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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好“客人”

    坐着列车在山乡旅行时,每当晴朗的黄昏,我总爱透过车窗,向着那些夕阳辉耀下的原野眺望。哦,所有的山岭、田坎、河流、树林和间或可见的飞泉,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似乎又是熟悉的。准确地说,应该是眼前的这片景物对我是陌生的,而类似的生活环境对我来说又是熟而又熟的。我熟悉傍晚时分草木那股特有的气息,我熟悉光着脚板在田埂上走路的那种滋味,我熟悉一天的劳动过后双手双脚在清澈的小溪流里冲洗的那个美妙的感觉——一切离得是那么地遥远又是那么地亲近。我眺望着也在回味着,回味的同时还在寻找,在贪婪地不满足地寻找。寻找什么呢?我总希望自己寻找的景物到了八九十年代不复存在了,但遗憾的是,即使是到了90年代的今天,这样的景象在稍纵即逝的列车车窗外还是能看到。

    太阳是落坡了,高坎坎的田埂上,仍然能看到两个农民,勾腰俯身,从低洼处用长长的绳子拴着篾斗,把塘里的水提起来,倾倒在高处的田块里。蓝天绿野是衬景,两个农民俯身勾腰、提水上扬的动作做来是那么自然贴切、那么富有节奏感。远远地看去,当那提上来的水泼向高田的时候,闪闪发亮的银珠光波,真给人以一种充满诗意的感觉。我就不止一次地在同车旅客的感叹声中,听到类似的评价。

    很难去责怪没有农村生活的陌生旅客们的无知,尽管这些旅客中不少人还是干部。逢到这种场合,我心头总是想,这大约就是生活和艺术的差别,或者说是生活和艺术之间的距离。把这一幅景象绘制到画面上,人们会感到这是一幅充满生活气息的画作。而唯有真正在干活的农民,才知道干这活的滋味。

    插队期间,我就常常和一位老农分站在田埂两边,一斗一斗地把洼处的水戽到高处干裂的田块里。这是天旱季节乡间最重的农活之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农活。常常,一天戽到黑,高处的田块才能积起一二寸厚的水来,但是,就这一二寸厚的水,还是不能打田栽秧的,犁一翻过来,水又没了。要戽够足以打田栽下秧子的水,两个劳力起码从早到黑连干3天。

    和我一起戽水的老农50开外了,但他身体强壮,一口气可以戽水300多斗。像我这样20来岁的小伙子,咬紧牙关地干,一次最多也只能戽一百五六十斗水。干一回,我们就歇一口气,所谓一口气,一歇就要歇二三十分钟。坐在田埂的荫处,揭下草帽来扇一扇风,两眼仿佛深沉地望着远方,那里有远山近岭,有泉水瀑布,有牛羊和不时甩一下尾巴的马,有偶然可以一闻的山歌,有——山野里真是有数不清的东西。可我们什么也不望,我们只是在歇气,这时候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就是这么安安心心地坐着歇一口气了。歇得时间久了,我还忍不住会打瞌睡。老农总是用他那双微微眯缝的眼睛,同情而宽厚地望着我。我瞌睡醒来,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时,他总是理解地说:“没关系,一会儿我们抓紧戽,总要把田淹上啊。”

    插队的时间长了,对山寨周围的山山岭岭也看得乏了,歇气时我忍不住跟他说:“你想嘛,这一座座山头,千百年来都没有变化。你的父母,你的祖父母,你祖父母的祖父母,逢到天旱时,想必也要戽水吧。”

    老农肯定地点头,一扬手说:“那当然。你我都是客,他们才是主人嘛!”

    “你说什么?”我大为不解,大声问。

    “坡是主人——人是客嘛!”老人见我没听清,故意放慢了口气道。

    我默然,久久地望着这个不识字的老农。直到此时,我才仿佛真正认识了这个天天在一起干活的老人。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他对我为什么那样宽厚且富有同情心。我觉得他的心胸十分地宽大,我觉得他的话里充满了哲理。这哲理比书本曾经教给我的要厚实得多。

    诚然,人是万物的精灵,是地球理所当然的主人。然而,人在改造自然、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必须遵循客观规律。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都是“客人”么!岂止是山岭田坎,对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上终日在无休无止地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我们不都是客人嘛!

    我们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当好这个“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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