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绵火车站夜间的冷清是可想而知的,我一个人坐在站台上的一只长椅里,耐心地等着那列半夜才到的火车前往南德。站台上除我之外,似乎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算有一点生命的气息,再有就是抬头可见的满天星斗。
在等待着铁轨发出声响的枯燥的沉默里,我凝望星斗找遍了一切与安心有关的记忆。每一件印象深刻的往事都在黑夜的天幕下依次展开原有的画面,从路拳道馆的初识到雨中车站的相吻,从我家客厅的灯下到嘉陵阁餐厅的酒后,很多细节在当时平易普通,却能在回忆中令人动情。
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遗漏过我们在乌泉邂逅的那个泼水节——那个欢快热闹的泼水节,那个惊心动魄的泼水节。
安心在泼水节上,看见了毛杰!
当安心跟我说她看见了毛杰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的神经有些错乱。那时我已拎着手上的空盆走上塔基,我举目张望,曼龙怫塔宽阔的台阶上,确实没有一个人影。
我们一同向塔后走去,在金座银身的辉煌之中,除了一两组在塔后泼水的少女之外,没有毛杰。
我看到佛塔的四周,寺前的广场,延目可及的村寨深处,人们仍然在载歌载舞,追逐嬉闹。拨出的水雾在空中散开后被太阳照透,落下的是一片升平盛世,天下无忧的景象。
我用手帮安心擦去她头上的水珠,我说:“毛杰?你看错人了吧?”
四周的欢闹尽在眼底,安心也能一目了然。确实,哪儿有什么毛杰。但她依然神经质地坚持己见,她说:“我看见他了!他就在这里!”
我们再次一起抬头,往远看,让视野的范围尽量广大,我问:“在哪儿?”
四面都是人,满眼乐而忘忧的男女。我也知道,即便真有毛杰,在万头攒动之中也难觅其踪。
安心拉着我,快步走下塔基,钻出人群和水雾。她拉着我顺着来时的河边往回跑。我问:“咱们不玩儿了吗?”我这么问说明我确实没把“毛杰”当真。
安心停下来,四下张望,喘着气说:“赶快找个电话!”
我们又跑起来,四处找电话,跑的方向是向着火车站的。在火车站的屋顶进入我们的视线时,突然又看见一辆巡警的汽车停在马路的对面,我们不约而同地奔了过去。
几位巡警正在车上喝水聊天,听了安心话无论决的报案,半天不知该如何反应。安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那边,那边有个杀人犯,你们快去抓他!就在曼龙寺那边,他现在可能都跑了……”
我站在一边,尽量表现出一个男人应有的镇定,替安心做着补充解释:“那个人叫毛杰,大概二十三四岁吧,个头好像跟我差不多高……”
警察以为我们是一对受了惊吓的小孩子,便用大人的语气安抚我们:“别着急,别慌,你们慢慢说。不用害怕,到底怎么回事啊?谁杀了谁?”
到底怎么回事,谁杀了谁,这该从何说起呢?我看安心,安心也张口结舌。她说:“你们有电话吗?”
巡警说:“我们这是警用电话,不对外随便借用的。你要往哪里打?”
安心说:“我要报案。”
巡警说:“报案?你跟我们报就可以。你报案嘛就要把情况说清楚,你说哪一个是杀人犯?”
安心说:“我是市局缉毒大队的,请让我用一下电话,我要找缉毒大队!”
几个巡警互相看看,那表情没一个相信的。为首的巡警问:“你是缉毒大队的?你有证件吗?”
安心掏了半天,掏出自己的身份证来。巡警接过去看了一下:“何燕红?”他笑笑,“这是个身份证嘛,这个不行。你有民警证吗?”
安心稍稍语塞了一下,说:“我现在退役了,现在不在缉毒大队了。但这个逃犯是以前缉毒大队负责通缉的,情况要马上告诉他们。”
那位巡警疑心地看看安心,然后说:“你等等。”说完他上车拨了车上的车载电话。我和安心站在车外,也不知道他在给谁打电话。没多久他就钻出警车,手里还拿着安心的身份证,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啊?缉毒大队从来就没有何燕红这个人。”
安心说:“你跟他们说,我叫安心,你问问他们以前有没有一个叫安心的!”
巡警看她身份证:“你不是叫何燕红吗,怎么又叫安心了?”
安心说:“你就问他们吧,你问他们有没有。”
巡警指使另一位年轻些的同伴,说:“你再打个电话,问问他们有没有叫……叫什么?安心,公安的安?心呢?一颗红心的心?”
年轻的巡警麻利地钻到警车里去了,没一会儿就又钻出来,说:“有!”
年纪大的这位巡警有些疑惑地看了安心一眼,再次钻进警车。他不知在电话里和缉毒大队的什么人交涉了些什么,再钻出来时,示意安心上车。
安心上了车,我一个人站在车外。看看那几个巡警,那几个巡警也看看我。其中一个开口问:“是谁看见那个杀人犯了?是她还是你?”
我指指车里,意思是她。
巡警问:“她看清了吗?”
我也说不好,只好说:“她说她看清了。”
“看清了怎么说不清啊?”
我无话可答。
安心和那位老巡警一起从警车上下来了。老巡警说:“那就这样吧,呆一会儿就有一趟火车回市区的,你还赶得及。”
安心脸上一点没有轻松,心事重重地谢了那位老巡警,冲我低声说了句:“走吧。”
我们向火车站走去,身上的衣服还半湿不湿地贴在皮肤上。
头发在太阳的烘烤下已经基本平了,可脚上的鞋袜最是干得慢,沤在脚上很不舒服。路上安心告诉我:潘队长请假去大理了,钱队长和一位从丽江来的吴队长对调,刚刚走了半个月。刚才接电话的就是那位什么情况都还不熟悉的吴队长。吴队长在电话里搞不清安心说的那个毛杰的来龙去脉,叫安心回市里到缉毒大队来一趟当面谈。
我们一路沉默地看着火车窗外的风景,返回南德。来时明媚多情的风景,归时变得枯燥不堪。
回到市区,安心本来准备和我一起去缉毒大队的,走到一半时又不放心小熊,她让我先回旅馆看看小熊。我就先回了旅馆,缉毒大队地一个人去了。
我回了旅馆,到托儿室去看小熊。一进门看见小熊正坐在角落里眼泪汪汪一拍一抽地哭呢。我问阿姨:“哎哟,怎么啦这是?”阿姨一见我来了,如释重负地大叹苦经:“咳,你可回来了,这孩子从中午吃完饭就哭,非要找爸爸妈妈不可。可能是在这儿呆腻了,想你们啦,我们怎么哄都不行。我看他一定是以为你们把他扔了,不要他了,哭得可真是伤心啊……”
我抱起小熊,问:“是吗小熊,以为我们把你扔啦?以为我们不要你啦,啊?”
小熊话说不清楚。但他点头。哭的惯性还留在脸上,两只小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这让我内心挺感动的,发觉这孩子才两岁就已柔情万种,就已懂得爱别人和让别人爱他。我想,才两岁就会表达出对爱的需要大概和安心有关,和这孩子自己的经历有关。据说人一生下来就已经可以感受外界,每一样能刺激他神经和大脑的事情都将记录在他的神经元中,都将影响他成长后的感情反射和情绪表达的方式。受过苦难刺激,看多了母亲眼泪的婴儿长大以后,要么冷酷暴躁,要么脆弱柔情。
天黑以前安心回来了,我向她绘声绘色地说了小熊想妈妈的故事。这故事带有很强的感情色彩和恋母情结,这情结让我用成人化的心理描述出来,本以为能令安心大大的感动和惊喜,但安心没有。她脸色凝重,情绪低沉,她说杨瑞咱们今天早点吃饭早点题吧,明天一早咱们得早点走。
我一下也没趣了,问:“你去缉毒大队他们说什么?”
安心摇摇头,说:“者潘不在,老钱也走了。新来的吴队长不太了解情况,也就是听我说了说,问我是不是看错了,是不是心理作用,是不是幻觉。弄得我现在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看错了。
也许我真的看错了。“
我说:“这种事,既然你去反映了,他们干警察这行的,应该只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说准备采取什么措施了吗?”
她又摇摇头:“现在又能采取什么措施呢?他们也不能把人撒出去满山遍野地找去。”
我想也是。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小旅馆里随便吃了点东西,是我从外面小店里买了些炒饵丝——一种用大米做的云南小吃——带回房间里吃的。我买饵丝回来时小能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这些天他出门在外,一直过度兴奋,现在终于把精力耗得差不多了。我和安心并排坐在床沿上吃饵丝,吃得寡然无味。吃完之后,相顾无言。我收拾餐盒筷子,安心坐在床上发呆。我说:“咱们呢,干吗广安心说:“不干吗。“她不想多说话的样子,我也闭了嘴,站在窗前看山。天已经黑了,山看不太清。
那天晚上我们睡得很早。我并没有睡意,我想安心也没有睡意。但在同居生活中,关灯睡觉是一种独处的方式。人有时需要独处。安心整个晚上沉默不语,只有我能明白她这沉默的原因。
毛杰的出现——且不论那是不是安心的幻觉——让她把自己人生中已经翻过去的一页又翻回来了,那一页不堪回首。我躺在安心身旁,尽量不去翻身,也不去碰她,好像这时候打断她的痛苦和焦灼也是一种骚扰。我原想说两句安慰的话,但想来想去每句想出来的话都是隔靴挠痒,都是杯水车薪。安心在想过去的事情,她心里有很多悲伤和仇恨。人在快乐时往往渴望与亲友相聚分享,悲伤时往往愿意躲藏起来独自承受。很少有成年人愿意别人看到他心上的疤痕和灰垢。
我想,我应当给安心这样的空间,让她一个人静静地想念她逝去的爱人,想他们过去的那段生活。我和安心在一起时间越久,我越感到自己其实并非那位张铁军的对手。我不如张铁军成熟,不如张铁军专一(安心知道我以前是个花花公子),不如他有学问有文采(学工科的人如果不做本行,在知识方面总不及学文科的来得广博)。更重要的是,张铁军是她的初恋!初恋总是不可匹敌的,总是难以忘记的,总是不可替代的。
直到夜深人静,连窗下草丛瓦缝里那几只一直摘咕不停的虫鸣也更然无声了,我仍然没有合眼。我不知道此刻夜深几许,不知道我们已在黑暗中辗转反侧了多久。我静息听听,以为安心睡着了,可随即又从床里传出一阵细小的响动,不知她在干些什么。我背对着她,听到她翻了一个身,紧接着她的身体轻轻地靠上来,轻轻地贴在我的背上。我惊讶地感觉到,她的身体是全裸的!她皮肤上的温暖、柔软、光滑,那种缎子般的厮摩并没有让我的身体马上出现反应,但她一声颤抖低回的:“杨瑞我爱你!”
却让我欲火狂燃!我忍着没动。我一动没动地让她抱着。她的一只手从我身下钻过来,和另一只手会含着环绕在我的胸前,又轻轻地在我的皮肤上滑动。她的手真是又细又薄,又细又薄让我觉得我的胸肌格外开阔,开阔得可以任她游走。那双手抚摸着我的胸脯和小腹,并不往下深入。我知道安心做爱,非常性感但从不委琐,那些低贱和淫荡的动作总是由我来做。我做,她不反感,我怎么做,她都行,都能逆来顺受。她逆来顺受的样子有时让我都分不清她究竟是情愿还是忍受,是高兴还是痛苦。但无论是什么,我都渴望她呈现出这种受难般的表情和呻吟,那表情和呻吟一旦出现我便高xdx潮奔涌!
我终于忍不住转过身,也抱住了她,用缓慢的力量去揉搓她细细的骨肉,用粗莽的亲吻去覆盖她娇小的脸庞。我发觉她流泪了,她在无声地吸泣。她的啜泣和她的肢体在我身上每一个依恋的颤抖都让我激动不已,让我确信这个美丽的女孩儿,这个孤苦的女孩儿,是属于我的。
我也想哭,我们都拥有用眼泪泡黄的经历,这经历让我们时时记得对方的恩情,这思情常常带给我们精神上甚至肉体上的巨大快乐。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熟睡的小熊身边,我们默默地吸泣,默默地亲吻,默默地合为一体。我们无声地但又是强烈地,想把自己赤裸的肌肤,溶化在对方体内,由此我们很快地找到了快乐的巅峰,并且持续了很久。我们都出了汗,身体湿漉漉的。喘息稍定,我正要抽身而去,安心马上抱紧了我,她说杨瑞,求你了,留在里面好吗,再留一会儿,我喜欢。
我说:好。
我们依然紧紧抱着,彼此抚摸。我用嘴唇轻轻地摩擦着安心的界尖、耳垂、脸颊和眉毛,我用舌尖去抚弄她的眼睫和眉心。
没用多久,我们重新燃烧起来。这一次我们都留意地、反复地品味着快感登顶的每一个细小的冲动和奔泄的过程,我们控制着那欢偷直到失控。
我们累了,无所顾忌地喘息着,放平了身子,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层薄薄的月光,沉默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不约而同地彼此对视,我笑了一下,安心也笑了一下。我探过身去在她的脸上轻轻地一吻。
“还想哭吗?”
我的声音如同耳语。她没有回答,眼里的目光像孩子似的羞涩。她也轻轻地亲我,我们用双唇彼此擦拭和感受着对方脸上的棱角和皮肤的柔软。我们用肉体的交流来代替语言。语言在此时已显得极其多余和麻烦。
我发现,安心的羞涩,与小熊脸上常常做出的羞涩,原来竟是那样的相似。这个发现让我觉得温暖和有趣。我不禁抬起身子,去看睡在里面的小熊。我这一看竟被吓了一跳,我没想到小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瞪着一双黑黑的眼睛,一声不响地看我们呢。
我赶快推推安心:“你看——”安心回头一看,也吓了一跳,她赶紧翻过身去,柔声细语地问他什么时候醒了?怎么不睡了?
要尿尿吗?等等。我从安心不自然的语气中猜想她在儿子面前,大概有点脸红。
小熊睡意未醒地哝哝说了句什么,安心用同样的嗲腔嗲调回应着他的问题,他们全都柔声细气。我起身下床,穿上一条短裤,走出房间,走到走廊一侧的盥洗室里,清洗身体。
这是一间厕所同时兼带洗澡功能的盥洗室,既有大小便器又有三个用木板隔出来的淋浴喷头。我拉了门口的灯绳,灯不亮,好在月光水银般地从窗外倾泻了大半个墙面,四周的一切都可看清。我拧开中间的那只喷头,水很冲,哗的一声浇在地上,在安静的夜里,在这空荡无人的旧式小楼里,显得很响很响。虽然夜很深了,但喷头里的水还保留了一点白天的温热,冲在身上格外舒服,很解乏的。我让水直直地冲击肩背的肌肉,请当是一种按摩。在水的声音中,我听到盥洗室的门好像开了,吱的一声,我歪着头,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又没动静了。我叫:“安心?”无人回声。我关了水龙头,走出淋浴的隔断。我看到这间静静的盥洗室里,空空无人,月光依旧。惟一的变化,就是那扇在我进来时明明关上的木门,此时却莫名其妙地洞开着。
我疑惑地擦干身子,穿上短裤,走出盥洗室,四下察看。楼上很静,没人。走廊里暗暗的,只有尽头的拐弯处有些灯光折射过来。我摸着黑往我们的房间走,走到一半时再次听到异样的响声。那响声很轻,来自身后,像有个人在悄悄地跟着我走似的。
我回头看,还是没人。我继续走,走到房间门口,心里总有点疑神疑鬼的。进门前我再次左右摆头看看走廊两侧,这时,我的目光像被烧了一下似的凝固住了,我看到走廊尽头拐弯处的地面上,那一片折射过来的光线中,倒映出一个黑黑的人影。我赶快进了屋,走到床前,对安心说:“好像外面有个人,老在楼上转悠。”安心说:“是吗,可能是旅馆里值班的人吧。”
她虽然这样说,但还是穿上了内衣。她说:“水凉吗,我也想洗洗去。”我从我的背包里找出手电筒,做出胆大的样子,说:“走,我陪你去。”安心下了床,短衣短裤,那样子像个刚刚发育到一半的小女孩儿。她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我还是陪她一起走出屋子,再看那拐弯处,暗暗的灯光依然折射着,人影却没了。我打亮手电筒,送她到盥洗间去,进了盥洗间,安心找灯绳,我说:“灯坏了,你就用这个手电吧。”我把手电筒留给她,看她要脱衣服,我就出来了。
我走出盥洗室,刚一转身就看到一个黑影就逼在我的身后。
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喊没喊出来就被什么东西劈了一下。我多年打排球,又练路拳道,身手敏捷,反应一向很快的,我身体一歪把头部闪开了。这一闪也许救了我的命,我被劈中了肩膀。这一下力量太大了,我的肩膀往下一瘫,整个儿人被带下去,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可我的意识还保持了清醒,我看得见那个黑影跨过我推开盥洗室的门就往里走。我一把想拉住他的腿没拉住,我狂喊一声:“安心!——”我这一喊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被击伤的肩膀和胸肋都随着这口气疼得几乎让我昏晕过去。
我刚刚喊完,头上又挨了一记,我眼前砰地炸开无数金星,过后便是一片漆黑。我隐约感觉我还有意识,还有知觉,还能觉出脸上发粘发湿。但眼睛完全看不见了,而且听觉丧失,四肢僵死。
我残余的知觉把一些片断和模糊的信息传送我受伤的大脑,我好像感觉到安心冲了出来,在盥洗室的门口和那个黑影有了几下混乱的拳脚,接下来一个人重重地摔在我的身边。我这时突然恢复了视力,我看清那个摔倒的人并不是安心,安心顺着走廊朝我们房间的方向快速地跑去,我的听觉被楼道里陈旧的木地板上响起的一串急促的奔跑声轰然唤醒。我的意识又回到了我的四肢,我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往起爬,腿软爬不起来但我用整个儿身子扑向那个几乎和我同时爬起来的黑影,我们两个一同再次摔倒在盥洗室的门口。我没有力气、意识混乱,我乱踢乱打,乱撕乱咬,我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使劲儿。但很快,那家伙就先站起来了,踢我,一连踢了好几脚,有一脚跟在我的肚子上,很重。我一直死死抓着他衣服的那只手松开了。紧接着又是一脚,踢在我的脑袋上,我的脑袋轰地一下像有个大锅似的东西压过来,顷刻之间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这一次我彻底地进入了昏迷。
这是我二十三年的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昏迷。
后来我还知道,我一共昏迷了一分多钟。在这一分多钟的时间里,那踢昏我的家伙追到我们的房间,在门口碰上了正要冲出来的安心,两人再次发生搏斗。安心有一脚正踹在他的老二上,虽然不重,不致伤也不致命,但让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使安心得以把房门砰地关住。安心关住门直扑屋里推一的那扇小窗,那小窗外面便是一片杂乱的芭蕉林。她的双手刚刚攀上窗沿,房门的门锁就被那家伙从外面一脚险劈了。安心显然没有机会再从窗子这里爬出去,她情急之下只有闪身钻到床板下面,她刚钻到床下门就被踹开了。那人进来看见屋里没了人,第一个反应显然以为安心跳窗子了,因为窗户上的月色似乎是这小屋里惟一醒目和富于生命感的东西。他先冲到窗户边上往外看。外面没人。这时,他听到了床下的响动。
那家伙蹲下来往床下看。床下很黑,但他显然还是看见了安心,因为安心的目光还和他对视了两秒钟,在这两秒钟里安心看清了他手里还拿了一把枪。那人直起腰,跳上了床,站在床上,用枪对准了安心躲藏的位置。大概就在这时,我在盥洗室的门口,苏醒了。
我听到了我们的房间里,响起了震耳的枪声,砰!砰!砰!
砰!砰!一共响了五下。那一声接一声的枪响让我的神经几乎彻底崩溃掉了。我大哭起来,没有眼泪,发不出声音,但这发自心底的恸哭却激活了我的神经和血脉!我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歪歪扭扭地往那个房间走。我知道我和安心一样,都将死于今日!
但我依然摇摆着麻木的身体往那个房间走去,我要去死!我要和安心死在一起!我要去拼命!我绝不逃生!我一点也不想,苟且逃生!
我终于走到了房间的门口,房门大开。我看到凌乱的床上,面朝下趴着一个粗壮的男人。又稠又粘的污血从他身下洒漫开来,浸透了床上的薄褥。后来我知道,在刚才连发的五声枪响中,有四颗子弹轰开了他的胸腹!
我的双腿已支撑不住越来越沉越来越软的身体,我倒下来,匍伏在地板上,我用力撑着头,看到了床下的安心。她仰面平躺在地板上,惊魂未定地大口喘气,目光含泪地看着我。我伸出一只手,想拉她出来,她看了我半天,才颤颤抖抖地把她的手伸出来。找们够不着,我挣扎着向前爬了一下,我的指尖和她的指尖碰在了一起,我们都好像从指尖的相碰中汲取了对方的力量。安心从床下爬出来了,她的衣服被床板缝里滴下的鲜血染红,她全身打抖地抱住我,她的声音因为颤抖而断断续续:“杨瑞……我,我杀人了杨瑞……”
我已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冲她点头,冲她微笑。一我用我的点头和微笑来告诉她,她真是棒极了!
安心跪在我的身边,双手抖抖地捧着我的脸,问我:“你受伤了吗?你没事吧?你没什么事吧?”
我摇头,表示我没事,我用微弱得只有我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问她:“小熊呢?”
安心愣了一下,爬起身向门外冲去,没冲出门又返身回来,捡起了地板上的手枪。她神经质的样子让我意识到小熊没了。
我知道这场搏杀已经结束,我和安心还都活着。后来我还知道,死在我们床上的,是毛杰的哥哥毛放。毛杰肯定也来了,只是我们谁也没有见到他。他一定是在我们和毛放遭遇搏斗的时候,冲进我们的屋子,没见到安心,就掳走了小熊。
安心瑞倒毛放跑回屋子已经看不到小熊,她那一刻差点疯了,她只想赶快出去找他,但被毛放堵在门口只能退回房内。生死千钧一发之际她突然想起放在旅行包里的那把手枪,那旅行包在我们上午出去时塞到床底下去了,所以安心钻到了床下。在毛放刚要开枪的前一秒钟,她打开了旅行包,并且拿出了枪并且开一厂火,那五发子弹穿透床板,头四颗在毛放还来不及倒下之前,全部送进了他厚实的腹部和胸腔。
毛放血溅五步,死在床上。安心提着枪出去,找不到毛杰和小熊。旅馆还有少数住宿的旅客,听到枪声无人敢走出房门。两个看门守夜的旅馆职工出来探头探脑,在楼下的院子里迎面碰到手里有枪身上带血的安心,吓得分头逃窜。安心冲出院子,冲出大门,门前的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除了那几棵芭蕉树残破的阔叶随风摆动之外,几乎没有一个活物。月光又白又亮,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安心,也注视着整条空空荡荡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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