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机在云海的上方游弋,像一艘平稳飘动的轻舟。从舷窗往下看出去,视野里出现的是一个巨大的沙盘,模型一般排列着山峦、河流、森林、道路、桥梁、居民点……以往也是这样,每当高空俯瞰,那些随着飞机移动而移动的地物地貌们在岑立昊的眼睛里便成了行走的沙盘,他习惯于把城市叫着居民点,习惯于把山峰看成是高地,并且往往在不经意间给这些居民点和高地编号。
毫无疑问,阳光普照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战场,或者说都曾经是战场并且随时准备再次成为战场。
还有天空。
阳光从蓝色的玻璃上反弹下来,柔和地落在身上。他倏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眼前这样的景色既亲切又似乎陌生,有点像童年时代幻想中的海市蜃楼。这个时代叫信息时代,你行走在信息时代的大街上或者空中,实际上就是徜徉在信息的海洋里。这里的空气已经不是上个时代的空气了,你随手抓上一把,那里面可能就有重要的含量,或者是一笔巨额的贸易信息,或者是一次恐怖行动的指挥密码,当然也肯定会有流行歌曲和缠绵情话。
现在,他感到已经临近赵王渡的上空,依稀能够看见他刻骨铭心的那片灰蒙蒙的辽阔的训练场了,还有赵王渡的那座石桥。那里就是著名的长阳古战场了,那里过去曾经上演过血腥的厮杀,刀光剑影狼奔豕突,沙场秋点兵,狼烟肥劲草。
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当一纸任命书明确他为地面野战部队88师师长的时候,他没有理由不为自己人生道路上出现的又一重大转折而踌躇满志。
在唐云际的办公室里,当首长把确凿的消息通报给他之后,岑立昊的最初感受几乎可以用狂喜来形容。这的确是他期待已久的。现在,他终于实现了心底时时涌动的夙愿,成了一名带兵的师长,在春风得意之余,他就不能不想到使命的严肃性了——把一万多人交给你,你能带领他们打好仗吗?你能确保你所率领的部队在现代和未来战争条件下打胜仗吗?
这个命题言简意赅,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你真心实意地打算当一个带兵的师长,那么,这个问题你就必须回答。但是,真的要回答起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你当然必须回答你能,你能够率领这一万多人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勇往直前,你还可以虔诚地向你的祖国宣誓,为了国家利益,你将身先士卒抛头颅洒热血砍头只当风吹帽,马革裹尸在所不辞。
但是,仅仅有这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你说你能,那么你就得回答,你怎样才能?你凭什么说你能?说话要有依据,宣誓也要有依据。你的政治品格,你的军事素养,你的指挥艺术,你的做人原则,是否可以确切地说都与你即将担任的职务匹配?具体地说,你对于履行你的职责是否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首先一条,你认识你将要参加的战争吗?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连无线电都没有,情报来源和通讯手段几乎等同于冷兵器时代,而在信息时代,卫星观测,雷达扫描,网络覆盖环球,一言以蔽之,现代战争几乎是透明的。从战争规模上讲,在人类文明和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今天,战争的目的已很少出于攻城掠地,甚至并不重视大量杀伤对方战斗力,而是局部战争居多,通过军事手段达到政治的或经济的目的。再像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全球参战全民皆兵的可能性已经变得微乎其微,在局部战争中人海战术恐怕不灵了。从战争耗时上讲,近年出现的海湾战争、英阿马岛之战呈现的迹象表明,现代战争往往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仗打上十年八年二十年可能性同样渺小。
其次,你认识你将要统领的军队吗?
一万多人,价值难以估算的基础设施和物资,丰富多彩的思想,千差万别的性格,高低参差的智商,各有神通的技能,五花八门的体重……这一切都应该在你和你的班子的掌握之中。在战争中你能够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地将你的部队撒得开、收得拢吗?师长是个职务,职务决定了职责,今天的师长不是过去的军阀,不是官僚,不是老爷,在新的作战环境里,陆军野战师师长这个职务对你的品德、意志、智慧、才能以及艺术要求,也是苛刻的!
就是在动身赴任登上飞机的那一瞬间,岑立昊惊惶地发现自己没有准备好或者说没有充分准备好。这种感觉最初像一片小小的云朵,在他充满了阳光的心灵的海洋上空投放了一缕淡淡的暗影。
不要忘记了,在266团团长的位置上你是栽过跟头的,现在师里的班子,以辛中峄为首的,几乎所有的副师职以上的领导都曾经是他的上司或者跟他平级过,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能施展得开拳脚吗?他感到压力很大。
二
从一百公里以外的88师驻地前往平原机场迎接岑立昊的是辛中峄。北京方面的飞机还没有起飞,辛中峄的三菱越野吉普车便已经奔驰在彰宁高速公路上了。跟他一起来的是师政治部副主任姜梓森。这几年实行轮流住校,干部在位率低,政治部主任住校之后,姜梓森主持政治部的工作,并列席参加常委会,也算半个师首长了。
这几天,岑立昊要回88师当师长的消息不胫而走,师机关是有一些反应的,倒不是对岑立昊有什么抵制。打心眼里讲,姜梓森对辛中峄的人格和领导才干是由衷佩服的。这次班子调整,师长郭撷天提升为副军长,由辛中峄出任师长是众望所归,却没想到岑立昊半路上杀了回来,辛中峄又被压了一头,对此,姜梓森很替辛中峄感到惋惜。
对于岑立昊,姜梓森过去没有什么好感,跟他住过一个病房,没少受他欺负,没人探视的时候,一个电视机被他死死地霸占着,不是球赛就是动物,你想看个完整的电视剧压根儿没门。有人探视情况更糟,全是高谈阔论,尤其是那个苏宁波,只要一去,他就得老老实实的在床上捂着,捂出一身痱子不说,还差点儿把膀胱捂出了毛病。当然这是十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又一同上了前线,因为任务性质不同,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彼此的人格还是认同的,尤其是对于岑立昊的敬业精神,姜梓森认为很难得。现在,岑立昊回来当师长了,对他姜梓森来说,其实也不是坏事,但他还是替辛中峄惋惜。所以,这一路上就很沉闷,想说个话都找不到合适的或者说是安全的话题。
倒是辛中峄,见姜梓森一直谨慎,感觉情绪不对头,主动地挑起了话头:“姜副主任,这次关于新师长到职,机关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姜梓森略一沉吟,字斟句酌地说:“别的倒没有什么,岑立昊……岑师长是从88师出去的,当过266团团长,老一点的同志都打过交道,从能力上讲,有思路,有朝气,这都是没话说的。但是这样一来,辛副师长的路就……”
辛中峄淡淡一笑,“辛副师长的路就难走了是不是?啊,是啊,我也是奔五十岁不远的人了,军里上半年给我交过底,要解决我的问题。从副师职到正师,这大概也是我的最后一班车了。看看,到底还是没赶上。”
姜梓森有些紧张,从辛中峄的话里他听出了强烈的情绪。凭他的经验,辛中峄可不是一个轻易流露情绪的人,喜怒一般不形于色,莫非这一次是因为压抑太狠了,也因为反正是人到码头车到站了,来一次总爆发?如果是这样,带着这样的情绪去接新师长,可不是一件好事,今天这一新一老两个巨头弄出点不愉快,往后部门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姜梓森说:“政治部掌握的情况是,集团军党委已经把辛副师长纳入视野,这次调整的变动有些特殊。恐怕还要出现特殊情况。”
辛中峄笑了:“你个姜副主任啊,这话你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了。你是担心我这个老同志出难题吧?那你还是不了解我啊。什么叫老同志,重担来了把双手送上去,责任来了把肩膀送上去,机会来了把年轻的同志送上去。这就是老同志。”
姜梓森心中一热,果然是个深明大义的老首长啊,这种境界绝不是人人都能达到的,哪怕言不由衷做姿态,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编造出来的。姜梓森说:“辛副师长说得好,这几句话我要传达到政治部每一个同志。”
辛中峄笑笑,对姜梓森的话未置可否。
辛中峄和姜梓森到达平原机场后发现,集团军司令部作战处的王处长和政治部干部处的马副处长带着一辆皇冠牌轿车已经先期到达了。按预定计划,接上岑立昊后,到平原军部驻地午餐,拜见岳南江政委等在家的军首长,然后再返回设在彰原市的88师师部。
平原机场是个小机场,候机大厅长不过百十米,站在栅栏的外面,就能看见飞机起落情况。飞机落下之前,马副处长已经同机场方面联系妥当,要把车子开到停机坪上。这在平原市也算是一种规格。
辛中峄沉吟片刻,说:“岑师长回来报到,东西少不了,但都是托运。我看车子就不用进去了,没必要摆那么大的谱。我们几个人进去就行了。”
辛中峄这么一说,马副处长和姜梓森也不好再说别的。
待飞机停稳后,一行四人便鱼贯进入停机坪。岑立昊钻出舱门后,王处长、马副处长和姜梓森先行一步,靠近舷梯,接过岑立昊的手提包,照例是一阵敬礼握手寒暄。岑立昊看见姜梓森,非常高兴,说,“哈哈,老姜,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怎么样,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拿了我的给我送过来。”
岑立昊大大咧咧,姜梓森却不能那么随便了,笑笑说,“欢迎你回来,欢迎你回来率领我们前进!”
岑立昊笑道,“当心啊,搞得不好我又要让你憋尿。”
姜梓森说,“该憋的时候还得憋啊。”
除了马副处长,姜梓森和王处长同岑立昊都是老熟人,关系衔接十分自然。
最后,就轮到辛中峄上场了。在岑立昊同其他人进行礼节的时候,辛中峄站在离他们有十多米的地方,微笑看着他们。岑立昊已经从人缝里看见他了,他没想到辛副师长会亲自来接他,顿时感到信心增添了许多。岑立昊向辛中峄招了招手,便大步迈了过来。辛中峄迎上两步,在距离还有四五米远的地方,二人几乎同时举起了右臂——双方的军礼都敬得比较正规。
“老首长,我向你报到来了。”
“那好,我这个老首长带你回家。”
就这一句话,岑立昊的心就潮湿了。老首长就是老首长,老首长没有任何迟疑,只用了一句家常话,就接住了他的话意,自然而然滴水不露,然后迅速地把彼此的感觉引导到一个亲近的境界。五年之后的重逢,无论是沧桑更移世态变化,还是彼此地位颠倒的客观现实,都有可能在这两个男人中间拉开一条缝隙,哪怕是不易察觉的沟壑,是极小的沟壑,总是在所难免。
然而,没有。
这一幕,姜梓森等人看得清楚。马副处长向姜梓森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姜梓森假装没看见。
辛中峄说,“京城和外国都没有把你养胖,还是瘦了,也黑了。”
岑立昊说,“在老首长您面前我不敢说,但也确实是老了。”
辛中峄说,“是老成了,四十岁都出头了嘛。你看我,头发都白了三分之一了。”
岑立昊说,“时间过得真快,感觉还没做什么事情,就开始老了。”
辛中峄说,“所以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
行李等到后,王处长问辛中峄:“是不是请岑师长上军里的车?”
辛中峄笑笑说:“无所谓,京官外放,当然应该坐当地最高衙门的轿子。不过,今天我带的是88师的一号车,也就是岑师长以后的坐骑了。我看他还是坐师里的车。”
马副处长说:“还是请岑师长坐卧车,辛副师长也坐卧车,王处长姜副主任和我坐88师的车在前开道。我认为这样比较好。岑师长您说呢?”
岑立昊看着辛中峄:“老首长,那我们就享受集团军的轿子吧。”
辛中峄点点头说:“那我就跟你沾光了。”
然后就分头行动,就在快要上车的刹那,岑立昊一条腿伸进车里,一条腿站在车外,回头向辛中峄笑道:“老首长,当个官好难啊,连坐什么车都有讲究。”
辛中峄说:“现在你是师长了,用你的话说,要大处着眼,小处入手,从这些细小的问题开始找到当师长的感觉。”
岑立昊笑笑说,“老首长的话我记住了。”
辛中峄说:“立昊——啊岑师长,我一再提醒告诫自己,在你面前绝不能有一点倚老卖老的表现,可是,一不留神,还是倚老卖老了。好在,除了军里的司机同志,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场,公共场合,我还是喊你岑师长。我也给你提个醒,从你下飞机开始,你已经喊了我好几声老首长了,我呢,也没谦虚,坦然受之。行了,到此打住。今天下了这个车,你是岑师长,我是辛副师长,这也叫亲兄弟明算账。”
当天下午,在集团军谈话完毕,姜梓森带领干部科长先行一步,辛中峄陪岑立昊回家,范辰光夫妇和翟志耘夫妇已经在家等候多时了,说是已经安排好了,要庆祝岑立昊衣锦还乡,刘尹波也在军部,和李蓁正在家里等。
岑立昊一见这阵势,很不舒服,心想又搞什么鸟四大金刚聚会,军委有个17号文件专门刹吃喝风,现在风声正紧,军里都没安排,你们来添什么乱啊,这不是给我设置障碍吗?但碍于大家也是好心,而且是回来后的初次见面,也不好太不给面子,就问辛中峄这样合适不合适。辛中峄说,“你们四大金刚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是我在这里不合适,我还是到招待所吧。”
翟志耘和范辰光一起叫了起来,说:“今天全仗着有你老人家这面大旗,不然我们哪里敢安排岑师长的活动啊。”
辛中峄说,“也好,就算喝立昊同志一顿喜酒吧。”
辛中峄这么一所,就把事情定下来了。但是岑立昊说要搞在家搞,吃自己的,不能出去张扬。
范辰光说,“岑师长你放心,这点我们早就想到了,几个女人都在厨房里忙乎呢。”
儿子岑骁汉见爸爸回来了,而且向他保证这次回来再也不走了,嗷地一声欢呼说,“好明天就去找刘小嘴算账去!”
岑立昊问,“谁是刘小嘴?”
岑骁汉说,“刘叔叔和李阿姨的孩子啊,他说我爸爸喝醉酒掉茅坑里了。”
岑立昊哈哈大笑说,“掉茅坑里就不能爬起来啦?马上给他打电话,说岑叔叔又从茅坑里爬出来了,身上臭气熏天,让他把他爸爸妈妈都叫过来,我臭他一家子。”
三
本来,岑立昊是做好思想准备不烧三把火的,但一不留神,那火哧溜一下就窜了出来。
到任之后不久,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有一次开办公会,中途姜梓森被干部科的人叫出去开会,回来后跟刘尹波嘀嘀咕咕,然后又里里外外地进出几趟。
岑立昊脸色马上就不好看了,等姜梓森再次回到会议室,岑立昊说,“姜副主任,除了常委会,还有什么事情比办公会更重要吗?”
姜梓森一怔,说,“是干部问题,军里急要情况。”
岑立昊说,“干部问题,我怎么不知道啊?”
刘尹波马上打圆场说,“这是遗留问题,你来之前定的转业干部名单,现在个别同志有反复,我们正在做工作。”
岑立昊说,“我既然已经来了,是不是也听听情况介绍啊?”
刘尹波说,“当然可以,不过已经开过专题常委会了,是定过的事情,所以就忽视了向你汇报。”
政委郑少秋大包大揽地说,“这个事情已经定过了,就让政治部办去吧,立昊同志刚回来,千头万绪,先熟悉一段情况再说。”
郑政委这样一说,岑立昊就不好坚持了,因为郑少秋也是个老同志了,而且是党委书记,一声立昊同志一喊,岑立昊就明白该谦让的还得谦让。但心里还是别扭。
当天晚上,岑立昊就把别扭跟辛中峄说了,辛中峄说,“你初来乍到,超脱一点也好。”
岑立昊说,“别的问题我可以超脱,涉及到干部问题,让我超脱就不合适了。我向姜梓森同志了解了一下,我是四月十五日来报到的,上次的转业干部专题常委会是四月六日开的,这时候明明知道我马上就要过来,还急急忙忙开这个常委会干什么?我是88师出去的,情况又不是完全不了解。”
辛中峄说,“干部工作,上面有统一部署,你让等你来再开会,也是不恰当的。”
辛中峄的话得有点分量,其实也是为岑立昊着想。无非是怕部队有议论,新官上任三把火,弄得不好,就落下个否定他人自我表现的把柄。按照辛中峄的为官原则,他还是希望岑立昊能够稳妥一点,练达一点,虽然年轻,但是给部队留下一个稳打稳扎的印象,这对于树立领导形象、巩固领导地位是有好处的。
但是岑立昊不是这种风格。
第二天早上,岑立昊又到政委办公室跟郑少秋谈。
郑少秋说,“立昊同志你别多心,这一批转业干部名单是各团报的,也征求过本人意见,多数是自己提出来的。既然你有看法,让政治部把情况跟你汇报一下也好。”
岑立昊问,“如果我提出不同意见,还来得及吗?”
郑少秋沉吟一会说,“来得及应该是来得及,问题是……”话到此处,郑少秋打住了,但意思岑立昊明白了,你一个新任师长,上任伊始就对上任之前的常委会提出不同意见,确实不是一件小事。
郑少秋又问,“立昊同志,是不是有特别需要关照的人?”
岑立昊回答,“没有,但我想了解情况。”
郑少秋说,“那就这样,先听汇报,有什么想法我们再商量。”
岑立昊思忖,政委的意思还是很清楚的,态度也很得体,就没有话说了。
郑少秋是很注意协调军政一把手之间关系的,当天就通知姜梓森,让他带着近期拟调整的营以下干部名单,毫无保留地向岑立昊做一次专题汇报。
岑立昊觉得郑政委这个人不愧是搞干部工作出身,很严谨,也很磊落。
姜梓森汇报干部情况的时候,岑立昊对于多数人员的安排没有提出异议,但是在黄阿平的问题上卡了壳,岑立昊说,“黄阿平这个同志我了解,还是很愿意在部队干的,而且也适合部队,但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些年进步太慢。姜副主任你算算,黄阿平在营职岗位上干了几年?”
姜梓森说,“副营六年,正营四年。”
岑立昊说,“你姜副主任恐怕还不知道,当年他当见习排长的时候,范政委还是个志愿兵,当然了,老范比他兵龄长。这些年这个黄阿平进步也太慢了。”
姜梓森说,“266团两位主官对黄阿平同志看法都不太好。”
岑立昊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梓森说,“据说这个同志有三大毛病,一是不务正业,二是爱说怪话,三是不尊敬领导。”
岑立昊说,“怪事。想当年范辰光想在266团培养四小金刚,黄阿平就是其中之一,怎么会变得不务正业了呢?郑政委对这个同志是什么看法?”
姜梓森说,“郑政委怎么看我倒没听说,不过刘副政委对黄阿平看法也不好。”
岑立昊不说话了,看着姜梓森,把姜梓森看得有点心虚。姜梓森说,“政治部主任离职,常委分工干部工作……”
岑立昊挥了挥手说,“你姜副主任也是干部科长出身,对于人的问题要细致,不能以某个领导的好恶作为判断人的尺度。你说他爱说怪话,他想干事,你不让他干事,他想进步,你让他在一个位置上一呆就是四五年,再呆还是四五年,他能没有怪话吗?要是你让你干十年科长你有没有牢骚?你说他不尊敬领导,你老是不理解他,不支持他,光让马儿快跑,不让马儿吃草,他能尊敬你吗?”
姜梓森说,“在干部问题上,我们的原则是尊重团党委的意见。”
岑立昊说,“上一级政治机关不对下一级党委的意见进行考察,那还要你政治部干什么?当傀儡啊?我告诉你,这个黄阿平是个人才,是个想干事的人,建议你们亲自考察一下。什么叫培养?只要是人才,只要他想在部队干事,把他放到合适他的位置上,提拔使用就是就是最好的培养。”
姜梓森挠挠头皮说,“这个问题搞复杂了。”
岑立昊又问,“安排黄阿平同志转业,他本人是什么态度?”
姜梓森说,“他自己打的转业报告。”
其实姜梓森也知道,黄阿平后来是收回了转业报告的,而且郑少秋政委一直对这个人比较看好,但266团团长杜朝本和政委范辰光态度坚决,此人不能重用,郑少秋犯不着因为一个团里的政治处副主任去得罪团里的两个主官,所以也就放弃了。这层意思他没有对岑立昊表露。
放下黄阿平,姜梓森又把其他的干部调整情况向岑立昊做了汇报,岑立昊背着手在办公室踱了几圈,对姜梓森笑笑说,“谢谢你姜副主任,工作做得总体看来很细。但是能不能再酝酿一下?”
姜梓森心想常委会决议都形成了,还酝酿什么?
岑立昊说,“姜副主任你去向郑政委汇报,就说我建议,无论是提升还是转业,暂时都冻结,此项工作至少向后推迟一个月。”
姜梓森愕然,嘴巴动了动说,“岑师长,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岑立昊的笑脸立即就不见了,给了姜梓森半张冷脸说,“姜副主任,我的建议合适不合适好像不应该由你来做结论吧,你说呢?”
四
范辰光得到岑立昊要到266团吃午饭的消息,已经快到上午九点钟了。
消息来源不是司令部值班室,也不是政治部值班室,而是师招待所一个端盘子的兵,中士军衔,是范辰光安排在师部“有关要害机关”的工作人员之一。
这几年,范辰光在采集信息、了解上级动态、及时把握上级意图方面很有些创造性的举措。譬如,向师里和集团军大力推荐参谋干事助理员,向上级管理部门介绍警卫员、司机、公务员。这些从266团出去的,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范辰光都有一个名册,名册上有这些人的生日、学历、家属子女情况等要素,逢年过节,都要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开会或办事遇上了,总要亲热地交谈一番,能够准确地说出人家关心的话题。就那么几句话,把人心焐得很热。范辰光从来没有要求这些人为他提供什么,但是,只要这些人认为对范辰光有用的消息,就会主动地向他传播。
本来,一个师长到一个团里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也用不着提前作什么安排,但岑立昊跟别的师长不一样,他这是回到88师之后第一次来到266团,他既不是周吴郑王地检查部队,也不搞微服私访那一套,他一般都是临时决定,可能突然出现在训练场上或者办公楼门口。今天早晨他在师部招待所吃饭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听说266团小灶的小菜腌得不错,中午尝尝去。”
就这一句话,把范辰光搞得很为难。他弄不清楚岑立昊的真实意图。师里几个常委的廉洁自律是人所共知的,岑立昊尤其对大吃大喝深恶痛绝,范辰光更是耳闻目睹。过去在一个班子里共事,上面来了工作组,岑立昊可以亲自汇报,亲自陪同检查,也可以一起吃早点,但中午和晚上,只要桌上有酒,不是特殊情况,岑立昊是不会出现在桌边的。
上次岑立昊刚回来报到的时候,翟志耘支了一招臭棋,撵到平原市去拍岑立昊的马屁,岑立昊表面上谈笑风生,但还是把话撂出来了,说:“大家都是相当级别的干部了,以后不要搞什么四大金刚了,传出去不好,有小集团的嫌疑。”
后来范辰光一直后悔,不该听信翟志耘的撺掇,他一个地方老百姓,腰里又别着钱,他有奶便是娘,只顾提高自己的身价,但是岑立昊把那话放出来了,分明是一种警告。联系到当年岑立昊要他“放规矩点”、“不要老岑老刘地喊”,范辰光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感。干吗要去舔他的腚沟子?以他同岑立昊二十年交道的经验,这个人你要是屈服了他,那他就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你不卑不亢他反而重视你了。当然,也不能太过了,大家现在都是中高级干部了,而且他是一师之长,翻他的眼皮子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
那么,岑立昊首次回到266团,要“尝尝266团的小菜”是个什么意思?是真的来打牙祭还是感觉到266团的领导生活奢侈?应该按什么规格接待呢?如果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老团长回到老团队,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吃饭,把伙食档次搞得高一点,上两瓶茅台五粮液应该在情理之中,再说中午吃什么小菜啊?
但是且慢,你不能按通常思维去琢磨岑立昊,他说来尝尝你的小菜,可能就是小菜,你轰轰烈烈地摆一桌,他要是翻脸不认人,不吃你的,你就是自找霉倒了。
对于这样一个难伺候的人,接待起来自然要小心。范辰光同杜朝本通报了岑立昊要来266团吃中午饭的情况,二人商量了一阵子,最后决定,还是稳妥一点,就按照小灶的日常标准筹备。
合该有事,这里刚把接待岑师长的决心定下,那里又接到彰原市建筑六公司会计贺桂英的电话,说是近段时间公司不景气,你们当官的假正经,控制什么修建楼堂馆所,搞得建筑行业门庭冷落,工人工资都发不出去了,贵团欠的那笔维修款,无论如何得还了,等会儿她就带上出纳来结账。
范辰光接完电话,后脊梁一阵发凉。心想这臭娘们可真会选时间,早不来晚不来,专门拣岑老虎到266团的时间来,莫非内部出了奸细向她通风报信了?这事本来就是遮遮掩掩见不得人的,是266团的绝密,要是真的让母大虫把岑立昊堵上了,那洋相就出大了。
关于六公司的那笔欠款,也就是训练场上“金刚部队百战百胜”那八个大铁牌子的工钱和料钱,已经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了,为了这笔钱,范辰光指挥潘桦副政委同六公司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到前年经仲裁机关裁定,266团应付六公司60万元,范辰光当即表示,要命一条,要钱没有。但是这是经过法律程序仲裁的,范辰光不给没有道理。去年借上级拨款修缮营房的机会,范辰光灵机一动,让六公司顺便把团里的招待所也装修一下,并从家底费里拿出30万先把六公司的怒火平息下去,连装修招待所的费用,还差三十五万,他的如意算盘是把这笔费用打到营房维修费里,集团军营房处也默许了。但范辰光掉以轻心了,没把审计部门摆平,在审计的时候偏偏把那60万的条子抽了出来,结果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八个大铁牌子的笔费用被赤裸裸地单列出来,至今找不到出处。而且,由于是擅作主张企图动用上级拨发的营房维修费,这笔还不掉的钱还成了吊在范辰光头顶上的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不知道哪一天会掉下来,在范辰光的脑袋上戳出一个洞来。去年以来,范辰光没少到集团军活动,据说营房和审计部门都有了松动,但眼下钱还没到位,六公司不识相,紧锣密鼓地催。那个绰号母大虫的女会计贺桂英嗓门巨大,一到团里,就四处吆喝要找团长和政委,搞得范辰光和杜朝本东躲西藏。军务股长不了解内幕,有一次竟让几个兵把母大虫架到修理所仓库里关了禁闭。母大虫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场就把裤子脱了半截,口口声声说军务股长对她欲行非礼,还扬言要到中央军委告状。后来范辰光只好亲自出面,当着母大虫的面,宣布了一道把军务股长撤职的假命令,又让黄阿平把母大虫带到政治处值班室,连哄带骗加许诺,才把母大虫瘟神般地送走。现在,岑老虎即将来到266团,而母老虎也即将来到266团,这一男一女两只老虎都是不吃素的,该如何是好?
范辰光苦思良久,细细搜寻岑立昊到266团来之后各个环节可能会出现的问题,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人来。范辰光自己愣了一下,狠狠地抽了半根香烟,眉头一皱,终于计上心来,脑子里并且紧接着跳出了四个字:以毒攻毒。
范辰光想起了黄阿平。
黄阿平虽然已经被团党委和师政治部确定转业,但他拒绝接受团里要他回原籍联系工作的安排,赖着不走。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他估计,用不了几天,岑立昊就会再来266团检查工作,到时候,只要他瞅个机会把他的那些想法向岑立昊汇报,岑立昊就会过问他的事情。
范辰光尤其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从前,岑立昊在266团当团长的时候,对黄阿平印象很好,竭力举荐,虽然最近没有迹象表明黄阿平同岑立昊有过单独联系,但岑立昊到266团来,黄阿平一旦得到音讯,完全有可能不请自到。如果岑立昊过问起黄阿平的转业问题,事情就可能变得很棘手,没准黄阿平赖着不走的阴谋真的能实现。在这种时候,让讨厌的黄阿平离开营区,去对付同样讨厌甚至更讨厌的贺桂英,实在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九时许,黄阿平正在办公室里看一份资料,范政委背着手来了,显得神闲气定。
黄阿平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中,范辰光永远都是一副日理万机的架势,总是火烧火燎的,好像地球随时都有可能转不动了而必须靠他去推,难得见到敬爱的范政委有这样的好心情。
范辰光见黄阿平还坚持在办公室里工作,就没话找话地表扬了他几句,说黄副主任确实有胸怀,即将转业的人了,还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
黄阿平没理会范辰光的讥讽,笑笑,继续看他的材料,那神态好像他是政委,而范辰光是面临转业的政治处副主任。
黄阿平的德行范辰光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尴尬,坐在黄阿平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若无其事地翻开一摞报纸,又说:“老黄,还真有事请你出面,欠六公司的那笔款子人家要的急,一会儿母大虫又要来。那个老娘们你是知道的,很难对付,急眼了她敢在你办公室脱裤子。现在团里没钱,一下子哪能拿出35万?你跟他们李书记是老乡,跟贺桂英也打过交道,你看你能不能出面商量,中午你带上侯四更把李书记和贺桂英拉到‘清风楼’灌一下子,再缓一缓。”
范辰光说的关于六公司的债务,黄阿平数次参与处理,当然清楚。黄阿平嘿嘿笑了一声,说:“范政委,我这个被人撵来撵去的人,还有那么大的面子?再说,我也不能喝酒,别说灌他们,恐怕还会被他们灌倒。要是酒后胡说,没准还会给组织带来损失呢。“
范辰光说:“扯淡,你黄铁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连团长政委都甘拜下风,他们那些小老百姓哪是对手啊?你不能喝酒不要紧,侯四根他们几个你还不清楚?电话号码七八两五四(七八两无事),家庭地址津巴布韦多(斤把不为多),你组织好就行了。你是明白人,转业不转业,人没走都不能算数,你现在还是政治处的副主任,未必我这个政委就指挥不动了?如果转业不成你怎么办?我们还能不能在一起工作了?”
到底是书呆子,黄阿平听出了范辰光话里的潜台词,也就是说他的转业问题还有松动的余地。他现在实在不想转业,只要谁在这个问题上给他一线希望,他就有可能犯点小迷糊。
黄阿平说:“那好,既然你范政委还给我工作机会,我看也是义不容辞,也算我站好最后一班岗吧。”黄阿平把话说得很有点“风萧萧易水寒”的悲壮。
范辰光说:“黄副主任,你把握一个原则,钱不是不给,但眼下没钱,也别搞僵了,就一个字,拖。”又朝黄阿平诡秘地笑笑,说:“我看那个贺桂英对你还算客气,为了团队的建设,必要的时候,不妨搞点美男计。”
黄阿平说:“那我不能去了。眼下,团里有个别首长正一门心思把我扫地出门呢,我要是禁不起红粉香脂的诱惑,头脑一热闹出男女关系的丑闻,那不是正好授人以柄吗?”
范辰光说:“你这个鸟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开你个玩笑,你也上升到政治的高度。”
黄阿平说:“我是心有余悸啊。”
范辰光说:“不扯淡了,你快出发吧,别让母大虫堵上门来。”
五
黄阿平一干人等向彰原市六公司进发的时候,岑立昊正怀着激动的心情向西郊机场进发,他打算先驱车沿机场周边转一圈,先怀怀旧,时间来得及的话,再从赵王渡绕一下。
虽说才离开五年,但是感觉不一样,他喜欢这里空旷辽远的景色,甚至喜欢那些一岁一枯荣的草木,这是北方的小平原,但常常让他联想到大漠穷秋孤城落日,立即就有了几分古战场的氛围。每当傍晚,遥望西方天穹下燃烧的晚霞,特别是夏日雨后的晚霞铺排开来,会给这里蒙上一层瑰丽的神秘,使他体验到一种与他的命运紧密相联的感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就是岑立昊无数次在心里看到的那幅历史战争的翻版,它似乎就隐藏在这块训练场的草根土缝里,等待他的归来,等待他坐在这里遐想,等待他在这里眺望,等待他闭上眼睛,它便会从草木的上空冉冉升起,展现一个遥远历史的投影……更何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印着他和苏宁波的足迹呢!
车子很快就进入北兵营了。
岑立昊指挥司机从原海军滑翔学校和266团南院墙之间的一段碎石公路向西插过去,越是挨近了,心里就越是冲动。哈哈,我的第二故乡,我又回来了,我岑立昊又回来了,我没有辜负你二十多年的注视,没有栽倒,我又站起来了,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感谢你这块风水宝地一次又一次地恩赐给我力量和智慧,你的博大深邃是我心中永远的旗帜……我擦洗我的脚步来了!
啊,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岑立昊正在豪情勃发之际,倏然脸皮绷紧了,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顿时变得生涩迷朦。他疑惑自己看错了,疑惑是幻觉,眨了眨眼睛再看,没错,他没看错,他已经到了机场的边缘,他看到了他永远也不愿看见的东西——那片辽阔悠远的、令他几年来魂萦梦绕的草甸子没有了,那种在他心里回访了无数次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没有了,落日晚霞铺排的苍凉和悲壮的意境没有了,那里,就在西跑道上,有几个巨大的红色的东西,喧闹,嘈杂,像是突兀拔地而起的刀刃,把他心中的神圣的归宿戳得支离破碎。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等杜朝本得到岑立昊直奔QW-709训练基地的消息,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岑立昊已经在那几块大铁牌子下面抽完了两支香烟。杜朝本一看师长的脸色,心里就慌了,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此刻范辰光正在全团各个角落做着最后的无微不至的检查,他不能让岑立昊在离开五年回来之后就找出毛病,他哪里知道他的QW-709训练基地正在酝酿一场雷霆风暴呢。
杜朝本在距离岑立昊还有五十米的地方就做好敬礼的准备,右手的几根指头并成了一把僵硬的骨勺,岑立昊根本没有还礼,举起手,点着杜朝本就是一顿痛斥:“什么样子?我看了你们的总结就知道你们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什么‘随时准备领命出征’、什么‘首战有我,有我必胜’,依据是什么?你这里吹牛,俄罗斯的牛都吓得要命。看看吧,‘金刚部队,百战百胜’,你是神啊?厚颜无耻!”
杜朝本被吓懵了,他甚至看见岑立昊的右手在腰间摸了一下,天啦,那是拔手枪的动作。杜朝本不知道师长怎么无端地发起这么大的火气,结结巴巴地说,“师长,这牌子恐怕……恐怕不好……不能就这么拔,这是钟军长……”
杜朝本的本意并不是拿钟军长压岑师长,但是他总得解释啊,没想到这句话更让岑立昊怒不可遏,岑立昊阴沉着脸问:“什么意思?”
杜朝本说:“这是钟军长让安的,恐怕……”
岑立昊喝道:“胡说,钟军长会具体到让你们安这几块牛皮轰轰的牌子吗?就会花拳绣腿!这是野战训练场,不是天安门广场!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明不白,什么玩意儿,取缔,统统取缔!”
杜朝本只好硬着头皮,把当时开现场会和安牌子的情况支支吾吾地汇报了。岑立昊说,“就知道你们是拉大旗作虎皮,你们拍马屁强加给钟军长的。这么好的钢材木板,做什么不好?都可以盖一幢楼房了,让你们拿来就玩这个虚的,极大的浪费!我不管你这个理由那个理由,立即让工兵来给我拔掉,统统拔掉!”
杜朝本一脸恐慌,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候?”
岑立昊厉声道:“马上,我一分钟也不想见到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马上,明白吗?把工兵给我调过来!”
杜朝本知道岑师长本来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敢对抗,耍了个小心眼,赶紧用手机给范辰光打了个电话,出乎他意料的是,范辰光只经过了片刻沉默,就回话了:“坚决执行岑师长的指示。”接着又交代:“最好不要把牌子弄坏了。”
杜朝本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只好调来了工兵排和一个步兵连队,当场执行岑立昊的指示。标牌是安在跑道上的,钢筋水泥做的支架,真拔起来而且不被损坏,还不是那么容易的。工兵们先用电锯切割,再用电钻挖掘,然后由步兵十几个人抬着,小心翼翼地往外拽。就这样,前年钟盛英军长为之沾沾自喜的、范辰光为之付出巨大心血而又寄托巨大希望的、十几快优质木板优质油漆优质钢筋制作而成的标志着266团十几个连队辉煌历史赫赫战功的标牌,在一个下午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内,从北兵营西部的机场遗址上消失了。
那天倒霉的除了杜朝本,还有黄阿平。
按照范辰光的安排,黄阿平那天是舌战群儒,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而且信誓旦旦地保证,近期就解决六公司的问题,这才把母大虫稳住。
中午酒席间,黄阿平向六公司的谢经理和他的老乡李书记说明情况,代表团长和政委表示,一旦上级把钱拨下来了,即便团里想拖欠,他也会及时把消息透给贺大姐,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当一回吃里扒外的内奸。
大家见黄阿平说得诚恳仗义,都很感动,再说,也确实不好为这几十万块钱把军民关系搞的太僵,也就不再催逼。
黄阿平感到任务完成得不错,心情也好,频频举杯敬酒,几个回合下来,讲话口齿就不清楚了。
酒后打道回府,吐得一踏糊涂,满车恶臭弥漫,害得营房股长侯四根和助理员张森其也差点吐了,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饭馆,用了十几盆水也没把臭气洗净。回到团里,下车之后,黄阿平跌跌撞撞往宿舍方向运动,突然想起刚才好像看见师里的一号小车停在办公楼门口,起先有点疑惑是酒醉眼花,想了想确有其事,便掉转身子往回走,果然看见了师里的一号小车,车牌子虽然被他看成了两个,但牌子上的数字他没看错。
黄阿平认定是岑师长来了,便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办公楼里闯,闯进大门又觉得不妥,拿不准这个时候这种样子去见师长是不是合适。正在摇晃着犹豫着,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人,走近了才认出是孙晓农副团长。
孙副团长说:“黄副主任,岑师长来了,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刚才已经看见你了,赶快进去吧。”
如此,黄阿平就没有退路了,只好跟着孙副团长往会议室里去,一路上咬紧牙关,想让步子稳当一点,但两条腿的尺寸今天好像不一样了,走起来轻飘飘地像腾云驾雾。所谓酒醉心里明,进了会议室,大睁着眼睛看师长,一眼就看出来了,赶紧举手敬礼,没想到用力太猛,手指落的也不是地方,把大沿帽子戳了下来,骨骨碌碌正好滚在岑立昊脚下。
黄阿平顿时酒醒大半,酒醒了人却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原地立正,手臂仍然举着,直直地看着岑立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岑立昊把黄阿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发现黄阿平的裤腿上还有刚才吐过没有清除干净的土豆丝和猪耳朵皮,沉着脸问:“黄阿平,你这是怎么回事?”
黄阿平说:“报告……师长,我,我没……没怎么回事。”
岑立昊说:“啊,你摇晃什么?是不是给我们上演国际流行的什么行为艺术啊?站稳!”
黄阿平何尝不想站稳?但此时他的两条腿已经长短不一了,朦胧中他还看见对面又走来了一个黄阿平,也是两条腿长短不一,两个人走近了,搂在一起,一个往左边倒,一个往右边倒,这样拧来拧去,谁也没有倒下去,只是在那里摇晃。
岑立昊厉声喝道:“看你这个样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回去睡觉去!”又扭头对范辰光和杜朝本说:“你们搞什么名堂?师里三令五申非节假日不许喝酒,你们是怎么执行的?”
范辰光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说:“我们管理有薄弱环节,一定认真检讨。”又对黄阿平说:“黄副主任,你先回宿舍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黄阿平坚持立正姿势,说:“师长,对不起,我……”
岑立昊一掌拍在面前的茶几上,把上面的茶杯拍得乱蹦:“出去,我不跟酒鬼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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