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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

    翌年冬天,经集团军批准,88师组织了一场全师全员全装备的战役演习,即“2·17”演习,背景是在陆军航空兵的支援下,夺取蓝军三二六旅守备的凤凰岭,以检验88师作为陆军地面部队在高技术条件下的应急机动作战能力,按照“拉得出,走得动,打得赢”的要求,这次演习的重点是“机动”,从最根本的基础上寻找薄弱环节。

    按照分工,岑立昊和参谋长马复江以及红军各团主官孙大竹、姜梓森、邢毓乐、丁铁、高三明等人组成红军指挥部,辛中峄带副师长副参谋长韩宇戈以及蓝军各团主官266团团长孙晓农、高炮团团长赵亭庆等人组成蓝军指挥部。265团、267团、炮团大部、装甲团大部为红军主力部队,即长白山纵队。266团、高炮团、教导队(数字化作战单元模拟分队)为蓝军主力部队,即牡丹江支队,先期到达后即为蓝军三二六旅。其余导弹营、工兵营、防化营、通信营、侦察营按二比一的比例,分别配属红蓝双方。

    在这个名单里,除了转业的范辰光,惟独少了一个杜朝本。

    这次“2·17”演习,杜朝本本来也想参加,但在常委会进行分工的时候,杜朝本的名字被岑立昊圈掉了。岑立昊说:“我看老杜就算了,作为一个团长,他带不了一个团,作为一个副参谋长,他带不了机关。他去干什么?还要消耗一个警卫员、一个司机。还要人照顾他。”

    岑立昊这样说,也是给其他首长和部门领导听的,那就是大家要自律了,如果不称职,那是没有一点回旋余地的,在他岑立昊这里,绝对没有通融照顾一说。

    辛中峄当时觉得岑立昊的话不妥,但在常委会上不便提醒,也就含含糊糊地附和了一下,杜朝本因此就丧失了参加演习的资格。

    当天晚上,杜朝本到红楼一号去向岑立昊请求任务,岑立昊又不客气地把他说了一通:“老杜,你自己给自己找个位置,你看哪里合适你去指挥?”

    杜朝本哭丧着脸说:“师长,你把我一棍子打死了。我现在简直就成了草包,这叫我在88师怎么抬头嘛?”

    岑立昊说:“老杜,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为了提高对科技练兵的认识,正反典型我都要抓,而且抓住就不松。你要是真想工作,那你就彻底地牺牲一次,先当好不称职的典型,磨炼也好,屈辱也罢,你承受住。再当好由不称职到称职的典型。你现在的处境丝毫不影响你将来的发展,前提是你必须完成这个转变。”

    杜朝本说:“转变也得有个过程,师长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岑立昊丝毫不为之所动,笑笑说:“如果就因为这点挫折你就走上绝路,那就说明你的心理素质太差了,更不能让你带兵打仗了。”

    杜朝本说:“我好歹也是读过指挥学院的,带一个步兵连总行吧?”

    岑立昊说:“行是行啊,但我们不能那样做。你是个正团职军官,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生活上,国家法定你享受正团职待遇。我要是让你当连长,那就是犯法。”

    杜朝本说:“岑师长,你对我是一点希望都不抱了?那我只有转业了。”

    岑立昊没有正面回答杜朝本的问题,说:“老杜,积四十年人生经验,我总结出一个重要的立身之道,那就是不要做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一个人的能力有大有小,机遇呢,也有早有迟。我认为你是不适合军队的,尤其是不适合当一个军事指挥员。我倒是建议你不要一棵树上吊死。天涯何处无芳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

    杜朝本蔫了,在红楼一号的客厅里坐了十多分钟,岑立昊就是不松口。杜朝本彻底绝望了,吃力地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向岑立昊打了个招呼:“岑师长,我走了。”

    岑立昊见杜朝本神情恍惚,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把杜朝本送出门外,说:“老杜,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怎么样?”

    杜朝本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岑立昊,沉默。

    岑立昊说:“有一个男人,嫌自己的儿子软弱,一个禅师答应帮他使儿子坚强起来,他就把儿子交给了禅师。一个月后,禅师通知这个男人,他的儿子已经坚强了。男人兴高采烈地去接儿子,却发现儿子正跟一个武士摔跤,那武士膀大腰圆,他的儿子自然不是对手,不断地被摔倒。男人很失望,说,我的儿子还是不行啊,只能招架,不会还手,这算什么坚强呢?禅师说,你只看见你的儿子被摔倒的一面,却忽视了他爬起来的一面。你看,他每次被摔倒之后,没有躺在地上装蒜,而是迅速地又爬起来了,继续接受新的打击。这就是坚强。摔倒不怕,摔倒九十九次,还有一百次。只要爬起来比摔倒的次数多一次,就是成功。老杜,坚强起来,调整一下心态,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有一片适合你的广阔天地在等待着你。”

    杜朝本仍然目光迷离,说:“谢谢你,岑师长。”

    二

    二月十七日下午的作战会议,杜朝本没有参加。

    作战室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凤凰山地区攻防战斗态势图》,各团主官和司、政、后、装首长济济一堂正襟危坐。参谋长马复江将任务区分、行军序列、进攻战斗发起时机以及兵力火力部署完毕,岑立昊严肃地强调:“这次演习完全是88师自己组织,指导思想就是解决一个战争观念问题。同志们要克服一种情绪,不能再把演习当作演戏,那种赶几个场,摆几个样,喊几句话,听几声响的照搬照套模式化要不得了。一切按照实战要求,在拉、走、藏、住、吃、打各个环节上精雕细刻,各种情况处置严格按照师导调部的要求。我建议你们把过去用了十几年的战斗文书统统作废,这次演习不可能是那种按部就班的形态,而是以中东战争、海湾战争等高技术局部战争的战例为参照,不怕暴露问题,问题暴露得越多越好,暴露的问题,一旦得到解决了,就是战斗力的增长点。”

    最后,岑立昊扫视各团主官,微笑着说:“我提醒各位团座,从我下达第一号命令开始,你们和你们的部队就要进入到战时状态,你们的感觉、思维、习惯,全部都要适应战争的需要。谁要是敢拿我的命令开玩笑,我就拿他的乌纱帽开玩笑。”

    一令既出,全师紧急行动,首先是解决个“走”的问题。这个“走”不是一般的“走”,岑立昊尤其强调隐蔽机动和伪装。一个机械化陆军师,几千台车辆,一旦出动,十数条钢铁长蛇在莽莽雪原齐头并进。彰原市以南、凤凰山以北半壁河山将为之颤动。

    按照计划,演习分为两大部分,一是由车辆组成的机械化群沿一号公路昼伏夜行,战术意图是从侧翼向凤凰山方向佯动,造成大部队开进的态势,隐性意图是检验装备在恶劣气候和道路条件下的机动能力;二是主战部(分)队冒雪徒步,沿几条乡间小道进行五百里奔袭,战术意图是秘密接近战区,达成出其不意效果,隐性意图是检验和锻炼部队在高寒气候下的野战生存能力。

    演习开始第一天,岑立昊随267团行动。他要求所有的军官不许乘车,一律徒步。他也像战士们一样,背着背包,肩膀上扛着一支冲锋枪,脚上是长筒解放鞋。还没走出十公里,裤腿就被雪水浸湿至膝盖,但是他没有感到寒冷,全身上下反而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脸上也火辣辣地发烫。

    这种感觉惬意极了,甚至让他找到了年轻的体验,他感觉他此时置身于士兵之中,置身于那些呵着团团热气,红扑扑的脸上爆发出朝气的士兵营造的行军氛围里,他也成了十八九岁的士兵,勃发出异常的亢奋。

    不断有年轻的士兵踏着急切的步履,从身边匆匆走过。雪被踩成了冰,冰又化成了水,泥泞不堪。部队像电影《林海雪原》中少剑波率领的小分队那样,一律披着白色的塑料雨衣,覆盖着年轻的脊梁上驮着的背装和武器。

    望着在皑皑雪原上蜿蜒移动的部队,岑立昊有一种说不清滋味的感慨。这就是战争,这就是88师在现有装备基础上进行的战争准备,有点像常规状态下的运动战,甚至还有点冷兵器时代战争的遗风。如果不是从战争胜利的目的出发,不是从高技术条件下战争要求出发,而从审美的角度,岑立昊其实还是很怀念旧式的常规战争模式的。那种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画卷,那种号角连营旌旗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苍凉境界,那种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的豪迈气概,都曾经让岑立昊心驰神往为之迷醉。作为一个军人,那些挥掩千军万马在辽阔的战场上纵横奔突骁勇冲杀的场面,委实具有至高无上的审美价值,它们似乎更能展示军人的丰采,更能体现军人的品格,更能锻造军人的意志。可是,这样的战争已经很少出现了,甚至有可能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岑立昊目前最关注的是军官知识结构问题。从内心深处讲句真话,他对88师目前的军官素质、尤其是团以上军官的战争指挥素质深深忧虑,这也是他总是不愿意争取召开现场会的一个重要原因。现代战争重智能,而智能又往往是以技术为支撑的,所以岑立昊在不同的场合下说过,技术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技术是万万不能的,技术可以改变装备的性能并提高威力,这是不争的实事。当初在国防大学学习的时候,一位教授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美国的B-52型轰炸机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初期的装备,投入使用之后不久美国就宣布不再生产这种飞机。到了九十年代,尽管经过一系列技术改造,但同后来的第三、第四代战机相比,B-52型轰炸机的战术技术性能还是相去甚远。在人们的观念中,这种落后的装备早已经被淘汰在现代战争之外。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海湾战争中,美军一反常态,动用四架B-52型轰炸机从本土出发,用十七架先进的加油机保障,进行十多次空中加油,在卫星系统的导航下,连续飞行三十四小时,总航程近两万公里,飞跃关岛、菲律宾,绕过印度洋,在距离目标八百公里的位置上,使用先进的巡航导弹攻击了伊拉克境内的预定目标,从而使老装备焕发了新的青春。

    这个例子对岑立昊震动很大,他得出一个启示:如果纳入到高技术兵力兵器的系统效应中,一般技术的兵力兵器也可以发挥出具有高技术含量的性能。这种时候,就需要发挥一线战斗部队官兵的主观能动性,确切地说,直接带兵的师、旅、团级军官最应该提出具有针对性的意见。

    但是,岑立昊从88师干部队伍的现状上,很少看到这种主观能动性,多数军官是被动型的、观望型的甚至是过渡型的,最可怕的就是他们缺乏充分的战争意识,他们中有许多人在师、旅、团领导岗位上任职,并没有充分思考战争问题,有些人甚至根本就没打算参加战争,往往是不求有功但求无事,靠熬年头比资历等待提升。即便是“2·17”演习这样直接检验部队机动作战能力的行动,也有许多不同意见,德高望重的辛中峄政委和刘尹波副政委都是忧心忡忡,生怕在这样恶劣险峻的气候和道路条件下,把全师拉出去打起来会出事。

    如履薄冰这个词再次被众多的常委和团队主官挂在了嘴上,这使得岑立昊更加恼火。

    在岑立昊的印象中,88师在近十几年来,每次搞演习都是战战兢兢的,翻几台车跑几发弹丢几件东西还在其次,要是死几个人那就把纰漏捅大了,你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哪怕你一次演习把你的战斗力提高了十个百分点也是白搭,你的部队建设、思想政治工作等等,将全部由“事故”二字一票否决。如此,辛中峄和刘尹波不主张把演习动作搞大,也就似乎可以理解了,这也是保护岑立昊的良苦用心。

    岑立昊的观点是,军队是暴力集团,动辄千军万马,出点事故在所难免,也似乎不应该看得太重。我们应该严密组织,尽量避免事故发生,但不应该因噎废食,因为担心出事就把部队永远置于四平八稳的状态,和平时期因为怕出事而不能有所作为,在战争中只会出大事,大到溃不成军全军覆没。

    在常委会意见十分不统一的情况下,岑立昊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先后同集团军章思博军长、岳江南政委和军区钟盛英参谋长通了电话,请求、恳求乃至于哀求,终于促成了这次演习。他就是要看看,88师的军官战争准备到底有多充分,到底能不能经得起检验,到底会暴露出多少问题,而这些问题,就是他下一步致力解决的突破口。

    267团团长邢毓乐从后面追上来向岑立昊报告:前面就是一号集结地域卧龙山了,在那里将同炮团会师宿营,明天白天在四十公里的盘山公路上并驾齐驱。

    三

    经过二百七十公里雪地跋涉,炮团官兵已是筋疲力尽。

    比起步兵团,炮团确实多了几分娇气。九十年代以前,88师还是一般部队,没有装备运兵车辆,每逢重大行动,步兵团都是步行。而炮团是大车拖着大炮,从步兵的身边呼啸而过,很是神气,惹得步兵忿忿不平,骂炮团的兵是老爷兵。现在,88师已成为机械化部队,步兵团配备了装甲输送车,一般用不着徒步行军了,像这样人车分离人炮分离的情况在近几年还是首次,无论炮兵步兵,思想准备和体能准备都不是很足。尤其是炮兵,因为遂行任务不同,平时比步兵紧急出动得少,拉练得少,走起路来脚上打泡的就多。

    团政委高三明正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去年范辰光转业的时候就有传闻,他要出任师副政委,但是拖了五六个月之后,又从军区下来一个处长,把副政委的位置占了,只干了三个月,又回到军区当副部长去了,生生地把高三明耽误了一年。

    军区下来的那位“象征派”副政委离开之后,师常委又开了会,辛中峄亲自往集团军章思博军长和岳江南政委那里提意见,说一个师的副政委,就这么儿戏般的让上面的人挂虚名,部队很有意见。章军长和岳政委听了只是苦笑,表示理解,也表示要考虑基层干部的实际情况。据说最近88师和集团军两级党委又向军区打了报告,不出意外的话,估计一两个月,就可以到师里工作了,这一点对高三明很重要,他也是当了五六年团政委的人了,再不提起来,不是转业,就是交流到地方武装部去,而高三明现在还不想离开88师。如此,这次演习,能不能保证齐装满员安全无事故,就成了高三明前进路上的一个很重要的筹码。

    倒霉的是,就在“2·17”演习即将拉开序幕的时候,他的痔疮病患了,这种病说大不大,俗话说十男九痔,大家或多或少都可能有一点,但高三明的痔疮病似乎比别人的层次高,痛起来割心,走起来流血。本来他可以申请留守,但他是个老政委了,已经陪过了三任团长,无论进退去留,这个时候他不能退却,这还不仅是因为有了一个要提升的消息,而在于团长是新的,关键时刻,他得把担子担起来。岑立昊组织的演习,那不是演戏,丁铁素质不错,但一上来就面对这样的首长,恐怕还是嫩了一点。

    去年春节过后,有一次到师里开会,会间休息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岑立昊特意把他招呼到身边,凝视了他一阵,说:“老高,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他说:“师长当然见过我,至少十次了。春节钟参谋长来时我还到师里去过。”

    岑立昊说:“不是,我说的不是那种见法,我觉得我们两个好像在很早以前就见过,好像还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瓜葛。”

    他的心当时一阵发烫,啊,他总算想起来了!高三明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当然见过了,当年,在南线,在掩护钟盛英的那次战斗中,那个把你撞倒在地的战士就是我啊!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笑说:“你是我们88师266团的老团长嘛,一个部队工作,少不了见面的。”

    岑立昊仍然在注视着他,目光有些飘渺,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某种稍纵即逝的记忆。但他回避了。岑立昊说:“也不是。我觉得我们好像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和时机有过某种不同寻常的联系。”

    他想说,是啊,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场合和时机有过不同寻常的联系,而且对你我都很重要。嘴上却说:“师长,你这话说得我有点紧张呢。不知道在你说的这种联系里,我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愿是个光彩的角色。”

    岑立昊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每回见到你,我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似乎能看见某个地方,有山有水,有草有木,好像是在南方。你参加过南方边境战争吗?”

    他知道,那场战争中在岑立昊记忆深处埋藏的东西已经开始复苏了,既然如此,他也就没有必要、当然也不可能保留那个秘密了,他只能如实回答,“是的,参加过。”然后,岑立昊就会继续追问:“那么,当时你在哪里?”他同样只能如实回答当时在哪里,跟谁一起,遂行什么样的任务。再然后,一切都清楚了。但是,就在那一刹那,他又觉得,即便是把那件事说出来,也应该是在一个宽松的环境里,从从容容地,痛痛快快地,掏心掏肺地说个够,而不应该是在这样一个开会的间隙,站在军官训练中心院子的中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说,美好的事情应该在一个美好的环境里诉说。就在他犹豫着斟酌着该怎样回答的时候,刘尹波副政委站在会议室的走廊前招呼大家进去继续开会。岑立昊最后看了他一眼,说:“老高,抽个时间我们单独好好谈谈。”

    不巧的是,单独好好谈谈”的许诺还没有实现,2·17”演习就开始了。高三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再次同岑立昊见面,接受的居然是他的暴风骤雨般的训斥。

    炮团部队拖泥带水地赶到指定的宿营地黄村之后,高三明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比起团里其他首长,他付出的代价更大,艰难地挪到一个肮脏的民用厕所,脱下裤子一看,里面已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高三明没吭气,自己处理了一下,又咬紧牙关回到临时住处。本来他是一点食欲也没有,但考虑到明天还要行军,只好硬着头皮,就着咸萝卜啃了一个馒头。丁铁让炊事员特意给他炖的鸡,他一口也没有吃,只是喝了点汤。那只鸡当然不能倒掉,被丁铁和李副政委等人分而食之。高三明喝了点鸡汤,觉得有了点元气,嘱咐卫生队来了一名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又把政治处主任王志远叫来问了问部队思想情况,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准备躺下了。

    正在这时,作训股刘参谋火速来报——岑立昊师长已经赶到本团九连,因为伙食问题正在大发脾气,要团长和政委跑步去见。

    九连宿营地点在刘老庄,离团部驻地有两公里多,丁铁知道高三明“有情况”,想调救护车来用一下,被高三明自制了。高三明说:“岑师长正在火头上,命令清清楚楚,要我们跑步去,这时候要是把救护车开过去,还不是雪上加霜?不要紧,我能坚持。”

    王志远说:“政委确实不能跑了,要不你留下,我跟团长去向师长说明情况。”

    高三明笑笑说:“哪有那么严重啊?这是打仗,轻伤不下火线,重伤还不哭不叫呢。我这个当政委的就那么草包?我去,你和参谋长管好部队,赶紧向各连通报,别让岑师长又挑出毛病了。”

    其实,高三明还有另外一层考虑,因为团长丁铁是刚从参谋长位置上提起来的,首次组织全团拉动,本来就有些手忙脚乱,底气不是很足。眼见得这次去见岑师长,是因为工做出了问题,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严厉的批评,这个时候,他这个老一点的政委应该走在前面,顶住师长的前三轮轰炸。

    丁铁知道,政委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允许他跑步赶到刘老庄,急中生智,让刘参谋赶紧到指挥连找两个体格健壮的战士,轮流背着政委,向刘老庄开进。

    高三明觉得不妥,但这也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就默许了。

    几个人气喘吁吁一路小跑,快到刘老庄的时候,丁铁让战士放下高三明,然后由他搀扶着继续前进。

    到了九连的宿营点,老远便看见岑师长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地等待他们,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在岑立昊的面前,摆放着几只行军盆,饭菜已经凉了,基本上没动。待丁铁和高三明跑到近处,敬礼的手还没有放下来,一只铝盆便连饭带菜摔倒他们的脚下,汤汤水水溅了二位团首长满腿都是。

    丁铁和高三明原地立正,傻掉了。

    高三明说:“师长,我们不知道错在哪里,请首长明示。”

    岑立昊站起身来。冷笑一声:“不知道错在哪里?说明你们官僚无知!熊连长,你把你们的饭盛两碗来,让你们团长政委饱饱口福。”

    丁铁立正说:“报告师长,我们已经吃过饭了。”

    岑立昊又是一声冷笑:“吃过饭了?谁让你们吃过饭的?告诉我,你们吃的是什么?”

    丁铁一听师长问这个,暗暗叫苦不迭,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就那几口鸡肉,恐怕要惹大祸。但是,在岑师长面前是说不得假话的。丁铁头皮一硬,说:“我们吃的基本上也是野战伙食。”

    岑立昊站起身来,一步一踱,走近丁铁和高三明:“什么叫基本上?我看你们这两张油嘴,就知道你们今天晚上又是吃香喝辣。你们说说,是不是?”

    丁铁心里大叫冤枉,可这冤枉哪怕浑身长嘴也是说不清楚的。丁铁满脸苦相,磕磕巴巴地说:“报告师长,我们……我是吃了几块鸡肉,因为……可是……”

    岑立昊厉声喝道:“可是什么!我还认为你这个新上任的团长一定有较高的自律素质,可是你让我失望了。上次我给你的《将苑》,你读了吗?”

    丁铁老老实实地回答:“读了。”

    “读懂了吗?”

    “基本上懂了。”

    “诸葛亮关于为将之道是怎么说的?”

    丁铁想了想,背诵起来:“夫为将之道,军井未汲,将不言渴;军食未熟,将不言饥;军火未燃,将不言寒;军幕未施,将不言困;夏不操扇,雨不张盖……”

    “行了行了,”岑立昊挥手打断丁铁:“既然懂得为将之道,为什么做起来就走样了?古人尚知军食未熟,将不言饥,你们倒好,五百里奔袭演练,部队负荷极重,你们还让后勤带上活鸡活鱼。你那个团指挥所二十来个人,就占用一台野战炊事车,却让两个连队合用一台。你们倒是吃饱喝足了,可是部队呢?你们吃吃看,这叫伙食吗?你们二位把它吃下去我再跟你们讲道理。”

    九连连长熊诗中端着两碗米饭,站在团长和政委的对面,不知所措,眼泪都快出来了。按说他是最该受批评的,别的连队也是野战野炊,伙食都搞得很好,偏偏他的连队弄了一锅半生不熟的饭,又偏偏让师长抓了个正着,但师长一句也没有批评他。师长的原则是,不管是谁出了问题,他只抓团长和政委。

    丁铁和高三明面带难色,对视了一眼,丁铁还想辩解,高三明递了个眼色过去,丁铁便止住了话头,两人苦笑了一下,从熊诗中手里接过米饭,蹲在地上,就着岑立昊面前的菜盆,艰难地往嘴里塞,吃不下去了,就拼命地喝汤。汤是青菜汤,上面漂着几片蛋花,基本上是洗菜锅的水加点调料,自然十分难喝,但比较起粗糙的米饭和一锅烀熟的白菜帮子,往肠子里进要顺溜一些。

    二位团首长一边吃饭,岑立昊一边训斥:“怎么样,尝尝战士们吃的饭,一种原料,还有好几个品种呢,有生的,有熟的,还有半生不熟的,味道不错吧?”

    高三明喝了一口汤说:“师长,您批评我们接受,但是您也应该听我们解释一下?关于炊事车……”

    岑立昊喝道:“解释什么?我看你们还没有进入情况,还像以往那样,认为演练就是练练腿脚。我跟你们说过,这是打仗,就是要按实战要求细抠每一个环节,你们居然不当回事。五百里奔袭而战士们吃不上饱饭,还能打仗吗?我不管你这理由那理由,你们当团长和政委的喝鸡汤睡大觉,我这个当师长的到九连来吃饭,我希望吃一碗熟饭,这不过分吧?”

    高三明说:“师长,九连的后勤没跟上,只是个别现象,并不代表整个炮团。我们的工作是有失误,主要是我这个政委、党委书记不深入,工作有死角。后勤是我管的,要处分就处分我吧。”

    岑立昊打量高三明一眼,说:“那好,由于炮团管理部队松懈,战争准备不足,导致个别连队后勤保障不力,造成兵无斗志。本师长宣布,给予炮团政委高三明同志批评,即日通报全师演习部队营以上单位。”

    丁铁吃了一惊,心想师长这样处理问题也太……草率了,但是,他又不敢多嘴,只是说:“师长,这事……政委全承担过去,也……不合适,我们改进。”

    岑立昊大手一挥:“你们二位请回团部吧,九连这顿饭我是吃定了,我来给你们打工,本师长亲自教他们怎样在野战条件下吃上熟饭。”

    说完,再也不理会高三明和丁铁,招呼熊连长,转过身,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马复江赶到炮团九连,向岑立昊汇报全师各路人马的行动情况,听说师长宣布给予高三明通报批评,也很吃惊,说:“高三明是全师口碑最好的团政委。一个连队把饭做夹生了,就通报团政委,是不是太过分了?”

    岑立昊说:“是过分了,我就是要做一点过分的事,这叫矫枉过正,杀鸡给猴看。现在的干部,你不动真的,他就进入不了状态。”

    马复江说:“敲打是对的,但不应该从高三明这样的好干部头上开刀。他这次是带病坚持演习,听说今天是打了针让人背过来见你的。他一个老政委,让你这么一通报批评,很没面子。”

    岑立昊听了这话,有点动心,沉吟片刻说:“这事不要再说了,哪怕批评错了,也不改变。不能朝令夕改。”

    四

    在“2·17”演习中,受到重创的还要数265团团长孙大竹和政委姜梓森。

    2月19日中午,马复江向岑立昊报告,265团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没有严格按照导调部指定的路线开进,在四十公里的路段上选择了捷径。

    岑立昊不动声色,说:“好啊,杀鸡给猴看,猴不看,那我就杀猴。”

    当天晚上,265团进入凤凰山地区。按照演练程序,团指挥所当天应该抵达看牛头山下,在那里构筑隐蔽指挥所,位置正是牛头山风口,凛冽的北风从山外猛冲过来,寒冷刺骨。团参谋长马宾让工兵排象征性地为团指挥所挖了一个隐蔽工事,自己以身作则地带领司令部几个参谋窝了进去。考虑团长和政委白天跟部队一起,跋涉了六十多公里,已经人困马乏了,而且棉军服外雪内汗,几乎湿透,马宾把他们二人安排在牛头镇的一所学校里。

    此时正是寒假,警卫员选了一间较小的教室,一位教师听说解放军的团长和政委住进来了,还送来了炭火,这个小小的“团部”顿时充满了暖意。孙大竹高兴地说:“年年冬天在城里烧暖气,就觉得很舒服了,哪里知道在这牛头山脚下,围一盆炭火,品一壶好茶,烤几个红薯,也是很有情趣的,这种情趣又是城里人享受不到的。可惜啊,要是……”

    姜梓森知道孙大竹可惜什么:“要是来二两酒就好了。”但纵使孙大竹有一副熊胆,他也不敢在这里喝酒。岑师长把这一条规定得很死:凡在演习中间喝酒的,一旦发现,所有参与者立即停止职务,知情不报者,实行连坐,给予相应处分,孙大竹酒瘾再大,即便他自己不在乎,也得顾及别人。

    住进这样温暖如春的房子里,姜梓森并没有像孙大竹那样的闲情逸致,反而忐忑不安。凭他的直觉和对岑立昊的了解,这次“2·17”演习拉练实际上是岑立昊全面检验部队常规作战能力的一次较大的动作,既然强调一切从实战出发,就来不得半点含糊。下午参谋长派人到牛头镇设营的时候,姜梓森就向孙大竹提出,还是应该按要求构筑工事,团长和政委也必须在指挥所里而不应该脱离部队住进学校。

    但孙大竹不以为然。

    孙大竹有孙大竹的观点。他当过师里的副参谋长,当团长也有些年头了,还曾经当过岑立昊的连长——尽管岑立昊从来不把他当老领导看,但那毕竟是抹杀不掉的历史,他大小也算个老油子了,总觉得这次演练跟过去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是岑老虎给自己营造一个显示的机会。至于说实战,哪个当师长当团长的不是天天在喊,可是谁真从心里把这当回事了?师长喊几年,喊得有水平,就喊到军里去了,喊得不咋样,就喊到军分区或者地方去了。团长们也跟着师长屁股后面喊打仗,喊了几年,喊在点子上,就喊到师里去了,喊得不到点子,就喊到武装部或者干脆转业个球了。所以说,不能太认真了,实在不行了,还是老办法,装聋。

    孙大竹说:“老姜你不懂,演习拉练这都是老一套了,说归说做归做。如果当真挖个团指挥所掩蔽部,别说一个工兵排,就是调一个连过来,也得搞大半夜,那明天还行不行军了?这事你别管,军事上我当家。万一有什么问题,也是我兜着。”

    其实,孙大竹是料定了今晚不会出什么问题,今天岑立昊是跟随装甲团行动,这一片部队,只有师司令部副参谋长韩宇戈在导调。在孙大竹看来,韩宇戈是他的老部下,他就更不在乎了。

    孙大竹如此态度,姜梓森就不好多说什么了,没想到就出问题了。

    晚上吃罢饭,姜梓森提出来要去看部队,孙大竹说:“部队正在休息,你我去了又把他们搞得鸡飞狗跳,算了,叫两个人过来拱猪吧。”

    从内心讲,姜梓森一百个不情愿拱猪,他确实有些不放心,想到掩蔽部去关照马宾按照教程组织部队构工,但孙大竹不动,他也不好自己单独去,单独去了,就是跟孙大竹离心离德,而团长和政委之间如果有了这种猜忌,往后就很难配合了。他从政治部下来时间不长,对孙大竹还是很尊重的。出于维护团结的大局考虑,姜梓森才勉强坐下来跟孙大竹一起拱猪。

    参加拱猪的还有副政委蔡起和后勤处长杨君里。正拱得热火朝天之际,师侦察营一连的指导员王贺韦带着一个排过来了,先是把兵撒开了,在学校周围围了一圈,然后砰砰啪啪地对空放了一阵空包弹,再然后冲进孙大竹和姜梓森下榻的教室,客客气气地请孙团长和姜政委离开学校,声称这里是蓝军火力重点打击目标,现在已经沦陷,他们也已经被俘。

    孙大竹很恼火,心想你一个小小的侦察连指导员,依仗是岑老虎身边的人,竟敢对主战团的团长下命令,也太过分了点。孙大竹大大咧咧地对王贺韦说:“什么狗屁蓝军红军的,这里现在是265团团部,你们要是饿了,伙房里还有剩菜剩饭,吃饱喝足了你们该干吗干吗去,别在这里捣乱。”

    王贺韦一听也来气了,腰板一挺说:“我们是奉师长命令来占领牛头镇小学的,看在团长和政委的面子上,我们没有动手,既然孙团长不领情,那就不客气了。二排长,上!把这两个俘虏押到师指挥部去。”

    孙大竹一看这个指导员要动真格的,也火了,高喊:“杨处长,你去把特务连给我拉过来,把这几个身份不明的家伙抓起来,好好审问审问。”

    可是,为时已晚。后勤处长杨君里此刻已被侦察连的两个兵扭住了,在一旁呜里哇啦地喊:“放开我,你们吃了豹子胆了,敢对我下手!”但侦察连的兵压根儿不理会杨处长的威胁,反而捅了他一枪托子:“老实点,你已经当俘虏了,还神气个球!”

    孙大竹一看情形不对,有点心虚,但毕竟是265团之长,上校的架子是不能随随便便放下的,四下里望一眼,本团只有几个警卫员,也早已被侦察连的战士扭在一间教室里,动弹不得。孙大竹耸耸肩膀,抖了抖军大衣,提了提虚劲,对王贺韦说:“你小子别狗仗人势,你以为你现在跟着师长你就是师长了是不是?当心哪天我当了师长,我至少也要给你这个指导员送上一个字,知道什么字吗?”

    王贺韦不卑不亢地说:“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现在不是师长,我是师侦察营一连指导员,不是你265团侦察连指导员,也不是配属给你265团的侦察连指导员。我只知道要服从师长的命令,也知道你现在是我的俘虏。”

    孙大竹冷笑:“好,好,有种。我要送给你的是个‘副’字。你说吧,你想怎么办?押着我们到师长哪里邀功讨赏?老子不跟你走你怎么着?”

    王贺韦说:“按照战斗原则,如果你负隅顽抗的话,我有权代表祖国和人民处决你。”

    孙大竹喝道:“放肆!”

    王贺韦平静地说:“我的一切言行都是根据执行任务的需要。孙团长,别费口舌了,跟我们走吧。”

    孙大竹说:“跟你走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当团长和政委的跟师长是个什么关系?我告诉你,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兄弟关系,我还是岑师长的老连长你信不信?你那么死心眼较真干吗?你就是把我们押过去,师长又能把我们怎么样?顶多批评我们没按实战要求住进工事,批评完了,我们还当团长和政委,你还是当你的指导员,你以为就提拔你当副师长啦?傻×!”

    王贺韦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说:“孙团长,你要对你的每一句话负责,在你说出每一句同你的身份不相适应的话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你将为这些话付出代价。”

    在孙大竹同王贺韦磨嘴皮子的当口,姜梓森一直没开口,他在冷静地思考对策。显然王贺韦不会不认识他这个前政治部副主任,但王贺韦没有因此而迁就,那他就不好自找没趣了。眼看这个指导员软硬不吃刀枪不入,姜梓森担心把事情闹大,他想采取息事宁人的办法,还是攻心为上。

    姜梓森说:“小伙子,虽然我们有失误,也不过是偷点懒而已。你看我们团长和政委也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身子骨也不像你们年轻人这么结实,住到这里也就是避避风而已。真的打仗我们当然不会偷这个懒。你今天打个埋伏,替我们265团担待一点,我们还能亏了你吗?演习结束后,我们都是红军,还是一个部队的战友,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何苦要出我们的洋相呢?”

    王贺韦见姜政委还算和蔼,也缓和了口气,说:“姜政委,不是我们较真,我想替你们打掩护也办不到了,师长正在你们二连等待审问你们呢。我看二位首长还是穿好大衣,尽快跟我们走吧。让师长等急了,恐怕对二位首长更不利。”

    孙大竹一听岑师长就在本团二连,就像屁股上被人猛推了一针青霉素,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脱口而出:“什么?你说什么?岑立昊……岑师长他真的在二连?他不是跟随装甲团行动吗?”

    王贺韦说:“孙团长,你们的一切行动都在师长的掌握之中,而且……”王贺韦狡黠地笑笑,摊开手里的微型对讲机,得意地说:“你孙团长的伟大言论都已经通过这个小玩意儿传到了师长那里,你就等着吧。”

    孙大竹顿时愣住了,愣了半晌才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你等着。要是在战场上,老子就毙了你!你这个缺德……”

    王贺韦仍然微笑:“孙团长,别忘了,我这机器还是开着的呢。”

    孙大竹立马住口,但还是不甘心,终于又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小子死有余辜!”

    姜梓森说:“团长,息怒,岑师长既然已经在二连,我们还是赶紧去吧。”

    孙大竹这才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问王贺韦:“怎么个走法?”

    王贺韦说:“你们的指挥车已被我摧毁,那就委屈你们了,坐我们的摩托车吧。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按实战要求,二位首长作为俘虏,是要被捆住手脚的。我趁这个机会开后门落个人情,就不捆你们了。”

    孙大竹怒视王贺韦,一言不发,昂首挺胸地率先出门,坐上了侦察连的摩托车。

    五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在黄昏寂静的雪原上碾出巨大的声响,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向脸上扑过来。孙大竹坐在右边的车斗里,无遮无拦,尤其受风,他把脑袋缩进大衣领子里,大声叫唤:“你小子就不能慢点,想冻死首长啊?”

    姜梓森坐在王贺韦的身后,把王贺韦的背当作一堵挡风的墙,歪着脑袋对孙大竹说:“老孙,要不,咱俩换换。”

    孙大竹看了姜梓森一眼,又把头藏起来,嘟嘟囔囔地说:“算球了,你也不是铁打的。”

    摩托车开进二连的宿营地陈村,老远就看见披着军大衣的岑立昊在村头迎风伫立。孙大竹的气焰顿时低落下来,大叫停车。摩托车停下后,孙大竹和姜梓森三步并作两步,踩着半尺厚的积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来到岑立昊面前,站稳了,两人同时举起右臂,向岑立昊敬礼。

    岑立昊面无表情,也不看他们,而是面向西方天穹的残阳,口中念念有词:“孙大竹和姜梓森同志英勇战斗,以身殉国,名册青史,永垂不朽。”

    孙大竹和姜梓森面面相觑,姜梓森喊了一声:“师长……”

    岑立昊充耳不闻,旁若无人地弯腰向旷野鞠了一躬,继续进行“悼念”活动:“为孙大竹和姜梓森同志默哀三分钟!”

    当真“默哀”了三分钟。

    三分钟的时间里,孙大竹和姜梓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已经冻紫的脸相继变黑。

    岑立昊“默哀”完毕,转过身来,问道:“你们是谁?”

    孙大竹心里暗骂,狗日的岑老虎,真是做得出来啊!嘴上却老老实实回答:“88师265团上校团长孙大竹,中校政治委员姜梓森。”

    岑立昊冷冷一笑:“你们——到底是谁?从实招来。”

    孙大竹和姜梓森手足无措,看着岑立昊,不知该怎样回答。

    岑立昊背起手,在雪地里踱了几步,说:“孙大竹?姜梓森?不会吧?你们到底是人还是鬼?孙大竹和姜梓森还能在这里说人话?开什么玩笑?据我所知,88师265团上校团长孙大竹、中校政治委员姜梓森由于轻敌,脱离部队,在宿营地遭到敌军三二六旅特种兵分队的袭击,两位军官英勇战斗,以身殉职。你们这两个人莫非是三二六师特种兵分队乔装打扮的间谍?来人啦,把这两个间谍毙了!”

    孙大竹三缄其口,终于发言,硬着头皮说:“我们不是间谍,岑师长,您听我说……”

    岑立昊说:“要不是间谍,那你们就是借尸还魂了。来人啦,把这两具装神弄鬼的尸体给我拖出去,拉远点埋了。”

    孙大竹上前一步,又敬了个礼说:“岑师长,我渎职,要处分就处分我,姜政委没有责任。”

    岑立昊回过头来,逼视着孙大竹:“好啊,你孙大竹还挺仗义,所谓好汉做事好汉当。那我就成全你吧。我警告过你们要严格按照战术原则行军,你竟敢消极对抗。我说过的,谁拿我的命令开玩笑,我就拿他饭碗开玩笑。你不是说要给王指导员的职务前面加一个‘副’字吗?遗憾的是,这一点你做不到,而我能做得到。我至少可以把这个‘副’字在你那个团长的前面安上半年。陈参谋,把刘副政委给我接过来来。”

    姜梓森一看这阵势,赶紧求情:“师长,等等,请听我说……”

    “住口!你姜梓森作为一个政治委员,在团长违抗上级命令的情况下,不敢坚持原则,姑息养奸,以至于造成被动,也难逃其咎。你不要说了,好好反思你自己的问题吧。”

    说话间,作训科的陈参谋已经在电话里找到了刘副政委,岑立昊结果话筒,以不容置疑的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刘副政委,鉴于265团团长孙大竹在‘2·17’演习中违抗命令,擅自改变演习科目,谩骂侮辱友军,影响极坏,我宣布一项决定:自即日起,停止孙大竹的团长职务,该职务由副团长贺绍山代理,孙大竹代理该团副团长,分管该团演习中的后勤保障工作。请你指示政治部将此决定提交常委会追认,并上报集团军,执行区间延续至演习结束后,集团军党委批复前。”

    五

    “2·17”演习的重头戏也就是最后阶段,是进行实兵演练。按照岑立昊的设想,这次演习投入的高技术较少,还是一次传统常规性质的检验,目的在于培养战争意识,培养短兵相接的应变能力。

    2月28日,凤凰山四号地域仍然是狂雪漫舞,霾晦浓重,昏天黑地。经过十一天的风雪行军,无论是人员徒步,还是机械车辆辎重,由于组织得严密,各级在各个环节上不敢掉以轻心,丝丝入扣,到会师期限,各部(分)队都已齐装满员到达指定集结地域,进行战斗间隙休整。

    按预定计划,28日下午2点10分将对蓝军三二六旅守备的凤凰岭发起总攻。步兵265团和267团的主要兵力已提前进入待机地域潜伏,凤凰山上空除了飞雪,变得死一般沉寂。没有人会想得到这里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这里正压抑着一股巨大的火焰的岩浆。

    同步兵待机位置相距七千米外的四号地区,炮兵团的十几门大口径火炮和导弹营二十具WE-U导弹发射架也在风雪中翘首以待。

    尽管很累,但官兵们还是很兴奋。导弹连七班长张小宾猫在堑壕里,不断地吆喝手下的兵,动一动,动一动,别傻呆着。这回好了,就要动真的了。总算赶上了。

    张小宾的兴奋是真实的。他当兵五年了,参加过三次大的演习,六次实弹射击。但是这六次实弹射击他没轮上一次,每次都是全体出动,所有人员准备,但是到真打的时候,只有两三具发射架发射实弹,其他人跟着作业,跟着装定,跟着喊口令跟着咋呼。而就那两三具发射架,还层层检查,层层不放心,到一切安全问题都确定好了之后,才由几个老操作手实施,其他人都是“群众演员”,听一声响看一道光而已。那种滋味,还不如放挂鞭炮过瘾。这次演习结束后,年底张小宾就该退伍了。说起来是导弹兵,还是个导弹兵的班长,可也真他妈的捣蛋,连一次导弹都没打过,那算啥呀,退伍回家怎么跟人吹牛啊?

    像张小宾这样的还算好的,没打过,他还毕竟见过导弹的模样,有些更倒霉的,当导弹兵四五年,连WE-U导弹是个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只是从教程上见过图片。这个兵当得也的确窝囊。

    炮团三连副连长刘东东的亢奋绝不亚于张小宾,他是从炮兵学院毕业的学生官,不说壮志凌云,也是踌躇满志,但是他到88师炮团三年了,也是没有打过一发实弹。他是学阵地指挥的,讲理论头头是道,组织训练也有板有眼,但就有一个弱项,怕人家说他没打过炮。前两年演习,要么是表演射击,要么是统一组织,每一门炮打每一发炮弹,要经过无数次检查,耗时至少在一个小时以上。像这次根据实战由阵地指挥员确定诸元进行火力分配的“战斗”,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也就是说,在今天的“战斗”中,他可以充分行使一个阵地副连长的职权,根据上级的命令,自己独当一面地决定标尺、射向和修正量,确定火力分配原则,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默默忍受着师里和团里那些参谋人员不信任的目光和检查,默默忍受着别人畅快淋漓地射击和自己可怜巴巴观战的羞辱。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中午十一点钟左右,集团军副军长郭撷天受集团军党委的委托,驱车来到了凤凰山下,在岑立昊和马复江的陪同下,检查了88师前指附近的几只小分队,感到很满意,也很放心。

    在炮团的阵地上,看着一排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口径火炮和炮后严阵以待的官兵,郭撷天对岑立昊说:“岑师长,到底是年轻有为啊。坦白地说,像这种全师主战部分队几乎全部出动,人车分离,风雪之中跋涉奔袭几百公里,安然无恙,的确是大手笔。”

    岑立昊说:“这也是郭副军长和88师历任老首长们打得基础好啊。我到88师才几天?只不过是借老首长们的舞台唱一出武打戏罢了。”

    说话间,炮团团长丁铁和政委高三明已经赶到,向郭撷天和岑立昊等人敬了礼,无语地跟在身后。

    郭撷天沿阵地走了一圈,边走边表扬,说:“我有几个没想到。主战部队全员拉动,很突然,动起来了,没有拖泥带水,这是第一个没想到;部队反应灵敏。万人千车,顶雪跋涉,一路坎坷,一路战术情况不断,昼行夜伏有条不紊,机动伪装逼真实战。这是第二个没想到;机关计划周密,部队各环节衔接协调。几百公里迂回,道路岖崎,泥泞不堪,气候恶劣,但始终有惊无险,全师圆满人员装备无一伤亡丢失,这是第三个没想到。”

    岑立昊说:“谢谢首长的高度肯定。不过,战役演习还没有进入到最后的阶段,按照我们呈报给集团军的计划,检验部队快速机动能力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但从平时状态快速转入战时状态,按照战术要求实施攻防战斗,还有待于集团军首长和上级领率机关的检验。”

    郭撷天略一沉吟,说:“通过这次奔袭演练,证明88师部队是有战斗力的。至于下一步的攻防战斗演习,就不要铺得太开了。还是老办法,由导调部按计划出情况,你们慢慢组织,不要抢时间,不要改计划。实弹也不要打了。这种气候,能见度不好,容易出问题。”

    岑立昊吃了一惊,冲口而出:“郭副军长,这是您个人的意见还是集团军党委的意见?”

    郭撷天脸色立马阴沉下来,说:“集团军党委委托我来看部队,并授权我对最后的行动相机行使指挥权。”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88师万人千车顶雪踏泥十一天了,就是为了攻防演习,如果最后不按战术要求操作,不上实兵,不打实弹,那么这次演习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仅仅是为了检验机动,检验走的能力,我还不如让部队天天练五公里越野呢。”

    郭撷天说:“立昊老弟,我跟你说,每次演习都是这么搞的。我还跟你坦白地说,我一看你们那个计划我的心就提到嗓门眼上了。你是从大机关下来的,那都是站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角度看问题,你当然有胆有识了。可是落实到我们这些具体带兵的,那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点都不敢马虎。”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你这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

    郭撷天说:“那我一句话跟你说到底,动人动炮动导弹的事,我劝你三思而行。我是宁肯一枪不发偃旗息鼓,也不去摸这个老虎屁股。就是动,也不能真动,不能全动,不能按你们的所谓战术要求动。”

    岑立昊做奇怪状,说:“那郭副军长你说怎么动?”

    郭撷天想了想,扭头看了看刘尹波说:“岑师长,这个问题你可以和辛政委商量。马参谋长你要拿主导意见。”

    一直沉默不语的马复江也很为难,他知道岑立昊计划中的演习和郭撷天设计的演习完全是南辕北辙,岑立昊就是要检验部队的实战能力,不怕出问题,甚至不怕出现损失,他就是要在这些问题和损失里面找到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和突破口。但郭撷天是最不愿意真枪真炮的动部队,主要是怕出问题,当然最怕的还是出事故。

    这个主导意见实在不是好拿的。马复江难受了半天,见郭撷天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岑师长,郭副军长是咱们的老师长了,当然关注88师的情况。我想……实弹是不是可以打个象征性的,还是像过去那样,还是放炸药包演示,听个响也就算完成任务了。郭副军长出出于慎重,怕出事……”

    岑立昊说:“我也怕出事,但怕出事也不能把演习搞成演戏啊。天下的军队,哪有把炸药包当炮打的?简直荒唐。我不同意。”

    马复江说:“岑师长,你是没被蛇咬,所以不怕井绳。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们确实像老师长说的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出不得事啊,你工作再好,你战斗力再强,只要你出了事,死了人翻了车,那就是前功尽弃了,你经验还没来得及总结,教训就总结不完了。”

    岑立昊说:“老马你讲的苦衷我知道,郭副军长的良苦用心我也明白,但是,我们不能这么搞。部队就是要打仗的,打仗就是要死人的。西方有些国家的军队在训练的时候往死里训,不怕伤亡,不怕事故,而在战争中追求的是零伤亡。我们呢,平时一次事故都不敢出,真的打起仗来,烈士一大堆。这怎么得了啊?”

    马复江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谁都想离事故远一点。”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大家都在说,如履薄冰如履薄冰,可是即便是薄冰,也得往前走啊!我们的演习计划是向集团军和总部都报了的,没有提出异议嘛。你现在让我半途而废,我不能接受。”

    郭撷天不动声色地看着岑立昊,说:“立昊,我已经离开88师了,但是,我仍然把自己看成是88师的一名老兵,我要对88师负责,也要对你负责。你还真想轰轰烈烈地撒出去打一场吗?分队的训练平时都是在充分保障安全的前提下进行的。缺乏实战检验,这样恶劣的天候条件,万一打个三长两短出来,即便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我怕人家说我给后继者出难题,看笑话。”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我跟你一样,也怕人家说我给后继者出难题。既然是缺乏实战检验,为什么不检验一下呢?不检验不是永远不摸底吗?如果我们大家你也不敢检验,我也不敢检验,到我的继任者更不敢检验了,那就只好拖到战争爆发,让我们的敌人来检验了。”

    这时候,炮团政委高三明站了出来,说:“郭副军长,战士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用望眼欲穿来形容都不过分。好多人都当了两年班长了,还没有正经八百地打过炮。三连的一个当兵七年的老班长,参加两次演习,轮上一次实弹射击,可是按照要求,所有的标尺方向修正量都是干部标定的,然后是层层检查,到了他手上,只剩下一件工作——压发火柄。前年他就该复员了,他哭着喊着死活不走。就一个条件,货真价实地打一次实弹射击。他也有他的道理,他说他回去还要服预备役,还是个骨干,真的战争爆发了,他这个炮兵部队下去的老班长还要应征,他不能出洋相……”

    郭撷天问:“按你们的计划,有多少安全的把握?”

    高三明说:“这个不好说,但是不把计划落实到底,打起仗来就更没把握。”

    郭撷天恼怒地看着高三明,他是知道高三明即将升任88师副政委的,他心里想,高三明啊高三明,岑立昊是有名的岑老虎,你去跟他起什么哄?这个炮要是打好了好,打不好的话,你那煮熟的鸭子恐怕就要飞了。不行,不能让他们冒这个险!郭撷天拿定主意,对高三明厉声喝问:“高三明,你能保证不出事吗?”

    高三明立正回答:“不能,我只能保证我们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一丝不苟,最大限度地减小事故的可能性。”

    岑立昊向高三明投去感激的一瞥:“说得好,我们是人不是神,对于意外,我们不会掐指妙算。我们只能保证尽职尽责。”

    郭撷天冷笑一声:“岑师长,你这个思想很奇怪啊。这些年你是高高在上了,你是没尝到出事故的苦头哦,你也没有体会到处理事故那个难受。你是不是想亲口尝尝?”

    岑立昊说:“郭副军长,即便是出了事故,这事故在我看来也是在所难免,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既然有事故隐患,早出比晚出好,出在和平时期还可以总结教训避免战时更大的损失。”

    郭撷天威严地扫视了岑立昊等人:“岑师长,看来这个实弹射击你是非打不可了?”

    岑立昊迎着郭撷天的目光,坚定地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这个副军长也就不多嘴多舌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你们就看着办吧,后果自负!”

    说完,向随行的一名副处长和一名参谋挥了挥手,转身就走。

    岑立昊追上两步,跟着郭撷天说:“郭副军长,你放心好了,我们会组织好的。绝不让事故发生。”

    郭撷天头也没回,冷冷地说:“老弟,还是小心为妙。”

    岑立昊说,“副军长,我一定尽最大努力保证安全。”

    郭撷天又对高三明说,“高政委,你是老政委,有些事情啊,一念之差步步差啊!”

    说完,下了阵地,扬长而去。

    高三明苦笑着说,“副军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郭撷天走了之后,岑立昊把高三明叫到一边,说,“老高,我总算想起来了,那年打仗,你救过我,夜里还把大衣给了我。”

    高三明说,“师长,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岑立昊说,“昨天我犯了官僚主义,后来才听说你是带病坚持,所谓喝鸡汤睡大觉都是不实之词,那个通报批评是错误的。但是我不能收回,希望你理解。”

    高三明说,“岑师长,我完全理解。希望部队过硬,我和你的愿望是一致的。”

    岑立昊说,“那好老高,今天,我得犯个自由主义了。在炮团的实弹射击正式启动之前,我必须向你通报一个情况,提升你为师副政委的报告已经到军区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你改主意还来得及。”

    高三明说,“我也犯个自由主义,关于提升,我也听说了,就在刚才同郭副军长争论的时候,我也有思想斗争。现在搞实弹射击,是有风险,而最有可能直接受到损害的就是我。但是,我不能光想自己,我绝不改变。”

    岑立昊说,“导弹营划入炮团时间不长,技术含量高,你们还是得慎重,要搞好检查。”

    高三明说,“我坐镇导弹营,保证不出人为事故,避免意外事故。要是天灾人祸那没办法,我顶着。”

    岑立昊说,“那好,我们就共同承担吧!谢谢你老高,给了我很大的支持。愿苍天不负我们。”

    岑立昊伸出手,同高三明的手握住了,握得很悲壮。

    下午2点,88师“2·17”演习对蓝军三二六旅守备的凤凰岭总攻进入最后准备阶段,岑立昊要求,参加演习的红蓝双方人员身上要害部位都安装有激光板,只要是对方瞄准射击了,红外瞄准线点击到激光板,激光板就立即销毁,生死存亡界限分明。看伤亡程度,指挥艺术和战术动作就有据可依。所以双方都十分较真,俨然一场殊死搏斗。

    2点10分,总攻开始,步兵主攻265团按预定计划进入待机位置后,即行十分钟火力准备。过去这种准备其实都是蓝军帮助红军完成的,即蓝军在自己的阵地前沿、红军发起冲击的开阔地带预先埋上炸药包,战斗打响后,蓝军自己把这些炸药包点燃,一顿冲天火光气浪营造了烽火硝烟的氛围。红军冲击开始后,蓝军再虚张声势地对天放上几排空包弹,然后夹着尾巴逃跑,而且逃跑的路线也必然走向红军的伏击圈。往后,蓝军残部的任务就是等待当俘虏被收容,再往后就是参加庆功大会。

    但这次不同了。炮火是真炮火,炮火准备阶段,蓝军只能龟缩在自己的工事内。炮火准备之后,蓝军出其不意地出现在红军进攻的各个要害路段上。同时,电台里传出来蓝军压制火力的报告,红军265团进攻始发地段四号地域一片狼奔豕突,遭到了蓝军坚决的阻击,各种战术情况不断,中弹“阵亡”者成群结队。这是在以往的演习中绝不可能出现的。

    红军的队伍在顷刻之间乱了阵脚,孙大竹似乎是在突然之间才意识到今天的蓝军不是过去的蓝军了,没有虚晃一枪即作鸟兽散的意思,而是假戏真作了,265团官兵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已经有二百多名官兵被宣布“重伤”或“阵亡”而退出了演习。照此盲目冲锋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一个团的兵力就会全军覆没。孙大竹气得跺脚大骂:“妈拉个巴子,这演的是什么习?让他们撤退逃跑!再打老子就上去跟他们打肉搏战。”

    岑立昊在电台里命令孙大竹:“孙团长注意,集结兵力,调整战斗队形,准备新的攻势。”

    孙大竹说:“师长,他们真打,我们上不去啊!”

    岑立昊严厉地训斥:“孙大竹你还没有进入状态。当然是真打!你要调整部署,减少伤亡。他们不会让你的。你再做戏,我就换人指挥。”

    孙大竹攥着话筒愣了半天,回过神来,赶紧下命令撤退,调上预备队,重新明确火力分配和进攻突破口,开始新的一轮战术进攻。

    一场短兵相接的攻防战斗对抗演习这才真正地拉开了序幕。

    六

    红军对蓝军三二六旅守备的凤凰岭攻防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战斗异常艰苦,蓝军主阵地和六个制高点反复易手,阵地多次失而复得,各种常规战术兵器均在这片不足六平方公里的地面上大显神威。

    岑立昊命令,结合战术需要,各级指挥员严密组织,凡是目前仍在使用、近五年内无望更新的主战兵器全部投入使用,各种型号和各个批次的弹药抽样发射。

    红蓝双方官兵兴奋异常,完全进入了战争状态,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真正的殊死搏斗。红军集中了六十辆坦克和九十辆步兵装甲车,以平均的火力密度向“敌占区”倾泻,同主阵地成犄角态势的蓝军586高地表面工事大部被毁,山上的岩石变成粉末,如同烟雾,大团大团在空中散开。蓝军也不示弱,被导演部宣布586高地失守之后,残兵败将组织了“铁血复仇队”,一个排的兵力趁双方混战之际,用激光枪杀开一条血路,沿崎岖山路摸到489高地的反斜面,将红军267团团长邢毓乐强行“击毙”。

    “死而复生”的邢毓乐不服,谴责蓝军指挥员孙晓农违反演习规则,官司打到红军最高长官岑立昊和蓝军最高指挥员辛中峄那里,两位首长对视一笑,岑立昊不置可否,辛中峄说:“兵不厌诈,以夺取最后胜利为原则,老邢你已经‘牺牲’了,就老老实实退出战斗看热闹吧。”

    将近六点钟的时候,对抗演习已接近尾声,蓝军只剩下最后的一个高地,还有一个连在负隅顽抗。到目前为止,双方虽然动了地面炮兵,发射了导弹,但落点都在虚设的交战战场上,轻武器一律是空包弹,因此没有出现战斗减员和非战斗减员。仅有炮团出现一次险情,一门炮在快速占领阵地的时候,由于路面打滑,司机慌张,炮车前轮悬空,差点儿坠入悬崖。高三明及时赶到,组织向后牵引,忙乱中,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车轮下溅起来,打中了高三明的右肋,伤势不算太重,只是轻微骨折,也算是有大惊无大险。

    岑立昊同辛中峄通了电话,达成共识,对抗演习告一段落,准备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就这这时候,蓝军凤凰岭主峰阵地上出现了一幕惊人的奇观:昏黄的天空倏然骤亮,随着一声尖锐的爆炸声,天幕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团,顿时把双方阵地照耀得雪亮一片,如同盛夏中午的晴空。而且,随着这幕奇景的消失,一个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发生了——直阴霾浓重的西方的天际,居然出现了一道裂缝,露出夕阳的一角,冬日的晚霞像金边一样镶上了乌云的边缘。红蓝两方的官兵不约而同地雀跃欢呼: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然而,岑立昊却无暇欣赏这瑰丽壮观的一幕,他面无表情地放下望远镜,口述一道命令:红蓝双方立即停止所有的行动,所有兵器静默,炮兵团阵地指挥员立即查找流弹来源。

    经过查找,是炮兵团导弹营一枚标号出厂日期为1988年的批号为KLI-7的WE-U型导弹出了问题,失去控制,弹道脱轨,仰角增大6个密位,方向偏离28个密位,以至于低空飞行,同一发呈抛物线下落的155榴弹炮弹丸相撞。

    岑立昊的心里顿时一沉,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亲自给导弹营营长关洪普打电话,查问KLI-7批号的导弹打出去几发。回答是七发,其中红军打出去四发,蓝军打出去三发。岑立昊再次命令,迅速判明炸点。几分钟后关洪普回话,四枚落在虚拟战场上,但同预定目标差距较大,其中一枚发射出去后只飞行了五百米即坠地爆炸,精确度之差可见一斑。另外三发,除了空中爆炸的一发,其余两发去向不明,炸点暂时无法确定。

    岑立昊把电话打到蓝军指挥部,同辛中峄通了话。鉴于对抗演习已经达到预期目的,从即刻起,停止一切行动,所有参加演习的部队立即组织起来,寻找两枚失控的WE-U地对地导弹弹丸炸点。寻找范围是以WE-U导弹最大发射距离三公里为半径,以红军和蓝军两个发射阵地为圆心,分别画圆。

    辛中峄也预感到要出大事了,把关洪普叫到蓝军指挥所,反复查问导弹发射操作情况,尤其是查找红蓝双方导弹弹丸的炸点,很快就得到证实,蓝方三枚,一枚与榴弹炮弹在空中相撞,一枚落在虚拟战场,红方四枚,三枚在落在虚拟战场,也就是说,红蓝双方各有一枚不知去向。

    辛中峄叮嘱关洪普和韩宇戈,无论最后在哪里找到炸点,都作为一项绝密情报,在报告其他首长之前,必须首先向他报告。

    就在岑立昊和辛中峄在凤凰山下为两枚失踪的导弹忧心忡忡的时候,远在二百公里外的88师师部的路金昆和刘尹波更是心急如焚——杜朝本不见了。

    七

    88师演习部队出发的当天,师部机关大楼几乎人去楼空,仅有不到五分之一的机关干部留守。杜朝本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望着一片大战在即的热气腾腾的场面,心中升起无限惆怅。岑立昊说得再好,也抹不去巨大的屈辱在他心中投下的阴影。

    即使是一个羸弱的男人,他也是个男人,那种被抛弃、被冷落、被蔑视乃至被厌恶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轻易消失的。他的悲剧就在于他选错了职业,而他本人不这样认为,他认为他的悲剧都是岑立昊这个疯子一手造成的。他恨自己没有本事,恨自己遇上了这么个冷酷无情的顶头上司,他更恨岑立昊。如果不是岑立昊来当师长,仍然是郭撷天当师长的话,大家都是相安无事。以往的岁月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兄弟部队像他这样的正团职军官也不是绝无仅有,没有说谁因为不会打仗就被调离就被挂起来,也没有谁因为不会指挥现代陆战就被废掉。大家不都是按部就班地活着吗?而且还活得有滋有味甚至威风凛凛。

    战争,战争是个什么东西?战争离我们远着呢。现代战争离我们更远。他从来就没有把战争同自己联系起来,他参军到部队可不是冲着战争来的,他是来当军官的,是来实现自己的价值的,他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同导弹和坦克联系在一起。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的智商、反应能力和精力都不允许他从头学起。如果说战争真的爆发,依本部队的知识结构和装备状况,也只能跟人家打常规战,对此他也不是一无所知,他会指挥连进攻,也会组织阵地防御,即便是单打独斗,他也可以扔手榴弹拼刺刀。你岑立昊一天到晚黑起屁股眼儿喊科技练兵,你就能拍着胸脯说你那两下子就能打赢高技术战争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没有经过战争实践检验,大家都是纸上谈兵,孰高孰低是骡子是马都还是个未知数。你有什么了不起?

    一个上午,杜朝本差不多都是在窗前度过的。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骂着岑立昊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心里就似乎好受一些。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他越是骂岑立昊没有什么了不起,就越是发现岑立昊确实了不起,就越是发现实际上他最希望自己就是岑立昊。

    是的,大家目前都还是纸上谈兵,但是他想到要谈了,你连想都没有想到。纸上谈兵也是需要功夫的,纸上谈兵谈得好不一定就稳操胜券,但是连纸上谈兵都不会的,取胜就更是无从谈起。在没有实践检验的前提下,纸上谈兵谈得好,就是号召力。你连纸上谈兵都不会,人家当然有理由不理睬你。

    办公室里的暖气烧得很热,但杜朝本从头到脚都是凉的,就像窗外呼啸的寒风。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此刻,他突然发现他没有组织了,他从来都是生活在组织之中的,组织对他的培养是无微不至的,组织对他的关怀是温暖如春的,组织对他的批评也是和风细雨的。组织既是他的房子又是他的车子,还是他的饭碗,也是他的棉衣。但是,自从那个岑立昊来了之后,他就被抛出了组织的轨道。眼下,组织是一支兵强马壮的大军,正在师部大院里热气腾腾地集结,准备浩浩荡荡地开向一个叫着凤凰岭的地方,在那里上演一幕辉煌的战争剧目。而他,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目送组织波涛般浩淼东去,等待着组织凯旋归来。他只能是观众了,组织的一切都同他无关了。

    怀着一腔苦涩,杜朝本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不行,他不能这样逆来顺受,他必须有所行动。他打算一旦演习离开驻地之后,他就到集团军去找郭撷天副军长,甚至找岳江南政委,他要汇报,他要请愿,他要调离88师。

    可是,又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再次刺伤了杜朝本的自尊心。师里有规定,团以上军官带车离开驻地彰原市,必须向师长和政委报告,同意后才能行动,师长和政委离职期间,要向主持工作的主要首长请假。杜朝本向主持后方工作的副师长路金昆和副政委刘尹波报告,没有说去军部的真实目的,而是说去军部GFC野战医院检查胃病。路金昆和刘尹波并没有商量,但意见惊人的一致:冰雪未化,不宜动车。如果要去,只能坐火车去。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在杜朝本的心里。倒霉的人儿更敏感也更脆弱。杜朝本甚至联想到,路副师长和刘副政委之所以对他这个态度,原因恐怕也是岑立昊有过交代,至少也是他们根据岑立昊的态度决定自己的态度。这笔账,杜朝本还是算到了岑立昊的头上。

    由于大部队外出,留守人员又有路副师长和刘副政委管着,杜朝本基本上成了无业游民。连续几天,杜朝本除了偶尔在师部东边的小树林里转悠,大部分时间都猫在自己的宿舍里。他在写日记,就在这几天里,他在32开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七十六页纸。

    这几天在机关食堂就餐的人少,就路金昆和刘尹波、李木胜、杜朝本等几个人,多的时候五六人,少的时候两三人。2月27日,机关食堂管理员发现杜副参谋长中午和晚上都没有在食堂就餐,就报告了路金昆和刘尹波。路金昆觉得很蹊跷,一顿饭没回来吃可以理解,没准是来了老乡或战友,在外面小酌,忘记打电话了。但两顿饭没回来,而且也没有报告,就不好理解了。按照88师目前对军官的要求,这是不允许的。

    路金昆打电话到266团杜朝本的家里,杜朝本的爱人肖丽珠说老杜没回家,杜朝本的女儿、十五岁的小杜芩说她已经有一个月没见着爸爸了。再派人到杜朝本的办公室找,司令部值班员孙参谋说,“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见杜副参谋长了。再打电话到小车班去,小车班的副班长说杜副参谋长昨天下午要了个车回266团,车子把他送过去就回来了。”路金昆赶紧把昨天给杜朝本出车的司机叫了过来,一问才知道,杜朝本昨天下午根本没回266团,而是到师医院找老乡裘医生喝酒去了,穿的是便衣。刘尹波又把裘医生叫过来,裘医生说,“昨天晚上是跟杜副参谋长在一起喝酒,一共有四个人。杜副参谋长不怎么说话,喝闷酒喝得有点醉了。我们要弄车送他,他坚持不让,说走回去让凉风吹吹。我们见他情绪不好,就没有再强求。”路金昆又打电话把平时同杜朝本来往密切的人都问了一遍,大家都说没见到杜副参谋长。路金昆把情况通报给刘尹波,二人觉得十分反常,分析从师医院到师部要经过的路线,估计杜朝本离开裘医生等人之后,有可能沿彰河溜达一阵子。

    路、刘当机立断,组织师直留守人员沿彰河寻找,找了一个下午加一夜,也没有找到。

    八

    两两八,无论是数字还是谐音,都看不出有什么不祥之兆。然而对于88师、尤其是对于岑立昊来说,这一年的2月28日绝对是一个黑色的日子。杜朝本失踪的消息传到凤凰岭演习指挥部的时候,岑立昊简直产生了宿命感,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重重的感叹:天不助我,奈何?

    在电话里,岑立昊咬牙切齿地对路金昆和刘尹波说:“继续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别的话说了。

    导弹营那两枚去向不明的导弹很快就找到了,一枚落在凤凰岭主峰东南六公里处的一片白桦林里,钻进泥土三米才爆炸,好在没有造成损失。但另一枚却奇迹般地超出最大射程一百多米,准确地落在凤凰岭训练基地农场宿舍区的院子里,当场炸死四个正在劳教的犯人和两个警卫战士。另有一名重伤,两名轻伤。而在这个宿舍去周围方圆一平方公里的地域里,都是阒无人迹的荒滩。

    88师的战术对抗演习是以轰轰烈烈而始,如丧考妣而终。

    2月28日夜晚,部队全部集中,在凤凰岭安营扎寨。熄灯号音播放之后,临时营区安静得如同冰封。

    辛中峄和岑立昊相对无语。

    晚饭是一锅面条,岑立昊没动筷子。

    23时许,集团军章思博军长、岳江南政委、郭撷天副军长和万景周副政委率领集团军四个部门的庞大的工作组火速赶到。见面之初,岳江南同岑立昊握手的时候,感觉岑立昊的手冰凉。岳江南说:“岑师长,挺住。”

    就这短短的一句话,差点儿把岑立昊的眼泪引了出来。岑立昊说:“政委,我承担一切责任。”

    郭撷天说:“事故正在调查,现在就说承担责任还为时尚早。”

    郭撷天的态度让岑立昊有点意外,他向郭撷天敬了个礼:“郭副军长,谢谢。”

    比较起岳江南,军长章思博的资历要新得多。他是一个内向型首长,一般不轻易表态,重要的场合总是把岳江南推到前面。章思博说:“谈谈事故原因。”

    辛中峄说:“经过初步调查,事故过程和原因已经有了眉目。按演习战术要求,为了阻止红军进攻,蓝军导弹发射阵地向红军通信枢纽、雷达站和炮兵指挥所各发射了一枚WE-U型导弹,批号是KLI-7,这个批号的导弹六年前装备到88师,从来没有打过实弹,这是首次。红蓝双方共计发射七发,误差都很大,弹道失控脱轨,至于是不是制导系统有问题,有待于专家论证。但造成事故的是蓝军,我作为政治委员,同时作为对抗演习的蓝军最高指挥官,应该对此负责。”

    万景周副政委说:“你负什么责?是你下命令让战士们把它打到基地农场去的吗?”

    辛中峄说:“按万副政委的观点,我们都不应该负责了,我们谁也没有下命令让战士们把导弹往基地农场打。”

    郭撷天说:“天灾人祸!”

    万景周说:“有天灾的因素,也有人为的因素。”

    辛中峄说:“如果专家论证是制导系统出了问题,那就是天灾大于人祸。”

    万景周说:“辛政委,你能保证你们是严格按照操作规程进行的吗?”

    辛中峄说:“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等集团军工作组调查之后,由他们下结论。我是防御方最高指挥员,如果是组织有疏漏,操作不严密,我上军事法庭。”

    章思博说:“辛中峄同志,你也不要一个劲地往自己的身上揽。如果是领导责任,主要领导都要负责。我们也有责任,尤其是我和岳政委。”

    岳江南说:“军长的话是解决问题的基础,我很同意。同志们放心,我们来是来查找原因,分析问题,稳定部队的,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们大可不必抢责任。岑师长,你说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岑立昊抬起头来,向章思博和岳江南苦笑:“军长,政委,我现在已经体会到出事故的难受了。我甚至后悔中午没听郭副军长的劝告,可以说是一意孤行。至于责任嘛,谁也抢不去,红方也好,蓝方也罢,都是88师的部队。即便不是组织问题,死了人伤了人,我这个师长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推诿的。我现在想得更多的还不是责任问题,我想的是那几个死去和负伤的同志,我很沉痛。同时,我也向集团军首长汇报一下我的想法。今天的事故,天灾也好,人祸也好,不管是属于制导系统的问题还是人为的问题,但根子都埋在我们88师,今天不出,明天也可能会出,晚出不如早出,战时出不如平时出,出在别人的身上,不如出在我的身上。”

    章思博说:“岑师长何出此言啊?”

    岑立昊说:“我不认为这是事故,我认为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大家都能掂量出这句话的分量,但又都不能对这句话表态。

    岑立昊又说:“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可以不负责任。既然是代价,我愿意首先付出承担责任的代价。因为这次演习是我推波助澜搞起来的,把演习搞成对抗也是我力主的,打实弹并且把去年和今年两年的实弹指标一次性打完也是我坚持的,让操作手自己操作并且减少了检查程序还是我的意见。这其中每一个环节都贯穿着我的意志,我负责任,天经地义,我推责任,天理难容。”

    众人仍然不吭气。章思博和岳江南对视一眼,岳江南最后把目光落在岑立昊的身上:“不谈责任问题了。部队情绪怎么样?”

    岑立昊说:“难免紧张,但都入睡了。”

    岳江南微笑了:“你岑立昊同志这样看问题,有大将风度。山崩于前不惊,雷滚于后不乱。好事可以变成坏事,坏事也可以变成好事。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了。这就是我们的辩证法。”

    岑立昊不吭气,表情木然。

    岳江南说,“我谈一个观点,出事故,做错事,哪怕是犯错误,我们都应该实事求是地分析。有些人很少犯错误,一辈子只犯一个错误,那就是不做事。有些人一辈子不断地犯错误,因为他不断地工作。不断犯错误的不一定是好同志,但一辈子只犯一个错误的同志绝对不是好同志。你们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岑立昊说:“事故已经摆到桌面上了。但是,我还向首长们坦率地汇报,除了这起事故,今天,我们让各部队认真查找了一下,还有至少五十处事故苗头。炮团的一辆车子差点翻下悬崖,政委高三明负伤。出现十六发哑弹,步兵团已经据实上报的走火打中自己人的,有三十多起。幸亏是激光引爆,要是真的动了轻武器,就有三十多人冤死在自己人手中。除了哑弹,这些问题都反映我们平时训练不扎实,稍微动点真的就惊惶失措手忙脚乱。”

    章思博说:“好啊好啊,岑立昊同志,听你这么一讲,你们出了事故,好像还出出道理了是不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这个事故非出不可啊?只是个时间问题啊?”

    岑立昊没有正面回答,绕了一个弯子说:“对于事故,我们也是痛心疾首。”

    章思博说:“政委,我看行了,让他们查吧,让事实说话。有没有吃的?下点热面条来吃。”

    辛中峄说:“我这就去准备。”

    见气氛缓和了些,郭撷天附在岑立昊的耳边说:“岑师长,半天不见,你我都是另外一番感受啊。”

    岑立昊说:“不幸被郭副军长言中,果然如履薄冰,只是我没有战战兢兢,所以也就没履好。但是,我无法回避。对不起首长们,天寒地冻深更半夜让你们跟着受累。”

    郭撷天说:“老弟,你等着吧,这才是开始,明天军区工作组就要赶到彰原市,然后是总部,还有装备部门、干部部门、纪检部门、保卫部门、军务部门,弄得不好还有法院、检察院。杀头撤职都不怕,就怕层层来调查,还有没完没了的官司。当个带兵的官,真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旦爆发,人还没死,屁股就先烧焦了。”

    章思博说:“我们的岑师长把薄冰当康庄大道水泥路踩,才出脚就掉下去了。我和岳政委送你三句话,一句是挺住,事故这东西,你不能把它太看重了。可别学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白了满头青丝。我们还是要轻装上阵工作的。第二句话是当心,事故这东西,你也不能把它看得太轻了。无论如何,事故不是好事,还是不出的好,别的不说,光消耗的精力你就赔不起。第三句话是接受,责任你是跑不了的,你要有思想准备。”

    岑立昊说:“请首长放心,从明天起这三句话将是我工作的起点。”

    岳江南说:“尤其是第二句,对你来说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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