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在1993年之后缓慢的青春期岁月中都不再看到过那个最初的傍晚所呈现出来的情景。他乐此不疲地爬上一栋又一栋的楼房,最先吸引他的是沉默的楼道,总是散发着一股这个城市特有的潮湿气味,昏黄的墙壁,和有时候黄昏里传进楼道里面的炖鸡汤或者是煎带鱼的香气。那些声控的灯总是时闪时灭,而从天窗里照进来的光线被集中成一束束的,这里常常是安静的,他的喘息声狠狠地撞到狭窄的墙壁上面,然后反弹回来,脚步声如此单调,而全部的向往就在于走到楼道的尽头,打开那扇沉重的通往天台的铁门的一刹那。有时候天空晴朗,大片的云在碧蓝的空气中飞速行走,有时候下雨,从楼顶望下去,整个城市都萧萧然绿油油,有时候是冬天,凛冽的风猛然扑过来,整块透明的灰色天空底下,小五变成无数渺小的小人儿中的一个,最美丽的情景无过于红色的霞光,所有的声音都会消失不见,车辆,行人,飞速行驶的轨道车厢都沉寂下来,整个城市都在这样的瞬间变得安静。而小五就这样站立在空荡荡的楼顶,双手下垂。
但是小五始终未看到1993年黄昏的情景。
虽然说当时他以为自己这种不可压抑的癖好是一种荷尔蒙分泌过多的表现,可是如今回头想来,他或许是想再一次回到那个妙不可言的黄昏去,他试图在无数个黄昏里重新见到那个惟一的日子所见到的情景。
菲菲不知道他们如今朝夕相处的这幢21层高的楼小五曾经爬过,也不知道她过去在咨询公司上班时的那幢暖气管道里生长着老鼠的高楼小五也已经爬过,他甚至在最高层的男厕所里面小便,小便池的边上就是一个落地窗,当夜色终于降临的时候可以望得见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种几近透明的灯火之中,叫人产生想要纵身的无限欲望。菲菲是沉溺于这个城市的,她过去总是觉得自己是个将要溺毙于这个城市里面的人,当她从父母插队落户的小城镇回到这里的时候,黑色的大鸟和滴水的墙壁都已经成为了记忆中的片段,那时她穿着米老鼠头像的套头衫,紧身牛仔裤,涂黑颜色的指甲油,在大白天学校里面,躲在小花园的芭蕉树后面跟小姐妹们分喝一整瓶的伏特加,不加冰块也不兑果汁,微微地醉在中午直射的太阳底下。她曾经在无数个黄昏里穿着薄薄的红纱裙,套着牛仔外套,拎着一个无比重的书包,骑破车飞驰在充斥着灰尘的马路上面,华灯初放,夜色微凉。如今想来,这一切真是光华大道,而菲菲似乎只从这段日子里走出来一天而已。现在她要去的地方是法国,她之所以要去法国是因为第二个恋人,这点她从未跟小五说起过,她不可能对小五说:“嘿,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你,是因为我的第二个过去式恋人。”
有的时候一个人或者一段时光已经影响了自己,但是自己并不知,或许到死去的那天才会突然想起。若干年后菲菲一定会想起来,她的青春期早在第二个恋人时代就已经消亡了,19岁,只是当时已惘然。
而今若是小五跟她说,他要爬遍这个城市里面所有的楼,只是为了寻找1993的那个傍晚,菲菲也会觉得这只是荒谬的梦境,如同19岁那年,拉着第二个恋人的手缓慢地走过昏黄潮湿的地下通道,有拉二胡的人蜷缩在角落里面睡觉,当他们走过他时,身后突然响起尖利的断弦声,菲菲扭过身时,那人却依然是蜷缩着的一块石头,只有青春期时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存在于记忆中的,之后就全部都是荒谬的梦境。
晚上,小五和菲菲在巨大的穿衣镜前移动着自己的身体,他们把衣橱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地铺开来,然后往身上套,菲菲甚至翻出还未曾发育时常穿的一件灯笼袖的橘红色衬衫,她惊讶地发现这件衣服还是可以穿上身,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瘦得好像一个13岁的小姑娘。他们在镜子前面折腾,摆各种姿势,互相推搡着要站在镜子的正中央,一会儿用围巾包住头发,一会儿在牛仔裤外套很多条裙子,彼此间不着一言。最后小五赤裸着下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绒线衫,坐在地板上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开始抽烟,菲菲疲倦地趴在一大堆的旧衣服上面,身上披着一件旧得发霉的皮夹克。
她望着小五瘦削到要皱起来的身体,说:“你看起来就是个少年啊。”
这一刻小五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最大的秘密,他几乎要说:“我们一起去爬楼吧,我带着你去爬那座一到晚上就洒着巧克力屑的高楼,爬到最最顶上,一起坐在巨大的霓虹灯牌子底下。”但是最后他还是把这些话连同着烟雾一起吞下了肚子,这些东西是不得分享的,阴凉的楼道,变幻的光影,空旷的天台上面无边无际的雨,或许他会跟她说,但是得等他找到1993的那个傍晚才可以。
只是之后,每每小五打电话给菲菲总是称呼她为小姑娘,他说:“小姑娘,你还没有吃过饭吧,我们去吃火锅吧。”
那日的不速之客是小五过去的朋友,他们是在马路上面遇见的,他在背后大声叫着小五小时侯的绰号,声音温和亲切,却叫小五拉着菲菲的手紧了一紧。那是个面容肥厚,留着半长头发的男人,穿着不太干净的衬衫,手里面还拎着公文包。他简直是扑过来拍着小五的肩膀说:“嗯,一点都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他接着又指着小五对菲菲说:“他可是我们小时侯的超级巨星啊,那时候他在我的眉弓上面敲了一砖头,搞得满城风雨,看看,我这里缝了8针,这里怎么也长不出眉毛来了。”于是菲菲看到这个头发微秃的年轻男人确实是只有半条眉毛。而小五恍然大悟地想起来为什么刚才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那些久远的在建筑工地里骑着翠绿色跑车的岁月扑面而来,那时他总是在等待着背后突然有人呼喊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已经属于摸不着的岁月了,那些裸露在钢筋水泥里面的记忆。那时,小五在听到别人喊他这个绰号,就会拼命地向前加速,左手把住车龙头,右手神经质般地往后斜插进书包里面,握住那把铁扳手才回过头来看是谁在喊他,有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时,已经把那个喊他的人甩开了好远,背后只有空荡荡的大马路,无边无际的脚手架,和大朵大朵与他一样飞奔着的云朵。
而空荡荡才是真正地叫人心悸,就好像当他神经性地松开菲菲的手,向身后摸去的时候,背后是空荡荡的,没有破烂的牛仔背包,没有铁扳手,当铁扳手从被磨破的包里脱落出来时,小五或许正飞快地奔驰在某两栋大楼之间,或许鼻子里面正充斥着建筑工地的尘土气息,太阳西斜,激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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