满鸡皮疙瘩。原来水草下面的锈水中游动着成群结队的水蛭(水蚂蟥),它们一如芭蕉粗细,像蛇那样兴奋地昂着头。而草茎叶片上则挤满成千上万饥饿难耐的旱蛭(旱蚂蟥),它们像装备雷达的战车,嗅觉格外敏感,一遇有人或动物气味,立刻争先恐后地聚拢来,张开吸盘,只需数分钟即可将一匹马或者牛变成空壳。
丛林瘴气也是一怪。每逢大雨之前或者之后,旱季或早或晚,便有灰色浓雾在沼泽洼地上成团游荡。这种雾团似烟似雾,若隐若现,远看好像空气颤动,近看酷似炊烟袅袅。奇怪的是这种雾气并不随气流飘动,而是像长了听觉的动物,会循着人畜声音而来。一旦人畜给它笼罩,你才会发现哪里是什么烟雾,分明是亿万只细小难辨的毒蚊小咬纠结在一起,它们无孔不入地攻击你身体的一切地方,将毒液病菌刺入你的皮肤,侵入血液,深入呼吸道和心脏器官。大凡遭遇瘴气的人畜,往往九死一生,所以连当地土著对瘴气也避之唯恐不及。
还有毒蜂、毒蜘蛛、毒蛇和巨蟒,它们都像神话故事《西游记》里的千年妖怪,埋伏在外表平静的森林和沼泽中,等候百年不遇的西天取经人经过。这就是蚂蟥谷,当地人叫“魔鬼谷”,一座大自然设下的死亡陷阱。
我无法确切表述当年这些身陷绝境的人群被迫向死亡宣战的壮烈场面。有这样一个细节,几个年轻士兵将衣裤脱下来举在头顶,跳下沼泽探路,才行出几十米,宁静湿润的空气中,连草茎也没有摇晃,那些人面部就发生剧烈变化。先是像中了暗箭一样发出惨叫,恐惧把他们的脸和身体一齐拧歪了,然后有人开始转身往回跑,但是没来得及跑上岸就跌倒在水里,鲜血立刻把水染得更红。有两人侥幸上岸,大家这才赫然看清,原来他们身体每个部位,包括眼球上鼻孔里都被各种毒虫厚厚地叮满了,像腐尸上生出的肉蛆。当人们七手八脚替他们拉下身上的蚂蟥,有人粗略估计达千条之多!
问题是他们无路可走,也无路可退,面对这片没有人迹的大自然,长官被迫下达悲壮的冲锋命令。人们裹着厚厚的衣裤,赴汤蹈火一般扑下沼泽。前面的人挥舞燃烧的草捆开路,熊熊火焰在凝固的沼泽表面开辟一条短暂通道,后面队伍前仆后继,妇女和孩子恐惧地骑在牲口背上,大火一过,那些凶猛的嗜血动物重又包围上来,重重叠叠地向人类进攻。这是一场亘古未有的厮杀,不是人与人,而是人与自然,与沼泽,与上帝和魔鬼搏斗。杀声四起,血流成河,数百米宽阔的沼泽地带,就像地雷阵,像堵枪眼,冲破日本鬼子封锁线,不断有人和牲口陷进水里,耗尽体力倒下。有人不能自拔,也有人因为极度恐惧和痛苦拉响手榴弹自杀,但是多数人毕竟继续前进。前面倒下的人用身体铺成道路,后者踩着这条生命通道奔向彼岸,这是大自然上演了亿万年生死循环大戏中最为常见的一幕,就像非洲大草原角马迁徙,哪怕一再遭遇狮子、猎豹、鳄鱼和掠食者袭击,同伴垂死的惨叫哀鸣惊天动地,生者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跑,把生命轨迹一直朝着下一个太阳升起的未来延伸……
……
将近五十年后的一天,我在一位当地妇女带领下来到蚂蟥谷,如今这里已经有了伐木队的踪迹。那位妇女将发生在她爷爷时代的故事现场一一指点给我,我看见这是一片风光秀丽的天然牧场,山谷宁静,植被丰厚,沼泽平静而妩媚,烟云般的草丛中开满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一个掸族人在岸边放牧一群黄牛,牛们哞哞的叫声好像来自遥远的古代。白骨沉入大地,死亡之路已经被岁月的芳草掩盖。我看到半个世纪前那支小队伍终于越过死亡沼泽继续南进。团长李国辉回过头来,这个军人眼里饱含泪水,他慢慢举起手,向那些永远留在沼泽里的部下敬了一个军礼。队伍去远了,一度沸腾不已的沼泽地终于复归平静,就像开水渐渐冷却,旋涡消失,锈水如铁。大自然还是那样宁静,波澜不兴,好像这个世界亘古如初,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有一道金黄色的夕阳突然从山巅上斜斜地映照下来,把这片仙境般的魔沼涂抹得金光闪闪无比灿烂美丽。
我站在遥远的历史彼岸,向那些长眠地下的同胞亡灵深深鞠了一躬,以表达一个后来人的诚挚哀悼。
4
队伍的足迹继续在无人区延伸。
第十二天,他们终于遇上救星,这是一个天大喜讯,因为一座土人的石寨奇迹般出现在人们面前。天无绝人之路,山寨意味着居民、粮食、房屋和短暂休息,队伍里一半人都在害病,人们头上长满虱子,身上生着毒疮,许多人打摆子,拉痢疾,伤员伤口化脓感染,妇女孩子急需补充营养。你想想,一间遮风避雨的石头房子,一口跳动红色火苗的火塘,一锅咕嘟作响的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或者玉米红薯地瓜干均可),也许还能奢侈地宰杀一头猪或者牛什么的,再洗上一个热水澡,换上被火烤干的衣服,躺在屋子里不用担惊受怕,不用顾虑风暴雨露和野兽蚊虫袭击,伸展四肢痛痛快快地睡它三天三夜。天啦,你能想象这是什么样的幸福生活吗?那些伤和病痛简直算不了什么,不用医治保证全好了!
因此山寨就像传说中上帝的城堡,在正午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映照下,在受尽磨难的人们眼睛里放射着幸福而诱人的宁静光辉。
老者的叙述急促起来,也许年代久远,也许触动什么心事,总之他的声音很压抑,喉咙咕噜作响,好像那些珠子一样的单词和句子都在喉咙里打转。我说:“祝贺你,你们得救了?”
他回答:“是的。”
我说:“主人并不欢迎你们?”
他沉默,没有回答。
我说:“你们怎么办?”
他过了很久,挤出几个字:“……杀光他们。”
我相信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血腥时刻,就像干旱的非洲草原,狮群和土狼家族为争夺一具斑马尸体,其实也就是生存权而殊死搏斗。大自然的严酷法则在这里显露无遗。土人部落当然不欢迎同类入侵,他们之所以在原始森林中生存并繁衍,就是因为他们远离文明社会,远离人类,在森林中他们是百兽之王,大自然是他们的朋友,而人类则是他们的天敌。土人吹响呜呜的号角,敲响节奏急促的木鼓,那是向敌人传达一种古老而强烈的宣战信号,让人想起非洲的人类远祖和美洲丛林的印地安人。寨子外面出现许多赤裸上身的人影,他们大叫大嚷地跑来跑去,跺着脚,将弩箭和长矛举过头顶恫吓敌人。
然而宣战和恫吓并不能阻止军队前进,这是一支濒临死亡的军队,所以他们必须以别人死亡来换取自己的生存。据说本来李国辉下令对天开枪,把土人赶跑了事,他需要山寨的粮食而不是屠杀。但是土人十分顽强,他们决心保卫家园死战不退。他们灵活地藏身于石壁、山洞、崖畔与草丛树林之中,像猴子一样跳跃攀援,从树上和崖畔嗖、嗖地射出许多细小的弩箭,掷出锋利的长矛。弩箭不同于弓箭,只有几寸长,疾如闪电,那些箭头和矛尖都被雨林中一种俗称“箭毒木”的毒液浸泡过,就连野象也只消一时三刻便倒地毙命,因此中箭的士兵很快全身乌黑不能活命。
后面的结局不难想到,这不是作战,是屠杀,是掌握先进武器的文明人类对于原始部落的野蛮掠夺。一个小时后,这场实力完全不对等的战斗宣告结束,土著部落被消灭,土人死伤无数,侥幸活着的逃进树林,山寨被占领,饥饿的军队得以补充和休息。这个雀巢鸠占的故事令我悲哀不已,我想起十五世纪西班牙人对美洲大陆的血腥入侵,十八世纪欧洲白人在非洲贩运黑奴,十九世纪美国白人对印地安土著的种族屠杀,以及八国联军在北京烧杀掳掠的历史往事。社会文明的优势仅仅在于技术领先么?当我把这个意思告诉老者,他眼珠动了动,干巴巴地说:“我们怎么办?……饿死吗?”
我无言以对。
几天之后,当又一个傍晚即将来临,一缕金色夕阳穿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照耀在这支历尽艰辛的队伍身上时,前面有人突然惊叫起来。人们顺着落日的方向看去,在他们脚下,在远远的森林和大地边缘,一座湖泊样的平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哦,小勐捧!哦,坝子……人们欢笑雀跃,许多人哭了,眼泪像瀑布一样淌下来。远处的坝子是那样美好,村庄是那样温馨,弯弯的河流,平坦的道路,一块块翡翠镶嵌的庄稼和充满温情的房屋。为了到达目的地小勐捧,他们在恶梦般的大森林里整整挣扎了半个月!
但是没等人们喘过气来,尖兵班发出战斗警报,一支武装队伍正在飞快向他们接近。李国辉命令战斗,迫击炮卸下来,子弹上了膛。但是不一会儿前面发出了欢呼声,原来是前卫营张营长终于在小勐捧追上谭忠和二七八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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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辉多次对人感叹:谭忠是个好人,忠厚老实之人,没有谭忠合作,就没有金三角的今天。我认为李将军道出一个实情,即谭忠成全李国辉。
查《黄埔将帅录》(广州出版社1998年版),谭忠生于1901年,军阶少将,广东兴宁人,广东西江讲武堂和南京中央军校高教班毕业。如果仅从资历看,算得上国民党一朝元老。他追随孙中山,早在北伐战争时期就当上连长,参加过“一·二八”淞沪抗战,1933年任第十九路军团长。问题在于,第十九路军后来公开反蒋,所以谭忠不仅没有升上去,反而到了知天命之年还是一个副团长。
本来他在第二七八团也不是说话算数的人,因为师长团长都在危难之际,裹了见不得人的钱财开溜,把一个烂摊子扔给他,他是个正直军人,不肯苟且偷生,所以最后时刻带领队伍进了金三角。
距第八兵团元江覆没之后大约两个月,确切时间只能追溯到公元1950年那个漫长旱季中的一天,在金三角东北部一处叫做小勐捧的荒凉地方,一群国民党指挥官聚在一起召开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会议。这次会议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载,但是对于未来的毒品王国金三角来说,这次会议却意义极其深远,它表明国民党军队作为一支重要力量主宰和统治金三角的开始。顺便指出,我曾在另一部作品中这样比喻,历史是一列行进的列车,每一个道岔口都是一次新的选择。公元1950年旱季搬动金三角道岔的人是李国辉,他决定历史前进的方向。会议结束时,李国辉走出房间,他以总指挥身份宣布,第七零九团与二七八团实行合并,一支崭新的部队——“中华民国复兴部队总指挥部”从此诞生。
残军合并后共有战斗员一千六百余人,步枪卡宾枪千余枝,数十匹骡马,轻重机枪数十挺,迫击炮两门。李国辉出任总指挥兼第七零八团团长,谭忠任副总指挥兼第二七八团团长,钱运周任参谋长,下辖三个支队和两个特别大队,总部暂时设在小勐捧。李国辉有一部出了毛病的电台,而谭忠队伍里刚好有个懂修理的电台兵。数日之后在小勐捧举行复兴部队成立暨升国旗仪式,官兵排出整齐方阵,高唱军歌,枪炮架在四周,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在头顶照耀。时任卫士的牛老人站在李国辉身后,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总指挥的表情,总指挥百感交集,眼睛湿润,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哽咽不能语。他说:弟兄们,青山再好不是我家,往后我们还得走……
走到哪里去没有说,反正命运漂泊四处流浪。一旦接到命令返台,还有数千公里艰苦路程等待他们。家属围坐在地上,她们个个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女人是面镜子,能照出男人的命运。不过此刻她们没有抱怨,因为作为军人的男人不属于她们,她们只是军人皮带扣上的一个针眼。
晚些时候,一个喜讯像闪电照亮天空:电台修好了。电台终于响起来,电波嘀嘀地发射出去,带着人们无限的希望和焦虑飞向遥远天际。次日凌晨,电台终于与台湾联络上了,收到一份盼望已久的回电。李国辉迫不及待地展开电报,窄窄的纸带上只有短短一行译电:“你部……自行解决出路。”
当天听到此讯息的残军官兵和家属,无不抱头痛哭,心如死灰。
一个古希腊神话:大神赫淮斯托斯用泥土和水做成美女潘多拉,命其将一只盒子带给诸神,嘱咐不得中途打开。潘多拉的任性和女人好奇心占据上风,她偷偷打开盒子,于是各种灾难、疾病和战争就飞出来降落人间。
我们看到,当命运之舟飘落到金三角,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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