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些数据,让人想起上个世纪初一位著名的大学者,一个以幽默享誉世界的中国人——林语堂先生,他写过一本著名的书《生活的艺术》。
他在书中写道:“美国人是闻名的伟大的劳碌者,中国人是闻名的伟大的悠闲者。”以此来描述中国人和美国人巨大的差异。
在林语堂先生看来,历史上,中国人以悠闲的生活方式著称于世,我们不那么汲汲营营,忙于牟利赚钱;相较而言,美国人过分期望事业的成功,过分讲求效率,过分守时,这“似乎是美国的三大恶习”。
话语中有一些调侃意味,但是,时隔不到一个世纪?中国人在世界上拥有了一个更广阔的平台,而在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人们的生活节奏也越来越快了。在我们匆忙行走的同时,焦虑和压力与日俱增,林语堂先生曾经坚信:“中国有一种轻逸的,一种近乎愉快的哲学,他们的哲学气质,可以在他们那种智慧而快乐的生活哲学里找到最好的论据。”他甚至依此推导:“假如不是这样的话,一个民族经过了四千年专讲效率的生活的高血压,那是早已不能继续生存了。四千年专重效能的生活能毁灭任何一个民族。”
那么,在二十一世纪这个讲求效率的时代里,中国人轻逸愉快的哲学还能够帮助我们吗?
在《生活的艺术》中,林语堂先生还说过这样一句话:“社会哲学的最高目标,也无非是希望每个人都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是一个哲学目标,也是一个生活理想。近两年来,中国政府在整体上追求发展的同时,也提出降低GDP的增长速度,提升幸福指数的社会目标。事实上,在当今社会里,相比于成功而言,幸福已经变成了更为奢侈的一件事。人们追逐成功,而成功却无法带给个人生命价值的全部满足。或许我们缺少的只是一点意趣、一点闲情,缺少了与家人共处的那些闪光的零碎的时间。从这个角度来看,许多所谓成功者的生命版图中填满了头衔和财富,却缺少了灵性和健康。而对我们更多负荷生命重担的?通百姓而言,那些头衔和财富成为了关于成功的简单标签。他们在成为大众心中成功偶像的同时,生命中的荒芜和苍凉却被忽略了。
什么是中国人的理想呢?在林语堂看来,“中国人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个不必逃避人类社会和人生,而本性仍能保持原有快乐的人”。
我是如此喜欢林语堂先生,如同他单纯而深执地喜欢苏东坡。
上上个世纪末的1895年,林语堂出生在福建漳州一个叫作坂仔村的村落。他的父亲是位牧师,所以林语堂从小就信奉基督教。他在厦门读完中学后,来到上海,进入圣约翰大学。
大学毕业后,这个掌握熟练?语的男孩向父亲宣告,自己放弃了基督教信仰。他说:“如若一个人承认行善的本身即是一件好事,他即会自然而然将宗教的引人行善的饵诱视做赘物,并将视之为足以掩罩道德真理的彩色的东西。人类之间的互爱应该就是一件终结的和绝对的事实。我们应该不必借着上天第三者的关系而即彼此相爱。”
这个情怀柔软博大的中国人,甚至将宗教都看做是阻挡给予世界大爱的一层隔膜。
离开圣约翰大学后,林语堂受聘于清华大学任教,随后又赴美国、德国攻读硕士、博士学位,他的硕士论文和博士论文都是研究中国古代语法和音韵的。这样一位站在?界思想前沿的学者,却坚持在西洋教育体系下,进行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他一生用英文写出了《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京华烟云》《苏东坡传》《武则天传》等杰作,真正做到了“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
林语堂先生了解西方思想,热爱中国文化,既是一个人文学者,又是一位科学爱好者,还曾发明了中英文打字机。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他是如何自我评价的呢?
他自称是“西洋的头脑,中国人的心灵”,意指在思维逻辑中,尊重西方的基本思想体系,在心灵的归属感中,他热爱中国——这个悠闲的、睿智的民族。他幽?地建议:“东方人须向西方人学习动植物的全部科学,可是西方人须向东方人学习怎样欣赏花鱼鸟兽,怎样能赏心悦目地赏识动植物各种的轮廓与姿态,因而从它们联想到各种不同的心情和感觉。”今天,当我们重读林语堂先生的《生活的艺术》,会发现他是多么强调中国人的心灵生活啊!
现代人的头脑,充盈着太多太多的知识;现代人的思维,充满了太多太多的逻辑……可是,在心灵的方面,我们也丧失了相当丰富的内涵。
如果翻开字典,找到心字底或竖心旁的字词看一看,就会发现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
我们会看到,中国汉字中有如?多的字与“心”有关。比如说思想的“思”,就是“心田”所在;比如说感恩,从心而发,因心而起,才叫恩情;比如说慈悲,也是源自内心。
汉语里还有一些与情绪有关的词汇,也与心有关。比如着急的“急”,思恋的“恋”,焦虑、顾虑的“虑”,还有怀念的“念”、患得患失的“患”、厌恶的“恶”、容忍的“忍”……都是以心为底,都与心有关。
再来看看竖心旁的字词。
憎恨、惭愧、忏悔、恼怒、惶恐、惬意、憧憬、懒惰、懈怠……“心”在旁边站着,说明一切正面和负面的情绪都是心理导致的。这些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心?。
性情是从心而起的,“心”的外边加个“门”,就是烦闷的“闷”。只要一颗“心”还在,我们就有“思”有“感”,就有“性情”,有自己的“憧憬”。这颗“心”要是“亡”了,那就是“忘”。真正的忘记,是指那件事在心里已经不存在了。
更有意思的是“亡”和“心”的另外一种组合,竖心旁加一个“亡”,大家都知道,是“忙碌”的“忙”。许多人忙忙碌碌,忙得没有时间去体味心灵中那些细微的悸动,去体会生命的美妙,这也是一种心不在此的状态。
这是汉字描述的心灵生活,是汉语的微妙之美,也是中国人的生活情趣所在。
虽然中国古代知识中没有西方现代科学对人体器官功能的精准定义,但是我们有属于自己的感性描述,有很多看似天真的说法,绘声绘色,惟妙惟肖。
中国人恭维人时往往会说,“哎呀,你一肚子学问”,文雅一点儿的说法是“满腹经纶”。看一看,人的整个腹腔都可以用来装学问,是不是很有趣?
中国人发愁时会说“愁肠百结”、“肝肠寸断”,老百姓将“后悔”形象地说成是“悔青了肠子”。在中国人看来,肠子不仅仅是用来消化的,也参与到我们的心灵生活之中。
中国人将真话称为“肺腑之言”,民间说法是“掏心窝子”,肺和心窝不仅仅是用来呼吸和血液循环的,也参与到待人的真诚上。
这就是中国人原本的心灵生活——用五脏六腑支撑着一颗心,如此天真,如此真诚,如此感性。
林语堂在其著作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现实加上梦想,再加上幽默,等于智慧。人们常说,一个人要脚踏大地,头顶天空,就可以去实现理想了。但是,我们恰恰忽略了一个重要元素——幽默。
如果我们顶天立地,生命将不失崇高,但是它轻盈灵巧吗?
如果我们忍辱负重,人生将有所沉淀,但是能举重若轻吗?
我们能否多一点幽默,以化解苦难?
我们能否多一些悲悯,融化僵硬的心灵?
缺少这些元素,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智慧。
回头仔细看一看,中国五千年有文字记载的历史,直至上个世纪林语堂所处的年代,中国人经历过一代代沧桑浮沉,甚至经历过民族救亡的抗争,但是那种达观乐天的哲学基因一直蛰伏在血液深处,一有机会就会浮现于从容的生活方式之中。二十一世纪,我们迎来了一个生活中呈现多元可能的大时代,但这也给每个人带来了成功奋斗的压力,带来了精神生活的焦灼和纠结。这似乎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个人成长的代价。“鸭梨(压力)老大”,这能成为我们放弃悠闲情趣的理由吗?
许多人会说,社会变化如此之快,工作负担如此之大,个人责任如此之重,容不得一丝松懈,又如何空出大把时间去悠闲?
在我看来,悠闲与时间无关,悠闲是内心的一种发现,悠闲是生活的一种乐趣,悠闲是生命的一种节奏。拿捏得住轻重缓急,忙而不乱,这是一种境界。同样的工作,也许别人力不从心,无法胜任,你却能在重重压力缝隙中闲庭信步,悠然自得,有着不败的从容,这才是个人评价体系中真正的成功。因为从容最大的敌人不是外在工作的紧张,而是内在状态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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