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栗营突围第四天,肖卓然率领705医疗队同主力部队会合了,这时候才知道,就在那次战略转移中,由于情况突变,过于仓促,友邻部队有两个团都被联合国军打散了,有的整营整连地牺牲了。按说,一支火力单薄、行动不便的伤病员队伍,能够在敌人的重兵围困之下脱离险境,保存了百分之六十的生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为此兵团在战略转移的总结表彰大会上,还表扬了705医疗队,给肖卓然记大功一次。但是肖卓然的心理负担依然很重。高栗营突围的后期,曾经两次遭到敌人的炮火拦截,一路上三次遇到追兵。殿后的警卫排人员伤亡过半,拿枪战斗的轻伤员也牺牲了三十多个。这些都是正常的战斗减员。让肖卓然心里放不下的,还有四十多个人被打散了。一三五师七师主力撤回到红河谷一线,才有十九个人衣衫褴褛陆陆续续地归队,还有二十多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程先觉是最后一个归队的。
在高栗营突围战斗中,程先觉被指定负责一部分重伤员行动,在敌人的炮火中,这支行动严重迟缓的队伍被打散了。炮袭过后,程先觉按照预先规定的信号联系队伍,却发现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了。程先觉慌神了,拎着手枪在密林里像无头苍蝇一样来回转悠,直到天亮,东方露出晨曦,周围除了几具尸体以外,别无他物。那一阵子,程先觉恐怖极了。离开了队伍,他感觉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无助。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凭借太阳判定方位,硬着头皮拖着软绵绵的双腿,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向着他认为的正北方向运动。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喊叫声和枪声。程先觉惊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钻进一丛灌木,脸上又被荆棘拉出几道血口子。侧耳细听,他听出那是掉队的伤病员被敌人的搜山队伍发现了,敌人喊话,听声音好像是伪韩的军队。伤病员还击,里面夹杂着咒骂。打了一阵子,枪声停下来了,程先觉估计那几个伤病员牺牲了。他不敢轻举妄动了,猫在灌木丛里,心脏狂跳不已,一阵阵几乎晕厥。半个小时后,周围复归寂静。程先觉稍微稳住神,开始考虑下一步路怎么走。
这时候充斥在他心里最大的情绪就是后悔,他不该到朝鲜战场上来。想当初,当肖卓然跟他说要报名参加志愿军的时候,他的内心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是他没有马上表示退缩。因为那个时候他必须像肖卓然一样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他内心却存有侥幸,但愿这只是组织上的一个考验活动、一次思想动员、一次表态行动。后来命令果然下来了,医疗队真的成立了,他依然心存侥幸,寄希望于抗美援朝战争很快结束,也许他们还没有出征就凯旋了。可是,一道出征的命令很快就下来了,705医疗队跟着一三五师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身不由己,他只好安慰自己,自己是个医务人员,不直接到火线打仗,危险相对要小得多,到前线也是有惊无险。根据他的判断,如果经历了抗美援朝战争而又完整无损地回国,那他无疑是新中国的功臣之一,他的人生历史将留下光荣的一页,未来的前程从此铺下一条坦途。他的胆怯一次又一次地被侥幸心理掩盖了,同时,这种侥幸心理又一次一次地把他拖到战争的险恶泥淖。他哪里想到抗美援朝战争会这样激烈,705医疗队会承担这样的风险。上次在红河谷,他已经魂不守舍了,已经乱了方寸,好在没有单独行动,好歹有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有肖卓然这样的文张飞首当其冲,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虚张声势,侥幸身还。红河谷之后,他天天在心里祈盼,早一点结束吧,这该死的战争。以他入朝半年多的经历,没有死掉,没有受伤,而且还数次完成了抢救伤病员和突围战斗的任务,至此已经功德圆满了,回国之后,他也有了光荣的资本了。他太不热爱战争了,哪怕这战争无上荣光,哪怕这战争千秋功德,哪怕这战争正义得可以拯救全世界。他不是肖卓然,他对肖卓然既不欣赏也不理解,尽管他对肖卓然唯命是从。站在人的立场上,他甚至认为肖卓然是个疯子,头脑发热,好高骛远,好大喜功,不计后果。什么理想,什么革命,理想和革命关他什么事情?他才二十多岁,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如果就这样让他葬身异国他乡,哪怕把全世界的荣誉都送给他,又有什么用处?他是无神论者,他既不相信神灵,也不相信轮回,甚至不相信人有灵魂。人的生命的唯一的存在方式,就是这具活生生的肉体,纤维、神经、细胞、骨骼、毛发、碳水化合物……
身陷绝境之中,程先觉甚至痛恨肖卓然。都是这个疯子,出了风头出馊主意,一步一步地带着大伙儿走到了战争的深渊,走到了生与死的风口浪尖上,命运之舟已经完全无法驾驭了,是直接驶向死亡的深谷还是漂泊在仍然深不见底的恐惧之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当然,在他对肖卓然的痛恨中,还有一件让他耿耿于怀而又难以启齿的疼痛,那就是舒云舒。他当然知道,无论是作为一个国民党的军人还是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军人,无论是从生活的角度还是从事业的角度,他都逊色于肖卓然。但这只是从表象看、从眼前看。肖卓然树大招风,可以得意一时,未必得意终身,未必能笑到最后。他甚至在内心赞成郑霍山的论断,肖卓然不过徒有其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肖卓然是个花花公子,是头脑发热的时代的弄潮儿,最终会被时代的海洋淹没。舒云舒为什么会爱上肖卓然?是目光短浅,是女人的虚荣心在作怪,是缺乏理智的盲目选择。但是,程先觉越是在心里把肖卓然贬低得一无是处,越是渴望自己就是肖卓然。肖卓然风光过,战斗过,爱过。这就够了。他已经拥有了那么一个美丽高贵的女人,他死而无憾了。一想到肖卓然同舒云舒结婚,一想到在朝鲜战场上肖卓然和舒云舒的恩爱,程先觉的心就隐隐作痛。
有一次,肖卓然和舒云舒一起搭建帐篷,居然还指挥程先觉给他们搬炮弹箱。那炮弹箱是用来充当床板的。程先觉扛着炮弹箱,就能想象出当天夜里发生在炮弹箱上面的事情。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过性爱的经历。但是,他是学医的,他对男女之间的欢乐并不陌生。他满脸堆笑、满头大汗地扛着炮弹箱,帮肖卓然和舒云舒拼凑着夫妻生活的舞台,就像听到了舒云舒幸福的呻吟和肖卓然粗鲁的喘气,就像看见了舒云舒美丽的赤裸的身体在歌声中扭曲痉挛。那天夜里,他躺在距离舒云舒和肖卓然只有十几米距离的另一个帐篷里,辗转反侧,身体像火一样地燃烧。那时候他甚至产生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他甚至希望敌人在这个时候炮击,他希望看到肖卓然抱头鼠窜,他更渴望看见赤身裸体的舒云舒从帐篷里蓬头垢面夺路而逃。他希望那个时候他大显身手,他冲上去,他用他的毯子裹上舒云舒,抱着她冲出火海,冲出战地,冲到一个鲜花盛开的山冈。他幻想裸体的舒云舒依偎在他的怀里,给他一个深情的吻,把肖卓然还没有来得及进入的美丽的身体展示给他,然后呼唤他来吧来吧让我们走向极乐世界吧……梦中惊醒,他的内裤已经喷满了黏黏糊糊的稠状物。他没有感到羞耻,他只是感到了屈辱。
还有饥饿和寒冷。朝鲜的深夜,露水很重。程先觉的军装在突围之前被撕开绑担架了,只穿着一件衬衣,突围的时候一身冷汗,现在经过夜风一吹,硬邦邦的冰凉。他就这样冷飕飕地抱成一团,在灌木丛里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挨到天亮。林子里有鸟雀鸣叫,阳光从树干树梢的缝隙里射下来,在落满树叶的地面上溅射起一团一团扑朔迷离的光斑。这情景让程先觉受到了鼓舞。来到朝鲜战场之后,他们大都是在寒冷的冬天度过的,难得见到春天的阳光。这阳光似乎格外明朗,好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明媚了。这阳光使他突然有了冲动,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似曾相识,似是而非。她不是舒云舒,但是她跟舒云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没有舒云舒的矜持,但她比舒云舒更有活力、更有激情、更有朝气。她在给他们作家乡形势报告的时候,她的眼睛顾盼生辉,洋溢着清澈的光芒。她的声音虽然还有点稚嫩,但是活泼清纯,富有感染力。前年秋天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懵懵懂懂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仅仅过去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就似乎长大了许多。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就女杰。程先觉大致计算了一下,舒晓霁今年应该十八岁了,正是妙龄时期。她对工作的热情,甚至比舒云舒还要高;她的才华,更是远远高于舒云舒。他记得那次去三十里铺看望郑霍山的时候,她坐在他的车座后面,路上还哼着小调,好像是《女驸马》的曲子。调子不是很准,别有韵味。在小饭馆吃饭的时候,她还给兄长姐姐们朗诵了艾青的诗: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诗歌从舒晓霁的樱桃小嘴里吐出,就如一串亮晶晶、水灵灵的葡萄,将他的心滋润了。
回忆往事,程先觉感到他的身体正在发生着奇异的变化,好像有一种力量在渐渐地注射进他的体内。舒晓霁那张焕发青春光芒的脸使他突然间产生了强烈的求生的冲动。一个小时后他决定勇敢起来,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他要把自己的命运交付自己掌握,剩下的生命他要自己支配。他试着动了一下身体,还好,除了被树枝剐破的地方,没有受伤。肚子有点饿。从昨夜决定突围到现在,他只吃过二两炒面。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入口的食物了。他想他必须找到部队,至少要找到被打散的同志,他不能也没有办法解决饥渴的问题。他检查了一下手枪,枪里的子弹是满的。在昨夜的突围中,他没有战斗,他没有机会开枪。现在,枪里的七颗子弹可以防身。
重新上路的程先觉,虽然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但是精气神明显地好多了。他首先找到了昨天钻进密林的那条小路,回忆起肖卓然确定的突围方向,然后走走停停往前行进。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还是没有走出密林。正行进间,隐隐约约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音,他浑身的汗毛立刻奓了起来。显然,这里还是敌占区。恐惧重新涌上脑门。说话声越来越清晰了,并且伴随着诡异的脚步声,影影绰绰地看见几个人在斑驳的光影里向这边摸索前进。逐渐走近了,他就听得更清楚了,说话声音有点耳熟,像是中国人说话,节奏分明,语速较快。他激动了,一阵惊喜,差点儿就站了起来,他估计那应该是昨夜突围中失散的战友。好在他没有冲动,他的腰还没有直到一半,他又多了个心眼,重新猫了下去。他们虽然说的像是中国语言,但是他们到底说什么,他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等那几个人走近了,程先觉只看了一眼,就天旋地转。
那几个人穿着南韩军队的服装。遇上南韩军队,比遇上美国鬼子还要可怕,这是程先觉此刻产生的第一个想法。因为他知道,南韩军队对俘虏比美国鬼子要残忍得多。凡是中国古人能够发明的酷刑,他们都会用,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时候,那几个人也看见他了,一声呼啸,队形霎时展开,全都用上了战术动作,从几个方向向他包抄过来,一边靠近,还一边咋咋呼呼。这几句朝鲜话程先觉勉强能够听得明白,放下武器!缴枪不杀!程先觉把手枪枪柄攥得发烫,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反抗,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开枪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另一个声音在严厉地对他说,住手!这一枪开了,必然招致杀身之祸!一个声音更加严厉地说,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想当俘虏吗,你想让舒云舒还有舒晓霁她们唾骂你苟且偷生吗?另一个声音强硬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放下武器,或许还有一条生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大约半个世纪——在程先觉的感觉里,这段只有十几秒钟的时间不啻于半个世纪——过去了,对方的搜索圈在不断地缩小。程先觉举着手枪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终于没有开枪,他已经崩溃了,他的脑子在命令他的手开枪,可是他的手却无法执行这个指令。那几个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个人已经远远地瞄上了他。程先觉闭上了眼睛。突然他感觉后背遭到了猛烈的一击,紧接着,他的脖子被扼住了。
程先觉遭到包抄的时候,汪亦适和舒雨霏离他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就在山的另一面。汪亦适一直紧随着肖卓然指挥的突围队伍前进。冲过一道封锁线之后,肖卓然收拢人员,稍事休整,然后通过电台向一三五师报告伤亡情况。一三五师政治部主任杨体仁告诉肖卓然,我军被打散了,落入敌手的人很多,这些人主要是伤员。杨体仁问肖卓然,被打散的有医务人员没有?肖卓然当时回答,还没有发现。再往前转移的时候,汪亦适和舒雨霏在肖卓然的前面,陆小凤在他的身后。肖卓然边走边嘀咕,杨主任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担心落入敌手的伤病员?如果我们有两个医生跟他们在一起就好了。
汪亦适回过头来说,肖卓然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希望我们医务人员也落入敌手吗?肖卓然说,亦适你怎么这样想?但是一三五师杨体仁主任问有没有医务人员落入敌手,他肯定不是随便问的。我考虑,伤病员落入敌手的太多。如果真的有医务人员在里面,对那些受伤的同志也有个照顾。陆小凤说,肖队长,你是不是想把我们送到敌人手里啊?肖卓然说,我不想把任何同志送到敌人手里,但是,一旦遇到紧急情况,我们不能死打硬拼,活着就是胜利,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舒雨霏说,肖卓然,我听你这话,还是希望我们束手就擒。肖卓然说,大姐,你要是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我只能跟你这样说,见机行事,保存实力。我们有那么多伤病员落入敌手,我们就算全部突围了,也不算胜利。我们医疗队的职责是同伤病员共存亡。陆小凤说,我明白肖队长的意思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就放弃反抗,作为医务人员打进敌人内部,去照顾我们的伤病员。是不是这样啊,肖队长?肖卓然说,我不会神机妙算,我不知道前面还会发生什么。我们不能在这里争论了,趁敌人还没有接近,赶快转移。
没想到这次转移,汪亦适和舒雨霏真的成了“打进敌人内部的医务人员”。汪亦适之所以掉队,是因为舒雨霏。就在快要突破最后封锁线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舒雨霏不见了,他追到队首向肖卓然报告了,肖卓然那会工夫已经顾不上其他了,正在吆喝大家快速通过。肖卓然对汪亦适说,也许在前面,已经突围出去了。汪亦适分析,舒雨霏的行动不可能那么快,而且舒雨霏始终都跟他在一起,现在人不见了,只能理解为掉队了。陆小凤说,肖队长,舒大姐是不是按照你的指示,打入敌人内部了?汪亦适说,陆小凤,你简直反动,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肖卓然说,不管是什么情况,都不能停留,继续前进!汪亦适说,不行,我得留下来再找找,万一大姐掉队了,她一个女同志经验不足,麻烦就大了。肖卓然想了想说,也好,不过你的时间不能太长,十分钟之后在指定位置会合。
汪亦适得令,就没有跟大家一起突围。当时天色已经微露晨曦,他分析舒雨霏有可能是在二道口误上了向东的岔路,便一个人回到了二道口。果然,沿着向东的一条小路,他发现了不远处有影影绰绰的人影。仔细听了一会儿动静,判断出这是医疗队的伤病员。汪亦适按照预先规定的暗号,拍了两下巴掌,再拍两下巴掌。那边回了三声巴掌,又回了三声巴掌。汪亦适直起腰,走过去一看,正是掉队的伤病员,有五个,加上舒雨霏一共六个人。舒雨霏一见到汪亦适,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哽咽着说,亦适,我们跟大队走散了,怎么办啊?汪亦适说,还能怎么办,追啊!
此时天色渐亮,林子里腾起乳白色的氤氲,弥漫着霞光。景色是好景色,但是大家却没有心思欣赏这清晨的瑰丽。几个人相互搀扶着,跟着汪亦适往前走。
伤病员中有一个人叫王二树,原来是国军三十六师的连长,也是被解放军俘虏的,在三十里铺俘虏学习班里跟汪亦适同过学,后来思想改造过来了,加入了解放军,当排长。汪亦适说,老王你打仗有经验,万一遇到敌人,由你指挥抵抗。王二树说,汪医生,这种情况,我再有经验也不行啊,总共只有三条长枪,大家腿脚都不便利。汪亦适说,可是真的有了情况,我们也不能束手就擒啊。王二树不吭气。汪亦适说,现在大队已经突围了,敌人肯定加强了警戒,天亮了,肯定要搜山。我们大家要做好思想准备,万一被发现了,我们就地抵抗,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扔石头。
说着,他往他的腰间摸了一下,这才发现,他的手枪不见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在昨夜突围的时候,被肖卓然要去交给警卫排了。汪亦适说,我们宁死不当俘虏,真的到了最后关头,我们就全体自杀。王二树说,就怕到那时候身不由己了。舒雨霏说,情况再怎么紧急,自杀还是来得及的,不行我们就一起跳崖。王二树说,哪有那么巧的事啊,到时候就怕没有悬崖让你跳。我们不要老是做牺牲的准备,还是赶紧找路吧。汪亦适说,最坏的打算还是要有,不然遇到情况手忙脚乱。我看这样,老王你保存一颗手榴弹,这颗手榴弹不到最后关头不要用。到了最后关头,我们拼光所有的武器,大家就挤在老王的身边,老王拉线,同归于尽。你们大家同意不同意我这个建议?伤病员们七嘴八舌地说,同意。汪亦适说,那好,这也算是我们最后一次开会,向祖国表白心迹。然后继续搜索前进。
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二道口,汪亦适在前面搜索前进,刚要通过,却发现通道两边人头攒动,似乎有人埋伏。王二树说,这个路口不能走了,返回去。
大家掉转屁股,正要返回,枪声响了。王二树一边指挥几个携带武器的伤员进行还击,一边组织大家撤退。不知道为什么,敌人并没有实施猛烈火力,好像是在戏弄这伙志愿军的残兵败将,打打停停,追一阵松一阵。直到这伙人手里的枪再也不响了,再也没有手榴弹可扔了,追兵这才端着枪从几个方向围拢过来。汪亦适说,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刻了,怎么办?舒雨霏说,还能怎么办?绝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大家集中吧。王二树说,大家都过来,谁不过来,就是苟且偷生,我先用这颗手榴弹炸死他!
这时候,有三个伤员面色沉重地向王二树靠拢了。还有一个伤员,突然蹲下,号啕大哭说,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回家,我爹还指望我给他传后呢!我不想死啊,我们……舒雨霏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想投降?汪亦适说,大姐,算了,人各有志。我们大家靠拢吧!舒雨霏说,要死大家一起死,谁也不能当软骨头!说着,居然从人群里冲出去,把那个蹲在地上发抖的伤员拖了过来。
这时候,美军的包围圈缩得更小了,他们似乎已经发现这几个志愿军弹尽粮绝了,所以也不开枪,就那么端着枪慢悠悠地向这边围拢,有个士兵居然还吹起了口哨。汪亦适说,大姐,我们的最后关头到了。舒雨霏说,亦适,大姐跟你死在一起,不后悔。汪亦适说,这时候如果肖卓然他们从鬼子背后打过来就好了。
舒雨霏说,最后的幻想。亦适,你真是个书呆子。汪亦适苦笑着说,再也改不了啦。说到这里,眼睛一闭,两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脸上滚滚落下。攥着舒雨霏的那只手,微微颤抖。舒雨霏感觉到了这一点,也在手上用了力,两只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汪亦适喊道,老王,拉吧!没有回答。汪亦适睁开眼睛,看见王二树举着手榴弹的手也在颤抖。汪亦适说,老王,不能再犹豫了,敌人不开枪,就是想抓活的,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王二树说,汪医生,我下不了手啊!舒雨霏说,老王,你这是怎么啦,难道你想让我们当俘虏?王二树突然一下子瘫软了,手榴弹从手上掉了下来。汪亦适正要弯腰去捡,一个物件从天而降,踢飞了手榴弹。汪亦适抬起头来,发现四周呼呼啦啦一下子出现了几十支枪口。这边有几个伤员还想反抗,早已被美军冲上来,一阵拳打脚踢,全被缴了械。
这时候走过来几个美军军官,其中一个上尉、一个少校,还有两个少尉。上尉向少校叽里咕噜了一阵子,少校似乎有点踌躇,上尉于是继续叽里咕噜。汪亦适听明白了,上尉说得是,重伤员没法带,就地枪毙,轻伤员押到战俘集中营去。见少校迟迟不表态,上尉不耐烦了,耸耸肩膀,两手一摊,嘟囔两句,然后向士兵一挥手,几个美军士兵便荷枪冲向这边。一个美军走到舒雨霏的面前,刚要动手,舒雨霏出其不意地啐了他一口。这个美军士兵擦擦脸,居然嬉皮笑脸地要摸舒雨霏的脸。汪亦适挺身而出,站在了美军士兵的面前,用英语说,战争是男人的事情,请你注意你的人格,不要侵犯女性。这个美军士兵愣住了,美军上尉也愣住了,少校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看,并不表态。上尉说,先生,你会说英语?汪亦适说,懂得一点。上尉说,告诉你的同行,积极配合联合国军的行动。汪亦适说,请你们尊重《日内瓦公约》,不要虐待放下武器的人。上尉耸耸肩膀说,难道你还希望成为胜利者的座上宾?汪亦适说,我只希望你们履行人道主义的承诺。上尉说,好吧,不过,一旦你们有反抗行为,我们将视为战斗仍在继续。
汪亦适说,放过女人,我们跟你走。上尉说,异想天开。战场上没有女人,只有敌人。汪亦适说,拿开你们的脏手,不要碰她!上尉说,这个女人漂亮吗,谁有兴趣?美军士兵哈哈大笑,前仰后合。那个一直阴沉着脸的少校开腔了——先生们,注意管好你们的嘴巴,这里的每一个战俘都有可能传染麻风病。舒雨霏问汪亦适,这个杂种说什么?汪亦适说,他诽谤我们有麻风病。舒雨霏突然向少校骂了一句,去你妈的,你妈才有麻风病!
走在被押解的路上,程先觉也有一丝庆幸。就在敌人包抄的时候,他的本能驱使他僵硬了右手食指,那一枪终于没有打出去。如果他当时开枪了,现在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而现在他仍然活着,虽然被捆绑了双手,但他的脚步仍然实实在在地踏在朝鲜的山路上。他应该把这个结果视为一个小小的胜利。只有活着,才有然后。那么,假如他开了那一枪呢,后果必然是导致万箭齐发,他的身体会被打成马蜂窝。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程先觉的脑子已经清晰了很多,由最终的绝望、恐惧、麻木而逐步恢复了思维能力。他在暗中观察押解他的南韩士兵,那些人的表情告诉他,他是绝不可能逃脱的,他们的眼睛和枪口基本上指向同一个方向,如果他敢轻举妄动,那么,三米之内,他就会应声倒地。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一三五师的伏击部队出现。有好几次,走在狭窄的山路上,或是树荫浓郁的地方,他都似乎看见了那里正埋伏着一支精兵强将,就在他路过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从天而降,把他拖向密林深处,然后枪声大作,押解他的那些南韩士兵像秋风扫落叶一样稀里哗啦遍地翻滚,然后解救他的队伍带着他飞速前进,夺路而逃。
然而,这毕竟是黄粱一梦。现实的景况是,他被反绑着双手,被南韩士兵推推搡搡地押解着,屁股上还不时挨上几枪托。他想,这南韩士兵真是与众不同,他绝不会只打你一下,只要你挨了一枪托,必然后面还有两枪托,南韩士兵打人以三为单位。
还有一点让程先觉犯嘀咕的是,这里分明已是美韩占领区,但是押解他的南韩士兵还是大路不走走小路,有时候还钻丛林,鬼鬼祟祟的。大约走了两个小时,程先觉基本上体无完肤了,脸上、胳膊上、腿上,被荆棘划出许多口子。但是程先觉对于疼痛已经麻木了,他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思考——生存还是死亡。如果决定了死亡,问题就简单了,只要瞅准机会,纵身一跳,跳进万丈悬崖,也就一了百了了。但是,有好几次机会,都被他放弃了,他没有勇气纵身一跳。他决定继续活着,他信奉那句中国民间的说法,好死不如赖活着。既然决定继续活着,他就必须思考怎样才能活着,如果能够不失气节、不失尊严地活着,当然求之不得。但这是痴人说梦。已经被俘了,要想活着,首先就有可能丧失气节,至少也要放弃尊严。他手里没有情报,他不掌握战争机密,他唯一能够跟敌人交换的,就是他的气节和尊严。他必须向他们表达求生的欲望,必须对他们卑躬屈膝,必须服从他们的奴役。他还有一丝侥幸,那就是敌人已经判断出来了他是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敌人把他抓了去,并不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很有可能干脆把他扔到战俘营里,让他做苦力、挖战壕、扛炮弹。这样,他至少可以保留一份气节,然后伺机逃脱,那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就这么老鼠一般钻来钻去,饥肠辘辘,头昏眼花,腿软胸闷。直到黄昏时分,一行人才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山村。那里面居然有一些老百姓。那几个南韩士兵把他捆在一棵树上,然后就开始寻找食物。找到食物之后,他们在一旁大吃大喝。程先觉不敢喊叫,只是用恳求的眼光,望着那些这会儿完全忽视了他的存在的士兵,不断地吞咽口水。后来有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看起来像长官的南韩军人,对一个士兵说了几句话,那个士兵很不情愿地站起身,给他送来了一点东西。程先觉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明白过来,吃了两口,觉得情况不对——这是炒面啊,这是中国的炒面啊,美国军队和南韩军队都不会吃这种低劣的食物,只有志愿军才享受这个待遇,朝鲜人民军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吃这个。程先觉睁开血肉模糊的双眼,重新打量这几个南韩士兵,重新打量这个小山村,突然喊了起来,同志,同志,我是中国人民志愿军!
那几个士兵怔住了,年纪稍大的那个长官走近程先觉,看着他的志愿军军装,然后又叫过来一个士兵,像是翻译,翻译对那个长官说,好像真是中国人。长官说,是中国人,你为什么不早说?我们也没有告诉你我们是朝鲜人民军的游击队,抓捕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反抗?难道你本来就打算放弃抵抗,本来就打算投降南韩?程先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申辩说,我也猜测你们可能是人民军的游击队,可是拿不准,我得观察啊,我得试探啊,我得见机行事啊!长官说,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是南韩军队的奸细。你说你是志愿军,你为什么不战斗?程先觉说,误会啊误会,这完全是误会!长官看着程先觉,突然笑了,哈哈大笑说,啊,中国人民志愿军,这真是阴差阳错啊。请问志愿军同志,你的部队番号是什么,驻地在哪里,现在转移到了什么地方?程先觉刹那间又如腾云驾雾,突然一阵毛骨悚然。这时候他又糊涂了,既然他没有依据证明这几个人不是南韩军队的士兵,他又怎么能因为他们吃炒面就轻信他们是朝鲜人民军呢?
自从高栗营突围之后,肖卓然就陷入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之中。舒云舒始终和风细雨地安慰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别着急,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也许在某一个清晨,也许在某一个夜晚,他们也许会像天外来客那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但是,肖卓然不这样想,肖卓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一三五师派出的六支小分队秘密进山侦察了十二天,又收容了四批共二十二名伤病员,但是这里面仍然没有汪亦适和舒雨霏。
有一天,肖卓然没头没脑地对舒云舒说,被俘,牺牲,只有这两种可能。你希望是哪一种?舒云舒沉重地说,这两种可能都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他们还活着,并且没有被俘。肖卓然说,可能吗?他们是人不是神。敌人梳篦式的搜山连续搞了半个多月,他们又不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他们怎么可能躲得过,怎么可能藏得住?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要吃饭,要喝水,要行动,不可能不被敌人发现。所以说,要么是牺牲了,要么是被俘了。舒云舒说,也许,被朝鲜阿爸基或者阿妈妮救下了,现在正藏在某个山洞里,阿爸基或者阿妈妮早出晚归给他们送饭。肖卓然说,神话,仍然是神话。你是把中国抗日战争的故事搬过来了。高栗营一带是敌占区,那里的老百姓不是死于战火,就是被强制迁移了。舒云舒说,也许还有地下游击队嘛。肖卓然不做声了。平心而论,他也希望这样,希望有一支神出鬼没、飞檐走壁的朝鲜人民军的游击队,在某个地方、某个时间,发现汪亦适、舒雨霏他们,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转移到某个地方,再然后,直到有一天他们红光满面地出现在705医疗队的驻地。
但是,二十多天过去了,这种美梦一般的现实却一直没有出现。程先觉倒是完整无损地回来了。后来程先觉终于搞清楚了,捕获他的那几个人当真是朝鲜人民军的游击队成员。只不过这个游击队因为一直在山里钻来钻去,不太了解志愿军的情况,再加上语言不通,因此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一直把他当做南韩的奸细,当做一个伪装者。搞清楚程先觉的身份,北朝鲜的游击队先是把他送到人民军军团部,再送到志愿军兵团部,然后辗转回到了705医疗队。
程先觉的归队,让肖卓然和舒云舒喜忧参半,喜的是一个同志安然无恙,同时也让他们看见了其他同志返还的希望。忧的是,又过去了几天,汪亦适和舒雨霏他们仍然没有消息。如果他们没有遇上人民军游击队,或者被俘,那么生还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小了,微乎其微。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程先觉那样走运。程先觉回来之后,大家让他介绍死里逃生的经过,程先觉声情并茂,给大家讲了他是怎样掉队的,又是怎样摆脱敌人追捕的,怎样英勇战斗的,最后是怎样被人民军游击队搭救的,过程惊险而神奇。肖卓然当时微笑不语。
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肖卓然问程先觉,你最后见到汪亦适和舒雨霏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程先觉说,好像是在二道口之前。肖卓然问,这么说,你是过了二道口之后才掉队的了?程先觉说,应该是。肖卓然说,你后来遇到敌人了吗?程先觉信誓旦旦地说,我当然遇到了,我本来不想开枪的,但是他们发现了我,我只好开枪,边打边跑。肖卓然说,你命中敌人了吗?程先觉说,我想应该命中了,因为我听到了惨叫,好像命中了一个,也好像是两个。肖卓然说,你当真听到了惨叫?是那种被击中之后发出的惨叫?程先觉觉得不对劲了,很不高兴地看了看肖卓然,肖卓然也正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他。程先觉气愤地说,难道我还能撒谎,我为什么要撒谎?
肖卓然说,那你说说,你听到的惨叫是美军的还是韩军的,是加拿大的还是土耳其的?程先觉脸红脖子粗地嚷嚷,你肖卓然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怀疑我的战斗表现?你要是不信,你可以找人民军游击队调查。肖卓然说,他们能给你证明吗?你同敌人英勇战斗的时候,难道他们在场?难道他们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你说找他们调查,不符合逻辑啊!程先觉顿时语塞。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就算他们不能给我证明什么,但是你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怀疑我啊。我既不是叛徒,又不是俘虏,你凭什么怀疑我?肖卓然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怀疑了吗?啊,我是怀疑了,我怀疑的不是你,而是逻辑。
程先觉傻傻地看着肖卓然说,肖卓然,你太……太阴险了,你对同志缺乏起码的感情。你不要过分了。我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吃苦受罪是你所想象不到的,而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汪亦适和陆小凤都给你提过意见,不要每次战斗都把医疗队设置在最前沿,可你刚愎自用,只顾自己争功,不顾实际情况,不顾医疗队和伤病员的安全。上次红河谷和这次高栗营受到的损失,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肖卓然说,是吗?我有责任?那好,我的责任我负,但是我要搞清楚,你到底是不是英勇战斗了,是不是真的向敌人开枪了。哈哈,真是神话,还听到了敌人的惨叫。可是程先觉我告诉你,送你回来的游击队员给我们写了信,你的手枪里七发子弹完整无损。这你怎么解释?程先觉顿时呆若木鸡。肖卓然说,记住,逻辑!你程先觉的所作所为,还有很多不符合逻辑的地方哦。以后不要瞎吹牛了,听没听到惨叫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有更加不符合逻辑的事情。肖卓然说完,扬长而去。
程先觉的噩梦从此开始了。
黄埠津战役之后不久,志愿军摸准了敌人的意图,变换了战术。一三五师稳住了阵脚,同联合国军的一个团形成僵持,玩起了坑道游击战,并经常开展小出击活动,积小胜为大胜。美军陆军依仗的空中优势和重磅火力打击渐渐不灵,一三五师则越打越顺手,偷袭战、破袭战渐入佳境,炉火纯青。这年秋天,一三五师以积极防御的方针,陆续消耗了当面之敌将近三个营的兵力,受到兵团的通令嘉奖。这段时间,705医疗队的状况也大为改观。肖卓然接受了教训,认真反思了自己的问题,确实有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毛病。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心里还是很内疚的。将近半年过去了,汪亦适和舒雨霏等人仍杳无音信,这使他常常彻夜不眠。而就在这样芒刺在背的日子里,还发生了既糟糕又尴尬的事情——舒云舒再次怀孕了。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肖卓然气急败坏地说,怎么搞的,跟你说注意注意,还是怀上了,你是怎么注意的,存心捣乱吗?舒云舒委屈地说,这能怪我吗?主动权又不在我手里。肖卓然说,以后睡觉不要脱衣服!舒云舒说,这怪衣服什么事?有条件了还让我穿棉衣睡觉,我不习惯。舒云舒有两套丝绸睡衣,非常高级,这是从国内带来的。舒云舒一直不习惯部队发的那种大裤衩和汗衫。这种丝绸睡衣不仅质感光滑细腻,穿在身上如同流水,而且视觉效果非常美妙。只要条件允许,一般肖卓然和舒云舒都是住在同一顶帐篷或者坑道里,夜晚睡觉,舒云舒穿上睡衣,肖卓然挨上了,就辗转反侧,自己跟自己激烈搏斗一番,多数是“克制”二字占上风,但是不可能每次都能克制得住,有时候抱着侥幸心理,或者在关键时刻采取措施,久而久之,一次不慎,前功尽弃。肖卓然说,那就分开睡,你还是到女同志集体帐篷住。舒云舒说,我也是这样想啊,可是每次听见你在集体帐篷外面来来回回地踱步,听见你咳嗽,我就知道你想了,知道你难受了。你难受了,我心里也难受。
肖卓然说,他妈的,真是折磨人。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制止这种事情发生?舒云舒说,怀上就怀上吧,大姐给我弄的药,我还留了一些,上次高栗营突围的时候,轻装都没有轻掉。肖卓然看着舒云舒,突然眼圈一红,一把抱过舒云舒说,我他妈的真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原先认为我是多么革命多么坚强,可是我怎么就控制不住呢!要是再流产,要是大姐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骂我。舒云舒说,骂也不怕,我是多么希望她能够知道,能够面对面地骂我啊!可是她在哪里呢?
一颗眼泪扑簌一声落在肖卓然的手背上,肖卓然搬过舒云舒的脑袋,舒云舒已是泪流满面。肖卓然长叹一声说,云舒,我现在真的知道我的致命弱点了。也许真像他们说的,这都是我好大喜功造成的。我可能真的不配当这个医疗队队长。舒云舒说,你千万别这么想,这都是战争造成的。战争环境里,生离死别家常便饭啊,这怎么能怨你呢!肖卓然说,我有时候真想给上级打个报告,请上级派个医疗队队长来,把我顶出去,到战斗部队当一个连长,哪怕排长也行。我要带着我的部队去打仗,我要带着我的部队重返高栗营,踏遍那里的山山水水,寻找我们的战友,寻找大姐和亦适。舒云舒说,我知道你的情绪,可是这不现实。肖卓然说,也许这个想法能成为现实。难道你不相信我的指挥作战能力吗?舒云舒说,我相信。但是你为什么要去当指挥员呢?你是个医疗队队长啊!
又是冬天了。汪亦适戴着大口罩,穿着一身美式手术服,站在克拉克西的身后,看着这位美军少校军医在患者的胸腔里搜肠刮肚。克拉克西的嘴唇在口罩的后面嘟嘟囔囔说个不停,抱怨弹头打得太深,就像深海里的沉船,简直没法打捞。克拉克西同汪亦适开玩笑说,你们中国军队的枪手,具有外科医生的精确,能让子弹从最佳路径进入人体。给美军士兵做手术,实际上就是上解剖课。汪亦适的表情很麻木,他似乎不太习惯在这种场合开玩笑。克拉克西说,看见没有?美国人的心脏好像比中国人的心脏体积大,包膜却比中国人的薄,这大约就是美国人比中国人心胸开阔的原因。汪亦适说,美国人也有心脏小的。克拉克西的手在患者的腹腔里停住,似乎在用劲抠着什么,嘴里说,天哪,难道是上帝的恩赐,这东西离心脏不到三毫米。密司特汪,注意止血。汪亦适操着止血钳,捏住了一根血管。
克拉克西说,密司特汪,你知道这个倒霉的家伙早餐是什么吗?汪亦适说,牛奶蛋糕。克拉克西说,不是。这个家伙早餐至少吃了三个橘子、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他妈的,他的胃可真大。这颗子弹完全应该打进他这硕大的胃囊,那样的话,我们的手术就会方便得多。汪亦适没说话,他觉得这个美军伤兵落在克拉克西的手里,千真万确是活受罪。他很想说,我倒是希望子弹直接射进他的心脏,这样我们就不用做手术了,但是这话他没有说出口。作为一个东方人、一个医生,他不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是克拉克西。
克拉克西就是汪亦适和舒雨霏等人被俘的时候在场的那个美军少校。他是个外科医生,那天由哈达姆上尉率领小分队护送前往美军维丽基地任职,恰好在路上与汪亦适等人狭路相逢。以后克拉克西曾经同汪亦适说,你是上帝赐给我的礼物,在那天上午,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可不想去什么活见鬼的维丽基地,我不想给那些脏乎乎的士兵做手术。我的妻子快要分娩了,而我的前线服役时间已经满了,我想回国守在我妻子的身边。该死的麦克阿瑟把战争搞得一塌糊涂,我和我的朋友乔治医生居然被延长了前线服役时间,仅仅增加了二十美元的薪金!
那天,克拉克西的心情确实不好。在美军后方基地,他还同基地分管医疗勤务的马德森上校吵架,他说他发誓要报复“那些不会打仗而又自以为是随便延长别人服役期的白痴”,“但愿中国军队的子弹能够打进你的脑袋,那样我就可以把你的脑浆取出来看看那里面是不是装进了石灰石”。马德森上校不跟他一般见识,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不过那要等一段时间。你现在必须马上到维丽基地去,那里的士兵像需要玛丽莲·梦露一样需要你。就在克拉克西满腹牢骚前往维丽基地的途中,二道口的桥梁被转移的志愿军给炸毁了,哈达姆分队只好弃车徒步,绕道行进,不料在行进途中巧遇志愿军的两名医务人员和五名伤病员,哈达姆兴奋异常,像是吃了激素,指挥分队对志愿军伤残者进行围剿。克拉克西对于哈达姆的行为很反感,说这个家伙在正面跟志愿军战斗部队交锋的时候,从来就是个怕死鬼,已经投降过两次了。现在面对战斗力薄弱的医务人员和伤病员,他倒来劲了。“道德品质很差,就像你们中国农村的匪徒。”克拉克西在汪亦适面前这样评价哈达姆。克拉克西惊异于汪亦适在身处险境时候的镇定和从容,尤其当美军士兵装满了子弹的枪口对着他胸膛的时候,他还能理一理自己的头发,摸摸自己的风纪扣,还能用那样平静的口吻和节奏说话。
“战争是男人的事情,请你注意你的人格,不要侵犯女性。”就这简单的几句话,让克拉克西对这个中国军人刮目相看。在押解的路上,汪亦适的腰板是挺直的,表情是坦然的。克拉克西问他,你是基督教徒吗?汪亦适说,我不是基督教徒,但是我过礼拜日。克拉克西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汪亦适说,我在教会中学读过书。我的老师是个基督教徒,也是美国人。不过,那是传播信仰和知识的美国人,跟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截然不同。
克拉克西问,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是说,有着人的五官,而有着兽的内脏?汪亦适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们中国说的人面兽心,这个心不是指器官,而是指人的道德品质。克拉克西说,很有趣。我不管什么道德品质,我很喜欢人面兽心这个说法,我希望我有人的五官,而有一颗雄狮的心脏,那样我就会有一个更大的发动机。如果跟你们中国军队交战,见势不妙,我就像雄狮一样奔驰在草原上,这样就不会吃枪子了。哈达姆跟在后面说,我也很想人面兽心,我不仅需要一颗雄狮的心脏,我还需要一根犀牛,这样的话,我的女人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说着,哈达姆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体,比画了一个下流的动作。流氓!骂声是从舒雨霏的嘴里骂出来的。克拉克西问汪亦适,她说什么?
汪亦适说,她说你们是肮脏的变态者、臭狗屎。克拉克西哈哈大笑说,啊,好啊,中国人的想象力一点也不比美国人差啊,人面兽心,肮脏的变态者、臭狗屎,还有什么……狗日的,是否就是狗与狗之间的性交?啊,太丰富了。克拉克西乐不可支,哈哈傻笑。哈达姆和几个士兵,也是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从一块巨石旁边走过的时候,舒雨霏拉拉汪亦适的袖子说,我骂他们流氓,他们为什么那么高兴,你是怎么翻译的?汪亦适说,我告诉他们,你骂他们是肮脏的变态者、臭狗屎。舒雨霏说,那他们还笑!这帮美国鬼子,都是神经病!汪亦适说,是的,他们就是神经病。跟他们说不清楚。不过,这个克拉克西比想象的美国鬼子要好对付,没准可以利用他逃跑。舒雨霏说,莫非你有计划了?汪亦适说,暂时还没有。依我们目前的身体状况和战斗力状况,就是逃跑,也跑不远,只能白白送死。现在我们没有必要激怒他们,只要我们没有行为表现,估计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看样子是要送到集中营去,也许那里还有我们的同志,到时候再想办法。舒雨霏说,就怕到了集中营把我们分开,我担心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对女同志下手。汪亦适说,我也担心。不过克拉克西提醒了我,你可以装疯卖傻,把自己弄得很脏。另外,关键时刻可以患病。
舒雨霏问,你有办法吗?汪亦适想了一会儿说,办法是有,不过太痛苦了,我不想让大姐的身体受到伤害。舒雨霏说,糊涂,难道你忍心让大姐受他们糟蹋?汪亦适说,到时候再说吧,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糕。舒雨霏说,你现在就告诉我,到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汪亦适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汪亦适最后说,我也没有想出好办法,我再想想。汪亦适这么一犹豫,就没有把装病的诀窍告诉舒雨霏,以至于导致舒雨霏自己采取了措施,并因此而破相,使汪亦适后悔莫及——这是后话了。
汪亦适等人被押解到维丽基地,从此开始了劳工生活。但是汪亦适并没有像其他战俘那样当劳工,要去给美军挖工事搬运物资,汪亦适在集中营里居然当起了医生。二十多年后中国大陆搞起了“文化大革命”,“文革”中有个新生事物叫做赤脚医生,肖卓然、郑霍山和程先觉都曾一度担任三十里铺农场的赤脚医生,肖卓然戏谑地说,你们那算什么新生事物?早在朝鲜战场上,汪亦适就当过美军集中营的赤脚医生,要不是那段经历,他能有今天这个名气?肖卓然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但是在汪亦适听来却像揭了疮疤,为此同肖卓然闹得很不愉快——这也是后话了。汪亦适当上集中营的“赤脚医生”,得益于克拉克西。维丽基地是美军在萨迪克地区部署的一个中型后方基地,其中有弹药转运站、食品转运站和兵运供给站,同时还有一个容纳三千人的集中营和二线医院。基地的劳工主要来自集中营或者是雇佣的印度人。医院主要承担美军一个师、加拿大一个营、土耳其一个旅的救护任务,同时管辖集中营的医疗所。克拉克西既是基地医院的外科医生,同时又是集中营的医疗所主任,他的这个职务给汪亦适带来的方便是空前的。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集中营之后,舒雨霏被送进了女俘监舍。维丽基地的女俘不多,她们要做的事情也不多。这里的美军要比战斗部队的士兵差劲得多,纪律松弛,自由散漫,面对女性,犹如饿狼,调戏强xx女俘的事情经常发生。舒雨霏在舒氏四姐妹里,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刚刚进入监舍不久,就被一个白人中士盯上了,动手动脚不说,还公然撕扯衣服。舒雨霏在第一次同这个中士的搏斗中,要不是众女俘蜂拥而上,差点儿就吃了大亏。
女俘监舍里有个小小的组织,二十几个人抱成一团,拒死不服从单独提审。但是美军士兵也有高招,总是能寻到机会下手,在一次放风中,白人中士带着两个士兵对舒雨霏突然袭击,把她拖到一间库房里,企图轮奸。舒雨霏挣扎着一头撞向铁窗,人没有撞伤,却拿到了武器,她抓起了一块破碎的玻璃,横冲直撞,吓得几个美军士兵抱头鼠窜。这次白人中士又没有得逞。回到监舍,庆幸之余,舒雨霏当机立断,用玻璃在自己的左脸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弄得满脸是血。女俘监舍的临时党小组长何方撕下一块床单,写了一条“强xx女俘,死有余辜”的标语,挂在监舍的窗前。男监舍的男友看见了,发出一片怒吼,搞得集中营司令约翰逊大为光火,把那个白人中士叫过去,扬言如果再不收敛,就把他送到医疗所里交给克拉克西,请克拉克西医生切除他的###,白人中士这才老实了一阵子。
在汪亦适的眼里,克拉克西统治的集中营医疗所,根本就不像个医疗机构,而像个屠宰场。给战俘做手术,生命很难得到保障。汪亦适曾经亲眼看见这个对人面兽心津津乐道的美军医生蛮横地对待战俘伤员,他的那双毛茸茸的胳膊,从伤员的腹腔里捞出来,经常是血淋淋的。他居然可以在不施麻药的前提下,拿剪刀直接剪开志愿军伤员的皮肤。汪亦适那时候差点儿没有拿手术刀割开克拉克西的喉管,但是他克制了,他担心那样做会招致更大的报复,会导致更多的伤员送命。
后来汪亦适就渐渐地发现,这个克拉克西也有值得称道的一面。他对于重伤员的动作虽然粗鲁,但那主要是他认为“无可救药”的;而对于一般的轻伤员,如果是他认为“有医治价值”的,他还是比较认真的,其判断力和准确性都堪称一流,技艺精湛,程序考究,用药娴熟。虽然有时候嘴里骂骂咧咧,抱怨工作量太大,咒骂该死的麦克阿瑟、克拉克和李奇微把战争搞得一塌糊涂,但是只要一上手术台,这伙计立马就像变了一个人,表情凝重,两眼放光,举手投足虔诚而又从容。后来习惯了,汪亦适就发现了,这个毛茸茸的美国佬热衷于挑战,特别喜欢做大手术和难手术。真正进入手术状态,他刀下的无论是黄种人还是白种人,就似乎没有区别了,都是一堆原材料,供他这个艺术家开肠剖肚地展示他的精湛医术。克拉克西对待病人的态度,多数不是由病人的地位和人种决定的,而是由他们的伤势和病情决定的。他尤其喜欢那些从未见过的伤势和病情,要是解决了一个疑难杂症,克拉克西就会很高兴,手术也很潇洒,一边做着手术,还一边吹着口哨。他那双毛茸茸的大手并非刽子手,就像天生的外科之手,在对接血管的时候,即便在显微镜下,那双手也是纹丝不动的,令人叹为观止。
通常的情况下,作为一个阶下囚,汪亦适只能在集中营的医疗所里当“赤脚医生”,住在一间由克拉克西出面弄来的单独的监舍里。在给战俘治疗的时候,克拉克西逐渐放手,让他单独完成手术。这些手术对于汪亦适来说,并不算复杂,而且还有个有利条件,即便是集中营医疗所这样的地方,也比当初705医院刚刚组建的时候医疗设备要好得多,有些设备第一次使用生疏,但是经克拉克西指点,很快就融会贯通了,很快就游刃有余了,手术效率很高。做小手术,他的技艺一点也不比克拉克西差。克拉克西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汪亦适做手术的时候,他在一边细细地观察。有一次下了手术台,他晃着脑袋对汪亦适说,如果你不是中国人,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一流的外科医生。汪亦适淡淡一笑,没做声。汪亦适心里想,为什么非要不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照样可以成为一个一流的外科医生。克拉克西说,这该死的战争让人讨厌至极,却给我们这些外科医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们有可能终生也做不了这么多手术。汪亦适还是淡淡一笑,他想,我宁愿放弃这个机会,也不希望延长战争。
克拉克西对于汪亦适的风度和悟性十分欣赏,到了第五次战役前夕,伤病员骤然增多,集中营医疗所的医生也全力以赴回到基地医院,克拉克西甚至向负责维丽基地医疗勤务的马德森提出请求,让汪亦适跟随他到基地医院,作为他的特别助手。鉴于克拉克西超群卓越的医疗技术和不屈不挠的骂娘精神,马德森批准了他的要求,但是交代他,绝不能让这个中国人单独操刀,防止这个中国人利用美军的轻信伤害美国士兵的性命,必须严格监视。克拉克西当面连连答应,心里不以为然。回到维丽基地医院,他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使用汪亦适。克拉克西根本不相信汪亦适会做出拿手术刀取美军士兵性命的事情,他是从一个外科医生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外科医生,而不是从一个军人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军人。
事实证明,克拉克西的感觉是对的。汪亦适当然有利用手术刀进行战斗的想法,但这想法稍纵即逝,只是一个偶然的念头而已。当他站到手术台上的时候,他就像克拉克西感觉的那样,心静如水、超凡脱俗。那个时候,他就是个医生,没有任何杂念。直到有一天,晚餐的时候,另一名被克拉克西弄到医疗所来当清洁工的战俘悄悄地塞给他一张条子,这一切才开始改变。纸条上写的是:韬光养晦,创造良机。汪亦适知道,集中营的地下组织已经注意到了他现在的特殊便利。只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良机指的是什么,是破坏敌人的基地还是寻机逃脱。他估计后者的可能性较大。汪亦适和舒雨霏在集中营里度日如年的时候,程先觉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他被人民军游击队送回705医疗队之后,不久就有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这就是肖卓然那天跟他说的,逻辑出了问题。
程先觉搞不明白的是,游击队把他送到人民军军团部,军团部又把他送到志愿军兵团部,再从军里到师里,再到705医疗队,经过这么烦琐的过程,应该说他在突围那天的真实表现,尤其是细节,不会再为人所知了,这就是他敢于胡编乱造夸夸其谈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想到,肖卓然会一针见血地指出,他被游击队擒拿的时候,“手枪里七发子弹完整无损”。肖卓然道出的这个细节,像一颗炸弹,瞬间就把程先觉炸蒙了。他妈的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程先觉不是政治工作者,不是军事指挥员。他既没有政治工作者的敏感,也没有军事指挥员的敏锐。说到底,他就是一个谈不上高明也说不上愚蠢的医生。而在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愚蠢乃至荒唐,他简直就是一个白痴。
他不知道肖卓然是怎么获悉这个情况的。难道就像在国内那样搞了外调?难道人民军把他的表现写成了书面材料通过组织程序交到肖卓然的手里了?倘若真是这样,那还有更让他担心的事情。他事后后悔不迭,就在他被他误认为是南韩军队包围的那一瞬间,他不仅是七发子弹没有打出一发,他好像还举手投降了。他对自己当时的表现完全没了自信,他甚至记不得他有没有在被押解的路上向游击队员作出投降的暗示,但是他没有反抗,而是老老实实可怜巴巴地跟着“南韩”军队走,这是不可辩解的事实。这些情况如果都到了肖卓然的手里,那无疑就成了今后决定他命运的隐身炸弹。
肖卓然是什么人?自命不凡,自以为是,刚愎自用,一向以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自居,以新中国的主人、以别人的救世主自居,肖卓然高高在上俯瞰芸芸众生,肖卓然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倘若、倘若……程先觉简直不敢往下想了。就从那天开始,程先觉再也不夸夸其谈了,再也不卖弄他是如何英勇战斗了,再也不敢神气活现地以受苦受难的功臣面貌出现了,再也不敢同肖卓然平起平坐了。肖卓然分配给他的一切工作,他都无条件地接受,并且竭尽全力地做好。他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他只有重新回过头来,老老实实地提高业务能力,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医生。
汪亦适至今生死不明,医疗队的外科医生力量受到重创。肖卓然如丧考妣,医疗队气氛沉闷。每当重大作战任务来临、分配任务的时候,肖卓然都要长吁短叹。程先觉看出了肖卓然的虚弱,也找到了消除肖卓然的恶感、博得肖卓然好感的办法,那就是尽心尽力地工作,一门心思钻研业务。如果有一天他能取代或者部分取代汪亦适,能够完成或者部分完成汪亦适过去所承担的那份重任,那么肖卓然或许会不计前嫌,或许会逐渐淡忘他的那些不光彩的行为。久而久之,或许会重新给他以信任,把关系修补到出国之前那种程度。对付肖卓然这样的人,他没有别的办法。作为决定作用,作用决定地位,地位决定感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程先觉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的。主意拿定了,方向明确了,也就有了动力。那段时间,他多次参加救护活动,他再也不敢提意见指责肖卓然把医疗队配置靠后了,他有好几次向肖卓然建议靠前靠前再靠前。虽然肖卓然现在已经不再是热血青年了,但是他对于程先觉的变化还是持友善态度,程先觉不再畏畏缩缩、不再瞻前顾后,程先觉似乎在突然之间变得勇敢起来了。这期间肖卓然多一三五师七师,并通过一三五师政治部向军部和兵团部反映,705医疗队还有三个医生、两个护士和十六名伤员在高栗营战斗中失踪,请求上级同美军和南韩当局交涉,从集中营里查找。但是这个请求没有被批准。两军开战,战火频繁,此时还不是找人的时候。
这年春节前夕,舒南城老先生随着皖西地区第三批慰问团来到了朝鲜战场,而且还带着四小姐舒晓霁,这是她第二次到朝鲜战场采访了。这次是由皖西地区专员陈向真亲自带队。那几天,705医疗队的驻地充满了节日气氛,慰问团不仅带来了一批药材,也带来了家乡父老乡亲的心意,大枣、花生、鸡蛋,装了满满三辆汽车。舒南城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舒雨霏失踪的消息。在705医疗队住了两天,还是没有见到大女儿,心里就不禁犯起了嘀咕,不过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最犯难的当然是肖卓然和舒云舒。肖卓然作为705医疗队的最高领导,他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纸里包不住火,关于舒雨霏失踪的事情,他早晚要向老人家汇报,可是他不知道话该怎么说,该从哪里开口。他只能自责。白天,他在人前春风满面,布置工作,主持接待,应对采访,从容不迫,面不改色。可是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他的心里就空荡荡的。他有好几次在慰问团临时下榻的帐篷前徘徊,想鼓起勇气进去向岳父大人陈述事实,但是就在快要接近帐篷的时候,他又退缩了。
他没有想到最先把这层纸捅破的是四妹舒晓霁。慰问团到达的第二天夜晚,肖卓然检查警戒之后回到自己的帐篷,发现岳父已经在里面了,舒云舒和舒晓霁哭得泪人一般。舒南城则端坐如雕像,看不出内心有多大的波澜,只不过手中的烟斗滋滋燃烧,一明一暗地映照着那张慈祥的沧桑的脸。肖卓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一看这个情景就明白了,老人家已经知道了。舒南城看见肖卓然进来,居然还向他笑了一下说,卓然,进来吧,我们爷们说说话。肖卓然进门,找了一个炮弹箱坐下,半晌无语。舒南城说,情况我都知道了。你们也用不着隐瞒爸爸了。爸爸是个经过世面的人,晚清、民国、抗战、解放,爸爸一关一关都过来了,经受得起,担待得起。肖卓然抬起头来,看着舒南城手中的烟斗说,爸爸,这都怪我没有经验,我没有关照好大姐舒晓霁愤然说,肖卓然你是怎么搞的,你一个医疗队的队长,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把大姨子都丢了,你这个医疗队队长称职吗?肖卓然说,是不称职。可是……舒晓霁说,可是什么?我听医疗队的同志说了,确实是你的责任,你好大喜功,每次争取任务,不顾医疗队的实际情况,老是叫嚣靠前靠前再靠前!你自己倒是立功了,却把很多同志弄丢了。
肖卓然说,小妹,你说的有些是事实,有些也不完全是。战争条件下,有许多情况不是我们能够想象出来的。舒晓霁说,那你自己为什么没有失踪?你把自己保护得一根头发都没有少。你居然还让三姐两次怀孕、两次堕胎!舒南城突然发作,把简易桌子拍得噼里啪啦。舒南城说,小四,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闭嘴!
舒云舒面红耳赤,也按着舒晓霁说,老四,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舒晓霁说,我是记者,我消息灵通得很!肖卓然我跟你讲,你不要自以为是。你在朝鲜战场上,有功,也有过。你们705医疗队,很多同志对你都是有意见的,你要好好反省!肖卓然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舒晓霁,半天才说,小妹,怎么这么严重,难道我真的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好像不是吧!舒南城说,卓然,别跟她一般见识。你小妹是被娇惯坏了,无法无天,谁都敢训。小四,你放尊重一点!舒晓霁说,爸爸,你不知道,你和三姐一样,对肖卓然过于袒护了。家族的袒护,往往也能助长骄横。你们不要光看见他的成绩,也要看到他的不足,这样对他有好处。肖卓然说,说得好,小妹,振聋发聩,醍醐灌顶。说实话,自从皖西解放以来,还没有谁这么跟我说话,小妹你是第一个,谢谢你的提醒。现在想来,大姐失踪,确实有我组织指挥不当的原因。
舒南城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从国内出来,经过兵团、军部和一三五师师部,志愿军首长们知道我是你的岳父,可以说对你是人见人夸。你做得已经很好了。至于雨霏没有消息,在战争中也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战争嘛,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不过,我们总得知道结果吧,活着,应该见人,死了应该见尸,现在这么不明不白,确实让人揪心。肖卓然说,爸爸,我的心情和您一样,我甚至希望到战斗部队当一名连长,我甚至多次想带人回到高栗营寻找他们。舒南城说,孩子话!你虽然还年轻,但你是独当一面的医疗队的队长,不能意气用事。好在现在还没有确切的牺牲的消息,这就是希望所在。还有一点,雨霏失踪了,还有亦适也失踪了,我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我的这些孩子,小时候同汪家的孩子相濡以沫、情同手足。他们如果能够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对我们也是个安慰。肖卓然说,但愿如此。爸爸你放心,一旦有了机会,我会不惜代价去寻找他们。舒南城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宁肯请老天爷帮忙。
705医疗队同维丽基地相距不到五十公里,但是关押在这里的舒雨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的父亲会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千里迢迢地来寻找他的大女儿。舒雨霏疯了。自从那个白人中士强xx未遂之后,舒雨霏的行为就开始怪异起来。一个主要的特征就是乱吃东西,逮住什么吃什么。开饭的时候,她第一个冲向饭桶,伸出双手,大把大把地往嘴里捧稀饭,全然不顾滚烫,两手都是水泡。下次再开饭,白人中士只做一件事,就是看管舒雨霏,防止她再把手伸向饭桶。舒雨霏不光形同饿狼,还脏得要命,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脸,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息。每次白人中士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都要捂着鼻子。白人中士说,倘若不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他真想一枪把这个肮脏的中国母猪毙了。白人中士胡扯,他当然不是看在上帝的面子。他如果胆敢枪毙一个羁押人员,活着的羁押人员就有理由要求约翰逊枪毙他。
汪亦适给克拉克西打下手,这个汗毛孔粗大的美国佬还是讲点感情的。他似乎很欣赏汪亦适,也就格外关照。在克拉克西的斡旋下,汪亦适的待遇比一般的羁押人员要好得多,不仅可以吃小碗饭,有时候克拉克西高兴了,还会给他一根火腿肠、一块巧克力什么的。瞅准机会,汪亦适会把火腿肠交给清洁工,托他捎给监舍里的重伤员。巧克力他留下了,有机会就往舒雨霏那里捎一块,更多的则被他积攒下来了。
本来,克拉克西是安排汪亦适吃大碗饭的,被汪亦适婉言谢绝了。汪亦适说,我饭量小,吃小碗饭就行了。教授既然有此善心,能不能把我省下的那一份,让给我的姐姐?克拉克西看着汪亦适,狡黠地说,你是说那个疯女人,她是你的女人吗?汪亦适苦苦一笑说,就算是吧。克拉克西哈哈大笑说,OK!OK!那就让她吃小碗饭吧,我来交涉。后来果然让舒雨霏吃小碗饭。开饭的时候,汪亦适注意地观察了舒雨霏的动静。虽然她有了吃小碗饭的待遇,而不像其他羁押人员那样依旧喝稀饭吃杂粮,但是她仍然不放弃从饭桶捞稀饭的机会。汪亦适那天亲眼看见,开饭的时候她照样直奔饭桶,白人中士一边拉扯一边呵斥,滚开,滚开,你这个贪吃的母猪,你去吃你的白米干饭去,你用不着来抢稀饭了!舒雨霏哪里理会他的话!她左冲右突,甚至还拳打脚踢,一旦挣脱,就不屈不挠地冲向饭桶。
这一幕,看得汪亦适心如刀绞,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他竭力控制着自己,迈步向舒雨霏走去。他想她即便疯了,也不会认不出他来。他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出现在她的身边,他甚至可以对她说,他爱亲爱的大姐,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大姐能够成为他的新娘。他想,也许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会像一剂良药,没准能够开启她那备受摧残的心灵,也许会唤醒她的思想、唤醒她的理智,甚至有可能使她恢复正常。他一步一步向舒雨霏走去的时候,他看见正在凶猛打捞稀饭的舒雨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动作停止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睁开那双混浊的双眼。只在刹那间,四目相对,犹如闪电,汪亦适看见了两束清澈纯洁的光芒。她甚至飞快地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他顿时明白了,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转身离去。
汪亦适在维丽基地接受集中营地下组织的第一道指令,是营救一三五师二团政委安至深。安至深也是在高栗营地区作战中被俘的,被关押在特号里,因拒不接受美军的自首要求,受尽酷刑。特号监管尤其严格,一般战俘根本无法接近。安至深的身体状况和想法,外界也无法知道。地下组织要求汪亦适凭借克拉克西的轻信,利用“赤脚医生”的便利,第一步先把安至深从特号转移到普通监舍,得到战友的照料,同时由他指挥战俘越狱行动。汪亦适接到指令后,一筹莫展。依他的身份,特号同样不允许他接近。想来想去,汪亦适把他当初打算教给舒雨霏的办法用在安至深的身上。仍然是通过在医疗所当清洁工的那位同志,让清洁工想办法往特号里送进一批放了辣椒末的醋,嘱咐安至深适时喝下去。安至深依计而行,结果呛住了,咳嗽不止,几乎晕厥。安至深被送到医疗所诊治,汪亦适就有办法了。像这种咳嗽咳得面红耳赤的患者,美军医生能躲就躲,通常交给战俘医生自己处理。汪亦适给安至深做了X光透视,肺部有大面积阴影,初步诊断为肺结核。医疗所里没有传染病专科,克拉克西皱着眉头问密司特汪怎么办。汪亦适说,按说这种病应该隔离,可是在这里隔离,没有专人照料,你不能让我也传染上。我一旦传染上,谁来给你当助手呢?
克拉克西想想,密司特汪说得有道理。自从来到维丽基地,密司特汪确实帮他减轻了不少负担,那些脸色有传染疾病嫌疑的伤员,基本上都是密司特汪处理的。克拉克西说,那你说怎么办?汪亦适说,这种病活不了多久,如果放在医疗所里等死,就会给他们留下话柄,教授您可能会落下谋杀战俘的罪名。不如把他交给战俘,让他们自己照料,死在他们中间,大家都没有非议。克拉克西盯着汪亦适,愁眉苦脸地想来想去说,这个主意是个好主意,但是这个人不是普通的人,把他转移到普通监舍,要通过集中营司令约翰逊的批准。汪亦适说,我认为约翰逊司令应该批准这个提议,如果他知道后果的话。后来克拉克西就找约翰逊交涉。约翰逊一听安至深得了肺结核,脸上立即露出恐惧的表情,马上就说,教授,这个犯人现在成了病人,病人住在什么地方,应该由医生来决定。
安至深顺利地住进了普通监舍之后,汪亦适又偷了一些药品,通过清洁工传递过去。一个星期过去了,安至深虽然还在咳嗽,但这时候已经是假装了。在那些变节的人当中,就有当初同汪亦适一起突围未成的王二树。王二树是小队长,为了争取吃中碗饭,甚至打过自己的战友。王二树有一次因为肚子疼到医疗所看病,汪亦适借机对他说,老王,你行啊,转眼之间就成了斗士了,你就不打算回国了,你就不怕战友们要了你的命?王二树说,汪医生,我也是万般无奈。我得活着啊!我知道那一次在高栗营,我没有把手榴弹拉响,你们就看不起我了。可是我得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死。汪亦适说,你这样出卖国家,出卖战友,生不如死。我劝你还是悬崖勒马,再也不要为虎作伥了,那是要遭报应的。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你恐怕并不陌生,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啊!王二树阴着脸说,汪医生,你就不怕我向克拉克西告发你?汪亦适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既然说了,自然不怕你告发。你想想,我还有什么好怕的?自从高栗营那次拜托你拉手榴弹那时候开始,我就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了。王二树说,你是条好汉,咱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吧。
这次事情过去了几天,无论是集中营司令约翰逊还是克拉克西,都没有对汪亦适作出反常举动。汪亦适断定,王二树并没有告发他。这说明王二树良知未泯,还有起码的底线。于是他又进一步断定,这个人还是可以利用的。而这个人一旦为我所用,就会发挥很大的作用,因为他的行动相对自由。后来汪亦适托王二树给监舍里的战友捎东西,先是给舒雨霏捎巧克力,给安至深捎火腿肠,都没有出现意外。汪亦适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又让王二树往集体监舍里捎带药品,有一次甚至让他捎进去两把剪刀,居然也都成功了。王二树有一次对汪亦适说,汪医生,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可以帮你。倘若你们成功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为你们做的事情向组织汇报,不要为难我的父母妻儿。汪亦适说,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要回去?王二树哭丧着脸说,我哪里还敢回去啊!我是个俘虏,而且确实给敌人帮凶了,我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如果能活着,我打算到台湾去。再回去,那就只能等到了。汪亦适说,你真是鬼迷心窍了。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都被打跑了,他怎么?王二树说,没办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听天由命吧。汪亦适说,王二树,我相信你还有良知,你也为我们做了很多好事。我劝你不要做梦了,跟我们一起干吧,我向你保证,你回去不会受到歧视的。王二树半天不语。后来医疗室里来人了,王二树才说,我再想想。反正你放心,我不会再做亏心事了。
这一年大雪纷飞,整个江津湖地区一片白雪皑皑,交通堵塞。皖西慰问团被滞留在705医疗队,打算同伤病员一起过年。这个安排非常符合舒南城的愿望。
在705医疗队的这些日子,老先生的内心波澜起伏。白天看医务人员和伤病员联欢,包饺子,玩击鼓传花游戏,老先生也会发出开心的笑容。但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老先生就会大睁着双眼,遥望漆黑的异国的天空。
医疗队驻扎在一个山村里,舒先生打听过,这里离当初发生高栗营战斗的那个地方大约有六十里路。然而这六十里路对他来说却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艰险。每天,他都在想象着那条路的形状,穿过多少丛林,跨越多少山峦,经过多少溪流。想着想着,老先生的泪水就会无声无息地流淌,就像他想象中的溪流。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舒氏药行从祖上传下来,已有很大的基业,始终一脉相承,信奉一个“诚”字。大别山里遍地都是宝,天麻、皖参、何首乌、凌霄花、紫丁香,还有蝉衣牛黄、鳖甲麝香……日月天地赋予那方水土无穷的宝藏。舒氏药行作为皖西最大的药材商家,经营信条一是薄利多销,二是急人所难。每逢灾年,或是旱灾,或是洪涝,或是瘟疫,舒家总是捐药赈米,救民于倒悬。舒家的财富是大别山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养之于民。这种长远的博大的经营胸怀,丝毫没有影响药行的发展,反而日渐兴隆。人们信任舒家,依赖舒家,有病愿意到舒家治,缺药要到舒家买,薄利多销赢来细水长流,终至财源滚滚。清朝末年,江淮巡抚姜永昌赠舒家匾额一块,上书“首善之家”。民国元年,同盟会柏文蔚送舒家石碑一方,上书“妙手回春山高水长”。抗战期间,新四军将领彭雪枫赠舒家锦旗一面,上书“忠厚传家久诚信继世长”十个大字。到了皖西解放,又有新政权的专员陈向真亲笔提匾。可以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舒家坚如磐石,就像深山老玉,越擦越亮。别说在皖西地区,就是整个江淮,像舒家这样的不倒翁也是绝无仅有。
舒南城感戴人民政府海纳百川的胸怀,感激新政权领导礼贤下士的作风,向往共产党描述的人民当家做主、万众一心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美好前景,所以义无反顾地支持支持再支持,直至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都送到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可是,他的大女儿如今却无影无踪了。大女儿不是他最疼爱的。大女儿出生的时候,也是他最忙碌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接手管理舒氏药行,连续几年辗转于全国各地参加药材贸易,采购名贵药材,出售皖西珍品,鞍马劳顿,方兴未艾。等大女儿稍稍大了一点,又爆发了抗日战争,他和众多的热血青年一样,义愤填膺,他的弟弟脑子一热,弃商从军,考进黄埔军校,直接跟鬼子干上了。要不是老父亲苦苦哀求他留下来为舒家支撑门面,那时候他也很有可能参加新四军。他都已经跟彭雪枫手下的参谋联系了,但是那个参谋认为,像他这样的民族资本家的大少爷,要参加新四军不是小事,必须有老太爷同意才行,而且他的年龄也偏大了一点。那一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虽然他后来没有参加新四军,但是抗战的事情并没有少做,舒家多次给彭雪枫的部队秘密采购、运送药材,甚至还做了一些分外的事情,送棉衣、送粮食。有两次差点儿被鬼子发现,差点儿送了命。那时候他哪有时间当慈父呢?
直到大女儿十二岁了,从皖西国立高小毕业,他才发现他必须为女儿的学业操心了。他征求好友宋雨曾和汪尹更的意见。宋雨曾劝他把大女儿送到教会中学,先读英语,以后出国学习西医。汪尹更也赞同这个意见。但是把这个意思跟老太爷说了,老太爷坚决不同意。老太爷说,什么西医?妖言惑众,异端邪说。女孩子学那洋夷之术非驴非马。还留洋?那不是往坏里学吗?老太爷这么一说,他就没有坚持,最后选择了江淮医学预科学校,攻习妇科。其实这是个折衷的选择,因为预科学校的妇科专业此时已是中西合璧了。之后,他让老三投考教会中学,是瞒着老太爷的。大女儿学非所用,参军成了一名军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战争的需要。好在基础原理是一样的,大女儿性情略微急躁,没有别的爱好,是一个心无旁骛地做学问的人。过去在705医院,后来在705医疗队,其医疗技术都是名列前茅的。据说,她在朝鲜战场上,多次跟汪亦适配合,其水平仅在汪亦适之下,而在三女儿和程先觉之上。可是,如今她在哪儿呢?
无人之际,舒先生向南眺望,那里除了白雪皑皑还是皑皑白雪,莽苍苍天地一色。而在那无边无垠的冰雪的覆盖之下,既有舒先生的悲痛,又有他的希望。有时候他幻想着冰雪消融,阳光普照,云蒸霞蔚,在一片绚丽的彩虹中,他的大女儿戴着他给她带来了厚厚的皮手套,张着两手,哈着热气,喊着爸爸,款款飘来,扑到他的怀里。
雪终于停了。但是天气的转变并没有给舒南城老先生带来福音,而随着雪过天晴,降临在舒先生头上的,居然又是一场灾难。
沉默了半个多月的美军飞机又来轰炸了。他们似乎发现了这片山坳里隐藏着一支厉兵秣马的志愿军部队,或许得到了这里还有国内慰问团的情报。一个上午,出动三批十八个架次,对一三五师驻地进行狂轰滥炸。一三五师地面部队仓促应战,虽然缺乏防空火力,但是由于敌军过于骄横,低空挑衅,还是让一三五师的步兵抓住了战机,二团三营的一名姓初的副连长,把轻机枪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挑逗敌机,玩起了老鼠戏猫的游戏,打下了两架敌机。消息传来,一三五师和705医疗队一片欢腾。
舒晓霁是新闻记者,这件事情对她而言又是近水楼台,她岂肯放过这个独家新闻?她向慰问团长陈向真请求任务,要在第一时间采访那位姓初的副连长。陈向真指示肖卓然做好保卫工作,肖卓然派出两个警卫员,遭到舒晓霁的拒绝。后来程先觉自告奋勇,要陪同舒晓霁去,舒晓霁才没有反对。程先觉现在的心态有点儿复杂。自从出现了“逻辑问题”之后,他就变得谨慎起来,这个谨慎主要体现在嘴巴上,不乱说了,不吹牛了,也不瞎表态了。凡事三缄其口,扎扎实实做学问,业务上有了很大的长进。
他越来越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肖卓然的手下谋事,他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这就像鲁迅先生说的,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想当初在风雨桥头,在他举棋不定踌躇不前的时候,肖卓然及时地出现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他都是暗自庆幸,这个人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这么认为了。他开始分析肖卓然的动机,肖卓然带着他走向新政权,这是事实。可是肖卓然对汪亦适的新生也是不遗余力,甚至对于郑霍山那样人所共知的反动派也是苦口婆心,这是为什么?肖卓然对汪亦适和郑霍山的精神施舍,首先就让程先觉减轻了对他的感激之心,因为他不是唯一享受到肖卓然的阳光雨露的。其次,肖卓然在解放后成为领导干部之后,所暴露出来的自命不凡,所摆出来的一贯正确、一马当先的架势,越来越让程先觉感到压抑。同样是江淮医科学校的学生,同学一场,凭什么他就颐指气使,凭什么都是他在发号施令?即使是在舒云舒的面前,他也似乎从来不给程先觉留情面,动不动就训斥: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还配当业务股长吗?或者是:这是常识问题,不懂你去问汪亦适!很没有面子啊,很伤自尊啊!
肖卓然为什么悲天悯人,为什么对所有的人都怀有恻隐之心,这原来是程先觉的一个不解之谜,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肖卓然想当英雄,想当霸王,想当曹操,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尽管他们现在还算不上什么英雄。前提是,这些人必须俯首帖耳,必须唯命是从,必须唯他的马首是瞻,必须是在他的麾下效力。这些人既不能是强者,不能盖过他的风头,又不能是弱者,英雄不能只统治一群白痴和叫花子。
“逻辑错误”事件使程先觉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反思过程,也促使他开始了从本能的“识时务”到理性的“领风骚”的探索。他不能久居肖卓然之下,那么他的第一步就必须对肖卓然毕恭毕敬。这是一个悖论,这里面充满了玄机。
在最近的几个月里,程先觉充当了705医疗队主力医生的角色。他发现,汪亦适的失踪,使他的才十得以充分体现,使他的潜能得以充分发挥。他勤勤恳恳,谦虚谨慎,尽心尽力,对伤员如亲人,做手术像专家。舒云舒说他找到了自我。连肖卓然也在支委会上说,战争考验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战争使我们成熟起来了,程先觉同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程先觉过去同舒晓霁并不熟悉,仅仅是两年前去探视郑霍山的时候与其有过一面之交。那时候的舒晓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像个没有成熟的青果子,倏忽之间,小女孩长大了,满嘴的理想信仰,文章写得行云流水,演讲作得花团锦簇。这真是时势造英雄啊!
在一三五师三团,舒晓霁采访了那位黑黝黝的初副连长和他属下的机枪手,询问他们在战斗中的表现,捕捉他们心灵深处的思想火花,挖掘他们革命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情操,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舒晓霁的问题是那么得体,舒晓霁的采访思路是那样的清晰,舒晓霁切入问题的角度是那样的巧妙,使得程先觉很有感慨。是的,我们大家都成熟了,肖卓然说得没错,战争考验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
在舒晓霁采访的时候,程先觉就在一旁观看,静静地,一言不发,像是欣赏一场精彩的演出,目光里有欣喜,有赞许,还有一点儿……慈祥。舒晓霁察觉到了这一点。采访结束后,在返回的路上,舒晓霁说,程大哥,你现在好像比过去说话少了许多,没有那样活泼了。程先觉说,是吗,你采访,我插不上话啊。舒晓霁说,不过,你这个样子挺有风度的。男人啊,沉稳一点更有魅力。程先觉的心呼啦热了一下,向舒晓霁看了一眼,很矜持地微笑,很矜持地点点头。这个矜持,连他自己都感动了,也许他真的变得稳重起来了。舒晓霁在前面走,程先觉静静地跟在后面。遇到脚印被雪掩埋的路段,程先觉就主动上前,用的树枝探路,还时不时地伸出手来搀扶舒晓霁一把,动作恰到好处,自然得体。有一次舒晓霁一脚踏空,叽里咕噜从坡上滑了下去,舒晓霁吓得大呼小叫,程先觉二话不说,纵身扑了过去,拽住了舒晓霁的胳膊,两个人一起滚出老远,直到程先觉用脚钩住一棵松树,这才停了下来。两个人站起来,全都成了圣诞老人,两人相视而笑。舒晓霁说,你们江淮医科学校的“四条蚂蚱”,差别真是很大啊!程先觉沉吟了一下问,怎么个差别法?舒晓霁说,三个人成了志愿军的医生,一个还在劳教农场改造。那个反动派莫名其妙,居然提出加入共产党,真是异想天开。
程先觉诧异地问,你见到郑霍山了?舒晓霁说,见到了,还写了一个专访。劳教农场的人说这个人改造得很彻底,不仅积极参加劳动,还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听说土改中把他家划成富裕中农,他主动纠正说,他们家有钱有田有店面,至少也是个富农,算是剥削阶级,应该清算。程先觉愕然问,啊,还有这种事情,奇怪了,不可能啊!郑霍山哪里会有这样高的觉悟?舒晓霁说,我也觉得奇怪,我怀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可是你跟他谈正经事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农场的领导也说他是正常的。他好像对我二姐情有独钟,每次见面,色迷迷地盯着看,也不知羞耻。从这一点看,倒是真有点不正常。程先觉说,恰好这个现象是正常的。这个人就是这个品性,做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赤裸裸不加掩饰。过去追你三姐就是这样明火执仗,差点儿跟肖卓然决斗。他现在是把你二姐当做你三姐了。舒晓霁说,他郑霍山一个劳教犯,居然还惦记上我二姐了,真是痴心妄想。
程先觉说,小妹,这话可不能妄下结论。以他现在这个身份,看起来是没有可能,但是你不能不让他想。再说,郑霍山现在这样积极表现,没准就是爱情的力量在起作用,他是不是想提前释放,放开蹄子追你二姐啊?舒晓霁嘎嘎地笑了起来,可能吗,你觉得可能吗?我们家怎么会接纳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我们家又不是神经病!程先觉说,爱情这个东西,往往不是我们用世俗的眼光能够看明白的。怎么没有可能呢?或许在你认为最没有可能的地方,恰好隐藏着很大的可能。舒晓霁不笑了,停住脚步,傻呵呵地看着程先觉说,啊,你说的还真……挺哲理的。要是真的这样,那就有好戏了。我听我三姐说,我大姐对汪亦适就有点朦朦胧胧的意思,如果有一天他们突然出现了,成双成对,那我们家就热闹了。舒氏三姐妹嫁给了医科学校的三条蚂蚱,还有一条蚂蚱……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舒晓霁的脸扑哧一下涨得通红。
程先觉恍然大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本能告诉他,他可以接着舒晓霁的话茬说下去,还有一条蚂蚱和一个小妹,顺理成章啊!也许舒先生当初说的一根绳子上的“四条蚂蚱”,那根绳子指的就是舒家也未可知,没准还真是一种暗示呢。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太唐突了。舒晓霁只是在政治上追求进步,在爱情上,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如果唐突了,把话说僵了,把小丫头惹恼了,没有退路了,那就麻烦了。那他面对的不仅是肖卓然的轻视,还有更严重的后果。
在那个重要的时刻,程先觉站稳了脚跟,保持了应有的风度。他扶扶眼镜说,小妹,天色不早了,我们得趁天黑之前赶回去。舒晓霁恢复了常态,羞赧一笑说,好的。
此时天色将晚,西边出现了暗红色的晚霞。程先觉担心再晚了看不见脚印会迷路,一个劲儿地埋头疾步前进,舒晓霁则在后面一路小跑。快要抵达705医疗队驻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影茕茕孑立,舒晓霁认出来那是她的父亲。自从来到朝鲜,知道大姐失踪的消息之后,短短的十几天工夫,父亲就显得格外苍老,而且多愁善感。这时候他一定是担心小女儿的安危,不知道在这里已经守候多长时间了。舒晓霁心中一阵酸楚,叫了一声爸爸,就飞奔过去。舒南城看见女儿安然无恙,舒心地笑笑,对随后而来的程先觉说,谢谢你啊小程,老四给你添麻烦了。程先觉说,哪里,我陪小妹走一程,听她讲国内社会主义建设情况,耳目一新,受益匪浅。舒南城说,我们皖西的变化是很大。这该死的战争早点结束吧,让我们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回到祖国建设新皖西吧!舒晓霁说,爸爸,又伤感了吧!别在这儿冻着了,我们回去吧。舒南城笑笑说,好。
几个人刚刚往驻地村庄走了十几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传来,程先觉搭手遮住晚霞余晖,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有两架飞机如同苍鹰向驻地村庄俯冲过来,程先觉惊叫一声,不好,快跑!拉着舒南城就跑。没有跑到三十米,炸弹就落了下来。这时候担任警戒的几个战士也往这边冲,一边冲一边大喊,卧倒,赶快卧倒!舒南城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卧倒是怎么个卧法,正在茫然四顾,一颗炸弹落在近处。就在即将爆炸的一瞬间,程先觉犹如猛虎下山,纵身扑了过去,把舒南城压在身下。敌机呼啸而过,远处腾起一连串的火光。舒晓霁惊叫着扑到父亲的身边,哭喊着、摇晃着。舒南城睁开眼睛说,我没事,赶快看看小程怎么样了。这时候才发现,程先觉已经倒在血泊之中。不久就搞清楚了,敌机这次行动,是一次蓄谋的报复计划,在志愿军意想不到的地点和意想不到的时间内实施偷袭。偷袭的结果是一三五师后方部队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伤亡了一百多人。舒南城先生躲过一劫,也负了轻伤,腿上嵌进两块弹片,额头也被擦伤了。程先觉背部中弹,好在不在致命处,右肋骨打断一根,右手掌被削掉一块,丢了小指、无名指和半截中指。
美军利用日暮偷袭一三五师的消息,汪亦适是听王二树说的。这年秋季,爆发了举世瞩目的上甘岭大战,战争形势发生骤变,迫使美军再次举行板门店谈判。在这样的形势下,美军决定撤销维丽基地,计划将集中营被俘人员转移到汉城。机会终于来临。汪亦适从王二树处得到情报已是下午了,这天夜里美军守备部队一个营将秘密前往青木川搬运掠夺的朝鲜皇宫财物,至少有三个小时维丽基地兵力空虚,只有两个连分五处把守。王二树对汪亦适说,我把这个情报出卖了,我也就没有退路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跟你们一起行动。
汪亦适从身上摸出一包药粉,要求王二树送到三号监舍,不久三号监舍就传出呼救声,美军看守跑到医疗所向克拉克西报告说,一名被俘人员突发急症,大汗淋漓,满地打滚。克拉克西不耐烦地说,密司特汪,去割掉他的阑尾。你们中国人的阑尾,总是这么脆弱。汪亦适求之不得,背起药箱,堂而皇之地进了三号监舍,向安至深作了汇报。安至深分析,以敌人留守的兵力,冲出维丽基地的把握很大,关键是冲出之后,敌人必有追兵,方圆二十里,都是敌人的防线,若要取得暴动全面胜利,还必须有接应部队。据安至深掌握的情报,我军距离维丽基地最近的部队也有三十多里路,派人前去联系没有可能,因为在暴动之前,这里飞出一只麻雀都会招致炮击,而且容易打草惊蛇。商量的结果是,不能等待接应部队,自己单独干,见机行事,逃出一个算一个。
当晚,美军守备部队一个营果然出动,为了防止关押在集中营的志愿军官兵察觉,敌人采取的是细水长流的办法,以排为单位,制造巡逻的假象,一个排一个排地转移,另以一个排环绕基地,遮人耳目。此时,集中营地下组织负责人安至深指挥两百名由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组成的“神州突击队”做好一切战斗准备。
汪亦适从医疗所里拎出了十瓶酒精,交给了相对自由、活动在监舍外面的难友。十二个人组成突击队先遣班,分四路同时行动,打掉了美军的四处岗哨,同时对敌人的军火库和汽车进行爆破,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汪亦适的具体任务是在医疗所里放火。医疗所大火燃起来之后,爆炸声不断。“神州突击队”借机冲出监舍,同一个连的美军展开近战肉搏,最终夺取枪支五十余支。到此,胜负已见端倪。这些昔日在枪林弹雨中纵横驰骋的战士,在集中营里过了将近半年,犹如困兽一般,一旦脱离樊篱,便爆发出不可遏止的战斗欲望。手里有了枪,而且是美式机关枪、美式冲锋枪、美式特种枪,那还了得?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战斗队形是早就暗中操练过的,前面有机关枪开路,中间有冲锋枪护卫,伤员有担架,病号有搀扶,打的打,跑的跑,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这情景不像是暴动越狱,而很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阵地战。
汪亦适最后一眼看见克拉克西,是在他即将离开维丽基地的二道防线之前。在一片冲杀声中,克拉克西茫然不知所措,傻乎乎地看着两军交战,任凭身边弹如蝗飞。后来一个美军少尉把他拖到伙房里,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志愿军战士俘获了。汪亦适看到克拉克西的时候,他正被两名战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克拉克西看见汪亦适,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嘴里不停地喊,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快来救救我,这些野蛮的人,不尊重我!汪亦适走近了,对扭住克拉克西的战士说,松开他。克拉克西说,密司特汪,请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汪亦适说,克拉克西先生,对不起了。谢谢你教给我很多东西,也谢谢你给了我很多方便。但是,你不能给我自由,不能给我中国人的尊严,不能给我们和平,所以,我们要战斗。克拉克西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和平的信仰是没有国界的。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上帝的孩子。汪亦适说,用你的和平思想去教育你们的那些士兵吧,想想那些畜生的所作所为,上帝会厌恶他们的。克拉克西说,我理解你们,但是你不应该,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恩将仇报。汪亦适说,我们之间没有恩怨,只有战争。如果你真的追求和平,请跟着我们走,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克拉克西说,你们是逃不掉的。不要忘记了,这是联合国军的天下。汪亦适说,这里是朝鲜的土地,现在是志愿军的地盘。部队已经快要全部通过了,安至深从后面走了过来。安至深问汪亦适,汪医生,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美国佬?汪亦适说,带着是累赘。安至深说,那就消灭。说着就拔出了手枪。克拉克西惊恐地看着汪亦适,蓝色的眼珠子都变绿了,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地乱叫。汪亦适说,他是医生,而且放下武器了。根据《日内瓦公约》,我们不能加害俘虏。安至深犹豫了一下说,那怎么办,带走?
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原先当过战俘小队长的败类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此时义愤填膺,似乎对眼前的这个美国鬼子有着深仇大恨,横起一杆枪瞄准克拉克西说,什么《日内瓦公约》?这些狗日的什么公约都不遵守。为了给兄弟们报仇,我毙了这个狗日的!说着,就要扣扳机。汪亦适来不及多想,伸手架起了这个小队长的步枪,子弹擦着克拉克西的头皮飞了出去。克拉克西翻了一下眼珠子,咕咚一声瘫倒在地上。汪亦适说,安政委,我请求放了克拉克西。毕竟,他不是一个拿枪的军人。安至深犹豫了一下,看看汪亦适,再看看克拉克西,然后说,好吧,我们中国人应该比美国人有风度。汪亦适说,克拉克西先生,你听明白了,我们既不杀你,也不带你走。你自由了。但愿我们今后不要在战场上见。克拉克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屁股喊,OK!OK!密司特汪,但愿我们能在美利坚或者美丽的中国相见,我会邀请你到我的家乡得克萨斯州,那里有透明的葡萄酒和美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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