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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

    她的思想在黎明前出发了。

    一路上,她看见了星星、晨曦、山峦、森林和河流。她轻盈的身躯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越过千山万水,从那座老迈的朔阳关的上空掠过,无声无息地到达N-017,轻轻地落在他的枕边。可是他没有被惊醒,仍然在酣睡——他好像十分疲倦了,以至于连伟大的爱情君临于耳畔之际竟浑然无觉,依然我行我素,十分世俗地闭着双眼,享受着生理的片刻舒畅。

    在那一瞬间,她有想哭的感觉。她痛恨他的麻木,尽管她知道这麻木是伪造的。

    然后她醒了,醒来的时候发现窗外春雨霏霏。

    她惊异于自己还能心平气和地睡懒觉,还会做出这样一个情意绵绵的梦,尤其令她惊异的是,这绵绵情意还是落在他的身上。

    她怎么会爱他呢,怎么会把这样一份情感同他联系在一起?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啊,他甚至还是一个不健全的人。因为他对她的温情居然熟视无睹,居然装蒜。

    她只是对他感兴趣,因为她永远不可能熟悉他,所以她就要永远对他感兴趣。她曾经像研究猴子一样地研究他,她像在动物园里抛掷食物引诱猴子那样引诱他,她试图通过解除他的道德武装而解构一种人生原则,试图通过俘获他而俘获某种信仰。但是,她的一切把戏都在他铁面无私的冷峻中土崩瓦解了。

    于是她又不得不学会仰视他。

    毕竟,他除了让你痛恨以外,并没有多少让你讨厌的地方,那你就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俗不可耐的人啊,有多少低级趣味的人啊,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俗不可耐和低级趣味,仍然津津有味恬不知耻地活着,而且还不遗余力地忙忙碌碌,为自己的利益不厌其烦地增砖添瓦,企图活得更加长久,全然不顾别人的厌恶。他们像丑恶的虫子一样遍布我们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只要你举起眼睛,就能看见他们那污浊的身影——譬如她的丈夫康平。

    她当然知道她不是一个好妻子,但她没有料到她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好丈夫。韩陌阡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但韩陌阡是一个好男人。康平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男人,甚至压根儿就不算男人。

    康平居然敢提出来同她离婚。他不仅制造了一个她和黄子川的莫须有的绯闻,甚至还搬出了她和韩陌阡的历史往来。其实,他早就偷看她的日记了,早就知道她对“老阡”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但结婚三年多,他没有走嘴说出半个字,这就可见城府之深了,也可见包藏祸心之大了。她在行为上没有实质性的把柄,而他本人却在近三年内先后同六个女人保持秘密来往,其中还有一个女人为了逼他离婚而上演过自杀未遂的丑剧。

    可——笑!这是荒诞造成的可笑。

    她终于明白了,他那貌似憨厚的眼睛,当初是因为慑于萧天英的威势才变得闪烁不定。而如今,萧天英不仅没有当上司令员,还退居二线了,而康平的老爹则由副参谋长提升为副司令员,接替了萧天英的常务副司令员工作。他无需再对她百依百顺了。

    想想看,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啊,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埋下了荒谬的伏笔,她居然成了政治缔缘的受蒙蔽者,并且同样麻木不仁。

    她老是怀疑,自己从根本上就是一个来路不明人物,生活中有那么多不明不白的事情,有那么多解不开的谜。她不仅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对自己的现在依旧茫然,而对自己的将来同样茫然。她以为她是坚强的甚至是强悍的,但她一次又一次发现,有一股她绝对无法想象的强大的力量自始至终都笼罩在她的头顶,她无法决定自己的职业,无法决定自己的情感,无法决定自己的配偶,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好恶。十六岁参军的时候,她的父亲要征求(实际上是听命于)萧天英的意见,参军之后从事什么职业,她的父亲同样还是要征求萧天英的意见,跟什么人恋爱,不仅她没有权利选择,那个被她称之为父亲的人也没有权利选择。如今她提出转业,她的父亲毫无作主的可能,还是要以萧天英的意见为意见。萧天英说个不字,她就得老老实实地把军装继续穿下去。

    至于婚姻问题,更是萧天英大手一挥就决定了的,萧天英把巴掌往桌子上一拍,说,我看康平不错,正经人家,革命军人,行!

    于是就行。

    现在萧天英又拍巴掌了,一巴掌把桌子上的茶杯拍得乱蹦,吼了声:鼠目小人,流氓成性,离了他!

    于是就离。

    到底是将军啊,胜败乃兵家常事,聚散亦人之常情。可是感情呢?好像也没有多少损伤,不像寻常百姓之家把事情看得重如泰山。现在认真起来,她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都没有开发出自己的感情,也可以说是没有正确地使用自己的情感。因为她向来蔑视“爱情”。

    然而,她到底还是发现了自己的怅惘。没有悲欢离合的伤感,只有怅惘。在这场荒诞的聚散中,她毕竟还是有损失的,丢了一件衣服还心疼呢,何况是丢了一个男人?

    她当然有理由缅怀韩陌阡。

    女人是一撇,女人天生就需要一捺支撑。一撇加上一捺才架起一个“人”字造型。传说造物主宙斯最初造出来的人是个圆球,有四条胳膊和四条腿,后来为了人类行动方便,便将他们分为两半,使他们只拥有两条腿和两条胳膊,然后再像搅拌沙子一样地将他们搅拌开来,人类于是就永远地处于寻找之中,竭尽全力地企图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然而,这种可能性已经十分渺小了。在茫茫人海里,大家的面孔都是差不多的,你作为一个女人或男人,每个男人或女人都可能是你的另一半,然而你真正的另一半却只有一个,你找到他或她的可能性趋于无穷小。于是你最终要放弃寻找,遇上个差不多的,地位、学识、品德、形象……等等,似是而非,不管他或她究竟本来是不是你的那一半,得过且过,实在过不下去了则不过,则拉倒,则去他娘的。

    夏玫玫的后悔就在于,她最终没有把韩陌阡培养出来。她说不清楚她是不是爱他,但是她对他感兴趣,尤其是同康平比较起来,他因神秘和正派而充满了魅力。有一点她不会怀疑,韩陌阡是一眼深邃的古井,无论是才华还是品德,都是不可能一览无余的,仅此一点,就足够她勘探一生了。

    二

    在这个春雨缠绵的日子里,在事业和婚姻都出现了荒诞局面之后,夏玫玫才发现她居然是一只生活在藩篱中的小鸟,她以为她是孙大圣,从来可以无拘无束为所欲为的,而现在她弄明白了,她即使一跟头翻上十万八千里,也还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眼下,还有什么好做的?

    她拎起了练功鞋。老爷子已经不让她跳舞了,认为她应该成熟了,应该在政治上或者其他正经的领域里有所建树了——难道跳舞就是不成熟?舞蹈难道不是正经的领域?岂有此理。

    练功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已经二十七岁了的前舞蹈演员,又重新穿上了练功鞋,一遍又一遍地纵情舞蹈。

    没有设计,没有构思,所有的动作都是在瞬间从情感深处绽放出来的,她感到她的激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心灵的空间进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状态。一招一式,一转一扭,一跃一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全都由自己的情感支配。

    这不是舞剧,也不是表演,这是为自己而舞蹈,这是生命的本能袒露。为自己而舞的舞蹈才是真正的舞蹈,不是为了表演的舞蹈恰好是最充分的表演。真正的真实正在这里。

    尽管窗外春雨潇潇,冬季遗留的冷风还在城市的上空回旋,但她却是大汗淋漓。汗水湿透了练功鞋,湿透了练功服,在脸上、胳膊上、腿上汇成无数条婉蜒的溪流,弯弯曲曲地落在地上,木板地面也是水渍一片。

    对面是一副巨大的镜子,镜子里一个修长的女体在尽情地张扬。她惊异于自己的身材依然这般优美,惊异于自己的舞姿依然这般流畅,惊异于自己爆发的激情依然奔放。镜子里出现的是一个几近疯狂的舞者,生命的火焰在扭动的身躯上散发着燃烧的热量。她跳的不是民族舞,也不是古典芭蕾,那是一套即兴发挥的动作,是一个从艺术心灵里流淌出来的自然的河流,是一道终于冲出了闸门的瀑布在澎湃飞泻,是生命之花的姿意开放。

    似乎是直到现在——应该说是在N-017的时候开始的,她才终于对自己的艺术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和体验,这才是真正的舞蹈啊,生命如同一片海洋,坦荡、放松、自由,无风的时候像蓝天一样平静,微风掠过,如绸缎般起伏,大风来了,便掀起惊涛骇浪。

    这美丽的肉体就是一支灵活的笔,在空中,在地上,在由视线编织的网络中时而腾空而起,又时而轻飘若飞,用自己的身躯抒情,用自己的肢体写意,痛苦、欢乐、幸福、忧伤、爱情、渴望、幽怨、失落……全都集聚在骨骼处,聚集在肌体的表层,在跳跃翻滚和扭动伸张中释放出来,内心的意念清洗一空,尘世的喧嚣荡然无存。

    是的,她终于发现了,在表达人类情感上,没有任何艺术能像舞蹈这样尽善尽美,美术、文学、戏曲……与人体语言比较起来,所有的语言都是力不从心的,都是苍白陈旧的,都因极大的局限而片面,都因静止而缺乏生命的感召力,甚至连音乐也不能同舞蹈相提并论,只有舞蹈是无限的,舞蹈能够表现的情感领域无限辽阔,从人体,从人的生命的核心处喷射出来的语言,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甚至是不同时代的人——只要他具有灵长动物的基本功能,那么,他就能够从那扭动着的、蜷曲着的、跳跃着的、开放着的、舒张着的、收缩着的……舞姿里破译出丰富的情感信息,她在你的血管里回旋流动流动回旋,她点点滴滴滴滴点点地渗透到你生命的源头……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人啊人,只有在进入到自己的艺术境界当中,他才是真正纯洁无瑕的,是清澈的,是透明的,也是——幸福的。

    啊,啊,你看见了吗,这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厌恶也没有蔑视,这里只有——“带电的——肉体——在——歌唱!”

    站在更衣室的大镜子面前,她惊喜地发现了自己仍然是美丽的,并且是年轻的,曲线在静止中流畅起伏,胸部依然挺拔,像是骄傲的山峦,小腹没有出现赘肉,平坦柔韧。还有双腿和双臂,修长洁白,目光落在上面,还能感受到弹性的力度。她有好几年没有这样欣赏自己了,她在这个下午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认真地观赏自己了,一片一片地读着自己的青春,一页一页地翻阅自己的感觉,她突然爆发了更大的自信,在情感上,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是一个未经开发的处女。因为她只经历过婚姻而没有经历过爱情。

    她想,韩陌阡这个泥做的鬼男人是多么不可救药啊。

    三

    W市的天空天从黄昏时开始晴朗,一场春雨将满城浑浊荡涤一新,进入深夜便现出清澈的本色。

    回到那套已经干净了的营职宿舍,夏玫玫给自己沏了一杯新鲜的龙井——这是特供给萧副司令的,萧夫人一如既往地要分一些给她。尽管萧夫人对她疼爱有加,但是,她是不会把自己最真实的声音向她倾诉的。

    她关上了所有的灯光,搬一把藤椅,独自坐在房间中央,开始进入一个宁静的境界。

    窗外流动着一地月光,这时候她发现,她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原来安静极了,芸芸众生都停止了奔波,耳畔只剩下微弱的天籁之音。月光果然是蓝色的,是透明的幽蓝,就像楚兰的那篇小说。

    就在这个时候,她在冥冥中看见了另外一片天地里的另外一片月光,看见了一个生活在另外一个空间和过去时的女子——那片幽蓝的月光若明若暗如梦似幻,从树林的稍尖上落下,铺在一幢农舍的四周。她看见了月光下的那座井台,井台上立着一个修长美丽的身躯,流畅的曲线上反映着幽蓝的光泽。

    哦,那个美妙绝伦的少女,像是从一帧名画中走下来的裸体女郎,她正用从井里汲出来的清泉洗浴着自己的心灵……

    那就是她最初同韩陌阡在一起留下的记忆。在她掠夺的众多的书籍里,她惟独只认真读了一篇小说,当初在赵湘芗拿来楚兰的作品时,她就毫不含糊地断定,楚兰也读过这篇小说——《蝮蛇》,但不同的是,这篇小说给楚兰带去的是文学启蒙,而对于她,却是情感启蒙。就是这篇小说,使韩陌阡在她的心中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

    《蝮蛇》的背景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主人公是一个失去家园和亲人的孤女,女扮男妆参加了苏联红军,在骑兵连里当了一名通信员。就是在那样一个幽蓝的月夜,在井台上,在泉水的沐浴下,她暴露了自己美丽的胴体,并从此成为她和那位英勇善战的骑兵连长之间的秘密。他们深深地相爱了。后来在一次激战中,她的爱人壮烈战死,她义无反顾地捡起血泊中的骑兵连的旗帜,率领余部呐喊着冲向敌阵,夺取了最后的胜利。再后来,战争结束了,这位女战士却成了社会上的多余的人,她永远地沉浸在对她的爱人、她的骑兵连和她的战争生活的怀念之中。她吸烟并且酗酒,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她挥动骑兵的巴掌殴打过企图调戏她的政府官员,她经常把手枪拿在手上威胁那些诬蔑亵渎她和她的战友的那些妇人,她曾经在暴怒中开枪打飞一个女邻居手中的脸盆,因为那个女邻居谩骂她是“骑兵连的婊子”。她以自己强悍的爱情同整个平庸的社会进行顽强的斗争,可是她终究势单力薄,她只能永远生活在不被理解和不被容纳的苦难之中,她最终成了一条人见人怕人见人厌的“蝮蛇”……

    读完那篇作品,夏玫玫已是泪流满面。

    从此,那片幽蓝的月光便刻骨铭心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

    尽管她对战争中的情感命运还不甚了了,但是,她所受到的那份感动和震撼却是实实在在的,这种感动和震撼促使了她对人生又多了一分思考和理解。她不熟悉战争,但是那篇作品所叙述的战争中的人的高尚的或悲壮的经历,却长久萦绕于怀并且点点滴滴渗透于她青春的生命里。她没有同任何人谈起那片幽蓝的月光和那片让她久久沉迷的幽蓝的树林,包括受命对她进行“艺术辅导”的韩陌阡,只是在她的心里,深深地埋藏着一座幽蓝的井台和井台上那个幽蓝的少女。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她就是她,她的遭遇就是她的遭遇,她的灵魂就是她的灵魂,在另外一个地方,在同一轮月光下,她们的灵魂已经汇在一起了,她们一起追求着美好的爱情,一起抵御着世俗的浊流……而韩陌阡就是那个英勇善战的骑兵连连长。她和她都是在十七岁年龄上走进一个男人的生活的,她无数次幻想过那场战争,幻想过在那血光烈火的桥头争夺战中,韩陌阡挥动马刀纵横驰骋,她则紧紧跟在他的身后护卫着他……她曾经做过梦,就是在那座井台旁边,他认出了她的美丽,在临时连部的那间小木房里,他走进了她的生命深处。她甚至认为韩陌阡会在同一时刻和她做着同一个梦,他们在梦中真实地实施过严密的缠绕。

    可是,没有。

    梦后的第二天她见到韩陌阡时,注意地观察了他的表情,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以往一样,一本正经,若无其事,绝无丝毫心跳和心虚的迹象。但她坚信不移,那个梦绝对是在同一时刻产生于他和她之间,他们绝对在梦中共同拥有过同一时间和同一空间。韩陌阡在她的心里,就是那个骑兵连长——韩陌阡永远都是一个挥动战刀的骑士,不管他是不是真的。

    这大约就是她的初恋了,这样的初恋是多么没有道理啊,没有道理的初恋当然是脆弱的,在那样的年头还是可耻的,除了压抑,她不敢有半点流露,她必须深藏。

    她可以向萧副司令提出一切要求,但惟独不敢陈言自己的初恋。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在萧副司令的统治下,她永远都是个孩子,他待她亲如慈父,又严如暴君,他爱她如掌上明珠,又管她如少年囚犯,他笼罩着她的一切,又搅乱了她的一切,她在他那里几乎得到了一切也几乎弄丢了一切。

    她为什么要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呢?为什么要接受他的统治?她有太多的疑惑,也有太多的想象。她比任何人都孤独,她怀疑她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同样,她又怀疑她认为是她的母亲的那个女人也不是她的母亲,她怀疑她的父亲不是她的父亲,同样,她又怀疑那个她认为是她父亲的人也不是她的父亲,她认为有个人最有可能爱她,但她同时又怀疑他不爱她,她认为她最有可能爱上那个人,但她又同时怀疑她是否真的爱他。她不仅怀疑别人,同时也怀疑自己。这个世界怎么啦?什么都是似是而非的,她到底是从那里来的,在来到这个乱糟糟的球体之前,她在那里,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是一滴水还是一颗树,是一块石头还是一条小鱼,抑或就是那条打遍天下的“蝮蛇”?在心里,她永远认为自己来路不明,而最有可能的,她就是那条蝮蛇。

    这种年复一年压抑和怀疑的后果是严重的。在最该她作主的时候她漠然置之,在最不该她作主的时候,她偏要作主。

    四

    夏玫玫的电话不可阻挡地打进了N-017.

    “老阡,跟你通报三件事。第一、我已经向姓康的杂种提出严正声明,离婚,正在交涉。第二、我转业遇到了镇压,正在抗争。第三、我有可能跟人私奔,正在密谋。”

    “希望得到祝贺还是哀悼?”

    “先说第一件事。”

    “拟同意。”

    “说得轻巧,你为什么不离婚?”

    “我为什么要离婚。我结婚可不是为了离婚的。”

    “王八蛋结婚是为了离婚的。”

    “我早就料定了,你们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英勇卓绝了。”

    “你当初为什么不反对?”

    “我有反对的权利吗?”

    “但是你有提出娶我的权利。”

    “那样的话,恐怕在三年前就分道扬镳了。”

    “这么说来我命中注定留不住男人?”

    “两回事。我顾不上照顾你是因为我要做好人,康平顾不上你是因为他要忙着做坏人。而你需要一个不好不坏的男人。他必须是你的卫星。”

    “再说第二件事。”

    “拟不同意。”

    “理由?”

    “你没有理由。”

    “我想换换环境。”

    “那可能会更糟。”

    “何以见得?”

    “你不具备独闯天下的基本能力。”

    “这是你一生中最大的误解,不然的话,我就是你举案齐眉的老婆了。第三件事。”

    “拟不表态。”

    “理由?”

    “不干涉别人自由。”

    “如此冷漠!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责任感?”

    “你什么时候把这种责任交给了我?”

    “难道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吗?”

    “难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了吗?”

    “最不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但最重要的事情都发生过。是不是这样啊,老阡?”

    沉默。长久沉默。

    “夏玫玫,你要挺住,冷静三个月,你就会发现,太阳还是本来的那颗太阳,蓝天还是那片蓝天,幸福还在你身边。”

    “不要假缠绵,我从来没有自绝于人民的非分之想,我活得皮实着呢。津津有味,不屈不挠。按时交纳党费,积极参加组织生活,饭前便后洗手。”

    “那个画家是什么牙齿?”

    “抽烟,但不黄。”

    “形象?”

    “高大,挺拔。没有酒糟鼻子。”

    “用不用指甲抠鼻孔?”

    “从来不,但喜欢用指甲抠耳朵。”

    “相对文明。生活作风?”

    “可以当一个普通的政工干部,但没有你死心踏地。”

    “择偶不是点将。女人对男人太挑剔了,是嫁不出去的。”

    “无稽之谈。我不是要跟画家私奔,我正计划到你那里去,带着你走。”

    “四海之内莫非王土,走到哪里都是共产党的天下。”

    “我们可以到美利坚合众国去。”

    “即使到了台湾国民党党部,我们两个人仍然可以成立共产党的党小组,还要按时汇报思想,按时交纳党费。”

    “老阡,你现在怎么样?还是那么革命化?”

    “七情六欲一件不少,旁门左道一步不走。”

    “还穿士兵衬衣?”

    “在举行韩陌阡同志遗体告别的仪式的时候,你会发现中共党员韩陌阡同志的内衣外衣都是军用品。”

    “是标榜还是标新立异?”

    “都有一点,但最重要的是习惯。”

    “好,我为本党有这么一位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希望你早日到中央去工作,抓一抓不正之风。”

    “谢谢。但请记住,不要让我抓住了你。”

    “你之所以对我躲躲闪闪,是不是怕有朝一日我会撞上你的枪口?”

    “你现在撞上我的枪口,我也会心痛的。”

    “谢谢。”

    打完这个电话,夏玫玫的心情好多了,死心塌地地睡了一夜好觉。

    五

    韩陌阡终于急如流星地回了一趟W市。不是因为夏玫玫,而是因为祝小瑜。

    当初祝小瑜被送到W市的时候,韩陌阡给妻子林丰写过一封短信,大意如下:

    这是烈士的遗孤,我向教导大队申请由我们夫妇抚养。第一、按政策,组织上每个月发给祝小瑜三十元生活费,可以在她身上花去二十元,余下拾元连同祝敬亚同志的抚恤金存入银行,留作他用。二、祝小瑜在N-017上的是农村学校,可以考虑留一级。三、孩子太小,暂时不要告诉其父去世的消息。第四,祝小瑜称呼林丰为阿姨,对韩陌阡仍称叔叔。五、拜托了。

    林丰是那种妻子型的妻子,跟韩陌阡生活几年,没有多少乐趣,也没有多少不如意。都是行武出身,习惯于男人一门心思打天下。韩陌阡和夏玫玫的关系她听说了,她比韩陌阡和夏玫玫更清楚,他们的那种关系其实没有关系——当然这是站在社会伦理道德角度来判断的。她对丈夫是支持的,也似乎没有多少理由不支持,这个人从来不干坏事,仅此一条,就不能不让女人敬仰。一个人一年半载不做坏事并不难,三年五载不做坏事也不难,难的是十年二十年不做坏事,更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坏事。

    根据林丰掌握的情况,韩陌阡在前三十多年里,基本上没有做过值得一吵的坏事,而且就人格走向看来,一辈子不做坏事也是有可能的。当然,错事难免。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总的看来,这是一个相对正确的家庭结构。

    林丰没有提出要韩陌阡回来,她只是在电话里告诉韩陌阡,祝小瑜这几天闷闷不乐,先是少言少语,后来又提出要回N-017,她认为她爸爸执行任务该回来了,她要回到N-017去看爸爸。

    后来弄清楚了,小姑娘在学校受到了歧视,有同学说她脸黑,头发也不好看,还说她没有爸爸妈妈。

    韩陌阡一听头皮就麻了,很不礼貌地批评:“怎么搞的,连个孩子都哄不住,不会想想办法吗?把情况摸清楚,到学校请老师注意一下。”

    林丰说:“已经到学校去过四次了,其他问题都解决了,歧视问题也不存在了,小学生懂事,讲讲道理,现在对小瑜都很好。但她还在夜里蒙着脑袋哭。今天上午逃学了,中午我和韩大江等她回来吃饭,半个小时没见人,派韩大江到同学家一问,上午没上学。我们赶紧找,全楼道都出动了,最后从火车站把她找到了,怎么劝都不回来,非要回N-017找她爸爸不可。后来答应她说要跟他爸爸和韩叔叔商量,她还是不回来,说要保证给她爸爸打电话,让她爸爸来接她,不然她就不回家。小姑娘这回倔得凶,我只好答应她给她爸爸打电话,她要我保证她爸爸明天一准来,我也只好答应她了。你说怎么办吧,我听你的。”

    韩陌阡说:“第一、稳住。第二、还是稳住。你请一天假,在家软禁。第三、我马上向政委请假,争取明天一早到达。”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韩陌阡乘的是头天下午的火车,凌晨四点钟下车,没有通知人接站,十二公里越野,到家已经快到清晨六点了。此时六岁的韩大江还在卧室里酣睡,林丰则红着眼睛和祝小瑜坐在沙发上——看来小家伙是一夜没睡,大有不见鬼子不挂弦的架式。

    门一打开,祝小瑜一个机灵就站了起来,直轱轳着眼珠子往韩陌阡的身后看,林丰起身去把门关上,祝小瑜自作主张,又去把门打开,再往楼下看,看了一阵子,突然就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呀,别捉迷藏了,你快出来吧,小瑜想你啊……”

    韩陌阡一头蹿到门口,抱住祝小瑜,“孩子……”一句话没有说完,热泪便滚滚而下,还不敢让祝小瑜看见,只把孩子搂紧,不让她回头,却是说不出话,任泪水从祝小瑜的背上溪流一般往下淌。

    另外一个方向上,林丰也招架不住了,泪眼朦胧,低下头转过身去,钻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呼呼啦啦地放水,趁势把眼泪甩进盥洗池里,又兑了半脸盆温水,端出来,既不敢看祝小瑜,也不敢看丈夫,把脸盆放在地板上,说了声:“累了,洗把脸吧……”一语未了,又是泣不成声。

    韩陌阡把祝小瑜放下了,弯下腰去,拎起毛巾捂住了脸。

    祝小瑜不喊了,也不问了,默默地、呆呆地看着韩叔叔洗脸,看着韩叔叔把毛巾捂在脸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拧干了,又擦。看着韩叔叔把毛巾刚放到脸盆里,又从眼眶里淌出了两条小河,顺着耳朵根子往下淌。

    在这一瞬间,韩陌阡才体会到什么叫心碎,什么叫万箭钻心。他曾经认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流泪的,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会流这么多的泪,似乎是三十多年积攒下来的泪水就在这一时刻全部一倾如注了。

    祝小瑜一句话也不再说了,后来就站起来了,慢慢地走过去,抱住了韩陌阡的腰:“叔叔,我爸爸,他再也不会来接我了,是吗?”

    要坚强啊要坚强,要挺住啊要挺住!韩陌阡拼命地对自己说。

    “孩子,你爸爸……他病了。”

    祝小瑜抬起一双亮晶晶的明亮的黑眼睛,看着韩陌阡。

    “我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是吗叔叔?”

    韩陌阡的心里在发颤,有一种万箭穿心般的麻木的疼痛。

    “你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不过,会治好的。孩子,以后我会让你看爸爸的。”

    祝小瑜的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韩陌阡,像两束黑色的箭镞,不偏不倚地射在韩陌阡强硬的心中那片最薄弱最柔软的地方。

    “我爸爸,他是死了吗?”

    韩陌阡感到自己几乎快要眩晕了,再一次弯下腰去,把祝小瑜抱了起来,“孩子,别再问了!答应我,今天不问。”

    祝小瑜在韩陌阡的怀里,挣扎了一下,站到地上,一声不吭。直到这时,两颗晶莹的泪珠才涌出眼窝,接着,又是一颗,只在瞬间,小小的脸蛋上便被泪水淹没了。

    六

    韩陌阡在W市停留了65个小时。

    经过一天多的努力,祝小瑜终于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韩陌阡和林丰的说法——她的爸爸病了,正在治疗当中,她爸爸请他最好的朋友韩叔叔和林丰阿姨照顾小瑜。爸爸病好之后会来看她的,但是她以后就在W市读书了。在这里读小学,读中学,还要读大学。

    第二天上午,韩陌阡和林丰带着祝小瑜和韩大江上了一趟街,见什么要买什么,要买什么祝小瑜就不要什么。祝小瑜摇头多于说话,要不就说:“阿姨都给我买了。不要。”

    回到家里,韩陌阡认真地检查了祝小瑜的衣服柜、学习方桌、学习用具柜、零食柜,果然一应俱全,还有一些小姑娘喜欢的零碎玩意儿。看来林丰做得很细,的确没有亏待孩子。

    中午韩陌阡安排祝小瑜和韩大江一起看录像,是专门从邻居岳参谋家借来的《唐老鸭和米老鼠》。开始祝小瑜还是心神不定,看得很不专一。韩大江少年不知愁滋味,嘎嘎嘎咕咕咕地又笑又打滚,乐得耳朵都红了。到底是孩子,祝小瑜渐渐地也就进入了情况,不时发出一声两声笑声。

    韩陌阡和林丰研究下一步的工作,韩陌阡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首先对林丰所做的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且感谢,说是代表W军区炮兵教导大队全体官兵向林丰同志致敬。

    林丰开玩笑说:“结婚七八年了,我听到的这种口头表扬有一百多次了。你能不能拿出一点实际行动?你从来没有单独陪我上过街,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韩陌阡说:“你知道我从来不爱上街,就是去了也买不好东西。再说,你有军装,要买什么衣服?”

    林丰说:“现在提倡干部在节假日和外出的时候穿便衣,我多少也得有件把行头吧?穿军装上街,处处让座不说,讲价都没法讲。”

    韩陌阡愕然:“讲什么价?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商品都是明码标价的。”

    林丰说:“现在不一样了,搞改革开放了,商品流通多种渠道,可以讨价还价了。”

    韩陌阡点点头说:“改革开放理论上我是知道的,但还没有想到有讨价还价这一说。我们是军人,不穿军装也得让座。不穿军装也不要斤斤计较,我们收入不低,劳动人民不容易,不要显得小家子气。”

    林丰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想让你给我买件把衣服。”

    韩陌阡想了想说:“可以。你知道我花不好钱,你自己买就是了,反正财权在你手里。你看中的尽管买就是了。不过也不要买太好了,军人还是应该以穿军装为主。”

    林丰叹了一口气,再笑笑,说:“好吧,我自己买。遇上你这样的丈夫有什么办法?”

    韩陌阡说:“小瑜的事情,还是任重道远,更艰巨的任务还在后面。分析认为,现在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将祝敬亚去世的消息告诉孩子,她自己猜测不要紧,只要大人不松口,给她一线希望留在心里,伤害程度就会大大降低。目前要做的是,继续严密观察,一定不能让孩子有任何委屈的感觉,家里,学校,小朋友之间,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都要考虑到。同时,要多找一些诸如《小兵张嘎》、《刘胡兰》、《小英雄雨来》等连环画,让祝小瑜和韩大江都多看,培养坚强性格。”

    林丰对韩陌阡的分析和安排都表示同意,但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孩子自小没有母亲,是父亲带大的,母爱重要,我力所能及,父爱更重要,你要能够在家多住几天,肯定要好得多。”

    韩陌阡断然否决:“不行,我最迟明天得赶回去。”

    “那就让孩子喊我们爸爸妈妈吧,时间长了,对她心理发展有好处。在同学面前她腰杆也硬一些。”

    韩陌阡想了想,终于同意了。当初,他之所以坚持还让祝小瑜称呼叔叔阿姨,是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一是考虑他抚养祝小瑜是受组织委托,让祝小瑜改口喊爸爸妈妈有徇私嫌疑,二是考虑祝敬亚刚刚去世,技术上不好处理。

    下午韩陌阡带祝小瑜到学校去的时候,对她说:“小瑜,你爸爸现在病得很重,半年之内可能不会来,你要听阿姨的话。你不是没有妈妈吗?你看阿姨像不像你的妈妈?”

    祝小瑜说:“像,阿姨疼我,每次分东西,我都比大江多。”

    “那让阿姨给你当妈妈你干不干?”

    “干。”祝小瑜回答得很干脆,“阿姨就是我妈妈,老师都这么说。”

    “那好,在你爸爸出院之前,你就叫我爸爸,你干不干?”

    祝小瑜低头想了一下,说:“干。这样我就有一个妈妈和两个爸爸了。”

    “好,那就叫一声我听听。”

    “爸爸。”

    韩陌阡停住了步子,摸了摸祝小瑜的头顶。“小瑜,记住,我就是你的爸爸。”

    再往前走几步,韩陌阡又说:“你比大江大两岁是不是?大江要是惹你了,你不跟他计较是不是?”

    “大江不惹我,大江跟我说,要是有同学欺负我,就告诉他,给我报仇。”

    韩陌阡笑了。

    “上次阿姨……妈妈买了一盒巧克力,分给大江四块,给我六块,我又给大江三块,大江都没有吃,又还给我了。我也没有吃完,还有四块。”

    韩陌阡说:“你比大江大,应该让着他,他呢,比你小,又应该学孔融让梨,这样你们俩就平了,你们要互相爱护,是不是?”

    “是。”祝小瑜愉快地回答,像个小小的士兵。

    七

    所有的事情都顺利处理完毕之后,韩陌阡也曾动过念头,有没有必要同夏玫玫见上一面。但是权衡再三,还是坚决地扼止了这个想法。

    久别胜新婚,心情好了,自然就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很透彻,夫道妻道都很尽职尽责。活到这把年纪,韩陌阡对于感情这东西就有了比较现实的认识,虽然说他一直认为,没有美满的婚姻,只有美满的念头,但是妻子是实实在在的,她能在你需要支撑的时候支撑你,而恰好是这次回来,韩陌阡更体会到了这种支撑的重要性。没有了林丰,他就不可能有一双轻松的腿。

    这夜,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

    林丰说:“陌阡,也才半年多的功夫,你就瘦多了,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头上都有白发了,脸上也是一脸沧桑了,像个四十多岁的人。”

    韩陌阡说:“你是不是感觉跟着我很受苦?”

    林丰说:“怎么会呢?我感到很踏实。你这个人让人放心。男人嘛,还是应该以事业为重。”

    韩陌阡不吭气,但是心里很温暖。林丰是善解人意的,“事业为重”这样的话他爱听。

    韩陌阡跟妻子讲起了N-017的生活,讲起了七中队,讲得如数家珍。说:“这半年多,虽然头上有了两根白发,但是收获也不小。过去我没有正经八百地带过兵,这回有这么一支队伍管着,累,也很愉快。跟你说实在话,连我自己现在都发现我自己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林丰说:“你一直都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韩陌阡说:“不一样,过去我很注意做人,那里面有个‘很注意’在里面,有时侯甚至有些装腔作势。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过去的正派正直里面多少有些刻意的地方。而现在呢,我对七中队要求得十分苛刻,有些细节过去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现在我要求别人尽善尽美,那我自己首先就得做出榜样,装是装不出来的,得养成习惯。刀在石上磨,刀快了,石面也光了。我在磨他们,他们也在磨我。”

    林丰说:“男人就应该这样,你扑在事业上,我一点异议都没有,两个孩子都交给我,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只提醒你两点,一是劳逸结合,不要太累了,身体还是本钱,身体搞坏了,大事干不了,小事也不能干了,这是舍本求末的事。二是不要过于理想,一个人的成长,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你的七中队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不仅仅是你韩陌阡一个人在当教员当领导,完全按照个人的意志去塑造人,是很不现实的。”

    韩陌阡说:“这个道理我明白,这些人基础好,德才两个方面都有优势。我是能做多少做多少,但是,能做一斤,我绝不做八两。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关键在于养官,关键的关键又在于养管官的官。我觉得我比较适合于做这项工作。至于头上多了几根白头发,身上掉了几斤肉,脸上多了几条皱纹,这都是自然规律,也不一定就是累的。你要是让我成天猫在家里养尊处优,说不定白发更多皱纹更多。”

    林丰说:“那倒也是。你这个人天生就是一个累命。”

    韩陌阡故作轻松,笑笑说:“累命好啊,累命就是干大事的命。你没听孟夫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虽然老相了一点,但实际上并不老嘛,这么修炼下去,说不定会接受大任呢,你这个当夫人的,吃点苦头耐点寂寞也是值得的你说是不是?“

    林丰笑了,说:“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大任’,反正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不过呢,我感觉出来了,我嫁的既不是鸡也不是狗,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不落俗套的男人。我很满足了。”

    然后就说到了夏玫玫。

    对于韩陌阡和夏玫玫的关系,林丰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很坦然的。韩陌阡不说,她也不问。倒是韩陌阡自己后来跟她说了,因为在韩陌阡看来,那是一种不正常的正常关系,既然已经有了家庭,无论是从道德还是法律的角度,一个男人都有对妻子说清楚的义务。既然是正常的,说说当然无妨,如果是不正常的,就更有必要说清楚了,说了,心里就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了,韩陌阡希望自己心地一片纯净。林丰对那种关系表示充分的理解,并且以一个女人细微的观察力,准确地分析出了夏玫玫精神中缺少爱抚从而导致多少有点畸形的事实,鼓励韩陌阡继续与之进行适当的交往,并且真诚地帮助她——对于丈夫帮助别人和对别人进行心理把握的能力,林丰是深信不疑的。

    林丰说:“真没想到,一个在优越家庭里长大的姑娘,在感情上会落到这一步。”

    韩陌阡说:“问题就在这里。她没受过磨炼,她是生活在理想中的,在现实中,她是一个糊涂虫。不过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无论是生活还是日子,她都不会过得太差。这个人精神境界说单纯很单纯,说复杂也很复杂。但照我看来,她是坚强的,人各有志,她不满足于随遇而安,未必就是坏事。”

    林丰不解地问道:“可她为什么要转业呢呢?”

    韩陌阡沉思了一阵子,突然说了一句:“她为什么就不能转业呢?”说完了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这个问题他过去没有怎么想过,这一想,就是另外一个思路了——别人的思路。一般说来,一个人做一件事情,总是应该有一定的道理的,但她是夏玫玫啊,你认为没有道理的事情她不一定就认为没有道理,你有你的艺术,她有她的艺术,你有你的原则,她有她的原则。对夏玫玫这样的人,你不能按照正常的(或者说看起来是正常的)思路来理解她。她的心理轨迹你无法把握,在她那样家庭里长大的姑娘,你今天熟悉了,明天还有可能陌生。

    韩陌阡说:“也许,她要求转业不是一件坏事。一个人,只有当他选择了自己最热爱的工作,他在工作中才是幸福的。她希望获得更大的施展天地。”

    林丰说:“这我就不懂了,按照我的想法,一个女同志,在军队工作应该是幸运的。部队又没有亏待她。”

    韩陌阡说:“亏待不亏待这些问题在夏玫玫身上不起作用,她追求的东西你不理解。”

    又说:“其实啊,从根本上讲,女同志都不太适合在部队工作。”

    林丰立即反对,“怎么,你也重男轻女?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为什么说女同志就不适合在部队工作?”

    韩陌阡说:“我这只是一种理论探讨。你要认真了,我们倒真可以认真地讨论一下。不是说重男轻女,而是说男女有别,性别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分工,性别不一样,分工也就自然不一样。为什么非要坚持男女都一样呢?男女本来就不可能一样嘛。在远古,人类有了初步的理性的时候,男女就有了分工,譬如男人狩猎,女人守家;进入刀耕火种时代就有了男耕女织。而我恰恰认为这种分工是科学的,是符合人性的。男人的性别角色决定了他们就是要征服外部世界,女人的性别角色也决定了她们必须更多地哺育人类自身。过分地强调男女都一样,恐怕会导致一种畸形的性别错乱,最后是男性丧失了自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当一个男人,同样女性也会在这种奇怪的蛊惑下丧失自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当一个女人。”

    林丰吃惊,她没有想到丈夫的脑子里还有这样的想法。林丰问:“照你这样说来,你觉得我们女性应该做些什么工作合适?”

    韩陌阡想了想说:“女性的角色说到底就是母亲的角色,父亲的角色注定了他是要成家立业的,母亲的角色则注定了她要守护和哺育这个家,如果说男人更多的是创造物质财富,那么女性则更多的是创造精神财富,男人更注重于征服外部世界,女性则应该更注重于人类自身的健康和成长,包括生命和精神两个方面。让女性去打仗和打铁同样都是对于性别的不合理使用。所以我认为,女性应该更多地担负医疗、教育、服务和艺术等方面的职业,以便合理地使用自己的性别……你现在的工作就比较合适。当然了,你是穿着军装参加这些工作的。但是夏玫玫跟你不一样,她受的制约比你大,或者说她感觉的制约比你大。”

    “如此说来,我们穿上这身军装,都是对自己的性别的不合理的使用吗?”

    韩陌阡笑笑说:“问题又麻烦了。我的性别观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见解或者说是一种理想,严格的性别分工是需要一个极其高度的文明的社会背景的,这种分工在本世纪甚至是若干世纪之内都很难尽善尽美。另外,你是搞医的,只要不上战场,就不存在合适不合适的问题。而上了战场,中国男人就可以铺开人海战术,女人还是应该把伙房的工作做好。”

    林丰说:“好像有点奇谈怪论呢,好像又有一点道理。你这个人,脑子里就是要比别人多一些冷僻。”

    韩陌阡说:你正好可以把这一点看成是你丈夫的不同凡响之处。

    这一夜,两口子说了许多话,在林丰的印象里,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这夜可以看成他们有婚以来最深入的一次交流。

    临走之前,韩陌阡又做了两件事,一是将祝小瑜更名为韩小瑜,二是把韩小瑜转学到军区总医院附近的健康路小学就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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